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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子啊

      2018-04-13 09:26:06舒輝波
      上海文學 2018年4期
      關鍵詞:秋水冰面圍巾

      舒輝波

      你的性情愉快親切又活躍,你的微笑好象星星在閃爍……

      ——(哈薩克斯坦民歌)燕子

      1

      自從老婆跟隨一個會做銀首飾的貨郎擔跑了之后,村長張得喜便翻出了壓箱底的軍大衣想重塑威嚴。大概跑老婆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因為,秋水村里好多老光棍都笑出了鼻涕。時間到了20世紀80年代,農村分田到了戶,人們不再集體勞作,也不怎么記工分了,漸漸地人們也敢笑話村長了。

      那個眉清目秀的小貨郎做銀器的時候可專注了,他的一整袋玻璃珠被表弟偷了都不知道。他一邊給秀梅(就是村長的老婆啦)調節(jié)著銀手鐲的大小,一邊細聲細氣地和秀梅小聲講著話,根本不知道我們在偷他的玻璃珠。

      我也想偷,但是只有表弟的手小,能伸進貨郎擔那么小的鋼絲網洞里。

      早知道他們是在商量私奔的事兒,我們肯定是要報告的,只怪當時我們的心都在玻璃彈珠那兒。

      在秋水河厚厚的冰層上,我和表弟已經用削筆刀挖出了幾個小坑,用書包和木棍圍了個戰(zhàn)場。幾個回合的交戰(zhàn),局勢對我來說,并不有利。

      表弟纖長細白的手指打架不中神,玩彈珠還真有兩下子。

      他抹一把鼻尖兒上的汗滴,望望我脖子里的圍脖說:“洗洗,暖和,也好看?!?/p>

      我抹了把鼻涕,搖了搖衣兜,聽響聲就知道玻璃珠已經不多了,我咬了咬牙,沒說話。

      “讓你們這些土鱉,”村長咳嗽了三聲,我們都沒有分神看他,他終于咳出了一口痰,我們怕他把痰吐到我們戰(zhàn)場里,才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是望著身后的秋水村講的,才知道他說的土鱉并不在秋水河厚厚的冰層之下。

      張得喜收回犀利的目光堅定地說:“只知道土里刨食,不知道大千世界,日新月異——我要讓縣城里的專業(yè)劇團給我們演大!戲!”

      他還是狠狠地齜著牙把“大戲”這個詞咬開了,分成兩個字。大!戲!

      “好鋒利的牙齒。”我手里的彈珠落在冰面上跳了兩跳,趕緊撿起來說,“這個不算,必須重來!”

      表弟冷靜多了,頭都不抬,捏著顆玻璃珠像是圍棋十段高手捏著顆棋子,說:“長天村到我們村的橋還沒有修好呢,他們又不會飛?!?/p>

      表弟從來不喊張得喜“爸爸”,并且也很少回家,他常住他外婆家,也就是我家里。

      今年夏天走了山洪,橋被沖垮了,電影還能進來,劇團據說得開一個大卡車呢,沒有橋,又不能飛,咱們秋水村沒這么好的福氣。

      也有好事的后生不遠千里跑到鄰村看過演出,回來說得唾沫橫飛,眉飛色舞。

      “哼!”張得喜搖了搖頭,為我們這兩個“讀書人”可惜,那意思是原來你們也不過如此。

      張得喜又“哼”了一聲,走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沒有說出沖撞在他心里的那個大秘密,大決定。

      “你說,這冰面上能過大車嗎?”圍棋十段高手表弟繼續(xù)捏著那顆玻璃珠問我。

      走了好遠的張得喜停了下來,還是沒忍住轉過身來向著表弟討好地豎起了大拇指。

      我們抓起各自的玻璃珠,“呼啦”一下像風刮過冰面又立即旋起一樣,彼此對望了一眼,向著村子跑去,跑了一截,我們又對望一眼,扭轉身向秋水河上那座垮掉的石橋跑去。

      去村里報喜邀功這事兒還是留給村長吧,我們得勘察一下地形,這冰真的能過大車了嗎?

