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增韜,李 玲
(1.浙江外國語學院 英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3; 2.山東社會科學院,山東 濟南 250002)
科幻小說這一文學體裁最早起源于西方,《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第十五卷將科幻小說定義為“二十世紀發(fā)展起來的一種文學類型??茖W幻想小說家在某部作品中描述科學發(fā)現(xiàn)、科技進步以及未來的事件和社會變化如何影響人類。對這些影響的描寫,可能是對科學事實和原理的一種細致周密的推斷,或是將這些事實原理擴展到與它們完全矛盾和毫不相干的一些領域。無論哪種情況,以科學為依據(jù)的真實性都是必不可少的?!?譚永利:《〈三體〉中的危機敘事研究》,《當代文壇》,2017年第6期。。從本質上講,科幻小說是在尊重科學規(guī)律的基礎上通過想象和虛構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藝作品。劉慈欣的“地球往事”三部曲(也叫《三體》三部曲),即《三體》《黑暗森林》和《死神永生》在獲得了雨果獎這一號稱科幻小說界諾貝爾獎的殊榮后,國內(nèi)外研究《三體》的論著逐漸增多,除對其中展現(xiàn)的物理學、天文學等理工科知識進行各種解讀外,不少學者還從文學、社會學、哲學和政治學等維度進行解讀*譚永利:《〈三體〉中的危機敘事研究》,《當代文壇》,2017年第6期。。一般的科幻小說主要從未來地球及地外智慧生命的科技水平、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外貌特征、相互間的競爭等角度展開描述,而《三體》系列則以華麗的科幻外套,加之堅實的理工科知識,輔以別具特色的文學功底,不但極大縮小了中國科幻小說與國外同類小說的差距,而且也彌合了科幻小說與傳統(tǒng)主流小說類型,包括社會性、人物性、故事性小說的縫隙。正如王泉根教授所言,“在敘事特征上,劉慈欣承襲了古典主義科幻小說中節(jié)奏緊張,情節(jié)生動的特征,并且在看似平實拙樸的語言中,濃墨重彩地渲染了科學和自然的偉大力量?!?王泉根:《現(xiàn)代中國科幻文學主潮》,重慶:重慶出版社,2011年版,第376頁。
在《三體》三部曲中,多對矛盾對立體,例如善良與邪惡,人性與獸性,毀滅與重生,唯科技論與唯道德論,生存第一位與道義第一位,被人類不斷地推崇、依仗或者舍棄;作者從不同角度探討了這些對立體之間難分難解、互生互化的復雜關系。本文以小說對人性和道德的探討為主線,梳理了作者的思路,認為整部小說在反映人類社會和宇宙社會道德黑暗面的同時,對人類的未來保持樂觀而積極態(tài)度,作者堅持認為,迷失的信仰可以被催醒,扭曲的人性可以被糾正,淪喪的道德可以被重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實質是一種揚棄,人類文明前行的道路上雖然荊棘遍布,但終究會到達勝利的彼岸。
首先,《三體》堪稱是硬科幻文學中的翹楚?!度w》系列小說值得稱道的首先是其過硬的理工科知識。小說中融入了大量現(xiàn)存的前沿物理科學理論與技術,并加以發(fā)揮和延伸。英國學者Peter Stockwell曾經(jīng)指出,作為科幻小說這一文學子類型的典型特點之一,在新詞出現(xiàn)的數(shù)量上科幻小說遠超主流文學作品*Peter Stockwell,The Poetics of Science Fiction (M),Harow,New York.2000, p.117.。國外的科幻小說大師給我們帶來了諸如antimatter(反物質),parallel universe(平行宇宙),energon(能子,能量塊),F(xiàn)TL/faster than light(超光速),artificial gravity(人造重力),electro-magnetic pulse weapon(電磁脈沖槍),mindfood(精神食糧),artificial human being(人造人)等充滿創(chuàng)意與智慧的科技新詞*姜倩:《英語科幻小說中的新詞及其漢譯初探》,《上海科技》,2012年第3期。?!度w》在此方面毫不遜色,小說中出現(xiàn)的許多科技新術語和燒腦創(chuàng)意讓讀者耳目一新,甚至眼花繚亂,例如用超硬納米材料制成的切割絲把輪船切成薄片,每逢亂紀元就不得不脫水自保的三體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地球太空聯(lián)合艦隊打得幾乎全軍覆沒的三體人水滴狀武器(一種由強相互作用力材料制成的宇宙探測器),把太陽系頃刻二維化的二向箔,被叫做四維碎塊的三維空間中的微型四維空間。作者劉慈欣之所以獲得前所未有的成功并贏得海量讀者,其堅實的理工科背景功不可沒。
