■逄春階
(作者系大眾日報社高級記者)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后,我六次采訪他。偶有閑暇,靜下心來仔細聽聽他的錄音,看看采訪筆記和圖片,引發(fā)很多思索,有關(guān)文學的,有關(guān)復雜人性的,還有關(guān)于故鄉(xiāng)這片土地的,隨手作了些記錄。
2012年10月11日晚7點,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故鄉(xiāng)高密像過節(jié),我們在市區(qū)聽到了鞭炮聲。
在結(jié)果揭曉前的那幾天,一直有個期待,期待著奇跡產(chǎn)生,就像高考等分數(shù)。眾友來短信,問莫言能獲獎嗎?在高密,大家都沒數(shù)。但我們覺得莫言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赡栽谀睦锬兀吭诟呙苁袇^(qū),在高密的大欄鄉(xiāng),還是在北京?
10月11日上午,我們忐忑著從濟南出發(fā),我們要去的是莫言的家鄉(xiāng)高密大欄鄉(xiāng)。
好多朋友覺得,采訪莫言獲諾貝爾獎,很不靠譜。有個作家說,莫言連百分之一的獲獎可能都沒有。連我的家人都笑話我。說實話,我也越來越?jīng)]信心,曾一度想打消去高密的念頭。我?guī)?988年1月的《十月》雜志,上面有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還帶上莫言的隨筆《會唱歌的墻》《小說的氣味》。下午3點,我們來到莫言出生的土屋前,來自境內(nèi)外的報社、電臺、電視臺、網(wǎng)站各媒體地方記者都已經(jīng)占住了位置在采訪,一幫子年輕人圍著一位老者,他是莫言的二哥,一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鎮(zhèn)退休人員,面對突如其來的陣勢,顯然不適應(yīng),但他知道諾貝爾獎,他的眉宇間,也顯出一種莫名的激動,“我弟弟是個很調(diào)皮的人……有一年,我的表叔在老屋上掛了一桿槍,我弟弟覺得很好玩,一扣扳機,打掉了老屋的一塊磚……”莫言二哥的右肩上有個小爬蟲,一直伏在那里,像在傾聽。
莫言老房子前面的楊樹林刷拉刷拉響。莫言的二哥看了看前面,說莫言喜歡樹,喜歡村里人的故事:“我弟弟寫小說,在《紅高粱》中,把我們村一個叫王文義的寫進去了。王文義參加抗日戰(zhàn)爭打鬼子,槍一響,他就喊:我的頭沒了,我的頭沒了。司令官大罵,沒有頭怎么還會說話?后來我弟弟就把王文義寫到小說里去了,把他寫成了烈士?!都t高粱》電影在俺村一放,王文義找到我弟弟,問,是你把我寫到電影里去了?你把我寫死了。我弟弟說,這是小說,不是你。老家人都原諒了他,他的好多東西,就是取材于老家。咱不會寫小說。他說寫上村里人的名字,就有感覺,就想起一連串的事?!?/p>
下午4點,北京、上海和廣東等地好多文友突然來電話了,密集程度讓我覺得像是拜大年。我們打電話給莫言好多在高密的好朋友,統(tǒng)統(tǒng)關(guān)機。莫言獲獎的消息越來越神秘。記者們從莫言的老家大欄鄉(xiāng),回到市區(qū),開始等待。5點半,6點,6點半,6點40分、50分……大家都在期待著。當莫言獲獎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所有的記者都起來了,為莫言歡呼! 莫言的發(fā)小、著名的“高密結(jié)巴”、密水街道退休干部王玉清說:“今晚,不——用睡了,天——才的莫言,勤——奮的莫言,世——界的莫言?!?/p>
莫言在哪里?都找不到莫言,有個人說,讀作品吧,莫言在他的小說里,在他的文學世界里。趕到高密鳳都大酒店,剛剛拿起他的書要讀,莫言來了。在晚上9時許,他微笑著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記者問什么,他答什么。
2004年12月3日,我在北京第一次采訪莫言。那是一個上午,莫言在書房里,我記得花了50元錢買了一個果籃,作為登門禮,我們談了一上午。
話題是“莫言與電影”。莫言第一次“觸電”,改編的就是《紅高粱》?!皩懶≌f的時候從來沒想到還要改成電影?!蹦哉f,“我當時還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上學。那年暑假,我正在趕寫一部中篇小說,中午有人在樓道里喊我:‘莫言!莫言!’我出來一看,一個穿著破汗衫、剃著光頭、臉黑得像煤炭的人,手里提著一只涼鞋,是用廢輪胎膠布縫成的涼鞋,也就是特別簡陋的那種,他的一只涼鞋的帶子在公共汽車上被踩斷了。他說他是張藝謀,他看好《紅高粱》,想當導演。我對張藝謀做攝影師拍攝的電影很感興趣,他作為演員、攝影已經(jīng)很有名了。我們談了總共不到10分鐘?!?/p>
我問:“當時你對張藝謀提出了什么要求沒有?”莫言說:“沒有任何要求。我說我不是魯迅,也不是茅盾,改編他們的作品要忠實原著,改編莫言的作品愛怎么改就怎么改。你要‘我爺爺’‘我奶奶’在高粱地里實驗原子彈也與我無關(guān)。非但無關(guān),我還要歡呼你的好勇氣。拍好了是你張藝謀的光榮,拍砸了也不是我的恥辱?!?/p>
