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康
沈中是在觀光電梯上看到我的。當時我正在二樓的首飾店,而他則是要去頂樓的餐廳。一個久未謀面的大學同學說要來看他。沈中說,好的,你來吧。于是,他們約定到這兒來吃飯。沈中走進預訂的包廂,發(fā)現(xiàn)那個同學還沒有到。他靠窗戶坐下,茫茫天宇如同一幅畫,盡收眼底。他想,從上面看,所有的東西其實都很有限很渺小。他覺得自己是龐大的,塞滿了整個空間。就在這時,老同學的電話到了,說她離這兒不遠了,但堵車,堵得厲害,要過一會兒才能來。沈中探身往下看,下面人如蟻群,車似蟲豸,密匝匝亂紛紛地聚成一撮,那位同學的車應該就在其中。
沈中跟服務員要了一壺茶,自斟自飲。而此時我正在二樓周大福珠寶銷售區(qū)。
二樓的首飾店如同被金光所籠罩的水晶,晶瑩透明。在這片亮光中,我看到了吳孟宇。他站在陳列鉆戒的柜臺前,仔細地看著每枚戒指上標注的價碼。女營業(yè)員杜蘭走了過來。她有一個托盤,里面有計算器、開票本和筆。她二十三四歲,負責白金專柜。白金專柜的柜臺里鋪的是墨綠色的絨布,打著白色的燈光。在燈光的映照下,杜蘭的臉像瓷一樣光潤。她不急于推銷,而是安靜地與吳孟宇一起注視著柜臺里的陳列品。
吳孟宇有一枚鉆戒,是他媽媽遺留給他的。媽媽在的時候,常夢想著將鉆戒戴在兒媳的手上。吳孟宇只要想到媽媽,就想起鉆戒;只要想起鉆戒,就自然要給鉆戒估價。
杜蘭穿著白色的襯衣,胸前別著一朵紫色的絹花。她扎著馬尾辮,露出寬寬的額頭,兩道羽翎似的長眉烏黑齊整。她眼簾低垂,睫毛投下濃蔭。臉上的線條如同墨筆描畫般的清晰。吳孟宇注意到她的左手腕戴著一只銀鐲,這樣的手鐲與柜臺里令人炫目的白金鉆戒相比,則顯得質樸安詳。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人朝我走了過來。他身材瘦小,臉色蒼白。他說,老師您好,您還認識我嗎?我是您學生。我說,原來是你啊,記得記得,來玩???他說,我是來買鉆戒的,我要買只鉆戒送給媽媽。我跟他握手。我聞到一股很濃的蔥油味。他說,他一直在外地一家五星級的酒店做廚師,這幾天回來休假……那邊的薪水雖然很高,但十分辛苦,況且遠離媽媽很不好,所以還是想回來。
他像是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趁他略作停頓的間隙,往吳孟宇和杜蘭那邊一指,說:那個柜臺就是賣鉆戒的,不過去看看?
他又一次與我握手,然后悠悠蕩蕩地溜達開,但沒有去鉆戒專柜,而晃到另一邊,掏出手機開始通話。因為離我較遠,所以說了些什么,沒聽清。
樓下的車還堵著。交警乘著警車來了,要疏導交通,結果更堵了。交警沒有辦法,只好請求增派警力。沈中喝了半壺茶,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同學又來了電話。她問他在干什么。他說,喝茶看樓下,你呢?
老同學說在喝水、看前面的車。她抱怨道:與其是這樣,倒不如步行。沈中說,你現(xiàn)在也可以啊。老同學帶著幾分嬌嗔道,我總不能就把車扔在馬路上,至少要找到個停車的地方吧。沈中說,這倒是,還得慢慢等啊。接著他問她是輛什么樣的車。她說,白色奧迪。沈中探頭到窗外,那些擠作一堆的車至少有七八輛是白色的。于是,沈中坐回到椅子上,繼續(xù)依窗俯瞰。天氣晴朗,一層淡淡的淺藍色的霧氣籠罩在馬路上,下面的喧嘩隱約可聞。沈中想找出那輛白色奧迪。
看的時間長了,吳孟宇有些不好意思,便開始向杜蘭詢問是否可以優(yōu)惠這一類的問題。杜蘭微笑著作答。杜蘭說,這柜上的東西一般不打折,除非有活動,如果方便,先生可以留下聯(lián)系方式,等有了優(yōu)惠我就電話通知你。吳孟宇有點心跳臉紅,杜蘭白瓷般的臉上也泛起了桃花色。吳孟宇掏出了手機,杜蘭低下頭去,跟著也掏出了手機。他們像是在互留電話號碼。接下來,他們又說了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這時,過來了一個保安。他看了我的那個學生一眼,就走開了。此后不久,又來了個同樣是矮個的、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他遞給那個學生一只挎包后,就離開了。
學生走過去,把挎包放在柜臺上,然后從包里抽出一把薄刀,接著用左胳膊肘卡住吳孟宇的脖子,并將刀刃抵住他的咽喉。學生對杜蘭說,把鉆戒都放到包里,不許按警鈴,否則他就沒命了。
學生的身體擋住了吳孟宇,所以我只看到杜蘭。她愣在那兒,但一只手正慢慢地往下挪。學生又說一句,不能按警鈴,否則他就沒命了。
就在這時,那個保安出現(xiàn)了。他在他們的身后大喊道,不許動!幾乎是同時,警報器尖銳刺耳地響了起來。
我看見學生右胳膊往外一拉,然后松開了左臂,身體一讓。我看見吳孟宇耷拉著腦袋,佝僂著背脊,雙腿一彎,頹然地倒在了地上。
此刻,樓上的觀光電梯正緩緩降下。沈中在電梯上。他只略微瞟了二樓一眼。他是要到底層去。
我眼前有黑色的星點在跳動,它們逐漸地密集起來,進而形成一片黑暗。我想喊叫,但發(fā)不出聲音;我想抬起臂膀邁開雙腿,但動彈不得。我拳打腳踢,幾經(jīng)掙扎,最終無濟于事。我困乏了,妥協(xié)了。我頭枕著黑暗躺下,閉上眼睛聽天由命。很快,我墮入了徹底的黑暗。
沈中在觀光電梯上看到二樓有些亂,但不知道出事了。他是要去底層找點東西吃。老同學的車還堵在那兒來不了,估計要等一段時間。沈中餓了。他想吃份西點,喝杯咖啡。這地方沈中不止來過一次,所以他還記得底層有家咖啡館??山裉焖麃砘氐剞D了好幾趟,就是沒找到。底層的人不少,商店更多,一家挨著一家,大多是服裝店。燈光像層冰雪覆蓋在店門口或櫥窗里的服裝模特道具上,使這些假人的形象更加乖張。沈中只顧走路,有幾次差點碰到它們。當沈中抬頭看它們的時候,它們的樣子比那燈光還要酷。
就在沈中茫然的時候,底層突然騷動起來,人們亂哄哄地往電梯那兒涌,一邊涌還一邊激動地說個不停。然而這只是一小會兒,很快這里又一切如前。那么多的人依然走來走去,他們偶爾進店,在跟營業(yè)員交談片刻之后就又出來繼續(xù)走。沈中被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晃得眼花,加上肚子餓了找不到吃東西的地方,有些暈乎。他在一家服裝專賣店門口找到一張長椅。他坐在椅子上,背靠著玻璃墻,注視著前方。在他左手邊的櫥窗里立著服裝模特道具,那是個滿臉胡茬的外國人,套著豎起衣領的咸菜綠風衣,尖尖的腦袋上戴著一頂黑色的禮帽。
在沈中的對面是商場的物品存放處,那兒沒有這邊亮。他看見一個女孩正從柜子里取出雙肩包,打算背上。女孩穿著白襯衣,緊身的牛仔褲。
黑暗其實不可怕。我在黑暗中睡去,居然睡得安逸。再睜開眼時,才發(fā)現(xiàn)情景依舊。我見到的人是吳孟宇。他告訴我,杜蘭下班回家了。我說,是嗎?接著我又問他,你沒事吧?他張開雙臂讓我看,說,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樣子嗎?