      2

      在秋水河斷橋邊的冰面上,我像一個癲狂的猴子一樣上躥下跳,使勁兒跺著厚冰的時候,表弟一言不發(fā),站在斷橋上,擰著柳葉眉,叉著楊柳腰,像電影里打仗的將軍一樣,看遠看近,躊躇滿志。

      奶奶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边€別說,表弟這神情像村長。

      “我看行!”我跳的時候玻璃珠子叮叮地響,真好聽。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下著結論說,“我看可以通車,我這么用勁兒,冰面紋絲不動……”

      表弟冷笑了一聲,隔了好一會兒,才從斷橋跳下冰面說,“得鋪上稻草,明天,這稻草就黏在冰面上了……”

      “你給厚冰蓋一床稻草做的被子,還不把冰給融了?”

      表弟猶豫了一下,又是一聲冷笑。

      事實上比我聰明的人如過江之鯽——哎,這冰層之下肥美的鯽魚們在干嗎呢?趁著我犯迷糊的時候,時間如北風一樣“嗖嗖”飛逝,轉眼到了第二日。

      雪靜靜地飄著,落光了樹葉的老槐樹漆黑的枝椏間托著幾段積雪,黑白分明,像是融融的幾筆,畫在宣紙上。

      我揉揉眼睛,一骨碌坐了起來。

      雪也知道今天是個節(jié)日。

      知道今天是個節(jié)日的還有秋水村的老老少少,他們一起穿著厚重的棉衣,雙手籠在衣袖里,站在斷橋邊的冰面上,表情單一的臉面被興奮的神情繃得緊緊的,像蒼黃天空中滾動著隱隱的積云。

      只有村長張得喜像昨天的我那樣上躥下跳,跳成了火燒屁股的瘋猴子。我從火塘里掏出一個快要烤成黑炭的紅薯,左手換到右手跑到斷橋邊的時候,張得喜正聳著雙肩從橋墩上跳了下來,他那凸起的像兩只還沒有長毛的小翅膀一樣的肩胛骨,沒能掛住軍大衣,人落在冰面上踉蹌了一下,沒有滑倒,但軍大衣落在了橋墩上……

      秋水村那群縮著脖子看熱鬧的人們,興奮的笑容終于沖破了緊繃的臉面,“嘎嘎嘎”的笑聲像春天解凍的冰塊彼此沖撞,響成一片——這讓他們看起來不再像一群看著冰層發(fā)呆的企鵝,稍微有了點活氣。

      縣歌舞團的演員們也笑了,這尤其讓村民們覺得安慰。

      因為,“送戲下鄉(xiāng)”對于演員們來說,本就是強制性的演出,多一場不如少一場。他們原本以為因為斷橋不能通車可以少演幾場,能早點回城過年的,沒想到秋水村里的這個名叫張得喜的村長如此多事兒,非說冰面能夠通車。

      沒辦法,演員們只能下車步行過河。

      過河的時候自然一肚子鬧騷。

      這會兒看見這個村長不斷出丑,不免笑得有些解氣。

      好在村長并不氣惱,反而更加跳腳地指揮起交通來。

      冰面果然如表弟所言,被村長領人鋪上了厚厚一層稻草,一夜過去,稻草上一層白霜和積雪,牢牢地黏在了冰面上,有效地防止了汽車輪胎打滑。

      那輛裝滿道具的卡車很順利地過了秋水河,但是,那輛中巴車的司機卻說什么也不肯過河,把車上的演員全轟了下來。

      “萬一明天好太陽把冰融了,你們還回家過年嗎?”他說,“我的車不過河,我這是為你們好!”

