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億寶
(山西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太原,030006)
明清時期,地方志書修纂活動是由官府知縣主持、民間士紳積極參與的地方重點文化工程,對地方文化、歷史、社會資料的留存具有積極意義。地方志書往往是通過官方史書及檔案相關內(nèi)容選編、寺廟碑刻謄抄、民間傳說整理、特殊專題撰寫等方式完成資料搜集整理工作。其中,對民間寺廟、宗教信仰條目的資料撰寫,資料普遍搜集整理自當?shù)孛耖g傳說記憶,同時配合翻閱前朝史書,搜爬相關史料而成。撰寫者水平參差不齊,造成方志編纂書寫中的牽強附會,張冠李戴情況屢見不鮮。固然與編纂者的視野局限性與編纂嚴謹程度有關,但志書一旦成為定稿,便在地方文化建設中成為書面依據(jù),反過來再次影響當?shù)孛癖妼ο嚓P內(nèi)容的認知,對當?shù)氐男叛錾鐣a(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1]有關清代方志編纂與書寫的研究,參見韓章訓.談清代修志作風和經(jīng)驗教訓.史志學刊,2017,(2);任柳,陳婷婷.明清與民國時期貴州方志中民俗書寫變化研究.河北北方學院學報,2017,(6);周毅.從康熙六十年《安慶府志·列女傳》看地方志女性歷史書寫的模式化.史學史研究,2017,(3);徐鵬.典范女性的重構——明清浙江地方志中的才女書寫.滄桑,2013,(1).。民間信仰作為依賴地方傳說記憶最為豐富的內(nèi)容,在不同地域呈現(xiàn)出不同色彩[2]王守恩.民間信仰研究的價值、成就與未來趨向.山西大學學報,2008,(05).。
山西原平,明清時期稱崞縣,以扶蘇、蒙恬記憶為基礎的民間崇拜及傳說遺跡的留存豐富。扶蘇、蒙恬二人皆為《史記》中記載的歷史人物[3]當代對蒙恬相關的研究,重在北征匈奴、長城修筑、秦直道修建、思想意識等方面,另有不少對其籍貫、制毛筆、造箏等事跡的討論。參見賈衣肯.蒙恬所筑長城位置考.中國史研究,2006,(1);王子今.蒙恬悲劇與大一統(tǒng)初期的“地脈”意識.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16,(4).。扶蘇,秦太子,世有賢名,被始皇帝派至蒙恬軍任監(jiān)軍。蒙恬,原為齊人,祖父蒙驁由齊入秦,祖孫三代皆為秦朝重要將領。蒙恬為將,北擊匈奴、攻取匈奴河南地,增修長城,使長城防御體系聯(lián)成一體,軍功卓絕?!妒酚洝访鞔_記載其駐軍上郡,負責秦北方邊防事宜。此外,蒙恬之弟為上卿蒙毅,為始皇帝倚重,遇害于“代”,也與長城地區(qū)有關。崞縣、代縣相關崇拜起源與流傳過程不詳,但在明清兩代當?shù)刂緯涊d中,證實當?shù)赜胸S富的祭祀與崇拜活動。謹以原平相關記載為線索,深化對忻州地區(qū)的扶蘇、蒙恬信仰文化記憶的認識[1]對扶蘇的討論,參見孫文禮.秦始皇“賜公子扶蘇書”考.秦文化論叢(第十一輯),2004.。
