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玉倫,男,江蘇省蘇州市吳江中學(xué)教師,作家,詩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探索》新詩會所會員,首屆“全國十佳教師作家”第一名。已出版的主要作品:長篇小說《一雁聲嘶》《塵世無緣》《種夢的人》,詩集《花落離觴》《槳聲燈影里的流年》,散文詩集《漂泊在唐詩的渡口》,短劇集《國學(xué)繹演》,長篇電視連續(xù)劇《窗外雨潺潺》等,作品散見《詩刊》《文藝報》等報刊,并入選多種選本。長篇小說《種夢的人》被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會評為全國十部文學(xué)專著獎第一名。
搖一槳寒潮,尋你,到天荒地老
你在縹緲的遠處,守望著一個無人的渡口。我在一樹寒梅的南國,握著一襲幽幽的冷香,正不知隨風(fēng)何處。
那一次沒有揮手的告別,將一切往事深深淺淺地埋進了記憶的土壤。
那是一個春意闌珊的季節(jié)。漫天的飛花凋謝了剛剛婆娑的暖夢,無邊的絲雨迷蒙著淡淡的哀愁。你黯然遠去,留下昨日的溫情在我的心底氤氳成不散的層云。
為了尋找一種生命的感覺,你說,你要告別過去的自我,但你的腳步卻很迷茫,甚至有些徘徊和惆悵??墒?,你終究走了,去了遙遠的地方。如今,不知你身在何處,我只能遙遙而又茫然地祝福著你。
一顆心,日夜為你凋零。
在凄涼的夜里,在茫然無措的思緒里,總是渴望夢里相見,然而,好夢難成。
眼簾里只有一盞無焰的燈。
為了離開你不在的地方,我開始了茫然地行走,幾度花開,春去了又來。東,你不在;西,你不在;南,你不在;北,你不在。是小草的枯榮掩去了你的行蹤,還是塵沙的遮蔽隱匿了你的音容?我問過朝來的燕子,也問過林梢的夕陽,四野茫茫,只聽得鷓鴣聲聲低唱。
每一個春天的來臨,都會使我想起那個溪水橋畔,那一片蓊郁的小樹林。我凝望的眼睛里,你姍姍而來的身影,像輕煙淡籠的一朵睡蓮,你綽約的身姿,永恒地構(gòu)成了我心靈依偎的背景,靈魂棲息的圣地。那時候,我像三月的風(fēng)箏,幸福地飛翔在你溫柔的掌心。
是簾櫳之上的明月不夠圓么?是千尺之深的潭水不夠深么?是堅不可摧的磐石不夠堅么?是九華七彩的芙蓉不夠美么?是繁弦妙囀的琴音不夠動聽么?
我的心在已逝的漣漪里垂釣一個個過往的情景,審問著我的良知。
月榭攜手處,露橋聞笛之際,我們一同遙指長天里接翅雙飛的旅雁,在悠揚的笛聲里描繪我們未來的歲月。那時,你將甜甜的笑容灑向馨香馥郁的花草、悠悠凝翠的遠山、喧喧如歌的流水。
你倏然轉(zhuǎn)身,心與楊花共遠;而我,好夢驚回,一切都變成虛無。
你知道嗎?你留給我的只是苦苦的思念與無休無止的等待,夢里夢外,只有枕邊的淚水是真實的存在。望眼中,幾度東風(fēng)雁過,花疏柳瘦,只有云來云去。
你在何處?是否看見我沉入海底的心,在掙扎?
我知道,我是一只仆身蹴火的飛蛾,然而,我情愿,在你一瞬的溫柔中飛舞成塵。
哦,我想起了穆旦的勸告: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zāi)/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唉,那燃燒著底不過是成熟底年代/你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從這自然底蛻變底程序里/我卻愛了一個暫時底你/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相識于雪夜的燈下,你用你灼熱的情懷點燃了心如死灰的我。然而,是什么,注定了我們的一生只為相思而流淚?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又不能讓其為所欲為,這是怎樣的一種玩弄!
我深知你不得已的苦衷,我深知你的心依然是我生命飛翔的領(lǐng)地。想象中,你亦為相思而憔悴了鏡中玉顏,不忍丟棄的那一把斷弦之琴。
郁郁地在空空的墻壁上無韻地回響。
無人問,夜夜一枕離恨。
你清宵獨立,是否在佇望我馬嘶南陌的風(fēng)塵?