他帶我上了電梯,我們一起下樓來到商場外。他說,杜蘭正在吃晚飯,她對媽媽說,她不想在周大福干了。
杜蘭上下班一般是騎電動車。遇到特殊情況,也會乘公交車。這天,她騎著電動車順著商場前的一條馬路走,然后過了一座橋,繼續(xù)走。走到四岔路口,她往左一拐,上了另一條路,這條路要窄些,而且路兩邊都停滿了私家車,幾個肚大腰圓的男人站在街角談話。杜蘭騎得快了些,她的發(fā)絲在輕飄。她將車開過鬧市,又過了一座橋。在橋上有個賣水果的中年女子,杜蘭看了她一眼,略微放慢了速度,但沒有停下來。前面是一條林蔭道,再往前就是小區(qū)。暮色降臨,小區(qū)里燈開始亮了起來。那兒有杜蘭的家。杜蘭家里只有媽媽。
吳孟宇告訴我,當杜蘭對媽媽說不想再在周大福干的時候,媽媽放下飯碗對她說,那怎么行。媽媽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有人給杜蘭介紹男朋友了,有一份金店的工作會使杜蘭在跟對方談條件的時候主動些。
杜蘭來了心事,她也放下飯碗,說,媽,你根本就不知道店里的事有多瑣碎,我夠了煩了,不管你怎么說,我肯定是不干了。說罷,杜蘭進了自己的房間,并隨手將房門帶上。
吳孟宇接著說,她們母女喜歡在吃飯的時候談事,一般是談著談著就放下了碗筷。吳孟宇又說,杜蘭的媽媽有所不知,杜蘭對談男朋友很糾結很矛盾。
沈中背靠著玻璃墻,看著那個女孩關上柜門,手提雙肩包向他走來。等快到他跟前的時候,女孩將包挎到了肩上。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沈中還記得,當時是那個女孩主動向他走來的。
女孩梳著馬尾辮,走過來的時候,發(fā)辮左右擺動著。沈中想,這跟她走路的姿勢有關系,跟她馬尾辮扎得高有關系。女孩轉眼走到了面前,沈中發(fā)現(xiàn)她長得很秀氣,寬闊明朗的額上的兩三粒細小的青春痘,顯得她更加可愛。然而就在這時,沈中的手機響了。是老同學的來電。她說,路上雖然增派了交警,但車依然無法往前開,她正在倒車,希望能繞道來,但沒有把握。她讓沈中先吃飯,因為究竟什么時候能到餐廳,她沒個數(shù)。
沈中掛了電話,扭頭發(fā)現(xiàn)那女孩已經(jīng)坐在了他身旁。沈中先是一愣,但很快就輕松自如了。他像看老熟人似的看了女孩一眼,然后問道:這兒該有家咖啡館,我怎么找來找去都找不著?
女孩嘿嘿一笑,說,你要請我?。?/p>
請你又何妨?
那好,咱們走吧。
女孩站起來,拉著沈中的手。
沈中想,就這么扯在一起了,是不是太快、太簡單了?
然而當女孩靠近的時候,一股清新馥郁的氣息直沁入心脾,這股氣息使得他不再去多想。
沒走幾步,他們來到了一家咖啡館。沈中奇怪此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這地方。沈中問女孩:這兒你很熟吧,怎么一下就能找到?女孩說,我當然熟。
他們選了一個包間。沈中要了兩杯咖啡、兩份糕點和一個果盤。女孩放下雙肩包,沈中以為她要掏錢,連忙說:我來我來。女孩笑道,當然是你來,不是說好了你請我的嗎?
服務員送上咖啡、糕點。離開包間的時候,順手將門帶上了。
杜蘭在一家咖啡館相親。對方的年齡與她相仿,說是在一家商場做廣告策劃,業(yè)余時間還在經(jīng)營自己的小服裝店。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說,店我不想開了,主要是忙不過來,上班事多,好不容易等到下班還得照管店里,實在太累。錢是賺不完的,人活著要開心……
杜蘭有了想法,于是說,店里的生意還好吧?那男的說,還好,除去交稅、房租、水電、員工的工資,一年也能賺個二十萬。
杜蘭臉一紅,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左手腕上的銀鐲子,然后也端起咖啡啜了一小口。那男的端詳著她,輕聲問道,還在金店上班?杜蘭點點頭。
還好嗎?
杜蘭又點點頭。杜蘭覺得臉上持續(xù)發(fā)燒。她懊惱起來。
上班累嗎?
杜蘭伸手捋了一下腦后的馬尾辮,說:不累,就是成天站著,還有就是瑣碎,客人看了半天,什么都不買,是常有的事,我有點不想干了。
那男的說,不干好,到我那兒去,我就缺你這樣的人手……給你雙份工資,不,高薪聘你當主管。
杜蘭笑了,那男的也笑了。
沒過多久,他們開始接吻,吳孟宇和我一起走出商場,他手指前方說,那男的想去摸杜蘭。杜蘭一手勾著他的脖子,一手緊攥著他的手往下按。
那男的說,到我家去吧。杜蘭說,不,不行。他們繼續(xù)接吻。過了好一會兒,杜蘭松開了手,輕輕推開了對方。然后理了理頭發(fā)和衣服,還像先前那樣坐好。繼續(xù)談心喝咖啡。
吳孟宇說:下午,杜蘭去周大福上班,剛到崗就被老板叫去了。
老板的辦公室里坐著兩個警察,警察一見到杜蘭就站了起來,老板隨即退了出去。警察讓杜蘭不要緊張,他們是請杜蘭來配合他們做好偵查取證工作。但杜蘭依然很緊張,她說,她沒做錯事,只是按了一下警鈴。警察說,按警鈴沒有錯,但刑偵工作中一些必要的程序還是要過的,請你配合。
警察做完筆錄剛走,老板跟著就進來了。老板說:最近店里生意不好,想必你是知道的,這個星期你沒做成一筆業(yè)務,還出了事,當然出事不能怪你,剛才警察也說了。老板坐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上網(wǎng),過了一會兒才說:還是你自己去找會計,把這半個月的工資結算一下。
杜蘭就這樣被開了,盡管她也不想干了,但心里還是很難過。吳孟宇一邊說,一邊帶著我走向遠處的廣場公園,其實,她滿可以去找那個男的,撒個謊說是自己把工作辭了,但是她沒有。在此后的一個星期內(nèi)任那人怎么打電話發(fā)消息,她都沒有赴約。
公園有一個橢圓形的廣場,廣場四周圍著十二根羅馬柱,柱子的頂上立著銅鑄的十二生肖。往常這兒是那些年輕夫婦常帶孩子來玩耍的地方,可現(xiàn)在除了遠處有個穿橘黃馬甲的保潔員,我們看不見一個人。我和吳孟宇在石柱下的一張石凳上坐下,凝望前方。對面是濃密的樹叢,在樹的縫隙間我們可以看見那邊的街上有汽車急匆匆地往來穿梭。它們只是一閃而過,當它們再回來的時候,我們都全然不知,這些看似來去匆匆的車輛其實是在兜著圈子打轉,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往復循環(huán)。
看到服務員將門帶上,沈中有些窘,但女孩滿不在乎。女孩從雙肩包里掏出一盒煙,先遞給沈中,沈中笑道,啊,抱歉,不會。女孩沒說什么,叼上煙問沈中,可以嗎?
女孩一邊抽煙,一邊拿出手機上網(wǎng)。沈中低頭吃糕點。過了一會兒,沈中才抬起頭來打量女孩。女孩噴了一口煙,也抬頭來看沈中,然后笑道,看來這兒你真的不常來,是個生客。沈中說,商場你很熟吧?女孩說:這話你已經(jīng)問過了。說完她掐滅了剛抽兩三口的煙,收起手機,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說,看來你喜歡談話,這樣的人我遇到過,其實更煩人。
雖然不便再問下去,但沈中能肯定這女孩就在商場上班。她穿的白襯衫說不定就是工作服。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是服務員來上果盤了。跟剛才的那位不一樣,這次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身材矮胖,樣子粗蠢,高顴骨小眼睛,經(jīng)過描畫的眉梢直吊向額角。她臨走前照例將門帶上。女孩一笑:就這些?都上完了?現(xiàn)在不會有人打擾了,想說什么就說吧。
沈中愣了會兒,站起身對女孩抱歉地一笑說,對不起,我還得打個電話。沈中沒說假話,他一出包間就問老同學是否還在路上。老同學說,來了110和120的車子,想退回去繞道而行根本不可能,現(xiàn)在她只能在車里先睡個午覺。沈中掛上電話就去找剛才送果盤的婦女,讓她上點酒水。等沈中回到包間的時候,那女孩已經(jīng)解開了馬尾辮,抬起雙臂理頭發(fā)。女孩的襯衣領口的紐扣解開了,隱約露出內(nèi)衣的粉紅色吊帶。
沈中說,我又要了點酒水。女孩說,那好,我們邊喝邊談吧。酒水很快就端了進來。女孩像喝咖啡一樣,喝了一大口。女孩問沈中,剛才你是在等人吧?