崞縣縣治所轄區(qū)域?qū)医?jīng)分合變遷[2]蔡順田.雁門內(nèi)外兩崞縣溯源.忻州日報,2012-02-12(003).另有部分相關考述,參見原平史鑒編委會編.原平史鑒.三晉出版社.2009.,但宋元至明清時期,主要以崞縣為名。境內(nèi)有扶蘇廟和蒙恬廟各一座,皆在現(xiàn)原平西北部大林鄉(xiāng)所轄地區(qū)的黃土溝壑丘陵地帶與石質(zhì)山崖接壤處。扶蘇廟別稱柏枝寺、柏枝神廟、柏枝大王廟或扶蘇太子廟,建在西神頭村,蒙恬廟別稱崞山神廟、崞山大王廟、崞山寺建在南神頭村(現(xiàn)名迎新村)[3]劉克敏.原平扶蘇廟和蒙恬寺淺談.忻州日報,2010-08-01(001).。二廟相距約5里左右,周邊還有其他相關遺跡傳說留存。崞縣在明時屬太原府、清時屬代州管轄,因此在《崞縣志》、明清《太原府志》《代州志》中皆有記載。有記載最早的則是現(xiàn)存于《永樂大典》輯佚本中的洪武《太原志》。李裕民編《山西古方志輯佚》,摘出相關條目數(shù)條,崞縣條存有崞山、陽武谷等相關內(nèi)容,但崞縣柏枝山、扶蘇墓[4]對扶蘇墓的討論,主要在秦始皇陵陪葬墓方面,認定陜西綏德地區(qū)扶蘇墓為紀念遺跡。參見李鼎鉉.扶蘇墓再探.文博,1999,(05);張文立.此處何來扶蘇墓.文博,1999,(02).等內(nèi)容無載或不存[5]李裕民輯.山西古方志輯佚.山西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1984.另有所謂永樂《太原府志》的輯本,與《古方志輯佚》所輯洪武《太原志》同出《永樂大典》,應為同一文本的整理本,記載相同,對文本編修時限理解互異,學界說法不一。參見安捷主編.太原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整理.太原府志集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山西地區(qū)扶蘇、蒙恬信仰集中區(qū),除崞縣外,代縣也有相關記載。該版本中收有代縣扶蘇廟、蒙恬墓簡要記載。相關內(nèi)容另作專文討論。。萬歷《太原府志》,崞縣僅收錄有扶蘇太子冢一條相關內(nèi)容,崞山寺、柏枝神祠等寺廟條目中并無詳細展開[6](萬歷)關延訪撰.張慎言修.太原府志.山西人民出版社等,1991.該版府志中有恨斯水與扶蘇太子祠、蒙王墓等記載存在。萬歷《崞縣志》據(jù)當?shù)匚娜艘?,?nèi)容相對豐富,惜早年定為乾隆時早已亡佚,其材料來源不明,無法確引。。明清時期,還有明天順《一統(tǒng)志》、清嘉慶《一統(tǒng)志》、明清《山西通志》等志書也簡要收錄相關內(nèi)容[7]明代天順《一統(tǒng)志》對該類記載簡略。參見(萬歷)一統(tǒng)志.四庫全書景印本.清代康熙、乾隆、嘉慶三修《一統(tǒng)志》,嘉慶《一統(tǒng)志》相關內(nèi)容自康熙時已存在。另外,可以參見(清)雅德修,汪本直纂,山西省史志研究院編.(乾隆)山西志輯要.中華書局.2000.該輯要主要輯錄雍正《山西通志》,依乾隆《一統(tǒng)志》體例編修,相關記載與通志無異。。