窗外,幾點疏星在風(fēng)中搖蕩。第四橋邊,曾經(jīng)攜手處,徑花已成土。
日日夜夜,我在為你寫詩,披著殘月的寒光,把盞于萬斛離愁。
無語問西風(fēng),雁字可待?輕輕地,從縹緲的遠處傳來,你斷續(xù)的吟唱。
山川緬邈,一水逶迤。多少癡情苦意、萬種柔懷,盡在遙遙的相望中。那一只云霄的青鳥啊,請你帶去我的問候和渴念,告訴她,滄桑歷盡,我依然會等她,在夢的河流。
我的心已經(jīng)無藥可救。
溺于淵,猶可援也;溺于人,不可救也。
江楓漁火,點燃了潮起潮落的憂傷
讀罷張繼的《楓橋夜泊》,一個“愁”字繚亂了心懷,不禁想到,人生就是一次行走,而其行走的距離不過是時間之河中一顆流星投荒的里程。每一段回首,路過的時光里,無論是春花秋月的浮華,抑或是一籬殘照的蕭瑟,點點滴滴的足痕,如絮影、如落葉,隨生命之季的遞嬗而沉淀為記憶之中的一種回味,一種自我捐棄的否定或者思之念之的守望?!岸∩魤?,為歡幾何?”多少滄桑的過往、人事的代謝以及碌碌之所為,最終只能擁擠成“愁苦”二字。水聲山色,本來不關(guān)人事,可是,懷揣著這樣的愁緒去碰撞落月、烏啼與滿天的繁霜,惹得胸襟凹凸而動,何以堪?何以堪?又怎是一個“愁”字了得呢!
我忽然想起庾信的《愁賦》:攻許愁城終不破,蕩許愁城終不開。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
真是擺脫不了的糾纏!
我不止一次地想,那一陣陣鐘聲僅僅是時間符號嗎?是不是一種警醒俗念破繭化蝶的召喚呢?我很不情愿把“江楓漁火”想象成那個獨臥孤舟之人所見的眼前之景。那是一個多么熱烈而又富有詩意的往事啊!即使那是一個棄我去者饋贈的煩憂,即使努力地去沉淀它、淡忘它于平靜的河底,可是,那陣陣的烏啼,任誰也難以抵抗,又怎能不喚起睡眠的記憶,拾起曾經(jīng)的美麗,來安慰一切云散云聚、潮起潮落的憂傷!哦,憂傷的時候,我只能,只能用你的名字取暖。多少曾經(jīng)的風(fēng)景,總是在眼前,在眼前如潮水般彌漫。
我情愿把它想象成一處人間的而不是自然的風(fēng)景,簡單而又溫馨。然而,對于一個趕路的人而言,它遙遙地嵯峨在可望難即的客路之側(cè),那一顆奔赴的心也難以停留下來,一親人間的煙火。紛紅駭綠中,身受心役,如何能停下來!
雖然,那來自寄存苦難的佛界鐘聲曾引起片刻的猶豫。
“買夢”,曾經(jīng)是多少傷心人以為救命的詞匯,然而“夢又不成燈又盡”,苦煞的只能是那個一眼茫然的不眠人。借之于酒呢?酒能淪形,卻難以改動那顆為愁所困的心去深入奢求的夢里享受坐看云起的逍遙。
將憂愁深藏在往事的創(chuàng)痕中吧,無論怎樣,人總是應(yīng)該生活在希望中,而不應(yīng)該一味地咀嚼停辛佇苦的冷。
至此,我一直都在猜測那愁之緣起。
是因落第的尷尬而羞回故里浪跡他鄉(xiāng)煙波去去的無奈嗎?是聽雨歌樓羅帳燭昏年光輕擲的悔恨嗎?是一襟征塵壯志未酬而此生不再江東的失敗之痛嗎?是在曾經(jīng)的送香弄影的花下拒絕了她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的一段失誤嗎?
不得而知。
在這一片如水的夜色里,只有鐘聲如縷如癡地彌漫著我的想象。
悵惘中,一次次精神的返鄉(xiāng)
在秋燭冷焰的燈下,又讀羅鄴的《雁》,重現(xiàn)的意象淋淋漓漓。
當(dāng)出行的腳步在頻頻的回望中只身赴他鄉(xiāng),當(dāng)他鄉(xiāng)的草色遍染蕭瑟的清秋,或者夕陽亭畔,一聲旅雁的啼喚,曲欄愁絕處,易感的心靈該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詩的序幕,是暮色里悲涼的秋天。其情節(jié)的展開,是鄉(xiāng)愁這一根源意識的糾結(jié)。而落幕則是眼簾里真真切切的故園江樓上一聲催人淚落的遙遙的思念。
羅鄴,在蕭蕭暮色里,你獨立蒼茫。
一泓秋水纏繞著望眼,一抹沙渚在廣漠的清寒中幽幽地寂歷。而眼前,正岸落殘紅。面對一派氣寒意涼的景象,你悄悄地抖落著心底隱隱的痛。驀地,一聲雁唳,揉碎了無限的鄉(xiāng)愁,心游目送隨之而去是關(guān)山重重、天高地迥的迷離與悵惘。
這個被流浪與無助撞成嚴重內(nèi)傷的人,一生背負著絕望的行囊,敲倚著痛苦,最終將生命僅有的活力定格在家園這個唯一的精神意向里,在“磧冷難逢雁,天春不見花”的異鄉(xiāng)深深地品味著舉目茫然的悲苦滋味。
