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芳
內(nèi)容提要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成立于普法戰(zhàn)爭重創(chuàng)的背景之下,共和制度也陷于重重危機之中。為了重拾民族自豪感和保衛(wèi)議會制共和國,共和政府通過世俗化教育和共和主義傳統(tǒng)進行共和愛國主義教育。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反共和的極端民族主義話語霸權之下,法國的愛國主義思想堅守共和主義理念,并持續(xù)影響了日后乃至今日的法蘭西政治。
19世紀末,在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與民族復興的歷史背景下,法蘭西第三共和國(1870—1940)政府大力推進國民的愛國主義教育,對法國共和政體的鞏固起到了關鍵作用,這也是法國能在20世紀初最終得以走出戰(zhàn)亂的根本思想保障。國外對于法國愛國主義的論述相當豐富,但從時間跨度而言,專門針對第三共和國時期共和愛國主義教育的研究相對罕見。而且由于19世紀末法國右翼民族主義勢力的抬頭,關于此時期共和愛國主義的研究大部分也摻雜在對民族主義的相關研究中。從研究內(nèi)容來看,主要以基礎教育階段的愛國主義教育與共和傳統(tǒng)的發(fā)明為主。此外還有一些關于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通史類著作中也有關于共和愛國主義教育的部分。國內(nèi)史學界涉及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不是十分全面。本文擬對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初期共和愛國主義的歷史淵源、內(nèi)涵特征作一考察,在此基礎上回顧與反思共和愛國主義教育*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指的教育并非只限于狹義上的學校教育,其他各種形式、各種場合的關于愛國主義的宣傳、宣教都屬于本文考察的對象。的背景、內(nèi)容和成效,并探討法國共和愛國主義在新時期所面對的歷史使命。
何為共和愛國主義?以研究共和思想和教育史見長的法國史學家保爾·巴基亞斯特(Paul Baquiast)在其《第三共和國》一書中給出過這樣的定義:“共和派的愛國主義,是民族主義的某種特定表述,強調(diào)對大革命和共和國的忠誠,堅持民主和共和。”*Baquiast P. La Troisième république 1870—1940 . Paris : l’Harmattan, 2002, p.161.該定義描述了共和愛國主義的大致特征,但愛國主義的歷史淵源和歷史演變,尤其是共和愛國主義在不同歷史語境下的特殊內(nèi)涵卻并非該定義所能闡釋。
從詞源角度分析,法語中“patriotisme”(愛國主義)是從“patrie”(祖國)一詞發(fā)展而來的,后者起源于拉丁語“pater”(父親)??梢?,“愛國”一詞最初蘊含的是一種血緣關系,是對氏族或部落的天然情感。法國人認為自己的祖先是高盧人,對高盧的熱愛,以及對世世代代高盧人生活的土地的熱愛便構成了他們原始的愛國之情。公元170年之后,基督教傳入高盧并日漸普及,愛國主義的內(nèi)涵從塵世的血緣和土地轉移到了天國的上帝。作為上帝在塵世的“合法代表”,法蘭西的歷代國王利用這一有利身份,將人們對上帝的虔誠逐步轉移到自己身上。其中最集中的體現(xiàn)便是 “太陽王”路易十四的著名論斷:“朕即國家?!睈蹏髁x在王權專政時期的本質(zhì)就是熱愛國王。至此,雖然法國愛國主義的內(nèi)涵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多次轉變,但始終帶有古典主義色彩,愛國的對象與愛國者本身一直處于二元對立的狀態(tài),無法融為一體。從嚴格意義上講,帶有古典色彩的愛國思想其實還沒有真正成為一種話語體系,也不能稱之為“愛國主義”,而只是一種“愛國之情”。真正的愛國主義話語體系要到18世紀中期才開始慢慢建立。