崞縣扶蘇、蒙恬事跡在明《永樂大典》輯佚文獻中僅有“陽武谷”條目明確提及,有“陽武谷,亦云殺子谷,在(崞縣)城西南七十里”[8]李裕民輯.山西古方志輯佚.山西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1984.(P223)的說法,補充理由扶蘇、蒙恬“軍于此”,扶蘇死于此,因得名“殺子谷”。萬歷《太原府志》中無此記載。此處另有太子崖,與殺子谷密切相關??滴酢渡轿魍ㄖ尽分杏嘘P崞縣“太子崖”的記載:“在縣西南六十里,因扶蘇賜死于此,又名殺子谷?!盵9](康熙)山西通志(卷 5)·山川.(P129)光緒《崞縣志》:“太子崖,相傳秦太子扶蘇駐軍于此,石城故址猶存?!盵10](光緒)續(xù)修崞縣志(卷 1).輿地志·山川.(P333)太子崖處被民間解讀為扶蘇駐軍地,并有石城與太子洞遺址。明清志書記載在這一點上相同,此處“殺子谷”傳說在清初應依然活躍[11]太子崖下確為山石峽谷,曾被認為是陽武河源頭之一,扶蘇墓尚無調(diào)查資料證實。。清嘉慶《一統(tǒng)志》中,也有“太子崖”與“殺子谷”在同一地的說法,但代縣對“殺子河”傳說的記載更為豐富,“殺子谷”內(nèi)容被移在代縣境內(nèi)[12](嘉慶)一統(tǒng)志(卷 151).代州·祠廟.四部叢刊續(xù)編本,1934.(P17)。鄰近處還有一處“馬頭崖”,又稱“馬投崖”,傳說認定是蒙恬戰(zhàn)馬的殞身地,光緒版《續(xù)修崞縣志》附圖中,崞山位于馬頭崖以東,兩者并非一地。此有“山前三里許,石上馬蹄痕”這一遺跡,據(jù)稱有同治年間蒙恬小廟一座,但不見方志記載。
崞山、柏枝山在當?shù)胤謩e為蒙恬、扶蘇神廟所在主山?!队罉反蟮洹匪妗短尽返摹搬粕健睏l目中,僅有“崞山神”記載,并無蒙恬事跡相關,記載此地留有宋政和五年高景兆碑,應是其建廟記述的最早依據(jù)。嘉靖《崞縣志》與此相同[1](嘉靖)尹際可修纂.崞縣志(卷2).國家圖書館數(shù)字古籍本.。萬歷《太原府志》僅記載“崞山,漢以此名縣,上有崞山神廟,廟左有甘露池”[2](萬歷)太原府志(卷 8)·山川.(P38)等語。康熙《山西通志》中描述與此大致相同。雍正《山西通志》中,收錄了崞山上有崞山神廟,及與之相關的歷史訪跡,大段引用了宋代崞縣人士張忱撰寫的《崞山神廟碑》中的傳說記載[3](雍正)山西通志(卷26)·山川.中國地方志集成·省志輯.鳳凰出版社等,2011.(P520)。清乾隆《崞縣志》載“崞山,西南三十里,……縣以此山名,為邑之主山。上建秦將軍蒙恬廟,敕封崞山大王,山前三里許,石上馬蹄痕傳為蒙恬遺跡也?!贝颂幷J為“縣以山名”,自宋代當?shù)厝思从写苏`會[4](清)邵豐鍭,顧弼修.賈瀛纂.(乾隆)崞縣志(卷6)·藝文.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 14.鳳凰出版社,2011.(P239-241)。其實應是崞縣僑置在此后同時出現(xiàn)“崞山”,用以寄托舊崞縣民眾懷念故鄉(xiāng)之意。柏枝山,萬歷《太原府志》記載:“柏枝山,山石紋類似柏枝”,康熙與雍正《山西通志》皆因襲,雍正版多一句詩文,別無其他。清乾隆《崞縣志》記載“柏枝山,正西二十五里,山石貌類柏枝,故名。秦太子扶蘇廟在焉?!盵5](乾隆)崞縣志(卷1)·地理.光緒版續(xù)修崞縣志中增加“八景之一”記載,按通志內(nèi)容補充后魏(北魏)高宗興安年間途經(jīng)崞山以及行獵事跡.(P181)此時才多了扶蘇廟的記載。