是的,等一個大學的同學,轉眼都過去十二年了。
女孩找了一根吸管放到咖啡里慢慢地吮吸,若有所思地說,估計是女生,你是個重舊情的男人,誰都看得出來……但你要等好久的。
沈中告訴女孩,他本在樓上的餐廳,因為等的時間過長,而且同學堵在那兒一時半會兒來不了,所以才想找家咖啡館吃點東西充饑。
女孩攏了攏頭發(fā),又將辮子扎起,然后有意無意地碰了碰沈中的手指,說,這么一說,剛才二樓首飾店出事的時候你正好在電梯上,那個男生被殺的情景你肯定是看到了?
沈中說沒有。他乘電梯下樓的時候,也曾往二樓看了一眼,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所說的殺人事件。沈中問,為啥要殺人,情殺?
也許是。聽說他在這之前想買一枚鉆戒。也許是打劫。最后是一個營業(yè)員按的警鈴,結果就死了人。女孩又抽出一支煙點著。
包間里的燈光曖昧,女孩的臉像玉似的白。此時,沈中已經(jīng)弄不清這會兒是中午還是晚上。
被辭退以后的那幾天,杜蘭心神不安。令她煩惱的不僅是失業(yè),更多的還是因為婚姻上的事。杜蘭的朋友同學都在戀愛,有的甚至已經(jīng)成家,這讓她感到自己的終身大事拖延不得了。但一想到戀愛結婚,杜蘭又多少有些疑慮。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杜蘭在兩年前曾經(jīng)與一位有婦之夫有過戀情,還發(fā)生了性關系,其中幾次是在娛樂場所進行的。杜蘭反復思考的是,一旦與男友確定了關系,究竟要不要跟他說明這事呢?
由于受了杜蘭的冷落,那男的就不再與她聯(lián)系了。吳孟宇盯著樹叢縫隙間穿梭往來的汽車說,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十天左右,最后打破僵局的還是杜蘭。
杜蘭說,我辭職了,可一旦沒了工作,待在家里,心情難免郁悶。杜蘭等著那男的邀她到服裝店里。但是沒有。那男的說,成天悶在家里不是個事,要出去走走。他約杜蘭去會所唱歌。杜蘭不肯。因為杜蘭還沒有做好準備。最后是那男的用摩托車帶著杜蘭到街上兜風。
在喧囂的馬路上,那男的將車開得飛快。杜蘭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大聲地說笑。到了中午,他們到一家餐廳里吃飯。男的要了啤酒。杜蘭情緒很好,她也倒了大半杯酒。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杜蘭說,首飾柜上的活的確瑣碎,現(xiàn)在終于下了決心不干了,真高興。男的說,是啊,要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不能太委屈自己,過去的就都丟開,趁著年輕盡情地輕松快樂。杜蘭知道他話里有話,但還是誤解了其中的意思。
飯后,男的駕著摩托帶著杜蘭從馬路逛到公路。杜蘭問他是去哪兒?他說要帶杜蘭到一個十分好玩的地方。最后,那男的將車停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的賓館門前。杜蘭說,啊,這不行。男的說,沒什么就是進去休息一下。
他們擁抱在一起,接著就開始狂熱地做愛。杜蘭被歡愉所摧毀,她變得異常脆弱。吳孟宇面帶笑容地說,事實上,誰都可以證明,他們此時的愛是真誠純潔、無比美好的。
此后不久,杜蘭的媽媽給她又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專賣店做導購。而這時杜蘭已經(jīng)很清楚了,那男的根本就不是服裝店的老板。杜蘭不再為曾經(jīng)有過的戀情而糾結了。又過了一段時間,雙方開始談婚論嫁。協(xié)商的焦點集中在房子和彩禮上。
那男的跟父母同住在一套六十多平方的屋里。他說,可以將房子裝修一下做新房。杜蘭和她媽媽都說不行。但那男的實在是無力買房了。一天,杜蘭上的是晚班,天氣十分悶熱。等到下班的時候,男的騎著摩托車來接她。杜蘭很累,緊緊地抱著男人的腰,把臉貼在他的后背上。摩托車開得飛快,好像要在黑暗中駛向城市的盡頭。
當那男的像以往那樣抱住杜蘭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酥軟了。這天杜蘭穿著粉紅色的內(nèi)衣。她說,我很累,累得要死。她貼著纏著他。她渾身是汗,悶熱的天氣使得她的欲望更加熾盛。她竭力仰頭張開嘴,拚命地喘息,恨不得將夜一口吞下。
他們所在的涼亭下面是一片空地,在蒼白的燈光映照下,空地上的石柱投下長長的倒影,這些倒影亂雜雜地交織在一起??盏氐哪且贿吺腔緟?,在枝葉的縫隙間可以看到前面公路上的車輛正急匆匆地來來往往,車燈惶惑地掃動著,時不時地掠過杜蘭白皙的胴體。那件粉紅的內(nèi)衣掛在她的左胳膊肘上,那只銀手鐲在車燈的照耀下不停地閃著光亮。
在退潮的時候,杜蘭說,我渴,快要渴死了。
月上中天。月亮被霧氣所籠罩,霧氣中的月亮黃得泛紅。此時,車輛依舊呼嘯往來。
他們歇了。杜蘭依著那男的絮絮地說著話。吳孟宇站起身來,帶著我往公園的出口走。一陣初夏的暖風帶來一股草和花的馥郁之氣。但等我們走出公園的時候,這氣味就倏然而逝,取而代之是來往車輛噴出的尾氣。
等完全平靜下來,杜蘭的話題自然到了房子上。男的低頭不語。杜蘭說,如果沒有房子就不能結婚,我的姐妹同學沒有像我這樣的,我真的很慘。男的繼續(xù)沉默。杜蘭坐起來,對他說,你以為不吱聲就能糊弄過去嗎?
杜蘭開始穿衣服,一邊穿一邊說,騙子。那男的終于開口了,我騙你什么啦,這不都是你情我愿?杜蘭感到羞恥,聲音大了起來,你不是說自己是服裝店的老板嗎?那店呢?騙子。男的說,我是騙子,你是好人?男的嗓門也大了起來,在跟我之前,你何止睡過一個男人,比你大十多歲的你都要……人家有家有老婆……你就是個小三,還裝清純。一只銀手鐲就把自己賣了,講條件,配嗎?
杜蘭的心沉到了底。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輕松。她不再說什么,起身往亭子下面走,直走向空地,走向那片石柱的陰影交錯縱橫的空地。不久,她聽到身后有摩托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音。那男的走了。又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公路上傳來汽車的呼嘯聲,幾乎是同時刺耳的剎車聲和駭人的撞擊聲驟然響起。杜蘭愣住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坐了許久。等她跑到公路上的時候,120急救車已經(jīng)到了。
半年后,杜蘭又談了一個男友。這人開服裝店。初次見面后,他就告訴杜蘭:店不是他一個人的,有朋友的股份;此外,他還有一套八十多平米的公寓,在認識杜蘭之前已經(jīng)裝修過了。在與這位男友交往了三四個月后,杜蘭就住進了這套公寓。
在曖昧的燈光里,沈中放下了堵在馬路上的同學,他甚至希望車就這么堵下去。
女孩見沈中不開口,就說,鉆戒有什么意思,俗氣。我倒是喜歡銀手鐲,有氣質有文化。然后,她湊近沈中,輕聲道,給我買只銀手鐲吧,我要,我喜歡。
沈中喝了一口酒,說,照這么說,如果不按警鈴,那男生就不會被歹徒殺了。從道理上來講,營業(yè)員應該首先考慮顧客的安全。營業(yè)員按警鈴成了歹徒行兇的誘因,所以有悖常理。如果我是金店的老板,也肯定會辭退這名員工。
女孩猛吸了一口煙,然后將煙對著沈中噴出,說,除了銀鐲,我還想要只手表,爸爸給了我一萬塊,我自己有一萬塊,眼下還差一萬塊。女孩的臉冷了下來,銜著吸管緩緩地吮著咖啡。
聽了這話,沈中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表。再過十四五分鐘就是下午一點了。
出了公園,我和吳孟宇一起走向鬧市區(qū)。我們開始看到一些客店和飯館餐廳,一家家銀行和事務所。走過一座橋以后,街上的汽車多起來,行人也多起來,嘈雜聲在街道上升騰。
吳孟宇說,在杜蘭住進男友公寓的當天,法院開始了金店搶劫殺人案的庭審。在陳述作案動機時,嫌犯供稱,他最初只是想給媽媽買鉆戒,后來遇到了初中時的老師,結果便產(chǎn)生了挾持人質打劫的念頭;至于動刀,那是個面子問題,騎虎難下,既然對方按了警鈴,那他總得有所反應吧,更何況老師還在場。
可是,他沒有傷害到我。吳孟宇領著我穿過十字路口,他說,反而使我能夠從上往下清清楚楚地看那些人和那些事。
案發(fā)后,在警察還沒有進入商場之前,嫌犯一直很安靜地站在首飾柜臺前等候。其他的人大多退到一邊遠遠地看著他,杜蘭則蹲縮在柜臺的一角雙手抱頭。杜蘭偶爾也看嫌犯一眼。她的眼睛里布滿了驚恐,這使吳孟宇覺得很過意不去。
吳孟宇說,那時,我真想對她說,用不著這么害怕。那些看似很恐怖的事,其實真的沒有什么,有的甚至是好事。害怕是因為我們此前沒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一旦有了,那就明白了:原來是這樣啊……
十字路口一帶盡是商場超市和酒樓賓館,還有一些娛樂會所什么的。白天,熱鬧的是商場和超市。人們被商場超市的大門吐出來,又吞進去。在一群青年男女當中,我們看到了杜蘭。她背著雙肩包,一手拎著方便袋,一手挽著一個男人,邊走邊有說有笑。這個男人有三十來歲,身材高大,體態(tài)微胖。吳孟宇告訴我說,他就是杜蘭現(xiàn)在的男友,杜蘭叫他大建。
杜蘭還是那么清秀。她依舊穿著白襯衣牛仔褲,扎著馬尾辮,走路的時候,馬尾辮不停地左右擺動,很逗。她的臉是那么白,白得透明。嘈雜的人群、馬路上的塵埃、車輛排出的尾氣和發(fā)出的噪音都在襯托她,使她如同散發(fā)著幽香的蘭花。
吳孟宇說,杜蘭手上的鉆戒是大建送給她的,那只銀手鐲現(xiàn)在由她媽媽保管。
說話間,他們倆走向一輛黑色小車。杜蘭始終湊著大建說笑,而那男的不語,只是時不時地仰面看天。
我們一起停下來看他們。
我想,估計杜蘭不久就要結婚了。
要不是看表,沈中真的弄不清現(xiàn)在是下午還是晚上。包間是封閉的,沒有窗戶看不到外面。在黃色的燈光和女孩噴出的煙霧中,沈中恍若置身于另一個世界。他看著表上的指針想,我是怎么到這兒來的?