18世紀的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打破了此前種種古典愛國主義的程式,將愛國與革命、愛國者與革命者、愛國主義與世界主義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愛國不再是一個地域或情感概念,而演變成為一個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政治觀念。它承載的是大革命“自由、平等、博愛”的理念。愛國者首先必須是革命者,愛國就應該時刻準備為革命犧牲。祖國不再是原來封建割據(jù)的版圖,而是指革命之火熊熊燃燒之處。愛國也不單單是愛法國,而應同時熱愛世界其他民族國家,尊重并幫助其他民族國家的主權獨立與人民自由?!白杂?、平等、博愛”是共和主義的精髓,也是現(xiàn)代法國社會的核心價值觀?!昂诵膬r值觀,是相對抽象和恒定久遠的精神價值,是一個民族的靈魂和傳統(tǒng),在法國人的價值體系中便是上述的‘自由、平等、博愛’?!?車琳. 《法國核心價值觀的內(nèi)涵及辯證關系解析》. 法語國家與地區(qū)研究,2018(2),第19頁?!皬?880年開始,為了推行共和價值觀,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政府要求將‘自由、平等、博愛’三個詞語鐫刻在各個政府機構建筑的門楣上方,辦公大樓入口也必須要懸掛國旗——三色旗。這一傳統(tǒng)保留至今?!?車琳. 《法國核心價值觀在國內(nèi)外的傳播》. 法語學習(法語國家與地區(qū)研究),2017(4),第2頁。
第三共和國誕生于普法戰(zhàn)爭的硝煙中,這場戰(zhàn)爭帶給法國的不僅是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的大幅倒退,同時也是精神和心靈的重創(chuàng)。正如雨果所言:“此時此刻法國在流血,傷口有兩處,一為領土,二為榮譽?!?安德烈·卡巴尼斯,達尼埃爾·卡巴尼斯. 《雨果的歐洲觀》. 秦川.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第37頁。法國是昔日歐洲霸主,路易十四始創(chuàng)的“偉大法蘭西”一直以來都憑借其政治、經(jīng)濟和文學藝術等方面的成就傲視歐洲其他國家。可如今 “偉大法蘭西”卻在短時間內(nèi)慘敗給一個后起之秀,滿目蒼夷。這讓一向自以為傲、并以“全人類的解放者”自居的法國人的民族自豪感瞬間坍塌,整個國家陷入一種頹廢的虛無主義中。正是在普法戰(zhàn)爭的廢墟上,共和愛國主義悄然崛起,最終幫助法國人重新找回了民族自豪感。從某種層面上說,普法戰(zhàn)爭雖然給法國帶來了無法估量的破壞,但也正是它給共和愛國主義創(chuàng)造了誕生的契機。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是“帝國母腹中的早產(chǎn)兒”,共和政體在建國初期面臨著各種質(zhì)疑、抵觸甚至排斥。政府除了要在政治制度方面為共和制的確立掃清障礙之外,還要在思想意識層面使共和制牢牢扎根于國民之中。第三共和國自成立之初起就一直存在“兩個法國”之間的較量,即君主派與共和派的“兩個法國”,支持復辟與支持共和的“兩個法國”。在第三共和國內(nèi)憂外患的不利環(huán)境下,“兩個法國”的存在對處于風雨飄搖中的新生的共和政體可謂雪上加霜。將全體國民統(tǒng)一到“一個法國”、 “一個祖國”之中,在“祖國”與“共和國”之間劃上等號,成為第三共和國初期立國強國之路上迫在眉睫的任務。正如曾三度擔任共和國教育部長的茹勒·費里(Jules Ferry)所強調(diào)的,只有通過愛國主義教育,先在國民頭腦中樹立起“一個統(tǒng)一的法國”的觀念,才能重建“一個偉大的法國”。*Rudelle O. Jules Ferry La République des citoyens (Tome I). Paris : Imprimerie nationale, 1996, p.124.