蒙恬神廟、扶蘇神廟是相關民間信仰祭祀的場所,并非位于崞山與柏枝山頂峰處。嘉靖《崞縣志》與萬歷《太原府志》沒有記載扶蘇廟,對“崞山神廟”的描述中并無蒙恬事,僅有方位與“宋政和五年建,七月初五祭”等內(nèi)容??滴酢渡轿魍ㄖ尽酚涊d為“崞山神廟”與“柏枝山神廟”,內(nèi)容簡略,僅交代方位[6](康熙)山西通志(卷 9)·祠祀.(P231)。崞山寺實際位置在“崞山西南麓”,又稱“魁鰲峰”,俗稱鬼兒坪、鍋坪梁。清乾隆《崞縣志》與光緒《續(xù)修崞縣志》記載大體相同,個別文字有出入:“崞山神廟,在縣西南二十五里,崞山西南麓,地名鬼兒坪。神即秦蒙將軍恬也。相傳肇邑之初,有神兵出入山麓,以助修筑,因立廟報功焉。齊世祖永明八年暨魏孝文時并遣有司諭祭。宋政和五年重修。(明)弘治壬子、(清)康熙己酉,先后補葺,(康熙)二十二年地震,傾圮。雍正初重修。每歲七月初五日致祭。金安陽王尚書無競工書,嘗題‘崞山神’三字廟額。元好問寶貴之,刻諸石而為之記,今石刻無存。”[7](清)趙冠卿,龍朝言,潘肯堂纂.(光緒)續(xù)修崞縣志(卷2).建制志·壇廟.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14.鳳凰出版社等,2011.乾隆版中,僅在“秦將軍蒙恬”與“因助筑”,“其跡”與“石刻”等詞表述上有出入,殊無大異。(P369)兩者的記載與雍正《山西通志》中“崞山”與“崞山神廟”的記載大體相同,更為簡略,來源應當都是該廟所立碑刻中的史料?!渡轿魉聫R大全》中,對此僅記載其古代修葺經(jīng)歷,未指出其當代被拆毀過程,認定其遺址尚存[8]白清才等編.山西寺廟大全.山西經(jīng)濟出版社,1995.(P306)。扶蘇廟在柏枝山山麓,在明清方志中,記載變化最多。萬歷《太原府志》記載“柏枝龍神廟,宋時建,七月二日祭”,無扶蘇事,偏重龍神[9](萬歷)太原府志(卷 14)·祀典.(P87)。雍正《山西通志》載:“柏枝神廟,在柏枝山,祀蘇魯都,宋建明時,七月二日有司致祭?!盵10](雍正)山西通志(卷 167)·祠廟.(P466)此處“祀蘇魯都,宋建明時”,此處文意不明,并無“蘇魯都”一詞相關記載與其他記載印證,疑是筆誤。乾隆《崞縣志》:“柏枝神廟,在縣西二十五里柏枝山。宋建隆中建,元至正二十三年、明正德六年、(清)雍正十一年相繼重修,有司歲以七月二日致祭焉。”[1](乾隆)崞縣志(卷 4)·壇廟.(P225)僅在重修時間上與之前相比增加兩個新的重修時間節(jié)點,僅在同一志描述“柏枝山”時才定為扶蘇廟。清嘉慶《一統(tǒng)志》同樣采用如上記載,并無大異。當?shù)乇藤Y料中,扶蘇廟與崞山寺均有北魏、唐、宋以來官方祭祀、敕封等傳說。扶蘇廟還有漢楸唐柏等古樹留存,可知其成為地域信仰中心歷史悠久[2]唐宋碑刻資料已毀棄殆盡,方志記載模糊,在民間記憶與新修碑記中記載有最遲唐時建寺。?!渡轿魉聫R大全》中將其登記為“柏枝神廟”,記載其古代修葺經(jīng)歷,對其現(xiàn)狀記述為“坍塌”[3]白清才主編.山西寺廟大全.山西經(jīng)濟出版社,1995.(P307)。另有一處位于陽武谷口的“浮圖寺”,曾舉辦有扶蘇太子廟會,“浮圖”二字顯然是佛教用詞,但與“扶蘇”二字讀音接近,訛傳可能性極高,惜不見方志收載。