其次,《三體》的成功需歸功于其亦文亦理的寫作藝術。如前所述,科幻小說一般被看成是一類基于現(xiàn)實自然規(guī)律與科學理論基礎上進行合理想像而創(chuàng)作的文學體裁。以描寫新技術、新發(fā)明給人類社會帶來影響的科幻作品被稱為硬科幻文學;而以哲學、心理學、政治學或社會學等人文社科學科為主的科幻文學被稱為軟科幻文學。不管是硬科幻還是軟科幻,都須具備邏輯自洽、科學元素、人文思考三大要素。進入21世紀以來,以敘事為重點和追求人文思考的科幻小說日漸成為主流,而且科幻小說還呈現(xiàn)出輕科學偏文藝的趨勢*孫珺:《中國科幻文學的春天在哪里?》,《廣州日報》,2016年11月28日。。
《三體》雖被視為硬科幻小說的佳作,卻不乏文學氣息,例如,在《三體》第三部《死神永生》開頭,作者以15世紀歐洲重大歷史事件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攻陷君士坦丁堡為背景,編寫了一個奇?zhèn)ス妍惖臍v史故事“魔法師之死”,這個歷史寓言故事其實是為小說后面出現(xiàn)的一個科幻概念四維碎塊打下一個小伏筆,證明四維碎塊很久以前就在地球上出現(xiàn)過,并點出了它的部分功能。在這個故事開頭,正值君士坦丁堡被奧斯曼帝國十萬大軍團團包圍、即將城破之際,一位叫狄奧倫娜的女魔法師因為手上擁有凡人根本無法拿到的地下密室里的純金圣杯而被逮捕,在面見東羅馬帝國末代君主君士坦丁十一世帕萊奧古斯時,她聲稱能于百里之外取人首級,為了證明自己的法力,她在密室里把一位關在遠處監(jiān)獄中的奧斯曼戰(zhàn)俘軍官的大腦拿了出來,而戰(zhàn)俘的頭顱卻完好無損??墒呛髞碓谀萌W斯曼蘇丹人頭的嘗試時,她卻失敗了,因為首次降臨到地球的那個四維空間碎塊消失或者移動地方了。最后狄奧倫娜慘死在守城士兵的劍下,“在塔的二層,被劍釘在墻上的女魔法師死了,她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師。而在這之前約十小時,短暫的魔法時代也結束了。魔法時代開始于公元1453年5月3日16時,那時高位碎塊首次接觸地球,結束于1453年5月28日21時,這時碎塊完全離開地球;歷時二十五天五小時……”*劉慈欣:《三體》第三部《死神永生》,重慶:重慶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頁。。整個故事筆法細膩、充滿玄幻色彩,暗示了地球人在抵御比三體人還先進的宇宙文明時的無助與無奈,奧斯曼軍隊的烏爾班大炮恰似三體文明的水滴狀宇宙探測器,或者是銀河系獵戶旋臂上某恒星文明的二向箔,是拜占庭帝國根本無法防御的超級武器。
作者還獨具匠心地自創(chuàng)出雙層隱喻和二維隱喻這樣的全新修辭格類型,小說中人物云天明憑借三個暗含這兩種隱喻、文筆清雅的童話故事,即“王國的新畫師”“饕餮?!薄吧钏踝印?,將三體世界的重要情報和信息傳給了程心和聯(lián)合國行星防御理事會。如果把這三個童話故事從小說中剝離出來,會讓讀者產(chǎn)生《格林童話》或者《安徒生童話》的錯覺,作者的文筆之妙可見一斑。以“王國的新畫師”為例,故事講述了無故事王國的冰沙王子性情殘暴,不為其父所喜愛,因此他圖謀謀害父王、母后和親姐妹露珠公主。冰沙王子重金請來的針眼畫師畫了誰的肖像,誰就會失去生命。這個神話故事預示太陽系后來被二維化的厄運;而故事“饕餮?!眲t通過赫爾辛根默斯肯這個暗語,讓危難中的地球人想到了挪威赫爾辛根山附近的默斯肯海島以及有名的默斯肯大漩渦,從而獲得啟發(fā)找到了制造光速飛船的關鍵技術曲率驅動式發(fā)動機的奧秘之所在以及人類賴以自保的人造低光速黑洞技術。