在戰(zhàn)火中誕生并肩負民族復興重任的第三共和國把愛國主義視為民族凝聚力與戰(zhàn)斗力的精神堡壘。第三共和國在建立之初,通過世俗化教育和共和主義傳統(tǒng),以及各種愛國團體的活動把“國民”與“共和國”,把“共和國”與“祖國”牢牢捆綁在一起。一直以來,法國人對法蘭西祖國神圣的愛在第三共和國時期開始轉變成對共和國與共和制的熱愛和守護。
在關于普法戰(zhàn)爭的諸多反思中,當時普遍流行一種說法:“是德國小學教師戰(zhàn)勝了或者幫助戰(zhàn)勝了法國軍隊?!?讓-皮埃爾·阿澤馬,米歇爾·維諾克.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第111—112頁。而法國的現(xiàn)實情況是,學校一直由天主教會掌控,“祖國”是天主教的祖國,保衛(wèi)祖國的利益首先要捍衛(wèi)天主教的權益。教會學校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即使不是共和國的敵人,也很有可能是共和國的陌路人。為了扭轉這樣的局面,第三共和國政府的當務之急就是把教會的勢力限定在一定范圍內(nèi),把學校從教會的束縛下松綁出來,培養(yǎng)公民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和民族自豪感,使他們意識到個人命運與共和國命運的緊密相連。時任政府教育部長的費里通過《費里法案》(LoisJulesFerry)確定了國民教育的“義務、免費和世俗性”三條原則,力求促進民眾思想的統(tǒng)一,使愛國主義情感取代基督教精神的支柱地位,保證共和國內(nèi)部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教育世俗化改革分為教師隊伍的重建、教科書的重新修訂和課程的重新設置三個方面。
為了確保共和愛國主義教育在學校里的推行,費里清除了教會人士在教育機構中的力量,同時積極組建共和國新的教師隊伍。具體而言主要包括組改國民教育最高委員會,將教會人士從教育領導機構中排擠出去,整頓和改編學校的教職人員,驅逐耶穌會教師,廢除傳教許可證書,頒布《基礎階段義務教育法》和《基礎階段教育總體組織法》,最終在法律上完成了教會和學校的分離。每個省區(qū)設立兩所初等師范學校,培養(yǎng)共和國的小學教師。第三共和國時期,小學教師一改過去在教會勢力下經(jīng)常被質(zhì)疑的窘迫社會處境,擁有前所未有的社會地位和尊嚴。他們被稱為“共和國的黑衣輕騎兵”*Baquiast P. op. cit. p.161.,他們把愛國、愛共和制、愛民族共同體的思想灌輸給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兒童,把他們培養(yǎng)成共和制的堅定擁護者。小學的課堂中,過去神父們口中的圣徒歷史被如今教師們所教的共和國的神圣歷史所取代了。一時間,法國國內(nèi)的愛國主義激情急速膨脹,法國人對祖國自然的愛變成了一種對共和制的豪邁又熱烈的激情。
19世紀末,教科書是法國初等學校愛國主義教育的主要載體??駸岬膼蹏髁x者戴魯萊德(Paul Déroulède)曾一言概括了教科書的重要性:“德國國民教育的第一武器不是槍彈,而是書本?!?Déroulède P. 《 Discours d’Angoulème sur l’éducation militaire 》. Le Drapeau, 1883(n°21), p.238.在此共識下,第三共和國初期學界和政界的共和人士紛紛執(zhí)筆,奮力宣傳“愛祖國、愛共和國”的核心思想,將共和主義全面滲透到愛國主義中去。著名教育家布魯諾(G.Bruno)編寫了一系列語文閱讀課本,其中最為有名的是《兩個兒童周游法國》*Bruno G. Le Tour de la France par Deux enfants. Paris: Librarie classique d’Eugène Belin, 1877.(LeTourdelaFranceparDeuxenfants)。該書一經(jīng)出版即被法國所有學校采用,并連續(xù)再版,到1976年印量為840萬冊。*讓-皮埃爾·里烏,讓-弗朗斯瓦·西里奈利. 《法國文化史》(第4卷).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25頁。