明嘉靖《崞縣志》“陵墓”載:“秦太子扶蘇冢,縣西南四十里,相傳扶蘇葬于此?!盵4](嘉靖)崞縣志(卷2)·陵墓.國家圖書館數(shù)字古籍本.萬歷《太原府志》則簡要記載崞縣扶蘇太子冢[5](萬歷)太原府志(卷 14)·祀典.。“扶蘇墓”與另一事跡地“太子崖”在同一地點。雍正《山西通志》:“秦太子扶蘇墓,相傳在縣西南四十里,其高若陵,草木旋繞,農(nóng)不忍耕,樵不忍采,鄉(xiāng)人每歲春秋致祭?!盵6](雍正)山西通志(卷174)·陵墓.此處與材料來源不明的明萬歷《崞縣志》中記載類似,后者多一句話:“過經(jīng)于此者,莫不悼太子之不幸,恨趙高之無君,惜秦祚之由短,喜天道之有知也。”(P605)尤其是乾隆《崞縣志》記載:“秦太子扶蘇冢,在縣西南四十里太子崖?!盵7](乾隆)崞縣志(卷 4)·古跡.(P230)光緒《續(xù)修崞縣志》則寫“秦太子扶蘇墓,在縣治西南六十里太子崖,其地草木旋繞,農(nóng)不忍耕,樵不忍采,鄉(xiāng)人每歲春秋致祭?!盵8](光緒)續(xù)修崞縣志(卷 1).輿地志·陵墓.(P345)志書中出現(xiàn)了距離變更的問題,有可能是后期重新核實更改。
此外,崞縣與秦代歷史有關的遺跡,還有紅池村附近的石閘口、長城梁兩處:“石閘口,壁上刻人,相傳秦始皇修邊,火頭三千人。”“長城梁,縣西四十五里,始于趙武靈王,至秦始皇更增筑也,今遺址猶存。”[7](P230)這兩處地名與遺跡,是有關秦代長城修筑與增筑事跡的記載,需要結合考古資料進一步證實,但尚無明證。
按《史記》:“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長城,因地形,用制險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馀里。于是渡河,據(jù)陽山,逶蛇而北。暴師於外十馀年,居上郡?!盵9](漢)司馬遷.史記(卷 88)·蒙恬列傳.中華書局,1982.(P2565-2566)“上郡”一直被認定在現(xiàn)今陜西榆林一帶,即現(xiàn)今山西河曲保德西向的黃河西岸以西綏德區(qū)域,為史家認同。在清代各個版本志書修纂過程中,以《史記》記載為依據(jù),對崞縣扶蘇、蒙恬相關事跡的考證就已開始。
崞縣方志纂修者主動對扶蘇廟與扶蘇墓進行考據(jù),存疑但保留相關記載。乾隆《崞縣志》“秦太子扶蘇冢”一條的按語中,纂修者參閱《史記》,否認了此墓與扶蘇有關,認為應為后人附會:“按《史記》,扶蘇死于上郡,在今陜西延綏地,非崞境也,此系后人附會?!盵10](乾隆)崞縣志(卷 4)·陵墓.(P230)光緒《續(xù)修崞縣志》同樣依據(jù)《史記》對此提出疑問,差點刪去這一記載,但最終保留下來:“前志載此,未知何據(jù),姑仍之,以俟參考?!盵8](P345)