女孩見沈中只是在看表,就從包里取出兩枚骰子,然后輕輕地按了按他的手臂問道,你說,是比大還是比?。可蛑姓f,比大。女孩首先擲起骰子,沈中跟著擲。女孩六點,沈中四點。女孩說,我六點,我喝。女孩倒了大半杯酒一飲而盡。沈中問,不是比大么?女孩說,是啊,我大,輸了,所以我喝。
他們繼續(xù)擲骰子。女孩對沈中說,你知道嗎,今天我就是特地來找你的。女孩擲出四點,沈中是六點。還沒等沈中開口,女孩就說,我輸了,我喝。說罷又倒了大半杯酒一口干了。沈中問,不是大的喝嗎?女孩放下酒杯,有抓起骰子說,不是,點數(shù)少的喝。
女孩一邊擲骰子一邊說,其實我們本來就相識,但你一直在裝。這次女孩的骰子又是六點,女孩說,你喝——我說起銀手鐲,你竟然賣萌。
酒很快就沒了。沈中按鈴叫來服務員。說話的時候,沈中的嗓門大了起來,像有了些醉意。這回進來的是個年輕漂亮的服務員。女孩只管往杯里倒酒。然后她說,我找你就是想跟你談談二樓首飾柜遭劫的事,因為我抬頭往上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正在電梯上,那些事你應該能一目了然。
沈中的點數(shù)又少。沈中哈哈大笑起來,端起酒杯像女孩一樣豪飲。沈中說,我說過了,那個營業(yè)員有責任,就是不該按警鈴,所以那男生是死在她的手上。
沈中又輸了,又喝酒。他醉眼朦朧。女孩坐到了他身邊,緊貼著他。女孩解開領口的第二粒衣扣,對沈中說,其他的都忘記了,這件內(nèi)衣總該記得吧。
黑色小車穿過十字路口,往橋的方向開。他們應該是到南面去,這個方向與杜蘭的家正好相反。此時,杜蘭的媽媽正獨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的雙手抱著一只首飾盒,盒子里藏著銀手鐲。杜蘭的媽媽最近才知道手鐲有來歷。在此之前,杜蘭一直說,是自己一時心血來潮從購物網(wǎng)上淘來的。
現(xiàn)在,杜蘭即將結婚。她不想讓這手鐲再隨著她。她說,她要放下過去,重新開始。
杜蘭的媽媽見過那男的。三十六七歲、高個、肩寬,理著短發(fā),穿著牛仔衫,模樣和衣著都干凈。杜蘭告訴媽媽,這是金店里的主管。其實,這個人根本就不在金店。杜蘭是在一次促銷活動中遇見他的。他盯著杜蘭看,看得杜蘭臉紅。那男的自覺失禮,連忙說杜蘭氣質不凡很入畫。后來他邀杜蘭到他的畫室。在畫室里,杜蘭被油畫顏料和調色油的氣味所蠱惑,迷了心竅。她在那幅人體畫前解開襯衫的紐扣,一粒粒地解開。她一邊解,一邊仰頭凝視著她愛的人。那天杜蘭穿了一件粉紅色的內(nèi)衣。那男的說,他很喜歡。從此,杜蘭的內(nèi)衣大多是買粉紅色,如果偶爾買其他顏色,就只為了掩飾。而那男的僅送給過杜蘭一只銀手鐲,杜蘭視若珍寶。
黑色小車過了橋,就駛向商場那邊。杜蘭在車里一直通過反光鏡,注視著她現(xiàn)在的男人。但那男人只顧開車,幾乎不說話。杜蘭已經(jīng)有了身孕。
我目送著他們的車開向遠方。吳孟宇說,用不著目送了,還是過去看看吧。于是,我們一起過去。吳孟宇接著說,有些事看似重要,其實不過都是暫時的,這個道理我剛懂。
杜蘭他們的汽車駛過了商場,繼續(xù)往南開。這時,杜蘭的媽媽給杜蘭打了個電話,她說,今天超市有打折活動。她讓杜蘭去看看。杜蘭說,我們剛從那兒往回走,現(xiàn)在還在車里,再過一會兒就到家了。媽媽問,沒事吧?杜蘭說,沒事,今天請了假。其實,杜蘭已經(jīng)不上班了。就在這會兒,她的男人踩了一下剎車。杜蘭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沖。她往反光鏡看,看到她的男人還是面無表情。
等紅綠燈的時候,杜蘭說,我想回去,媽媽身體不舒服,要我過去看看。男人說,怎么不早說,這樣來回折騰好玩嗎?
車過了紅燈就靠路邊停了下來。男的打開車門,讓杜蘭下去。他說,自己打車吧,我還有事,跟朋友約好了,今晚你最好就睡在媽媽那邊。
我和吳孟宇一起回首。我們知道,杜蘭的媽媽其實并沒有讓杜蘭回去。我說,也許她知道媽媽打電話的時候,手里正緊攥著那只銀手鐲。吳孟宇說,我想是的。再過一個多月杜蘭就要結婚了,這段時間難免想得多。
我們回到了十字路口。就在這當口,杜蘭乘坐的出租車“呼”地一下從我們面前駛過,搶在紅燈亮之前過了斑馬線。幾乎是同時,大建的車繞了圈子后也往北開,直開到超市附近的一家酒店門口。他走進去定好包間,然后約人,一共約了四男兩女。
沈中離女孩很近。他能聞到女孩嘴里的酒氣,盡管他自己也喝了不少酒。女孩說,上次你走以后,我就一直在這兒,我等你找你。沈中仔細地看女孩的臉,最后他好像從女孩的唇間看到了什么,但對粉紅色的內(nèi)衣沒有一點感覺。
女孩散開辮子,她的發(fā)絲刮擦著沈中的臉頰。女孩要沈中別怕,她不是來算舊賬的。女孩說,那天你說,頭發(fā)披散了更好看,更能增加畫面的神秘感。沈中發(fā)愣,說,我不會攝影。女孩急了,猛地坐到沈中的腿上,一口咬住他的嘴唇狠狠地吮吸。沈中剛開始是掙扎,而后他伸出雙手捧住女孩的臉。女孩松開沈中,說,你應該記起來了吧……我不是來算舊賬的,我已經(jīng)說過了,不是來算舊賬的。
女孩說,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商場,甚至有一次還遠遠地看到過沈中,但沒有招呼他,今天之所以來找他是因為二樓出事了。
你知道,那個死者是誰嗎?女孩急切地問。沈中說,你說過的,是個男生。
他是來看鉆戒的,因為他家里有一枚,那是他媽媽臨終前留給他的。他來是想估個價,看看能值多少錢。但我不喜歡鉆戒。雖然我只要愿意,那鉆戒或許就是我的了。女孩停了一會兒,又說,我喜歡的是銀手鐲和手表,我要買一款價值三萬塊的手表。現(xiàn)在,你應該懂得那個營業(yè)員為什么要按警鈴了吧。這事不怪她,她不應該被開除。
沈中抹了一下嘴唇,然后看著手指,對著燈光仔細看。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又是老同學的。沈中走到門外接電話。老同學說,她剛醒過來,是驚醒的……現(xiàn)在車進也進不了退也無處退,她要把剛才的覺再睡下去。她請沈中不要打擾她,她還抱怨自己輕率,不該來吃這頓飯。說完就將電話掛了。
日頭開始偏西,一望無際的盡是碧藍的天。杜蘭坐的出租車駛過兩邊盡是金屬護欄的馬路便開始減速,減速拐進林蔭道。此時,庭審在繼續(xù)。法庭上出示劫匪行兇用的薄刀,并開始宣讀證人證詞。給嫌犯送刀的小伙子說,嫌犯只是讓他將包送過去,他根本不知道這包里有兇器。吳孟宇說:在這份證詞后面,將宣讀杜蘭的給警察做的關于案發(fā)現(xiàn)場的描述。我對吳孟宇說:他們頻繁地提到你,而你卻在這兒,跟我在一起。吳孟宇沒答我的話,而是拉了我一把說:別出聲,杜蘭到家了,正在跟媽媽談心,她們提到了銀手鐲。
杜蘭的媽媽問杜蘭,這手鐲到底是哪兒來的?杜蘭低頭不吱聲。窗外的陽光映到她的臉上,她側著臉,光的筆從她的前額到鼻梁再到下巴脖子一路描畫下來,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金色曲線。媽媽說,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瞞我,瞞著有意思嗎?