最后,《三體》字里行間帶著滿滿的人文主義情懷。國內(nèi)外許多科幻小說中,外星人往往是邪惡的化身,而地球人則代表著正義,并且總是最后的勝利者,例如赫伯特·威爾斯的《世界大戰(zhàn)》,奧森·斯科特·卡德的《安德的游戲》。很少有科幻小說作者把外星人和地球人一視同仁地看成是生活在另一個地球上的另一群地球人,相反,總是把他們視為“另類”,與地球人創(chuàng)造的另類弗蘭肯斯坦本質無二的邪惡他者。例如,在威爾斯的《世界大戰(zhàn)》中,火星人被設定成了多足爬行動物。而《三體》三部曲則完全脫離這種俗套的預設,將三體人刻畫得有血有肉。整部小說中劉慈欣沒有描寫三體人的外觀,只知道他們?yōu)榱诉m應三體星系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會脫水變成我們地球人眼中的干尸或者木乃伊,但他們和人類一樣,也有喜怒哀樂,也有善惡美丑,也有成體系的社會制度、行為規(guī)約和道德規(guī)范,雖然因為外在生存環(huán)境的限制,和地球人有著巨大的差異。并且,在三體人眼中,人類反而成了低等落后、微不足道的蟲子般的低智生物*劉慈欣:《三體》第一部《三體》,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年版,第296頁。。
表面上看,《三體》的最終結局是悲劇性的——地球被毀滅了,半人馬座三體星系也毀滅了,最后整個宇宙都毀滅掉然后“重啟”了。不過仔細品味小說的情節(jié)與主線,卻能看出作者對于人類社會的未來,宇宙間其他智慧社會,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信念以及科學技術的作用是樂觀的。小說中對于人性和道德的探討尤其入木三分、發(fā)人深思。在《三體》中,宇宙中和人類一樣,或者更高級的智慧生命,他們雖然掌握了先進的科學理論與應用技術,但他們的社會發(fā)展階段,道德水平和內(nèi)在的善惡本性卻并不與科技水平直接聯(lián)系,或是呈現(xiàn)正相關的關系。
以葉文潔一家為例,作為文革中受害群體的一個縮影,葉家落得家破人亡,父親葉哲泰被毒打致死,妹妹葉文雪在武斗中中彈身亡,母親紹琳被迫改嫁。而葉家二女兒葉文雪對其父親的檢舉和揭發(fā),是導致其父蒙冤而死的主要原因之一。葉文雪認為人民造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她對自己的“反動學術權威家庭”深惡痛絕,于是與自己的家庭一刀兩斷;同樣,葉文潔在發(fā)現(xiàn)科技先進的三體文明后,出于對人類社會的悲觀、失望與幻滅,毅然決然地向三體人發(fā)出了地球的宇宙坐標,背叛了全人類。從某種意義上說,葉文雪造成了全家的悲劇,而葉文潔則造成了全人類的悲劇。但是與伊文斯所領導的地球三體組織降臨派所不同,葉文潔及她的追隨者屬于拯救派,地球三體組織中的溫和、理性派別,他們之所以邀請三體人移民地球,是出于對宇宙中同類智慧生命和文明的仁慈、尊重和敬仰,出于為改造人類社會而引入外來正義力量的初衷。雖然從結果上看對地球文明是災難性的,從方式上看也是滑稽可笑的,但從人性的角度看,這種嘗試又何嘗不是一種對于自我的否定與超越,對于人類自身頑疾的救贖和醫(yī)治?
又如在三體危機出現(xiàn)后,人類為了應對三體艦隊入侵,被迫緊衣縮食過苦日子。計劃經(jīng)濟、配給制、戰(zhàn)時共產(chǎn)主義等早已淡出人類視線的措施和方針又被當作救命稻草拿來使用。許多被現(xiàn)代社會視為違背基本人權和道德規(guī)約的制度和條令被聯(lián)合國重新拾起,例如工作之外取消各種娛樂活動,退休人員只要有一技之長都要重回工作崗位勞動,個人多余資產(chǎn)收歸國有。更有甚者,聯(lián)合國行星防御委員會還實施了面壁人計劃,即選定若干位戰(zhàn)略計劃的制定者和領導者,他們完全依靠自己的思維和想法制定反擊三體人的相關計劃。面壁者被授予近乎無限的權力,他們可以調集和使用地球已有的所有戰(zhàn)爭資源,并且在戰(zhàn)略計劃實施過程中不必對自己的行為和命令做出任何解釋,不管這些行為和命令有多么荒唐、多么離譜,因為只有聯(lián)合國行星防御理事會才有權對面壁者進行監(jiān)督和控制,或者最終否決面壁者的指令。本質上與面壁計劃類似,在與三體人形成了恐怖威懾后,聯(lián)合國行星防御理事會又創(chuàng)設了持劍人這個職務,這一現(xiàn)代獨裁者掌管著引力波發(fā)射器,它可以向宇宙發(fā)射太陽系和三體星系兩個星系的坐標,一旦雙方不能共生共存就同歸于盡。在幾十年幾百年后,人類社會對當年的種種過激行為做出了深刻反思,廢除了面壁者計劃,并更換了持劍人,讓更富同情心的無邪少女程心代替了鐵石心腸的第一代持劍人羅輯。雖然后來的悲劇證明在危機中理性的復歸和人性的閃光并不見得能挽救人類、拯救地球,但無可否認的是人類自我糾錯的能力從來都沒有喪失,舍生取義有時要重于死里求生。