      也因此,演員們才牢騷滿腹。

      也因此,我們才得以在演出前就把這些演員的臉面和肥瘦看了個夠。

      3

      早上的飄雪不到中午就停了,不像秋水村人那樣過了頭,顯得禮貌而又節(jié)制,不卑不亢的樣子。

      不到傍晚戲臺子就搭好了,村里人烏央烏央地坐在秋水河的厚冰上,仰頭看河岸上的話劇——村里人看得最多的就是豫劇,其次是京劇,革命樣板戲也看過,唯獨沒有看過話劇,一幕一幕的,新鮮。

      這話劇也不怎么唱,你一言我一語的,也不像演電影。演員們講一口方言味濃郁的普通話,宣傳的大概是計劃生育和孝敬老人什么的。演員有時也會大眼瞪小眼地忘詞,上下場的時候也會穿幫,也有幾個地方讓人樂,大家因為友善而笑得略顯夸張。

      等木訥的秋水人知道話劇是怎么回事兒之后,咂著嘴兒,回味著,就像孩子們害口,提前吃了一個還沒有熟透的青梅,感受復雜。

      仰起頭來,月亮晃出來了,幾天不見,更見清瘦了。

      有幾個后生意猶未盡,想在秋水河的厚冰上升起一堆篝火,被張得喜厲聲喝止了。

      除了表弟之外,秋水村的明白人中,張得喜還是能算一個的。

      后來,篝火在離戲臺不遠的地方生了起來,黃紅色的火苗“噼噼啪啪”炸響著,升騰起許多的火星是它們的靈魂,向上飛著。睡夢迷糊中的我疑心那些火星兒最終得逞,混入了漫天星光。

      秋水村人正戀戀不舍地準備離開這個造夢的舞臺時,忽然舞臺上的話筒在發(fā)電機“嗡嗡嗡”的轟鳴中“吱啦”響了兩下,一個臉盤兒比秀梅還要漂亮的女演員手里拿著個話筒輕輕地“喂”了一聲,把孩子們的瞌睡都嚇跑了。

      他們在試話筒,據說明天還有一場文藝演出。

      大概長夜漫漫,試過話筒的演員們暫時還睡不著,于是,秋水村人從來沒有聽過的歌聲唱響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開在春風里……

      這歌聲一下子把那些拖兒攜女、搬板凳扛椅子的村民們全部釘在了原地,有人小心地伸了手指掏了掏耳朵,靜靜地仰首望著消瘦的彎月,雖仍舊是寒風拂面,心里卻暖風十里……

      那群精力過剩的小伙子們圍著篝火也忘了伸手來取暖,要多傻有多傻。

      那個女演員歌只唱了一段就不唱了,然后就清了清嗓子裝腔作勢地預報明天的演出內容——“文藝演出”。

      秋水村人嘴巴里又多了一個話梅一樣的新名詞,憑著他們有限的想像,想像出了無限的美好,在這個有著清朗彎月和漫天星光的秋水河上,他們行走在厚厚的冰層之上,猶如行在云端。

      只有熊青苗領著媳婦和四個女兒星夜出逃——他長期在外躲計劃生育,聽說大戲來了,本想偷偷回來過個年的,今晚的“話劇”一看,覺得風聲更緊了。

      4

      一夜之間,秋水村人和演員們的關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樣奇妙而又細微的變化被奶奶一句貼切的比喻點透了,她說:“你看這云,遠在高天,可有時它也化成雨親近咱們泥地呢……”

      這一夜,秋水村人把最好的床、最干凈的被子騰了出來,自己寧愿滾稻草,烤火堆。清晨,又從那口騰著熱氣的古井里打來清亮的井水,糖水荷包蛋也煮好了……

      還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這就叫“父老鄉(xiāng)親”啊!

      連多日不見的太陽也出來了,暖暖地照著,溫情脈脈。

      可忙壞我們這群孩子了,兩頭跑,兩邊的熱鬧都想看到——一邊是演員們化妝彩排,一邊是村委會殺豬,那頭黑豬在這個好天氣要挨刀了,給這群神仙似的演員們吃,也算是死得其所。我們看著皮毛黑得油亮的肥豬被按在兩條搭起的長凳間“嘶嘶”地喘著氣,吐著白沫,等著挨刀。

      表弟說,“它不虧,每次招待上面的干部們,吃不完的酒菜都歸了它,有次還喝醉了呢……”

      是的,那次首先是村長張得喜喝醉了,他提著大半瓶燒酒坐在豬圈里口口聲聲地叫著鄉(xiāng)長呢,不停地給黑豬勸酒,后來,黑豬踉踉蹌蹌歪歪斜斜地走了幾步,開始發(fā)酒瘋,村長提著空瓶子哭了……

      “好吃好喝的都歸了你,你還跑,你倒是跑???”