杜蘭將手輕輕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無名指上的鉆戒閃著冰一樣的光。
杜蘭說,其實,我比較依戀銀手鐲,我本想戴著它,戴一輩子。但在金店的那段日子里,我發(fā)現(xiàn)大家都買鉆戒,所以我也只能這樣了。杜蘭長長地吁了口氣,將手移到領口,下意識地將領口的紐扣解開再扣上扣上再解開。她接著說,我不喜歡的是店里賣的鉆戒,但如果能找到一枚舊的我或許會心甘情愿地放棄銀手鐲。
杜蘭的臉上突然綻開了笑容。笑起來的杜蘭是那么美。杜蘭說,那天,有個人來找我,我知道他有一枚舊的鉆戒,是他媽媽留給他的,留給未來的兒媳。我看到他就想,他能讓我摘下那一直不想摘的銀手鐲。我們當時互留了電話號碼,我們完全是可以成功的……
杜蘭最終將紐扣扣上。她將馬尾辮解下,接著又重新扎上,扎得很緊。她繼續(xù)說,就是太短暫,太短暫了。還有,我不該按那警鈴。
杜蘭用那只戴著鉆戒的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臉頰,冷冷一笑,我就是用這手,把那整個的攔腰截斷的?,F(xiàn)在,就只能這樣。誰有服裝店我就跟誰結婚,其他的容不得多想。結了婚再說。除了鉆戒,我還打算讓大建送我一塊手表,一塊三萬塊錢的手表。
最后,杜蘭打開衣柜,找出幾件內(nèi)衣打算帶走。這些內(nèi)衣都不是粉紅色的。而此時,那個男人的酒宴已經(jīng)開始。大家先喝白酒,然后再喝啤酒。等啤酒喝夠了,才去KTV。
沈中回到包間后,坐在了女孩的對面。這樣,他跟女孩換了位置。沈中接著剛才的話題,不管怎么說,那男生是被殺了,如果不按警鈴或許就沒這事。女孩說,你這是死心眼,死不開竅,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就是死了呢?
沈中不說話了。他想喝咖啡,咖啡已經(jīng)冷了。于是他將杯里剩余的酒一股腦兒灌了下去。
服務員又進來上酒。沈中說,還是擲骰子吧。沈中接連輸,接連喝了幾大口酒。他的頭暈了。沈中對女孩說,你說得對,也許那男生沒有死。沈中抬起頭來看屋頂上的燈,自言自語道,他好像就在上面。
女孩說,事情也不像你說得那么簡單,他畢竟是挨了一刀,這一刀對我來講至關重要,它使我完全失去了得到傳世鉆戒的機會。
你知道嗎,我們自小就認識,那時候還沒有你呢。后來你出現(xiàn)了,把順理成章的事情都打亂了。但不久你又走了,我本打算再按原先的路走下去。恰好那男生來了,這是重新開始的機會,然而警鈴響了,我就不該去按那警鈴。
沈中一頭霧水,怎么也聽不懂女孩的話。他想:她喝醉了。接著他又想,我也高了。
我和吳孟宇一起看了杜蘭的婚禮。我們看到接新娘的花車一共被兩撥人攔截,一次是乞丐,一次是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他們對著車里的杜蘭大罵。然而花車最終還是開到舉辦婚禮的大酒店。參加婚禮的長輩只有杜蘭的媽媽。在戴上結婚鉆戒的時候,杜蘭哭了。
吳孟宇告訴我,在新婚之夜,杜蘭沒有跟新郎睡在一起。五個月以后,杜蘭生下了一個男孩。在哺乳期,杜蘭和她男人做愛的次數(shù)達到了高潮。但與此同時,他們的爭吵也多了起來。那男的不再沉默不語,而是常常怒吼咆哮。他們在做愛剛結束的時候爭吵,在爭吵剛結束的時候做愛。他們爭吵時的怒吼和做愛時的嘶喊一樣激烈。杜蘭瞇起眼睛咬牙切齒大罵她男人的姿勢,與進入高潮的狀態(tài)如出一轍。
我們發(fā)現(xiàn),在孩子滿周歲后,杜蘭夫婦一起發(fā)胖。爭吵漸多,杜蘭說話的嗓門開始變粗。孩子三歲時,杜蘭發(fā)現(xiàn)這男人有過一段婚姻史。但杜蘭并不意外。過去是猜測,現(xiàn)在明確了,如此而已。就在這段時期,這個男人的服裝生意越做越興旺。杜蘭不想把這些無聊的事鬧大,光吵架還不夠嗎?過了不久,男人常常夜不歸宿,有時甚至幾天幾夜都不回家。杜蘭煩躁不安起來。那家金店還在,專賣店已經(jīng)改換門庭,過去的伙伴大多各奔東西。杜蘭設法找到她們,為了炫富,更是想找個談天說地的地方。那些伙伴對她都比較冷淡,她約她們逛街或吃飯基本被拒絕。
男人只要一回家,杜蘭就死纏爛打不依不饒。他們性愛的次數(shù)沒有減少,但質量卻越來越差。那男的心不在焉、敷衍了事。杜蘭憋不住了,就只有吵。吵的結果就是那男的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在經(jīng)歷了若干的性愛和爭吵后,杜蘭的婚姻終于結束了。當時,兒子八歲,剛上小學。離婚是那男的提出來的,孩子和房子都歸了杜蘭。
離婚判決下來,財產(chǎn)分割完畢,杜蘭走出法院。法院門口長滿花草,夏風吹來,幽香陣陣,杜蘭的心輕松了許多。就在這時,迎面走來一個與杜蘭年齡相仿的女法官,法官看到杜蘭就停下腳步,仔細地打量著她。杜蘭不由得也站住了。女法官說,你是杜蘭吧,十年前你為一樁金店搶劫案做過證,證詞我看過。那時,你真漂亮。杜蘭笑出聲來,您認錯人了,我不是。法官也笑出聲來,沒錯,就是您,您在證詞上說,由于您在緊張之中按了警鈴,結果刺激了劫匪。您這話救了他。事后他家人積極賠償,加上此前他沒有劣跡,所以輕判了?,F(xiàn)在他應該在監(jiān)獄服刑。
有段時間,我和吳孟宇一直在十字路口流連,我們暫時望不到杜蘭。只能看鳥來鳥去,聽人歌人笑。吳孟宇說,車來人往貌似忙忙碌碌,但一切都會很快過去。我說,的確,剛才我們說到法官即將宣讀杜蘭關于案發(fā)現(xiàn)場的描述,可話頭一岔開,杜蘭的孩子都八歲了。吳孟宇沒有接我的話,而是遠眺前方,他的表情里有悵惘,也有期待。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再見到杜蘭,我會跟她說,我很感激她。
協(xié)議離婚半個月后,一個多次謝絕杜蘭約請的金店舊伙伴,突然給她打了個電話?;锇楦嬖V杜蘭,她的前夫有兩輛豪車,一套二百平米的公寓,一幢花園別墅。另外,那家服裝店的所有權其實是歸前夫一人所有??墒沁@些財產(chǎn)從戀愛到結婚離婚,一直都被隱瞞著。掛了電話,杜蘭想起,前夫在與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聲稱服裝店是與朋友合開的。杜蘭明白了,從開始,這個人就在為將來的離婚做準備了。那他為什么又要跟她結婚呢?不久前,在法院門口的花草叢旁女法官對她說的那句話,又回響在她的耳畔:那時,你真漂亮。