2011年7月12日,我在高密再次見到莫言,我一直有個疑問,莫言的頭也并不比別人的大,怎么裝了那么多故事呢?第一次見他時,我就好奇。第二次見他,問號又冒了出來。我甚至想用指頭敲敲他的頭,想用手比量比量他的頭,或者是用我的頭去碰碰他的頭,但又怕冒失。
魯迅先生評價《紅樓夢》,有段著名的話:“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蔽姨子敏斞傅脑挘瑢懡o莫言:“高粱之美,遍被沃野,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莫言而已?!蹦钥戳?,笑一笑,提筆寫道:“高粱之美,呼吸而領(lǐng)會者,唯我與春階也。”我說:“不敢,不敢?!蹦哉f:“高粱之美,我們永遠也領(lǐng)會不完,這是期望。但現(xiàn)在高粱是越來越少了。但美在心中?!?/p>
我的老家安丘景芝跟莫言的東北鄉(xiāng)相距大約50公里,方言有很多相似的。這次我請教了一個方言問題,就是在我老家,麻雀叫“l(fā)aojiachener”,是“老家臣兒”“老家翅兒”,還是“老家嗔兒”?莫言說:“今天早晨4點鐘,我聽到麻雀在窗外叫,我還在想麻雀的叫法呢,應(yīng)該叫‘老家晨兒’,是早晨叫的麻雀,或者說,是早晨叫的小鳥。嘰嘰喳喳,很好聽,一點不煩。方言正在消失,是好還是壞?大家還在爭論?!?/p>
莫言是受過內(nèi)傷的人。他的眼神中始終有一種憂郁存在,我能深切地體會到。那是讓人灼痛的眼神。他的家庭成分是中農(nóng),這樣的成分在社會上,在極左的那個年代,往往是被邊緣化的。
青少年時期莫言用了兩個“非?!毙稳荩骸胺浅M纯啵浅?鄲灐!薄爱敃r上大學不用考試,像我們這種人輪不到,當兵也輪不到,因為我們家雖然是中農(nóng),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是村子里有那么多貧農(nóng),那么多干部的孩子,所以我從18歲開始每年參加體檢,到了第四年,終于成為了落網(wǎng)之魚,混進了軍隊?!钡搅瞬筷犚院笞x書多了,吃的也多了,星期六星期天可以休息了,但是對前途依然感覺很渺茫。當時,莫言出來的目的,就是想提干。提拔軍官以后就可以離開農(nóng)村了。
為什么想起寫小說,因為莫言覺得提干無望,還不如搗鼓點別的。當時劉心武的《班主任》已經(jīng)發(fā)表,引起轟動。于是,一個在村子里、在兵營里循規(guī)蹈矩的人,小心翼翼,惶恐地喘著氣,沒有了叛逆的激情,甚至喪失了懷疑的能力,像被剪掉翅膀的飛鳥一樣的莫言,終于找到了自由的天空,接上了被剪掉的翅膀……
1981年10月,莫言的處女作《春夜雨霏霏》在保定《蓮池》上發(fā)表了。這時候,他還不知道馬爾克斯,更不知道有個諾貝爾文學獎。
2017年9月11日下午3點,在G187次高鐵上,與莫言先生相遇。奔馳的火車開往故鄉(xiāng),伴著奔馳的思緒。五年沒見了,想說的話很多,一時語塞?!澳岳蠋煟瓷先ジ琢??!遍_場的寒暄顯得很笨拙,逗樂了莫言:“哪能呢?”莫言說很怕記者,記者無孔不入,怎么也躲不掉,連坐個車都被盯上。出來一趟太麻煩,太緊張了,到處都在堵著你,拍你,到處都在錄你。在這樣喧囂的境遇里,如何寫作?怎么還能靜下心來?其實,莫言一直在寫?!皩懲炅艘院蠓乓幌?,打磨得盡量讓自己滿意一點兒,希望讓讀者也比較滿意,我沒有偷懶,一直在寫?!?/p>
我說正在寫一個關(guān)于馬的小說。莫言道,你對馬了解嗎?要寫馬,得查找關(guān)于馬的資料,就得對馬了如指掌:馬是不是有色盲?馬腿上有墊眼,你知道嗎?馬打噴嚏是什么信號?你見過釘馬掌嗎?馬白天啥樣子?晚上啥樣子?蒙古馬啥樣子?伊犁馬是啥樣子?你看過電影《戰(zhàn)馬》嗎?馬都是站著睡覺,一旦趴下,就是有病了。莫言還耐心地給我講解什么是驢騾,什么是馬騾,它們體型的區(qū)別。說到馬,莫言很興奮。他說從馬的視角,以馬的眼睛寫,寫出馬怎么看世界,這才有意思。
我記得此前不久,莫言回答記者時,曾復述過一個小說情節(jié):“一個孩子問母親要一匹馬,母親問他要什么樣的馬,孩子說要一匹綠馬。母親說,這個世界上有白馬有黑馬,就是沒有綠馬呀。但孩子一定要綠馬。我想說的是,作者有時是會與生活作對的,無論是綠狗還是綠馬,都是想讓讀者感到與常識的沖突。作者有時是會帶著兒童的執(zhí)拗和惡作劇的心情。”莫言說,馬是有靈性的,他研究過馬,但還沒下筆專門寫過馬,越熟悉馬,寫起來才越自由、越灑脫。
我說,原來讀長篇小說覺得累,其實寫才更累,尤其寫長篇,那是長途跋涉,考驗體力、耐力和智力,寫作很苦啊。莫言笑著說:“哎呀,總比夏天鋤地舒服些吧。鋤地又累又餓的?!?/p>
晚7點半,與莫言一起在濰坊大劇院看民族歌劇《檀香刑》。莫言是編劇之一,他說:“這是一次再創(chuàng)作,從語言藝術(shù)變成舞臺綜合藝術(shù)是一個巨大考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