在人類的生命史中,流浪既是一痕永恒的傷疤,啃嚙著心靈,在依依中忍受著無奈的痛,又是一簇藍色的火焰,烤制生命堅忍的底色,在匆匆的行走中成為友侶孤獨的行囊。
雁,是一個寓情的意象。古往今來,它始終在離鄉(xiāng)人與樓頭閨中的望眼里成為心理時空時時翔集的夢,多少相思與渴盼通過這一意象的傳導(dǎo)而淋漓著苦澀的靈魂。
一繩掠過的雁影,歸向衡陽的溫暖,燒傷了多少凝佇的目光。
鄉(xiāng)愁不是因為“雁起”的喚醒,“雁起”只是在欲望的烈火中又填擲的一把干柴。因為,在第一步邁出家門的時候,鄉(xiāng)愁就已經(jīng)融化在游子的血液里了,就已經(jīng)成為肉體與精神的呼吸了。因而,“雁起”與這個異鄉(xiāng)人自身的淹滯在反差中形成強烈的視覺撞痛與無法言說的酸楚。
其實,鄉(xiāng)愁不僅僅是某個個體生命獨自承載的憂傷,它是一種普遍的人生氣候,也是一種特有的社會情感與民族心理之于生命獨有的感受。流浪的意向不只是肉身的安頓,更主要的是對精神棲息地的尋求??墒?,又有多少人抵達了呢?行行重行行,疲憊的腳步從遠古走到今天,而“伊人”依然在水一方。
劉皂《旅次朔方》寫道:“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客居并州十載,有限的韶華消耗殆盡,念念不忘的是故園咸陽,可是這一顆日夜殷殷的歸心在隨著茫然的腳步漸行漸遠的時候,卻又把并州這個第二故鄉(xiāng)當(dāng)做了心之錨地。人就是這樣在不停地行走中顛沛著一顆無奈的歸心。到哪里去?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山長水闊,伸眉無路。
為什么去?赴利,赴名?“無端”!
身隨敝履,望斷前程,即使遐方絕域也只能茫然而去了。
因而,羅鄴又寫道:“岸落殘紅錦雉飛,渡江船上夕陽微。一枝猶負平生意,歸去何曾勝不歸?!?/p>
日思夜夢的故鄉(xiāng)遙遙地歷歷在精神的眺望里,而每一次思歸的心動都會遭遇理性的拒斥,真真的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這是怎樣的人生尷尬!“歸去何曾勝不歸?”奔波紅塵的困倦難揚生命的清芬,雖然回歸故里只是一段物理的距離,不需怎樣的車馬勞頓。然而,視之雖近,身卻難即,況雙肩未披霞裳,周身未裹月黻,無奈中,也只能做一縷天涯飄絮,在黯然中一次次痛苦地實施著精神的返鄉(xiāng)。
草色青黃勾起游子一次次難禁的歸思,于是,以夢為馬。然而歸路迢迢,天光又曉,夢斷之時,身仍在客路,真乃凄凄慘慘戚戚!
其實,奔走的生命已不是一種物理性的存在了,它是一種精神的出走。因為,生存意義上的流浪緣于精神的饑渴或精神的懸浮感,這種有人類以來的不安定態(tài),誰又能一筆勾銷呢?
只身荒域,臨流眺遠,雁起云間,紅蓼花疏,眼前之景怎能不叫人觸目情傷、眷眷而懷歸呢!于是,心念翔起,一切的感念都囤積在想象的世界里。今夜,在那個世界里,有故鄉(xiāng)的月光。故鄉(xiāng)的月光啊,你是否依然靜靜地瀉在那個熟悉的江岸的樓頭?在那里,還有誰在那里,傳杯換盞淺吟低唱之際,是否想起了我?
這種“他者”的呈現(xiàn)意味著自我的剝離,牽掛著別人的牽掛。讓精神之翼棲落在念茲在茲的遠方,諦聽著家人與舊游聲聲淚落的叨念。一樣心腸的“旁襯之筆”,勾攝兩地靈犀相照的苦澀與悲酸。
孤館寒窗,燈前生影,搖曳著凄惶的心。胸襟不開,戚戚誰解平生意?坎坷異鄉(xiāng)的腳步仿佛一條纖繩,牽扯著一顆顆念遠的心。即使天風(fēng)浪浪,前途迢迢,這一幕幕的情景,也是游子心頭唯一的溫暖。《清稗類鈔》載:姜宸英“嘗客中州,夢食大梨而甘之,欲遺母不果,悵然而醒,因作《夢梨》詩寄兩弟。追溯日月,正其母病,遍覓不得食也?!边@種以心印心的牽掛是何等眷戀的情懷!
在杜甫的《月夜》里,依然是想象中那個精神的坐標上一幅催人淚下的圖景。
那一輪曾經(jīng)共望的鄜州月,在今天夜里,搖心泫目,只有你獨自地凝望了,繞身嬉戲的兒女怎能知道你目光的纜繩所系念的是遙遙的遠方那一串孤獨的腳步!霜宵獨立,霧鬢風(fēng)鬟,久久地倚寒望月,菊老荷枯的等待都是為了那個未歸人。
你在鄜州,蹙損千行長安淚。
我在長安,望穿一片鄜州月。
望斷蒼茫,干戈未靜,天人路隔。什么時候一息我流浪的腳步,撫慰你憂傷的心?
“筆下絲絲,皆清淚也?!?/p>
(責(zé)任編輯 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