報應啊,杜蘭想。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金店被殺的青年,想起因車禍致殘的男友。她覺得前者無辜,后者可憐。他們都是她害的。報應啊,報應!杜蘭說出聲來。
一段沉默之后,女孩抽出一支煙點上。先前的煙霧還未散盡,現(xiàn)在的煙霧又彌漫開來。沈中說,給我一根吧。女孩問,你也抽煙?沈中說,是的。女孩皺起眉頭,那剛才給你為什么不要?沈中支吾道,學著抽呀。
沈中深吸一口煙,然后撿起骰子。女孩說,不玩了,擲骰子喝酒麻煩。她跟沈中碰杯,這樣喝干脆。說罷一仰頭將酒干了。
女孩說話有點顛三倒四,這對骰子有歷史了,我小時候有個伙伴,就是常說的青梅竹馬的那種。我們很喜歡在一起玩耍。骰子就是他送給我的。他說他家還有一對鉆戒,在他媽媽手里藏著,說要給將來的兒媳的。
女孩再次斟滿杯子里的酒,然后一飲而盡。她對沈中說,喝呀,怎么不喝?來這兒不就是喝酒的嗎?傻坐著干嘛?沈中說,我像是喝多了,喝醉了,我都搞不清那祖?zhèn)鞯你@戒究竟是誰家的了。說罷,他端起酒杯,也一飲而盡。女孩用夾著煙的手托著下巴,目光蒙眬地看著沈中說:我的事被你打亂了,可你卻裝糊涂,還說什么都記不得了。沈中點點頭,也許是,現(xiàn)在真的喝多了,要再去回憶真的不行。
女孩哈哈大笑起來。她扣上領口的紐扣,理了理腦后的發(fā)辮,說,到這時,你才說實話,酒后吐真言。她抓起骰子,把它們放到雙肩包里,盯著沈中看了好一會兒,最后抱歉地露齒一笑,本來是你想跟我說話,結果話都讓我說了,我不說不行,不說怎么喝酒啊。
她起身打開門,一陣涼風吹了進來。沈中頭腦清爽了許多。他看到女孩背起了雙肩包,連忙掏出錢包,從中抽出六七張鈔票。女孩說,把錢收起來。
杜蘭終于又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中了。她騎著電動車去媽媽家。她現(xiàn)在的行動路線基本是在南北之間。吳孟宇說,不久以后,杜蘭將在東西這條路上往來。
杜蘭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跟媽媽要那銀手鐲。媽媽說,要它干什么,煩心的事都是這么惹出來的。杜蘭莞爾一笑,媽媽,我也不虧呀。杜蘭說,我就死抓住兩件東西不放——兒子和房子。媽媽頭上的白發(fā)增多了,但好像白胖了些,臉上的皺紋好像還少了些。
杜蘭說,媽,我想搬到家里來陪你。媽媽瞅了一眼杜蘭,拉下臉問,那你南面的房子打算怎么辦?出租,還是想賣?你就少折騰吧!杜蘭又莞爾一笑,媽,我不是說過嗎,房子和兒子我死抓住不放。搬到家里是為了陪你,也是為方便接送孩子上學放學。南面的房子我不住,住在那兒就會想起煩心事,先空著,以后再說。
吳孟宇說,其實杜蘭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賣房,用賣房的錢在西面的繁華地帶租門面開服裝店……我打斷了吳孟宇的話,接下來讓我說吧,杜蘭又戴上了銀手鐲,開始了新的生活。她為服裝店奔波,因為忙碌她一天天地瘦了下來,因為沒有了爭吵她的嗓門也沒那么粗了。在服裝店獲得了一些利潤之后,她計劃開一家咖啡館。等兒子上高中的時候,杜蘭終于實現(xiàn)了開金店的目標。
吳孟宇呵呵一笑。我說,你別笑,這是個勵志的故事,你說我猜得到底對不對?吳孟宇說,有點對,但不全對,只是天機不可泄露,既然給說破了,那杜蘭就該是另一種命運了。
說話間,天色變了。云遮住了太陽,四周一下子陰了下來。杜蘭又騎著電動車來到了四岔路口。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穿牛仔服的中年男子。那男的對杜蘭說,原來是你,你怎么在這兒?杜蘭其實在此之前就看到這男人了,但她卻說,你是誰,你跟誰說話,我為什么不能在這兒?說罷,她低下頭看手腕上的銀手鐲。男子說,真高興見到你,到我那兒去坐坐吧。他用手往東面一指道,我在那兒有家畫廊。
那幅人體畫還在,只是改動過了。畫中女人的臉,杜蘭似曾相識。杜蘭說,我老了,胖了,嗓門還粗,孩子是剖腹產(chǎn),肚子上有一道疤痕,丑得要死,再找我還有什么意思。男人一把抱住杜蘭。杜蘭說,我今天穿的不是粉紅色內(nèi)衣,你不會喜歡的。那男人捧住杜蘭的臉,讓她面對著自己。杜蘭看到男人臉色蒼白,面容憔悴,不由自主地也緊抱住他。這時,雨下了起來,水汽滲透進屋里,油畫顏料和調色油的氣味氤氳開來。聞到這氣味,杜蘭就徹底放棄了。她喘息著緊緊攥著男人的衣領,苦苦央求道,快點,我熬不住了,快點!
吳孟宇用胳膊捅了捅我說,你看,終究還是這樣。杜蘭的弱點就是容易被放倒,這大概是宿命吧。
杜蘭與中年男子又在一起了。她要得比以前更多,做得比以前更頻繁,但歡愛經(jīng)歷不算順利。有一天,他們到賓館開房,并為此做了準備。在企圖極盡魚水之歡的時候,杜蘭接到了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那人說,你是杜蘭嗎,你媽媽被車撞了,躺在地上沒人管。杜蘭這才想起,媽媽是去接放學的兒子了。等杜蘭趕到的時候,媽媽還躺在地上,滿臉灰土,額角有血跡,一條腿蜷曲著,不停地顫抖。
女孩走到門口的時候,對沈中說,估計你是等不到那個老同學了。去結賬吧,結完賬就回家,不要再待在這兒了,待在這兒也等不到,沒意思。
沈中將錢包放回到褲袋里,說,再坐會兒嘛,我很想說說話。
女孩嫣然一笑,笑得很純,實話實說,我就是一個酒托,哄你喝酒。你喝得差不多了,我也要下班了。下班以后去找男朋友,他要帶我去見他的媽媽。你不想回家,就自己玩吧,我不陪你了。
沈中苦笑道,你不像是酒托,你今天的話讓我想得很多,能不能留下來,我們可以繼續(xù)喝酒。
女孩放聲大笑,直笑得彎下了腰,還喝?你已經(jīng)喝多了??烊ソY賬……恐怕你錢包里的錢都不夠給的,估計要刷卡……你帶卡了嗎?