它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時期最廣為流傳的讀物,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他們心中樹立起牢固的民族共同體的概念。另一位著名的教科書編者是法國歷史學家厄內(nèi)斯特·拉維斯(Ernest Lavisse),他是整個法蘭西民族的歷史教師,為第三共和國撰寫出了最受歡迎的且宣傳效果最好的歷史課本。他編寫的一系列歷史教科書被人們親切地稱為《小拉維斯》(PetitLavisse)*其實法語中“petit”一詞在這里既有“小”的意思,同時也是一種表達親切和親昵感情的用法。人們這樣稱呼拉維斯編寫的歷史教科書,一則是為了將其區(qū)別于拉維斯編撰的鴻篇巨制《法國史》,二則是為了表達對這些教材的喜愛。關于拉維斯與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歷史教育,可參見顧杭. 《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歷史教育與民族復興——論拉維斯與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歷史教育》. 浙江學刊,2004(3),第124—127頁。。此期還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愛國主義文學作品。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阿爾封斯·都德(Alphonse Daudet)的《最后一課》(LaDernièreClasse),以及戴魯萊德的《從軍歌》(Chants du Soldat)。尤其是都德的《最后一課》,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們那段被羞辱的歷史和對民族語言無比崇尚的情感。那個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約而同地渲染出一種對祖國無條件的熱愛、為民族無條件獻身的信條。
雖然普及國民歷史知識的教育在第三共和國之前就有嘗試,但直至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初期,法國基礎階段學?;疚撮_設歷史課。*曾曉陽. 《論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初等學校的歷史教育》. 歷史教學,2012(10),第58頁。自1872年起,基礎階段學校統(tǒng)一課程表制度開始執(zhí)行,史地課出現(xiàn)在各學區(qū)制定的課程表中。1882年,法國基礎階段義務教育法明確規(guī)定,基礎階段教育內(nèi)容包括“歷史,以法國史為主”。*Chevallier P., Grosperrin G. L’enseignement fran?ais de la Révolution nos jours,Vol 2. Paris : Mouton, 1968, p.274.歷史課開始成為基礎階段學校的必修課。與歷史課一樣,地理課也是在第三共和國初期開始被重視的。此外,第三共和國時期還特別重視語文教育,推行和規(guī)范法語,并將愛國主義教育貫穿到法語教學的過程中,在語言與國家之間劃上等號,使熱愛民族語言成為法國愛國主義根深蒂固的特征。在音樂課上,學生激昂地吟唱《從軍歌》*戴魯萊德的愛國主義作品,有《從軍歌》和《新從軍歌》(Nouveaux Chants du Soldat),見Déroulède P. Chants du Soldat. Paris: Calmann Lévy, 1885. Déroulède P. Nouveaux chants du soldat. Paris: Calmann Lévy, 1885.、《馬賽曲》(La Marseillaise)、《貞德頌》(A l’étendard),這些都是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題材。體育課程的安排也以愛國主義教育為目的,使體操成為男子學校的必修課。