圍繞神廟祭祀與蒙恬與扶蘇相關事跡的記載,碑刻資料與官方文獻可為旁證。乾隆《崞縣志》卷六《藝文志》中,首先即收錄前文提到的張忱撰寫的《崞山神廟碑》和金代元好問撰寫的《崞山神額刻石記》。張文中只記載了“神兵相助、鬼兒坪”的傳說事跡,并未指出蒙恬事跡,馬頭山也只是山崖形狀與馬頭相似得名,而且當時崞山神靈并未列入地方祀典。元文也無一字提到“崞山神”所指神靈為何人,因此在金代也應尚無相關傳說[1](乾隆)崞縣志(卷 6)·藝文.(P239~241)。當代人重修扶蘇廟,認定有依據(jù)可知唐初曾名為圣泉寺,唐初尉遲敬德奉敕擴建,才成為柏枝寺,認為其已為扶蘇廟,但依然證據(jù)不足[2]重修扶蘇廟序.原平扶蘇廟碑廊立,2009.。北魏、唐、宋以來官方祭祀、敕封等傳說中,扶蘇廟敕封“柏枝大王”、崞山寺敕封“崞山大王”皆不以扶蘇、蒙恬為正名。從這些碑文資料看來,相關傳說與附會不會早于金代。宋金時期,地方雜祀曾有機會納入國家祀典,但翻檢《宋會要輯稿》《元豐九域志》等史籍,此地扶蘇廟與蒙恬廟未被宋代典章方志明確收錄[3]宋會要輯稿·禮20·諸祠廟.中華書局,1957.輯稿中僅有并州樂平縣蒙山神祠為秦蒙恬祠的記載。北宋樂平縣為今山西昔陽縣,但相關事跡在有關昔陽縣志書中無載。。金元史籍中更未見明確資料。明初清理地方雜祠,崞山神廟與扶蘇廟也無記載。嘉靖、萬歷時期的方志纂修中,崞山神廟與柏枝神廟被簡要收錄,提及蒙恬等語,卻無詳細說明。崞山寺在明末伴生了盛大的迎神享賽民俗活動,還被知縣下令禁止[4](乾隆)崞縣志(卷 4)·風俗.(P223)。清初志書搜羅民俗資料,應該立足于在明末就有相關傳說流傳。
清《山西通志》的纂修者也同樣在進行考據(jù)工作。“陽武谷”作為“殺子谷”,僅有《永樂大典》孤證。在位于陽武谷頂端“太子崖”又名“殺子谷”的考據(jù)中,光緒《山西通志》以崞縣相關遺跡作為代州扶蘇、蒙恬遺跡的主體,將根源定位為蒙毅:“《史記》:毅禱雨山川,還,系于代。代州扶蘇、蒙恬諸跡當改蒙毅,恨斯殺子當入上郡陽周,今延安府?!盵5](光緒)山西通志(卷 26)·山川.(P521)對“殺子谷”傳說則定位為上郡陽周延安府,排除故事在代州發(fā)生的可能性。光緒版《代州志》增加的舊志考證與此相同[6](光緒)代州志(卷3)·地理志.當代人也有認同代縣蒙恬墓即蒙毅墓的探討論證,但也屬于推測,無法確切證實。參見馮湘.代縣“蒙恬墓”真?zhèn)慰?山西檔案,1997(5).此文同樣被收雁門關志,見796-797.(P300,304)。有關“殺子谷”的詩文,志書中補充有唐代詩人胡曾、陶翰的詩文,則已是純粹認定“殺子谷”在代縣,崞縣與代縣在“殺子谷”地名傳說上顯然發(fā)生了文本遷移。
崞縣的崞山大王廟主傳說為“鬼神助力”,扶蘇廟則為“柏枝神石崇拜”,分別引入蒙恬、扶蘇歷史形象,顯然是當?shù)厣耢`不斷與特定歷史人物融合的體現(xiàn)。扶蘇、蒙恬事跡在《史記》中記載明確,相關傳說在山西崞縣等地的流傳顯然立足于扶蘇、蒙恬統(tǒng)軍在長城沿線巡守的基礎上。民間信仰引入歷史人物傳說,意味著民眾將相關傳說記憶建構成為能夠接受和認同的地方文化,成為當?shù)靥囟ㄓ洃浀谋碚鳎⒎菤v史真實的演繹、宣傳[7]高長江.民間信仰:文化記憶的基石.世界宗教研究,2017,(4);江帆.從神靈“移民”看民間信仰的傳承動力與演化邏輯.中原文化研究,2016,(6).。