      我們背著書包面面相覷,村長這是在說誰呢?

      “鄉(xiāng)長,我老婆都跑了,你給我說說理……”黑豬不理他,繼續(xù)發(fā)酒瘋,然后,一頭歪倒在地,聽說醉了兩天,啥都不吃。

      我們相互看了看,就大聲地笑了起來,肚子都笑疼了。

      村長提著空酒瓶,想扔過來砸我們,但是,舉了舉酒瓶,也在豬圈里睡著了……

      我們這才想起來要上學,可是,下午第一節(jié)課都快結束了。那天,我們也像今天這般,跑得頭發(fā)飛揚,汗流浹背,熱得我都懷念起前天北風的“九把刀”來,于是,就扯了扯松松垮垮的圍脖,看見表弟奔跑中斜刺里伸過來的手,才忍住了沒有把圍脖扯下來扔掉。

      每家每戶分了幾斤肉,剩下的零碎都用來招待演員,我們提著充了氣的豬膀胱(有一個足球那么大,里面放了幾粒玉米,為防漏氣,吹氣孔被麻繩系了死結,玉米在里面“嘣嘣嘣”地悶響)飛奔到戲臺的時候,身后肉湯鮮美的氣味已經飄散在暖暖的冬陽里了。

      我們在舞臺后側演員們搭起的油布棚子里探頭探腦的時候被他們轟了幾次,但是,我們一個個機靈得很,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他們顧了這個跑了那個,最后只好作罷。

      于是,我們知道了一個瘦瘦的女人,她不怒自威,人人都管她叫“曹老師”。

      也不知道曹老師教過他們什么,反正一溜兒攤開了好多毛筆一樣的排刷,她手腳麻利地抓起一支排刷在一個紅紅的胭脂盒里畫幾筆,就向演員的臉面上刷了過去,動作之快,讓人眼花繚亂。

      演員閉著眼睛,手里舉著面小鏡子,愉快地由著她擺布。

      原來曹老師是化妝師。

      5

      吃了肉,喝了湯,還用熱米湯泡了鍋巴,演員們賽著打嗝,彼此嬉笑。

      暖暖的冬陽下,走臺就開始了。只是因為這還不是正式的演出,演員們有些隨意,再加上酒足飯飽氣氛融洽,有時唱歌的人也會唱著唱著拉一個剛認識不超過二十四小時的后生上臺來握手。

      據說,香港和臺灣的明星們就是這樣表演的。

      只是苦了這個臺下能說會道的后生,上了臺像被開水燙過的蝦米,紅著臉,手腳都不知道哪兒放了。這讓提前跑過來看戲的村民們覺得賺了,比昨天的話劇好看多了。

      就像過年了要辦年貨,平時一分錢掰兩半的農民也舍得使鈔票了,攢了一年的笑聲再也不憋心里了,一個比一個笑得大方。

      笑聲沖上了云霄,比過年還像過年。

      我們小孩子就趁亂躲在人群里向臺上扔雪球,不敢砸演員,只管砸那個被拉上來出洋相的后生。

      最慘的是張得喜,他剛半推半就地從報幕員手里接過拖著一根長尾巴黑電線的話筒,就被何曉邊砸了腳,因為太緊張了,竟然沒有察覺到。

      ……我觀你年過三旬成新貴,

      曾問你原郡家中還有誰?