女孩說罷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直走向走廊盡頭的那片橘黃色的光影中。她腦后的馬尾辮隨著步伐左右擺動。當她離那光越近,身影就越模糊,最終完全消失,全無蹤跡。
沈中走過去,他發(fā)現(xiàn)走廊的盡頭只是一堵墻,而走出去的通道應該就在包間的門口。
遭遇了那場車禍之后,杜蘭的媽媽便臥床不起。杜蘭請了個鐘點工照看媽媽,至于兒子只有自己帶了。大半年后,媽媽的情況不見好轉,肇事者一次性的賠償費用已經(jīng)花光了。杜蘭只好重找一個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服務的護工,這對杜蘭來說是一筆大費用,但她只能咬牙承擔。家留給護工,杜蘭跟兒子住在店里,那段時間她很困難。盡管如此,杜蘭不想再去法院,再自找麻煩。她怕見到那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女法官。所幸她還有個男人,她能從他那兒得到一些寧靜和溫馨。這段時間的杜蘭奔走在東西兩頭,事實跟吳孟宇所預料的一模一樣。
吳孟宇說:服裝店的生意有了起色之后,杜蘭的兒子上了初中。從此,麻煩開始多了起來。學校的老師三天兩頭地跟杜蘭聯(lián)系,說她兒子學習不好倒也罷了,還不停地惹是生非,上課搗亂,下課打架,還跟校外痞子廝混。有一天班主任直接打電話讓她到學校去,剛進老師的辦公室,班主任就是劈頭蓋臉地一通訓斥,連帶著杜蘭一起罵了。杜蘭默不作聲。老師過了氣頭,態(tài)度和藹了些,他要杜蘭承擔起做家長的義務,孩子還未成年不懂事,關鍵是大人要做好引導,身教重于言教。杜蘭臉一紅,無地自容。她只能向老師做保證。
晚上回到店里,杜蘭狠狠地揍了兒子。兒子不服,一拳頭砸在玻璃櫥窗上。兒子的手腕劃破了,血汪得一地。杜蘭嚇得要死。她首先想到那男人,但她不敢找他,因為這男人曾說過,他老婆對他們的情況已有所察覺。那是杜蘭難熬的一個夜晚。等到了醫(yī)院,杜蘭恨不得跪下來求醫(yī)生。
吳孟宇說到這兒,我不禁問他,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就像親身經(jīng)歷過的。吳孟宇立即顯出不屑的樣子,反唇相譏,其實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比親身經(jīng)歷的還清楚。
杜蘭想,得請老師們吃頓飯。那天她請那男的來陪酒。她向老師們介紹,這位是畫家,畫油畫。大家輪流站起來給這男人敬酒。但男人根本不擅飲酒,老師們還沒盡興,他先醉倒了。沒辦法,杜蘭只好硬著頭皮上??腿松⒘?,杜蘭醉眼朦朧。她倚在男人的懷里喃喃地說,今天我特地穿了一件新的粉紅色內(nèi)衣,抱我,抱死我。那可憐的男人已經(jīng)醉成了一灘泥。他的擁抱那么軟,沒有一點力量。
杜蘭想,他老了,我也老了,只是他老得更快。第二天,杜蘭就去理發(fā)店將頭發(fā)剪短了。
遮住太陽的云團散開了,十字路口又豁然亮堂了起來。我說,天氣終究是好,看來下不了雨,而且涼風陣陣,這樣的天氣真舒服。我和吳孟宇又放眼遠眺,西面那一帶有行道樹,樹冠在微風中安詳?shù)財[動。我說,這世上樹和草最安逸,慢慢地生長,慢慢地老去,不折騰鬧騰,哪兒像人啊。吳孟宇點頭稱是。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們盡在十字路口待著了,要不到西邊去看看?我說,好的。從杜蘭戀愛到結婚離婚,我們一直在十字路口流連,是該到西面去看看了。
咖啡館對面不遠處就是服裝店,門口有供顧客休息的椅子。一旁的模特道具漠然佇立,靜靜地瞅著空空的椅子。沈中站在咖啡館門口想,這兒離服裝店本來不遠,可是方才為什么就是找不到呢?他注意看了一下,左邊是一家鐘表店,右邊是賣童裝的。于是,沈中跑到服裝店前的椅子上坐下,再往咖啡館這邊看。他看到了鐘表店,也看到了童裝店,唯獨不見咖啡館。他又一次走過去。在鐘表店和童裝店之間是一家成人用品自助店。
沈中坐回到椅子上。他想,見鬼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這時,一個女孩從他身邊走過,走到物品存放處,要將手里的雙肩包存到柜里。沈中忙走到女孩身邊,笑著打招呼,你好。那女孩面無表情地盯了沈中片刻,說:你跟我說話嗎,你是誰,認錯人了吧?沒有啊。沈中又打量了這個女孩一番,穿著白襯衣、牛仔褲,扎著馬尾辮,寬寬的額頭上有兩三粒青春痘。沈中說,剛才還在一起喝咖啡,這么快就忘了?你提醒過我買單最好是刷卡的。沈中沒有說喝酒。女孩不再說什么了,鎖上柜門轉身就走。沈中發(fā)現(xiàn),在雪亮的燈光下,女孩面容有些蒼白。沈中跟著女孩,說,你估計得不錯,身邊的現(xiàn)錢是不夠付賬,幸虧我?guī)е?。女孩頭也不回,只管走,等走到鐘表店一帶就不見了。
杜蘭花了很多的錢才讓兒子上到了重點高中。在這事上,那男人倒是真的幫上忙了。關系基本上是他找的,錢則是杜蘭花的。杜蘭把錢一筆筆地打到他的卡上,他一次次地給杜蘭報賬,賬報得很細。杜蘭信任他,而且一心要讓兒子上重點,不惜代價。
吳孟宇指著杜蘭的店對我說,兒子上高中不久,她就開始經(jīng)營服裝專賣,專賣品牌,她還計劃將店門面盤下來。我說,這我是知道的,因為杜蘭已經(jīng)成為這條街上知名的女店主了。
在兒子上高中的三年里,那男的常到杜蘭的店里閑坐,有時還毫無顧忌地跟店里的員工談笑。杜蘭蹊蹺地發(fā)現(xiàn)他變得灑脫大方,不像以前那樣偷偷摸摸心事重重的了。有段時間,杜蘭甚至懷疑這個男人跟老婆分手了,但不久杜蘭就知道根本沒那么回事。
杜蘭還戴著那銀手鐲。只是杜蘭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腕上的皮肉開始松弛。
兒子在學校寄宿。那男的有時就睡在店里。他跟杜蘭做愛,但顯得力不從心??吹剿贝俅⒌臉幼樱盘m覺得他可憐。杜蘭將他抱在自己的懷里。她看到這個男人頭頂上的頭發(fā)稀疏了不少。杜蘭將纏在胳膊上的內(nèi)衣扯下來,扔到一邊。接著用手指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輕撫他的背脊。最后,她的眼角滑出一滴淚水。
吳孟宇說,到了高二第二學期,杜蘭對兒子已經(jīng)完全失望了,她唯一的希望就兒子能少打架,打架不要把人打出傷殘。杜蘭對男人說,看來那筆錢是扔進水里了。男人沉默。杜蘭又說了一遍。男人嘆了口氣,當初你硬是要那樣,我只有盡力幫你,這也是個教訓,錢要用在刀刃上。
我說,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杜蘭一直省吃儉用,拚命攢錢。她夢想有朝一日攢足錢開一家金店。吳孟宇大笑,你還不忘你的勵志故事啊,我不是說過了,杜蘭的命運不是這樣的。
端午節(jié),杜蘭帶著兒子和那男人去看媽媽。既然男人不避諱,她更沒有必要隱瞞。媽媽身體哪兒都好,就是不能起床。她站在媽媽床前,媽媽盯著她的手看。杜蘭也看手,那只銀手鐲頹然地耷在她滿是褶皺的手背上。媽媽說,從小到大,我吃辛吃苦地帶你,就是想讓你順順當當。杜蘭苦笑道,媽,我一直過得蠻好的啊。媽媽勃然大怒,擂著床叫罵道,我們這一家倒霉就倒霉在這銀手鐲上!
吳孟宇說,在離高考只有一個月的晚上,杜蘭和她的男人盡情做愛。他們都服了藥。藥是杜蘭買的。杜蘭脫下白襯衫,她讓那個男人看她的粉紅色內(nèi)衣。那件內(nèi)衣扣得很緊,勒出了背上的贅肉。而后他們肆意放縱,弄得天翻地覆。但杜蘭不知道,這是她最后的性愛經(jīng)歷了。
吳孟宇說到這兒的時候,面露微笑,跟他給我講杜蘭與前男友在鄉(xiāng)鎮(zhèn)賓館里初次幽會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看著女孩在人群中消失,沈中才想起自己應該回到頂樓的餐廳。正當他走向電梯的時候,一個女人迎面向他跑來。沈中想,這應該就是那位老同學。她穿著咸菜綠的短風衣,長發(fā)披面。一到沈中跟前就攥住他的衣襟說,有錢嗎,給我點錢。沈中掏出錢包。那同學又說,有卡嗎?卡最好。
沈中略有些猶疑。同學不等他拿出卡就連聲道;密碼,快告訴我密碼。
老同學剛接到老公的電話,說兒子中午放學后沒有回家,下午也沒有到校上課。據(jù)老師講,同班同年級的同學沒有無故曠課的,所以不像是結伙逃學,不知這孩子跑到哪里了。現(xiàn)在家人正在四處尋找。
老師同學看著他出的校門,老公在路口卻沒等到……會不會是給人拐走……我得回去,馬上??旖o我卡,找孩子要錢的,快點!