明清時期,崞縣位于雁門關內(nèi)代州周邊地區(qū),長城文化在長達兩千余年的時空疊加中不斷累積,形成豐富的“長城記憶”,呈現(xiàn)出豐富的邊疆色彩。崞縣、代縣位于雁門關以南,是古代雁門關防御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春秋戰(zhàn)國時期,雁門地區(qū)便是中原文明與北方游牧民族對峙的前沿陣地,戰(zhàn)國時期趙長城便率先建筑于此,李牧在勾注塞關隘屯兵駐守,秦代更是屬于蒙恬大軍增筑長城的管轄范圍內(nèi)。即便相關故事有可能張冠李戴,尚未證實秦時期此地郡治與屬縣確切遺址所在,但以崞縣、代縣為核心區(qū)域,擁有豐富的秦文化扶蘇、蒙恬傳說與景觀遺跡,與蒙恬“筑長城”、蒙毅遇害于“代”的文化傳說相結合,已然成為該區(qū)域“長城記憶”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1]另可參見張玉.神話歷史:介于祠堂與神廟之間——秦晉兩地扶蘇“故事”的人類學考察.百色學院學報,2014(6)。?!伴L城記憶”在縱向?qū)用鏋殚L城地區(qū)長期以來口口相傳,千百年來逐漸累積的歷史記憶寫入文本,在橫向?qū)用鎰t為同一時代下外來記憶的落戶生根,兩者都會在流傳中產(chǎn)生走形變化。這并不是說當?shù)赜洃浀奶摷?,而是其很可能是一種虛化記憶在流傳中逐漸實體化過程。
崞縣一帶,民風彪悍,“地近邊塞,亦喜服弓馬,捷武關者亦不乏人,即當要害之沖,此亦其要務也?!盵2](乾隆)崞縣志.卷 4.風俗.(P224)當?shù)厣鐣缥纳形洌耧L融入儒家傳統(tǒng)的“忠義仁孝”理念。蒙恬、扶蘇傳說,在當?shù)匚幕耸垦壑?,不否認其非本地傳說的可能性,但充分肯定并發(fā)揚其“忠義仁孝”的象征意義。崞山寺在乾隆六十年失火,嘉慶三年完成重建,本地士紳賈暉應邀撰寫的紀事文《重修崞山寺神廟碑記》雖并未被縣志收錄,但直接反映當時地方士子的認識。其翻閱《史記》認為記載明確,并非死于此地。但其并非考證,重在抒發(fā)自己對蒙恬、扶蘇多災多難與“為人御災”貢獻的感慨。賈暉特別強調(diào)扶蘇“奉詔而死,死孝也”、蒙恬“從太子而死,死忠也”的形象,尤其是蒙恬“無論歿于此或不歿于此,而將軍之忠魂冤氣,自有不可歿滅于此土之人心者,宜其歷千百年而奉祀歟。”[3]原平史鑒,2009.(P291)山西地域的多神崇拜具有鮮明的功利性,是由其當?shù)剜l(xiāng)土文化中注重生存的特性決定的[4]趙新平.山西鄉(xiāng)土生活研究.中華工商聯(lián)合出版社,2007.(P206)。扶蘇廟與蒙恬廟也不例外,兩廟位于當?shù)厝谏戏剑粕剿绿帪楦嗜?,扶蘇廟處為黑龍池,是對當?shù)厝群禉嗬纳耢`管控。“蒙恬”“扶蘇”形象在當?shù)厣耢`群體中與其他神靈一同肩負著“降雨禳災”等實際功能,只在“忠義仁孝”文化上特殊性尤為突出。