《三體》中的道德觀或者說善惡論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哲學中相生相克的樸素辯證關系和唯物史觀,也包含了現(xiàn)代哲學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精髓,并且發(fā)散出《周易》中陰陽理念的氣息:它們之間相互依存、相互對立,相互平衡、相互消長并相互轉化。《三體》三部曲雖然充斥了各種負能量描寫,諸如地球和宇宙社會的黑暗面,人性的枷鎖與桎梏,不過它也充滿了各種正能量,文中從不同角度刻畫了人性的偉大,意志的堅韌和宇宙的宏大;《三體》表面上看是一部悲劇,其實在悲劇外衣下,它還是一部帶有浪漫情調和樂觀主義的輕喜劇。在小說中,道德和科技、善惡和社會、人性與本能,不再以人類所理解的方式存在,而在宇宙生命共同體這個無比宏大的背景下,以另一種或無數(shù)種線性或非線性的、明晰亦或模糊的、因果或者隨機的、理性或者非理性的、必然或者或然的關系存在著。
《三體》三部曲中道德、善惡與社會、科技的關系,呈現(xiàn)出一條“分離與脫節(jié)-混沌與互化-超越與升華”的自我完善、內(nèi)在修正、無限發(fā)展的辯證性軌跡。
《三體》三部曲中道德、善惡與社會、科技的關系很多情形下是分離與脫節(jié)的。道德、善惡與社會發(fā)展、科技進步之間分離與脫節(jié),在《三體》中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兩點。
第一點,在《三體》中,科技水平、社會發(fā)展層次階段與人性、道德水平并沒有直接的、正相關性的聯(lián)系。劉慈欣在接受西安交通大學學者王瑤專訪時,以阿瑟·克拉克小說《冷酷的方程式》作為話題,談到了現(xiàn)代科學技術無情、僵硬、冷酷的一面。該小說中一位天真、善良、美麗的女孩,在殘酷的星際航行與科技規(guī)則面前,根本就不被當作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生命的人來看待,而只是一個打破方程式平衡的“X”,最終無辜被殺死了*克拉克:《冷酷的方程式》,李德明譯,參見《世界經(jīng)典科幻小說全集》(第十一卷),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少年兒童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133頁。。“人性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科技這座冷酷的墻”,劉慈欣如是說*王瑤:《我依然想寫出能讓自己激動的科幻小說——作家劉慈欣訪談錄》,《文藝研究》,2015年第12期。?!度w》也多次出現(xiàn)類似的情形,例如三體人不會撒謊,他們心中的所有想法都通過電波的形式被對方接收,相互間思維是透明的;也就是說參照于地球人,他們都很誠實,但是三體社會很多規(guī)章制度在地球人看來卻非常缺乏人性,類似于地球人原始社會的狀態(tài),下文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監(jiān)聽員從噩夢中醒來,看到剛剛升起的巨月把一束冷光投進小窗。他看著窗外寒冷的大地。開始回顧自己孤獨的一生。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活了六十萬個三體時,三體人的壽命一般在七十至八十萬個三體時,其實大部分人早在這之前就失去了工作能力,這時他們就會被強制脫水,脫水后的干纖維體被付之一炬,三體社會是不養(yǎng)閑人的。(《三體》第一部264頁)
在三體社會,不能勞動的人被視為社會的累贅,要被處死。而且,三體人思維的透明特性并沒有使他們擺脫劉慈欣所設定的“猜疑鏈”的控制,三體人對宇宙中離他們最近的智慧鄰居地球人充滿敵視與惡意,妄圖占領太陽系,滅絕人類。