      問得你面紅耳赤無言對啊,

      才猜你家中一定有前妻。

      你紅口白牙強詞理,咱才打賭論是非。

      ……

      誰都知道,張得喜喜歡唱豫劇《鍘美案》,平時他也還唱得挺不錯的,可是,今天剛唱了一半,忘詞了……

      他正滿臉通紅地蹩著勁兒想詞兒,被一個雪團打在了腮幫上。

      他像一只在雞窩里輾轉反側,生了好久也沒有生下蛋的母雞,趁著這個好機會,裝腔作勢雞飛狗跳地驅趕著我們所有的“小兔崽子”,我們在秋水河厚厚的冰面上,邊飛奔,邊滑行,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跑到河對岸枯黃的蘆葦叢邊,愣住了,原來曹老師一個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冰面上,望著蘆葦叢,呆呆的。

      我們不敢造次,但又不舍得離開,因為曹老師身上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吸引了我們。現(xiàn)在想來,那種神秘的東西就是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讓我們永難忘懷的神情和氣質。我是說,從她那被細微的北風吹拂著劉海覆蓋的額角邊,從她那瘦削蒼白的面龐上,從她那微微深陷的眼睛里和微微高聳的顴骨間,一種深切的哀傷就像厚厚冰層下的秋水河,在默默地流淌。

      她脖頸間被風吹拂著的紅圍巾末梢的每一條流蘇都在哀傷。

      單是遠遠地看她坐在椅子上的背影,我們心里都覺得難過。

      她揚起右手從嘴唇邊接過燃著的香煙,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子,也像極了一聲綿長的嘆息。

      她是我看見的第一個抽煙的女人。

      之前看過的都是在電影上,那都是一些壞女人,但是直覺告訴我,曹老師不是。

      6

      她忽然回轉身子,我們像一群剛落在地面上覓食的麻雀,忽然來了人,呼啦一聲慌亂地驚飛,邊奔跑邊回望。

      只有表弟一個人癡癡地望著她脖子里胡亂繞了幾圈的紅圍巾,那是一條大概跟隨了主人太久,而有了主人哀傷的圍巾。

      表弟對此渾然不覺,他眼睛里只有圍巾。

      他曾經那么想要我脖子里圍著的臟圍脖。

      表弟真的很愛美,實際上他已經夠美了。

      如果他脖子里沒有那塊傷疤會更美,那是他剛會走路的時候,跌倒在火墻邊被一根在火里烤了很久的火鉗燙傷的。

      表弟直勾勾地望著曹老師的圍巾。

      曹老師偏著頭,審視著表弟的時候,微微深陷的眼窩里漸漸溫暖了起來,她溫柔地向著表弟招了招手。

      表弟徑直走了過去,伸手撩起曹老師的圍巾,遮蓋在脖頸處的疤痕上。

      曹老師笑了笑,把自己的圍巾摘了下來,替表弟戴好,又端詳了幾分鐘。

      我們像那群警惕的麻雀,見并沒有太大的危險,又輕輕悄悄地落回了地面,向著他倆圍攏了過來。

      曹老師整理好圍巾后,用右手勾起表弟的下巴,看了幾分鐘后,笑了一下,那笑容充滿了溫柔的憐憫。

      她的笑容很短暫,倏忽開放又倏忽凋零。

      她從軍綠色的大衣口袋里取出了一個皮夾子,里面有各色胭脂,還有幾個小刷子——這些東西我們見過,只是這個皮夾子里的東西更小巧而精致。

      曹老師扔掉煙蒂后就開始麻利地為表弟化起妝來。

      我們一起靜靜地看著,都忘記了竊竊私語地交流,因為,不多一會兒功夫,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表弟出現(xiàn)了。

      怎么看都是一個女孩子。

      最后,連我們小孩都覺得還差了那么一兩筆才可以完工的,但是,很顯然曹老師沒有了耐心,或者是,她內心里的悲傷已經無可遏制了,這樣的情感已經讓她無法完成手頭的工作了。

      “去吧……”曹老師擺了擺手,垂下了頭,用雙手的大拇指按壓在太陽穴上。

      表弟走了幾步,轉回身把脖子上的紅圍巾替曹老師圍上。

      曹老師忽然一把把表弟摟在了懷里,她摟了那么久,頭埋在表弟的肩頭,我還看見她的肩頭一抽一抽。

      過了多久呢?我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的手心里都出了汗。表弟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被擁抱過了,他癟了癟嘴想哭,但是,又忍住了,過了一會兒,我們都感覺到他淚光閃閃,一臉幸福。