當杜蘭將最后一筆錢打到卡上以后,她按照先前的約定給在外地的那個男人打電話,問他是否已經(jīng)收到款子。但對方不接。過了一個小時杜蘭又打,結果還是不接。從這時起,她的男人就杳無蹤跡了。他以幫杜蘭籌辦金店為名,卷走了杜蘭的血汗錢,其中有一部分還是貸款,為了這筆貸款,杜蘭把店也抵押上了。杜蘭鉆天打洞地四處找那男人。她對自己說,媽媽罵得不錯,我們這一家倒霉就倒霉在這銀手鐲上了。她曾摸到那男人的家,人去樓空,那筆巨款足夠這一家人在外地購房安家。
杜蘭砸開他畫廊的門鎖。畫廊里還有顏料和調色油的余香。杜蘭一眼看到那幅人體畫。年輕杜蘭的身體幾近完美:窄肩、豐乳、細腰,皮膚光潔如溫玉……她正跪坐著,雙手撫膝,臂彎后露出挺翹的臀部。那雙幽黑的大眼睛,無限含情地凝視著現(xiàn)在的杜蘭。
杜蘭惱羞成怒,操起桌上的美工刀撲向那幅人體畫,她要將它砍成碎片。杜蘭一邊砍一邊罵,讓你騷,我讓你騷!但這又有什么用。
吳孟宇說,在杜蘭瀕臨破產(chǎn)的時候,她兒子畢業(yè)了。兒子畢業(yè)后不肯再讀書,杜蘭也沒有財力供他上學。杜蘭咬緊牙關,死撐著服裝店不倒。兒子東游西逛,不斷地從店里拿錢,杜蘭罵他。他說,這是借的,等我有了錢給你買鉆戒就是了。杜蘭最后只有一步不離錢柜。兒子拿不到錢,就很少跟杜蘭碰面。偶爾回店里,不是玩電腦就是睡覺。杜蘭問他在哪兒混,他一聲不吭,像他爸爸當年一樣。問急了,就一會兒說在夜總會做領班,一會兒說在酒店當傳菜員。
說到這兒,吳孟宇像是有些困乏,他不斷地用手摸著臉,還接連地打呵欠。我說:你歇會兒,接下來的由我來講吧。經(jīng)過苦撐,杜蘭終于保住了服裝店,等到她不再為貸款發(fā)愁的時候,她已經(jīng)老了,她想開咖啡館和金店的愿望不可能實現(xiàn)。又過了一段時間,杜蘭終于干不動了。她把店轉讓給別人,靠房租為生。杜蘭的媽媽還健在,精力比杜蘭足,說話的嗓門比杜蘭大,就是不能起床,還時常咬牙切齒地大罵那銀手鐲。杜蘭由她罵,就當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沒發(fā)生。
為了節(jié)約開支,杜蘭辭退了護工,自己挑起照顧媽媽的重擔。她頭上的白發(fā)越來越多,常常頭疼失眠。她依然省吃儉用,因為她還有一個未成家的兒子。
杜蘭每天六點鐘起床。先伺候媽媽解手、漱洗,然后一起早飯。洗刷完碗筷,杜蘭就騎車去菜場或者超市。為了能買到便宜貨,這一趟路要花費很長時間?;氐郊乙话阋咽鞘c多鐘。接著杜蘭得抓緊時間擇菜洗菜,淘米做飯。飯后,杜蘭要午睡半小時,否則后半天就一直頭昏。她的血壓在服藥以后得到了控制,但依然時常暈暈叨叨。下午,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杜蘭一般是做家務、看電視,或者獨自到附近的公園、體育場轉轉。她沒有朋友。年輕時的伙伴早就不相往來;做生意時的熟人,也不互通音信。晚上睡覺前,杜蘭還要給媽媽擦洗身子。看到媽媽身上起皺的肌膚,杜蘭想,等我到了這一天,誰來為我擦洗呢?
如同鬼使神差,沈中將卡遞過去。同學劈手拿過卡,大聲嚷道,兒子,我不能沒有兒子,要錢,有錢才有兒子。她一邊說,一邊依舊緊攥著沈中的衣襟,用力地搖晃著。
沈中說出了密碼。同學慢慢地松開手,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接著無力地垂下頭顱,微微地喘息著。她長發(fā)遮面,沈中只能看清她的嘴唇和下巴。她握著卡,就像是握著命根子。她離開時,跟來時一樣,急匆匆,一路小跑。她的長發(fā)和衣服的下擺在奔跑中飄起。沈中想,事情就這么開始,然后就這么結束的。
又是電話。樓上餐廳的大堂經(jīng)理。沈中這才記起,他在預訂包間的時候,是給訂金的。他感到異常疲憊,他要回家,不想再去頂樓了。
那男人失蹤后,杜蘭曾一度怕去十字路口。然而周折、奔波、勞累,終于使她漸漸地變得滿不在乎。杜蘭覺得到了這個年齡,已經(jīng)無需再將那些人和事放在心里,無需再刻意回避什么了。有一天,杜蘭來到十字路口,在斑馬線上過馬路。就在這時,她看到前面有一對老年夫婦。男的滿頭白發(fā),佝僂著背,一只手緊緊地拉著身邊的老伴。他步履遲緩,張皇地往兩邊看,像是唯恐有車突然沖撞過來。在他側過臉的一剎那,杜蘭認出來了,此人是她的前夫。他身邊的老伴跟他一樣遲鈍,衣著寒酸。杜蘭想,他應該才六十歲呀。他的車呢?他的豪宅別墅呢?他的錢呢?兩個老人相互牽扯著、磕絆著,像兩片隨時可能被風吹落的枯葉一樣,在惶惑不安中漸行漸遠??粗麄儯盘m連感慨的氣力都沒有了。
回家后的晚上,杜蘭難以入眠。闊別已久的欲望一波波襲來。她難耐。到了深夜,杜蘭躡手躡腳地起床。她摸黑挪過一把椅子騎在上面。她牙關緊咬,使盡全身力氣。一身淋漓的大汗。一陣抵擋不住的虛弱。等她再回到床上的時候,腹痛開始了,并且逐漸加劇。她抱著被子在床上打滾。媽媽醒了,問她怎么了?她不回答,飛跑進衛(wèi)生間。血,很多。接著是血塊,很大。就像是在流產(chǎn)。
此后,杜蘭有三天足不出戶,像死人一樣躺在床上。她認為自己結束了。她想,也該結束了。但是三天后,她突然神清氣爽,幾十年來纏繞著她的羈絆一時解脫。她干凈了,那樣的煩惱沒有了。從此,她就再也沒有來過月經(jīng)。
吳孟宇接過我的話頭說,杜蘭的故事是我開的頭,最后還是讓我來做結束吧。
一天下午,杜蘭照顧好媽媽后,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久未照面的兒子帶著一個女孩走了進來。那女孩穿著白襯衣、牛仔褲,扎著馬尾辮,背著雙肩包。女孩很白,秀氣的臉像白瓷。杜蘭看見女孩先一愣,然后緩緩起身,走到女孩的跟前。她緊抓著她的手,仔細打量,打量得入神。她知道女孩在跟她說話,但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她越抓越緊,害怕她會溜走。大概過了很久,杜蘭才感到女孩正努力掙脫她。她連忙松開手,請女孩坐到沙發(fā)上。
女孩能說會道,跟杜蘭交談了好長一段時間。事后杜蘭只記得女孩說過手鐲、手表和鉆戒。杜蘭還記得兒子臨走的時候曾說,他現(xiàn)在有錢了,待會兒就到金店給媽媽買鉆戒。杜蘭一直把女孩送到小區(qū)的門口。她看著她與兒子說笑著越走越遠,最終在視野里消失。她想:她到底是來要賬的,還是來還賬的?
說到這兒,吳孟宇的手機響了。他一看號碼便瞥了我一眼。我連忙知趣地走開。他很高興,哼哼啊啊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掛了電話后,吳孟宇樂呵呵地對我說,是杜蘭打來的電話,她說金店今天有優(yōu)惠活動,讓我們過去,過去看鉆戒。我說,我去干什么,我又不買。吳孟宇說,我也不買,我有鉆戒,媽媽留給我的,媽媽囑咐我一定要把它戴在她兒媳的手上。
我拗不過他,只好跟著他一起到金店去。此時,已是傍晚,西面盡被紫色的晚霞所籠罩,行道樹在晚霞的照耀下更顯青蔥。等我們到商場二樓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杜蘭正翹首往樓梯口看。她在等我們。她依然扎著馬尾辮,穿著白色的制服,胸前佩著紫色的絹花。與那天不同,她上了口紅。當我們走近柜臺時,她稍稍將腦袋偏了偏,帶有些許羞澀地對著吳孟宇微微一笑,一抹紅暈從她的臉上掠過,她低下頭下意識地擺弄著腕上的銀手鐲。
此時,沈中正乘著電梯往樓下去。想必他是看到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