遠比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先進得多的宇宙銀河系獵戶旋臂上某恒星文明有一位專門負責查看外星文明坐標數(shù)據(jù)的人,叫做歌者,他經(jīng)常使用各種地球人和三體人尚未掌握也想象不到的技術清除具有潛在威脅的宇宙智慧文明。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了三體文明的星系坐標,正準備用一個叫質量點的武器消滅掉三體星系,卻發(fā)現(xiàn)三體星系被其他先進宇宙文明清理掉了,“歌者從種子倉庫取出一個質量點,然后把目光投向坐標所指的星星……歌者用力場觸角握住質量點,準備彈出,但當他看到那個位置時……三顆星星少了一顆,有一片白色的星塵,像深淵鯨的排泄物。已經(jīng)被清理過了,清理過了就算了,歌者把質量點放回倉庫。真夠快的”*劉慈欣:《三體》第三部《死神永生》,第389頁,第394頁,第164頁。。不過歌者很快在已經(jīng)被毀滅的三體星系附近發(fā)現(xiàn)了太陽系文明,歌者判斷太陽系文明比三體文明更具威脅之后,沒有用質量點去消滅太陽系文明,而是向太陽系甩出了一張二向箔,一種威力更強大、更無法防御的武器,“歌聲中,歌者用力場觸角拿起二向箔,漫不經(jīng)心地把它擲向彈星者”,宇宙中的先進文明殺死落后文明,就像一位行人不經(jīng)意間踩死一只螞蟻,或者是一時心血來潮用彈弓射殺一只小鳥,文明與文明之間竟然沒有任何道義可講、公理可循,科技與道德之間隔著深不可測、寬不可及的鴻溝。
第二點,對于宇宙智慧生命來說,生存永遠是本能的、第一位的;而道德和人性則是非本能的、第二位的。相對于三體社會,同時期的人類社會在社會制度、民主自由等不少方面優(yōu)于對方,但是在大災與浩劫面前,求生的本能依然完全淹沒了人類的道德、良知和倫理。正如《三體》第二部《黑暗森林》所描述,地球人幾乎所有的太空飛船被三體人的水滴形飛船殲滅后,僅有的五艘飛船組成了星艦地球,奔向茫茫宇宙尋找可以棲身的恒星系,但是所需的燃料和配件不夠五艘飛船都抵達目的地,于是相互間不約而同地自相殘殺起來。而且這并不是個例,類似的情形在《三體》三部曲中比比皆是。在三體人的智能機器人“智子”和先進飛行器“水滴”控制地球之后,為了能使自己和后代存活下來,竟然有十億人提交申請要求加入地球治安軍——一支三體人控制的傀儡部隊。最后五百萬人如愿以償加入地球治安軍,隨后他們在歷次行動中為虎作倀,驅趕和屠殺自己的人類同胞。而等到三體殖民艦隊逃離太陽系后,幸存的地球人又對地球治安軍成員展開了瘋狂的報復,即使地球治安軍客觀上也對人類文明的自保有著積極的意義,“大部分國家都恢復了死刑”,“五年中,不斷有大批的前治安軍成員被處決,而對此歡呼雀躍的人群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當初在治安軍報名中的落選者”。為了應對地外智慧文明注定將要對地球進行的黑暗森林打擊,地球人在太空建立了規(guī)模龐大的打擊預警系統(tǒng),可是在一次誤報事件中,許多太空穿梭機不顧別人的死活,竟然在停泊區(qū)強行起飛,將周邊等待登機的乘客燒成火球。
同樣,小說中的那一代三體人,在經(jīng)歷了將近二百輪三體文明毀滅之后,有幸發(fā)展到比地球文明更先進的階段,擁有了遠超地球人的先進科技和物質文明。但在隨時面臨毀滅的命運前,三體人也將生存放在了第一位,起先他們計劃成功移民地球后,將地球人滅絕,或者禁止地球人生育,讓地球人自行消亡;后來在與地球人進行全面、大規(guī)模信息交流后,三體人雖然放棄了滅絕人類計劃,但還是要殖民地球,且只允許地球人在大洋洲一洲之隅生息繁衍。地球人在地球治安軍的槍炮刀劍威逼下被迫從各大洲遷往大洋洲,這場景堪稱一幅未來版的巴丹死亡行軍圖,很多人死于途中,更多人流離失所,最后四十多億人擁擠在生態(tài)環(huán)境非常脆弱的澳大利亞,困頓如當年美洲保留地里的印第安人。然而這還只是噩夢的開始,三體人還禁止生活在澳洲保留地的人類使用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設備和技術,例如建立農(nóng)業(yè)工廠生產(chǎn)人工合成食品。其結果只能是人類自相殘殺,現(xiàn)代文明、倫理道德被淹沒于血泊之中,“進化的旗幟將再次在這個世界升起,你們將為生存而戰(zhàn)……希望你們能吃到糧食,而不是被糧食吃掉”*劉慈欣:《三體》第三部《死神永生》,第170頁,第13頁。。