綜上所述,第三共和國推行的教育世俗化改革之核心就是進行共和愛國主義教育, 把年輕一代統(tǒng)一到“一個法國”之中,培養(yǎng)具備共和理念的共和國青年。在他們每個人的心里,法蘭西和共和國已經(jīng)融為一體,個人和祖國也已經(jīng)融為一體。1914年一戰(zhàn)前夕,法國民眾唱著《從軍歌》從四面八方涌向火車站,歡送即將奔赴前線抵御外敵的軍隊。這是第三共和國教育世俗化改革成效的最好印證。
在教育世俗化改革的過程中,第三共和國還十分注重共和文化物的塑造和復興,以此來鞏固共和文化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進而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穩(wěn)固共和政體。英國著名學者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將第三共和政府在這方面的舉措稱為“傳統(tǒng)的發(fā)明”:“通過捍衛(wèi)共和國免受社會主義和右翼的攻擊,傳統(tǒng)的發(fā)明就在維護共和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地位。通過有意識地添加革命傳統(tǒng),第三共和國或是訓化了社會革命者(如絕大多數(shù)社會主義者),或是孤立了他們(如無政府——工聯(lián)主義者)。”*霍布斯鮑姆. 《傳統(tǒng)的發(fā)明》. 顧杭、龐冠群. 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第346頁。傳統(tǒng)的發(fā)明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初期對國民進行共和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掌權者們通過一系列共和傳統(tǒng)的發(fā)明,把原本抽象的共和思想深深融入國民的思想意識中,使共和文化成為整個法蘭西民族的傳統(tǒng)。
在發(fā)明傳統(tǒng)的各項舉措中,最重要的當屬國歌、國慶日和國旗的設定?!恶R賽曲》原本是大革命期間的一首革命歌曲,后因馬賽義勇軍北上巴黎時高唱此歌,才被定名為《馬賽曲》。這是一首歌頌自由的愛國主義歌曲,誕生于祖國危難之際,被1792年、1830年和1848年*這里特指1792年法國革命軍勇退奧普聯(lián)軍、1830年推翻復辟的波旁王朝的“七月革命”、1848年推翻奧爾良王朝的“二月革命”。無數(shù)的革命者傳唱。它“充滿活力和愛國激情”,“伴有最雄壯的音樂”*讓-皮埃爾·里烏,讓-弗朗斯瓦·西里奈利. 前揭書,第145頁。,鼓舞革命軍隊和人民浴血奮戰(zhàn)、保家衛(wèi)國。1879年,共和派領袖格列維(Jules Grévy)當選總統(tǒng)后,在甘必大(Léon Gambetta)的主持下,共和政府才以一種“講究策略同時又十分含混的方式”*Le Figaro, 25 février, 1879.確定了《馬賽曲》為國歌。另外一個與國歌同樣重要的傳統(tǒng)的發(fā)明是國慶日。眾所周知,1789年7月14日是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獄的日子,象征著舊世界的結束、新世界的開始。1790年7月14日,巴黎舉行了隆重又莊嚴的聯(lián)盟節(jié),以紀念攻占巴士底獄一周年。不管是哪一個7月14日,都傳遞著“自由、平等、博愛”的共和理念,都具有偉大的歷史意義。1880年,經(jīng)議會的激烈討論,這一天被定為一年一度的國慶日。在同年7月14日的國慶盛典上,共和國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儀式,格列維總統(tǒng)把三色旗授給重新組建的法國軍隊。在許多當時的共和史學家看來,國歌、國慶日和國旗不但向世人展示了從普法戰(zhàn)爭的失敗中恢復過來的法國民族自豪感,更使共和主義的價值觀得到極大張揚。