      “玩兒去吧,燕子!乖!”曹老師終于從表弟的肩頭仰起臉,睫毛都濕了,她笑著對表弟擺了擺手,那語氣多像一位寵溺女兒的媽媽。

      “等等!”曹老師沖著表弟的背影喊道。

      表弟慢慢地走近曹老師,曹老師彎起食指輕輕地刮了一下表弟的鼻子,然后把自己的那條紅圍巾系在了表弟的脖子上……

      “給我了嗎?”

      “當然!”系好圍巾后,曹老師拍了拍表弟的腦袋。

      表弟“哇”地一聲哭了,很快又止住了哭聲,實在怪異。

      接著,表弟轉身就跑,飄揚的紅圍巾在他的奔跑中獲得了生命,在他的肩頭扇動著翅膀,紅圍巾末梢的流蘇像翅羽上的羽毛,每一根都在飛翔,都在幸福地顫栗。

      7

      表弟一直在秋水河厚厚的冰層之上奔跑著,直到圍在他脖子里的圍巾變長了,散開了,像鳥兒一雙飛累了的翅膀,他才停止了奔跑,慢慢地在夕陽下向著舞臺走去。

      聽聲音,下午的彩排已經快要結束了。

      我們保持著和表弟三五步的距離,在他奔跑的時候如此,在他行走的時候也如此。仿佛表弟是一只翩躚的蝴蝶,靠得再近些,他就飛走了。

      只有表弟不知道,他已經成為了另外一個自己,一個好看的女孩兒。

      他走到舞臺的時候有個演員叫了一聲“燕子!”愣了好久,才背轉身去。

      于是,更多的演員默默地望著他,聽不到聲音,看嘴型也知道他們也在默念著“燕子!”

      我們這才恍然記起,曹老師仿佛也叫過一聲“燕子!”

      一時之間,演員們都沉默了。

      表弟愣在冰河上,仰望著舞臺,一時不知所措。

      曹老師提著一把椅子,從遠處的秋水河邊慢慢地走了過來。她的身體被夕陽映得紅紅的,仿佛她是從太陽上下到蘆葦叢中,再從蘆葦叢穿越冰河。

      走到表弟身邊的時候,曹老師蹲下身幫表弟把散開的紅圍巾圍好。

      第二年春天,表弟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說,那天曹老師蹲下來幫他系圍巾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叫了一聲“媽”。

      “那她答應了嗎?”

      “她說‘乖!,然后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那她也許會接你到城里去讀書的……”

      表弟向秋水河里扔了一塊石頭,沒有接我的話。天氣熱了,曹老師送給他的圍巾再不能用了,但是他總努力地想把衣領豎起來,遮住脖子里的傷疤,可惜衣服領子軟塌塌的。

      那時,我們的衣領一律軟塌塌的,立不起來。

      那晚的“文藝演出”雖然仍舊照常進行,但是,整個氛圍全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假冒偽劣的“燕子”的出現(xiàn),總之,演員們沉默著,小心翼翼,不再和舞臺下的村民們開玩笑,凈唱一些讓人傷感的歌。

      歸來吧,歸來喲,

      我已厭倦漂泊……

      我已是滿懷疲憊,眼里是酸楚的淚。

      那故鄉(xiāng)的風,那故鄉(xiāng)的云,

      為我抹去創(chuàng)痕……

      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那故鄉(xiāng)的風那故鄉(xiāng)的云,為我撫平創(chuàng)傷。