正如歷史寓言故事“魔法師之死”的結尾所描寫,“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歷史意義許久之后才顯現(xiàn)出來……拜占庭是古羅馬拖在身后的長達千年的車轍,雖也有過輝煌,但還是終于像烈日下的水漬一樣蒸發(fā)了……現(xiàn)在人們知道,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個盡頭。”這段話用來形容小說結尾被二維化的太陽系也是完全合適的。生存是文明發(fā)展的第一要求,擴張是文明發(fā)展的根本屬性,為了爭奪一塊土地的控制權,小到占領一座城堡大到控制一個恒星,地球高級文明對地球低級文明從來沒有任何道義可言,只有刀光劍影;同樣,宇宙高等文明對于宇宙低等文明也是無所不用其極——為了爭奪地球上寶貴且有限的生存空間和自然資源,人類可以做出無數(shù)遠遠突破自身道德底線的事情,諸如相互屠城滅族、把征服者變?yōu)榕`、強制改變宗教信仰,真是史不絕書;為了爭奪宇宙中寶貴且有限的生存空間和自然資源,宇宙人也無數(shù)次做出了遠遠突破自身道德底線的事情,什么屠星滅族、禁止生育、異星人集中營與保留地等等,真是罄竹難書??傊?,無論是在人類文明內(nèi)部,還是在宇宙文明之間,單純只講“愛”只言“和”,都是虛無縹緲、抽象化的道德和道義奢談。
在《三體》所描寫的宇宙社會中,善與惡、正與邪,并沒有明確的界限,它們之間經(jīng)?;ドセ?,所以不能把某個事物、某件事亦或某個人簡單定義為善或惡?!胺巧萍磹骸狈▌t在《三體》中的宇宙社會里行不通。三體人忍受著三體星系惡劣生存環(huán)境的壓力,文明被不斷毀滅的可怕輪回,我們也不能武斷地認為三體人就是惡人,試想人類在此環(huán)境下又會如何呢?現(xiàn)代人類社會有一套完善的道德規(guī)約,都懂得羞恥二字??墒窃诘弥祟愄张炾爭缀鯎p失殆盡,擊敗三體入侵艦隊無望后,市區(qū)中心廣場上多達十萬人進行超級性派對的場景卻也是莫大的諷刺。
正如《悲慘世界》中的平民市長冉·阿讓和反動政府密探沙威,《紅與黑》中的于連·索雷爾,《水滸傳》中的林沖、楊志和潘金蓮,《三體》中的葉文潔、伊文斯、維德、史強、羅輯、程心等人,也不能籠統(tǒng)地用好人或壞人去框定。葉文潔出生在建國初年,經(jīng)歷了包括文革等多次政治運動,在批斗大會上親眼看到自己的父親被打死,內(nèi)心逐漸匯聚的反人類、反社會的思想細流使她明知會陷人類于災難,卻決然向三體人發(fā)出回信,企圖借三體人來改造人類社會。當她得知三體社會與人類社會一樣,也存在著各種弊端與惡行,她幡然醒悟,努力設法去補救自己的過失。作為時代悲劇的產(chǎn)物,葉文潔等人無法用善惡去框定。史強,小說中一位亦正亦邪的人物,為人粗魯,目無法紀。作為一名警察,很多方面他是不合格的,他曾經(jīng)刑訊逼供使犯罪嫌疑人致殘,在劫持人質事件中擅自行動,致使一家三口死于綁架者槍下,還和黑社會關系密切,挑唆一幫人去攻擊另一幫人,最后被公安局停職審查。但就是這位所謂的害群之馬,在聯(lián)合國行星防御理事會會議上,提出用超強納米材料細絲作為武器,在巴拿馬運河上執(zhí)行古箏行動攻擊伊文斯的審判日號巨輪,消滅地球三體組織的大本營。后來在圍捕葉文潔等另一股溫和派地球三體勢力時,史強又危急之中果斷出手,冒著核沾染的危險,把對方手中的微型核武器擊成碎塊使其無法起爆。史強最終贏得了行星防御理事會中方代表常偉思將軍和各國代表的掌聲,也和原本十分厭惡他的中國著名納米材料科學家汪淼成為莫逆之交。手中掌握太陽系和三體星系兩個宇宙智慧文明生殺大權的第一任執(zhí)劍人羅輯,原是一位用情不專、玩世不恭的大學教員,過著燈紅酒綠、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日子,在各種勢力的逼迫下,在生離死別的磨難中,卻逐漸轉變成一位無私無欲,唯以守護地球為己任的賢人圣者。美國石油巨富之子伊文斯,年輕時為了拯救瀕臨滅絕的中華西北褐燕,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定居在西北地區(qū)的偏僻山里,盡其所有為當?shù)亓x務植樹造林,為遷徙的褐燕種群提供生息繁衍之地。葉文潔碰見他和他交談后,引用《紀念白求恩》中的話由衷感嘆他是一個高尚的、純粹的、有道德的、擺脫了低級趣味的人。但是就是這樣一位正義且有抱負,崇尚物種共產(chǎn)主義的熱血青年,后來對人類的態(tài)度由失望轉向絕望,由幫扶轉為敵視,由拯救變?yōu)闇缃^,他要借三體人之手將他眼中邪惡的人類完全滅絕。聯(lián)合國行星防御理事會戰(zhàn)略情報局局長托馬斯·維德,辦事獨斷專行,有著極強的權利欲,向來以玩賞他人的絕望與痛苦為樂事。