始于1903年的環(huán)法自行車賽既是基于提高國民身體素質(zhì)和競技精神的考慮,更是借比賽線路喚醒人們對國土的關注。首先,“環(huán)法”象征著一個“統(tǒng)一的法國”,加深了人們對統(tǒng)一的共和國的認識?!碍h(huán)法所交織的,是關乎一片土地的回憶?!彼恰皣邑敭a(chǎn)”,是“民族遺產(chǎn)的一部分”。*皮埃爾·諾拉. 《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 黃艷紅等.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第230頁?!鞍殡S著環(huán)法賽事,由土地所統(tǒng)一的……法蘭西形象也贏得人心;通俗化的形象,或許較之一個由語言或是習俗所推動的統(tǒng)一體的形象,更為有力?!?同上,第240頁。其次,環(huán)法讓人們重拾關于歷史的記憶。賽事的每個地點都變作追憶的場所:“關于一個凱旋的國家,包括法蘭西的偉大人物和戰(zhàn)斗,車手們的汗水與全力拼搏使得這些形象的記憶即刻重返現(xiàn)實。”*同上,第243頁。從領土的統(tǒng)一,到歷史的追憶,環(huán)法賽事最后升格為“體質(zhì)的再生”*同上,第245頁。。1906年的賽事首度穿越阿爾薩斯和洛林,直到1911年遭德國政府禁止?!懊恳换氐纳孀愣甲冏饕环N象征性重新?lián)碛型恋氐臋C會?!?同上,第246頁。
自1885年第一份關于建造一個“通天高塔”的設計稿出爐,到1889年埃菲爾鐵塔在巴黎世博會亮相,鐵塔本身就是對專制政治和宗教權威的挑戰(zhàn)。埃菲爾鐵塔首先是一座“共和之塔”。建造鐵塔的初衷是為了紀念法國大革命100周年的巴黎世博會。因此,鐵塔象征著大革命“自由、平等、博愛”的理念,展示了年輕的共和國領先的工藝技術,重建的和平與繁榮,更暗含了法國作為其他國家引航塔的職責。其次,埃菲爾鐵塔是一座“世俗之塔”。這座高300多米的鐵塔很容易讓人想起《圣經(jīng)》中的“巴別塔”,現(xiàn)實中它又使圣母院的鐘樓都顯得矮小。教權主義者認為這是瀆神之物。鐵塔展現(xiàn)的科技與工業(yè)的進步是啟蒙時代理性與科學之光的映射,標志著宗教蒙昧和教權主義的終結。第三,埃菲爾鐵塔還是一座“民族復興之塔”。它的高大雄姿是戰(zhàn)敗之后重拾民族自豪感、重新昂首挺胸的法國人的寫照。世博會的舉辦把世界各地的人們吸引到巴黎,借此向全世界展示歷史上的“偉大法蘭西”和當時正處于 “美好年代”的法蘭西。
1885年,維克多·雨果逝世,政府決定為他舉行國葬。整個葬禮堪比一項國務活動,持續(xù)了9個小時?!斑@是法國以至歐洲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葬禮,是精神文化領域里最崇高的一次哀榮?!?柳鳴九. 《雨果奇觀雨果其人》. 社會科學戰(zhàn)線:文藝學研究,1997(1),第132頁。雨果的一生幾乎與19世紀同存亡。從最初不屈服的保王分子,到1848年之后轉為共和派,再到第二帝國的流亡者,最終在祖國危難之際毅然回國效力于第三共和國。雨果的一生正是19世紀法國追求民主共和的歷程。正如法國知識分子史專家維諾克(Michel Winock)所言:“在大約20年左右的時間里,雨果在《懲罰集》中稱小拿破侖為篡位者。拒斥1859年的大赦的《悲慘世界》(1862)的作者,將在被視為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作家的同時,被公認為共和國的化身?!?米歇爾·維諾克. 《自由之聲——19世紀法國公共知識界大觀》. 呂一民等.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第379頁。雨果曾留下遺囑:“我拒絕所有教堂為我禱告,我要求一種為所有的靈魂進行的禱告。”*同上,第618頁。雨果的世俗葬禮是“具有高度象征性的擁護共和國的加冕典禮”。*讓-皮埃爾·里烏,讓-弗朗斯瓦·西里奈利. 前揭書,第3頁。
除了以上這些具有共和象征意義的活動和儀式之外,這一時期傳統(tǒng)的發(fā)明還包括廣泛傳播共和格言、共和戲劇、公共紀念碑(尤其是瑪麗亞娜頭像)等等。這些共和文化物多數(shù)起源于大革命的共和傳統(tǒng),對它們的重拾和不斷重提不知不覺強化了國民“自己是1789年法國革命的直接繼承者”這樣一個理念。最后筆者想借研究法蘭西第三共和時期共和文化塑造物的學者顧杭之言對傳統(tǒng)的發(fā)明做總結:“當共和意識形態(tài)在廣大民眾的記憶中沉淀為傳統(tǒng)時,共和制度就為自身創(chuàng)造了最充分的存在理由,也為自己造就了最忠實可靠的捍衛(wèi)者?!?顧杭. 《傳統(tǒng)的發(fā)明——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前期對共和文化的塑造》. 