      啊……啊……

      散場的時候,月亮出來了,更顯得消瘦了,像曹老師一彎憂傷的眉,貼在半空中。

      大家心里有了一種曲終人散的惆悵,還有一些其他的秋水村人說不出的況味,在心里發(fā)酵,講不出來,只化成星夜之下的一聲輕輕嘆息。

      那樣沉默的離散,仿佛是一群夢游人走在清冽月光下的冰河上,也仿佛是行走在星空中。忽然,舞臺那邊響起了歌聲,那歌聲在我耳邊縈繞了幾十年,后來才知道歌名就叫《燕子》。

      燕子啊,

      聽我唱個我心愛的燕子歌,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親切又活躍,

      你的微笑好象星星在閃爍。

      啊……

      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發(fā)長,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8

      我和表弟都不說話了,一起望著他扔下的那顆石塊在秋水河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直到河面重新回復成一面鏡子,兩只水黽滑動著細長的腿不再隨同漣漪蕩漾,和我們一起靜默著。

      我張了張嘴巴,想把那晚曹老師唱的那首歌唱出來,結果梗了好久脖子,既沒有詞兒,也沒有調兒,哼了幾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曹老師不要話筒,也不要音樂,就唱了那首歌,那么好聽……”

      表弟哼唱了幾句,旋律和曹老師唱的一樣。

      “對對對,就是這樣唱的,真好聽!”我很羨慕表弟,不管什么歌兒,他聽一遍就會唱,“那晚,你不是睡著了嗎?”

      “是啊,”表弟臉紅了,有點羞澀,接著告訴了我另外一個秘密,“我突然感覺到爸爸俯下身親了一下我的臉頰,又一下……我就醒了。那么好聽的歌,我還以為在做夢呢!醒了之后,我就躺在爸爸的懷里聽著歌兒,漫天的星星在閃爍。”

      那天,我忘記了嘲笑表弟被爸爸“親親”的事兒,呆呆地望著秋水河,耳邊一直都是那么動人的旋律。

      真是奇怪,像是一場夢,一切都像昨天:厚厚的冰河,唱歌的人,憂傷的曹老師……

      記得第二天司機用火烤了好久卡車,都無法發(fā)動,最后只好把大卡車留在秋水河,演員們一起走過秋水河厚厚的冰層,去到停在河對岸的那輛中巴車,回城了。

      我們遠遠地跟著,默默地送著,只是,他們再也沒有回頭。

      奶奶說對了,也說錯了。其實另外還有一個詞,叫云泥之別。

      之后的許多日子里,我都和表弟盡心盡力地保護著那輛卡車,不許小伙伴們靠近,并且,每天都跑到秋水河畔翹首仰望,希望曹老師隨同那個脾氣暴躁但說一不二的司機一起到來……

      “為什么那些演員對曹老師又愛又怕?”我有些明知故問,因為秋水村里的人幾乎都知道答案。

      “因為他們都是曹老師的學生!”表弟很驕傲,充滿愛意地撫弄著脖子里的紅圍巾。

      他和我一起靠在卡車高大的輪胎上,嘴里銜著巴東草的草梗,就像兩個抽煙的男人那樣交談。

      “可是,她后來不唱歌了,只做老師。”

      “不,還化妝?!?/p>

      我望了一眼表弟,我知道曹老師有一雙神奇的手,能把表弟變成一個名叫“燕子”的女孩。

      “她女兒叫‘燕子。”

      “我知道,”表弟沉默了一會兒吐掉巴根草的草梗,望著遠方的秋水河說,“可是,后來沒了,從此,她就不唱了……”

      “怎么就沒了呢?”我在心里小聲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但是,表弟還是聽見了。

      “……”表弟用紅圍巾捂著自己的嘴巴,聲音有些含糊,他說,“可是,她還是唱了!誰都聽見了……”

      “咦,你媽回來了!”我吐掉嘴巴里的巴根草草梗跳了起來,半口袋玻璃珠子叮叮作響,我們有多久沒有玩玻璃珠了呢?我一邊跳腳一邊大聲地喊道,“秀梅回來了,秀梅回來了……”

      表弟把紅圍巾往上提了提,把他整個臉龐都遮蔽了起來,我聽見他在圍巾里悶聲悶氣地說了一句話。

      “我媽早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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