為達到個人目的他毒殺同僚,為當選人類第二任執(zhí)劍人槍殺潛在競爭對手程心,為拯救人類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讓地球人與三體人同歸于盡,但他卻是人類社會中為數(shù)不多的極端理智者的代表人物,正是他,在聯(lián)合國行星防御理事會宣布光速飛船的研究為非法后,繼續(xù)暗地里研究光速飛船,讓地球人擁有了向宇宙逃生的實用工具。他宣揚獸性比人性更重要,維德在小說中曾說“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劉慈欣:《三體》第三部《死神永生》,第382頁。。最終,正是出于內(nèi)心殘存的人性,在僅僅制造出一艘光速飛船的情形下,維德卻遵守了對程心的承諾,讓擁護和忠于他的人們放下武器,交還星環(huán)城給聯(lián)合國,對光速飛船的研究徹底終結,并且后來在太陽系聯(lián)邦法庭審判中被判處死刑。維德之死,表明獸性敗于人性的同時,理智也敗于感性,斷送了地球人外太空逃生和移民的最后希望。
道義與私利、善良與邪惡、秩序與亂世、社會與科技之間的界限,既然不是涇渭分明,那么必然就會彼此交織交融、互生互化,在克服自身缺陷的基礎上實現(xiàn)超越與升華。道德觀念不僅僅在人類世界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可以不斷改變完善,劉慈欣相信外星人和人類一樣,也會自我完善、自我發(fā)展,并且人類和外星人也是可以相互影響、取長補短的。下面這段描述就體現(xiàn)了三體人自我重新審視與接受新事物的態(tài)度。
地球文明對三體世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在這一點上三體人可沒有撒謊。自第一個智子到達地球后,大量涌入的人類文化使三體世界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人類的部分價值觀得到認同:發(fā)現(xiàn)了為應對亂紀元的災難而產(chǎn)生的極權體制對科學的阻礙,思想自由得到鼓勵,個體的價值得到尊重……(《三體》第三部148頁)
人類社會也如此,在與三體人形成了相互威懾后,恰似當年美蘇爭霸時期的戰(zhàn)略核平衡,地球人和三體人相安無事。受心智上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地球人影響,三體人在文學藝術等方面長期壓抑的潛力與才能被釋放出來,技術的發(fā)展也由勻速發(fā)展轉變?yōu)楸ㄊ降募铀倌J?;技術上處于劣勢的人類也短時間內(nèi)從三體人手中得到海量技術援助和知識信息,數(shù)量之多,范圍之廣,讓地球科學界一時手足無措。
小說中天文學者關一帆對程心說宇宙曾經(jīng)是十一維的,由于在宇宙黑暗森林法則操控下不同層次的宇宙文明之間頻繁進行降維打擊,原本的十一維宇宙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三維宇宙,甚至以后還會坍塌為二維宇宙和一維宇宙。宇宙中的各種智慧文明,無論先進與否,都相互征戰(zhàn)不息,可以說,宇宙的歷史就是一部降維的歷史。以和為貴的道德觀念在宇宙文明世界之間無法形成共識,弱肉強食的黑暗森林法則大行其道,但是卻沒有最后的贏家?!度w》第三部《死神永生》最后宇宙大爆炸或者說在宇宙級別上的生命與文明大輪回的情節(jié),實際上帶有一種辭舊迎新的寓意:宇宙中的各種文明之間猜疑不斷,相互攻伐殺戮,最后讓大家醒悟,如果不能促成相互間的妥協(xié)、包容與共處,“一切重新開始”何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并且,脫離于大宇宙而存在的各種小宇宙,它們是各個文明毀滅后幸存者的最后家園,承載著新一輪宇宙文明發(fā)展的萌芽。
程心和關一帆相信,其他的小宇宙,那些響應回歸運動呼吁的小宇宙,也在做著同樣的事。如果新宇宙真的誕生,其中會有許多來自舊宇宙的漂流瓶??梢韵嘈?,相當一部分漂流瓶中的記憶體里存儲的信息可能達到這樣的程度:記錄了那個文明每一個個體的全部記憶和意識,以及每個個體的全部生物學細節(jié),以至于新宇宙中的文明可以根據(jù)這些信息復原那個文明。(《三體》第三部512頁)
所以,正如彭文鼎和楊旭珍所言,“劉慈欣在摧毀了既往的審美舒適后所開拓和創(chuàng)建的這茫茫無垠廢墟是重生之前的涅槃,也是更換全身衣服前的裸體,是滅世洪水,決絕的毀滅里蘊含著創(chuàng)世的慈悲”*彭文鼎,楊旭珍:《以顛覆為開拓 以摧毀為創(chuàng)建——論〈三體〉》,《名作賞析》,2016年第24期。,《三體》是以悲劇的外衣包裹著一個新生的肉體,對于宇宙的未來,劉慈欣沒有絕望、沒有幻滅,整個人類也不應自我否定,而是要敢于超越自我,克服自身的缺點,在曲折中前進,以螺旋式上升,永不言敗。