史林,2010(5),第173頁。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成立之初可謂內(nèi)憂外患,共和制度還未站穩(wěn)腳跟就岌岌可危。但就是這樣一個共和國卻一直持續(xù)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成為法國迄今為止最為長壽的共和國。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初期的共和愛國主義教育已然發(fā)揮了不容小覷的作用。通過教育世俗化和傳統(tǒng)的發(fā)明,依靠小學教師和各種共和象征物的力量,第三共和國成功地促成了法國社會各階層愛國激情和民族意識的大爆發(fā)。但同時法國國民對軍隊的崇拜、民族復仇情緒和民族沙文主義思想也隨之滋生。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政治界一直存在兩股意識形態(tài)的分庭抗禮:共和愛國主義與反共和的民族主義。后者以極端民族主義的形式不斷地對共和愛國主義發(fā)起攻擊。
19世紀末法國民族主義經(jīng)歷了一個大逆轉,即從“左翼”民族主義迅速向“右翼”民族主義轉型。誕生于18世紀初的法國民族主義,主要承襲了盧梭的“天賦人權”和“人民主權”理論,在歐洲引發(fā)了多次民主革命,使整個歐洲的封建君主談之色變。它強調(diào)的是公民權利和公共意志,崇尚自由、民主和平等,是共和制的孿生物,與共和愛國主義具有相同的政治訴求,即推翻絕對君主專政、獲得國家獨立和民族自由。大革命之后到普法戰(zhàn)爭之前,雖然期間也經(jīng)歷了復辟王朝和帝國時期,但法國政治民族主義總體上占據(jù)著民族主義的話語權,與同時期愛國主義也并行不悖。但是1870年以后,法國民族主義發(fā)生了急劇轉變,與共和愛國主義分道揚鑣,成為與共和主義相對立的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它堅持反議會制、軍國主義、反猶主義、沙文主義,甚至種族主義,成為一種極端民族主義。它渴望秩序的回歸,最根本的是反對共和制。只要能顛覆議會制共和國,君主制和軍人獨裁都是極端民族主義的選項。第三共和國初期,正是由于極端民族主義的作祟,使得共和政體幾度搖搖欲墜。但也因為共和愛國主義面對反共和的極端民族主義的非難一直堅守陣地,才使得民主制在風雨飄搖中漸漸扎穩(wěn)腳跟,共和制得以在法國延續(xù)。
近幾年法國國內(nèi)以及國際上其他地區(qū)極右思潮甚囂塵上,共和愛國主義仍然是新時期正義進步力量對抗狹隘的民族主義勢力的最大盾牌。自2015年《查理周刊》(CharlieHebdo)遭受恐怖襲擊以來,法國政府出臺了一系列加強共和價值觀教育的新舉措。*參見張瑩,馬燕生. 《法國加強共和價值觀教育的新舉措》. 世界教育信息,2015/367(7),第41—42頁??梢姽埠蛺蹏髁x教育在新的歷史時期仍然面臨重大挑戰(zhàn)。2017年法國總統(tǒng)選舉中,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領袖瑪麗娜·勒龐(Marine Le Pen)憑借其“限制移民”、“驅逐外國犯罪者”和“法國優(yōu)先論”的競選宣言,在第一輪總統(tǒng)競選中票數(shù)意外領先,但最終還是在第二輪競選中敗給了政見較為包容開放的前社會黨派人士馬克龍(Emmanuel Macron)。馬克龍的當選使法國再次逃過了極端民族主義的反撲,同時也證明具有共和愛國主義傳統(tǒng)的法國國民最終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初期的共和愛國主義教育是恢復民族自豪感、鞏固共和制、宣揚共和價值觀的成功實踐。它不但為第三共和國保駕護航,也持續(xù)影響著第三共和國之后的法國政治生活。最具說服力的印證是,直到今天的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歷屆總統(tǒng)的就職演說和新年賀詞都以“共和國萬歲!法國萬歲!”結尾。共和愛國主義已然成為實踐法國核心價值觀的精神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