作為與本就具有男性色彩的“山神”信仰重合的軍事歷史人物,又與當?shù)靥幱陂L城地區(qū)這一長達兩千年的時空間特征結合,已經(jīng)成為具有陽剛氣質(zhì)、擁有武力的男性神靈“保護一方”的代表,相比女性神靈在信仰民俗中的形象,可謂別具一格。蒙恬“御寇”,扶蘇“至孝”,以別樣的英雄形象與品德氣質(zhì)影響著當?shù)氐娜宋娘L氣,受到百姓同情。相關詩文中,也留存了大量至少是明清時期文人對此類傳說記憶的感懷。清代崞縣人馮立《扶蘇廟》:“神頭分東西,相隔十余里。扶蘇與蒙恬,此地同賜死。雄關縈百二,長城綿萬里。古殿高巍峨,直矗層巒起。松柏郁蒼蒼,流泉清澈底。宮門盤磴磴,厥中衣冠偉。貌像尚如生,烈烈忠義鬼。春秋存馨香,千年昭堙祀。為問期高輩?奸魂何依倚?!碧m爾潛的《崞縣賦》中,也有“秦城嵽嵲,太子留芳”句,就是取材于秦代“長城梁”和扶蘇“太子崖”相關記載[5](光緒)續(xù)修崞縣志.卷 8.藝文.(P582)。都是對蒙恬、扶蘇“忠孝”形象的抒情感慨。
明清時期,方志才將某一類民間傳說落入文本書寫,進行神靈化演繹,那么在這之前的歷史遺跡文本中,并無只言片語,那么推定其并非為人熟知的歷史傳說,應是可接受的一種歷史判斷。扶蘇、蒙恬傳說與遺跡以及祭祀活動在山西崞縣、代縣地區(qū)的活躍,無論真假,已經(jīng)成為當?shù)亍伴L城記憶”文化的一部分。固然不排除為方志收錄資料所限,但其作為當?shù)貧v史記憶的某種表征,已經(jīng)實現(xiàn)故事的本土化,紀念意味更濃。正如王子今在考察陜西秦直道建設歷程中,注意到秦直道周邊眾多扶蘇、蒙恬的相關地名,認為“其不過是民間對扶蘇的同情與追憶的產(chǎn)物,而且與扶蘇被遷送北上戍邊的事跡相關”[1]王子今.蒙恬悲劇與大一統(tǒng)初期的“地脈”意識.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16,(4).。崞縣、代縣相關傳說與之同理,加之在明代九邊城防修筑的繁榮時期大量的人員往來帶來豐富的外地傳說落地生根,相關傳說進入志書收錄范圍內(nèi),也是該類文化成形土壤之一。在康熙《山西通志》中,蒙恬就已經(jīng)位列大同府名宦,對其“累土為山,植榆為塞”修筑長城的事跡予以肯定[2](康熙)山西通志(卷 18)·名宦.(P584)。當然,我們絕不排除二人確實身殞這一地區(qū),但一切都需要更扎實的史料來支撐。
目力所及,難以考察現(xiàn)有扶蘇、蒙恬信仰在歷史時期以來在全國范圍內(nèi)的興衰分布全域情況。但崞縣、代縣蒙恬扶蘇文化信仰在方志書寫與歷史文化流傳中的表現(xiàn),充滿了長城地域文化色彩。民間記憶無視真實歷史的變遷,直接移植入長城時空下的“當?shù)亍毙叛?,獲得地方文化認同,突出其“忠孝仁義”等文化內(nèi)涵。方志纂修過程中,也運用歷史考證與傳統(tǒng)認知過濾文本,進行增添取舍。但信仰虛實、傳說附會,方志書寫往往進行“此厚彼薄”的偏移加工。方志纂修者舍不得輕易刪動相關內(nèi)容,存留為地方文化的一部分,成為當?shù)孛癖娦叛雠c文化記憶的官方背書,真假已是次要命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