如果將人類視閾下的道德標準放在宇宙文明社會共同體這個宏大得多的范圍考察,我們所認知與界定的好壞、善惡,正邪很可能會顯得可笑、幼稚,甚至邏輯上蒼白無力,辯論中不能自圓其說?!度w》對于人性和道德的討論,恰恰就是將其放在了整個宇宙這個范圍內(nèi)。小說中描述的地球人,三體人以及宇宙中其他智慧文明,他們的“人性”在惡劣的條件下有可能被異化,例如被求生的本能所驅使而變得墮落和邪惡;但是他們的“人性”也會在相互交往、利益的沖突與思想的碰撞中得到升華與同化。這就是《三體》這部科幻小說除了新奇、玄幻的情節(jié)和嚴密、專業(yè)的科學知識之外的第三魅力點,即它背后所映射出的人文主義情懷與樂觀主義精神。正如劉慈欣所說,“人性并不是一個永恒不變的東西,在變化萬端的今天,有人覺得人性好像是一根定海神針一樣的東西。實際上在現(xiàn)代科技還沒出現(xiàn)的時候,人性就一直在變化。像古希臘的人性,和中世紀的人性,根本不一樣。”*尹俊國:《大劉的世界——專訪科幻作家劉慈欣》,《中國青年》,2015年第19期。“地球往事”三部曲并不是一個黑暗的故事,他留給人類、留給宇宙的結局其實是開放性的、是很美好的。有人說,“他對科技是樂觀的,對人性是悲觀的。在大劉自己看來,這一切只不過是設定好前提條件后的推理而已,是一種思想游戲。而且,即使筆下滿是人性之惡,現(xiàn)實中的他卻令人意外地相信,科技可以改善人性的同時消解人的尊嚴?!?/p>
“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劉慈欣的這句話改自于帕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的名言“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To the time to life,rather than to life in time)”。,小說中的這句話基本上概括了全書的主題基調。歲月造就了文明,時間沉淀出文明,歲月需要文明的指引,沒有文明時間就無所謂時間;文明因歲月而興起,文明隨時間而消亡,文明也需要歲月的支持,要用時間去貯存。所以,人類無需為了文明的延續(xù)而去扼殺文明本身存在的價值,與其絞盡腦汁給落后文明續(xù)命,不如發(fā)揚人性的光芒。換一個視角去審視地球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地球人類文明的本質從頭到尾直到覆滅都沒有改變,一直在遵循“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這一野蠻叢林法則,而劉慈欣筆下的宇宙文明何嘗不是如此?!翱萍贾畯?,人性之弱;宇宙之大,人類之小”,是本文給整部小說作的總結。在短片歷史故事“魔法師之死”里,東羅馬帝國拼死掙扎,但最后一點生存的希望也終被撲滅,可在君士坦丁堡之外,西羅馬帝國的故地上,西方文明仍在延續(xù)和發(fā)展,熬過黑暗且漫長的歐洲中世紀,準備新的一次蓬發(fā)。在短片故事之外,奧斯曼帝國的崛起雖然阻斷了原有的東西方貿(mào)易,卻促發(fā)和迫使西歐人跨越大西洋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從而幾百年后在近東與奧斯曼帝國的最終對決中徹底勝出。小說中帶有諷刺意味的是,地球人一直在給自己可憐的文明續(xù)命,想方設法茍延殘喘。而走出地球的銀河系人類已經(jīng)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文明了,他們的文明卻是更加燦爛、更符合人性的人類文明。在二向箔的打擊下,太陽系被二維化了,地球舊人類文明徹底消亡,但是卻再生出了太空新人類文明。限于篇幅或者其他原因,小說作者只著意描寫了地球舊人類的失敗,但讀者卻可以想象得到,那些散落在宇宙其他角落的地球新人類創(chuàng)造了何等輝煌的新文明:那一定是比人類舊居太陽系要壯美百倍的畫卷,正如文藝復興后的現(xiàn)代文明遠遠勝過了君士坦丁堡里垂死的東羅馬帝國的孑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