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正月初七,春節(jié)長假后第一個工作日,我坐在市委常委會議室,參加團拜會。
十年前的今天,這個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走了。
今天,母親逝世整整十年。
我在一首詩中寫下:“自從母親去世后,不知什么是悲傷!”是的,十年前的今天,是我最悲痛的日子。
從那以后,我聽不得《母親》這首歌?!鞍。@個人就是娘,啊,這個人就是媽;這個人,給了我生命,給我一個家!啊,不管你走多遠,無論你在干啥;到什么時候也離不開咱的媽……”每當這歌聲響起,我就淚水澎湃。
從那以后,每次我教朱德的《回憶我的母親》時,總把自己和學生教得熱淚盈眶、喉間梗塞乃至涕泗橫流,我能大段大段地背下其中的文字:“我應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與困難作斗爭的經(jīng)驗……”
是的,我應該感謝母親。并且,十年來,這種情愫愈發(fā)濃烈。
2
偉大的母親總是如此相似,她的對子女的影響總是如此無與倫比。
母親只念過三期書,還是陸陸續(xù)續(xù)念的,因為外婆實在是交不起那幾毛錢學費,只能輟學。而母親對讀書是渴盼的,失學之痛,幾十年以后向我提及時依舊耿耽她也看到那些上學的同村人都成了工作人員,地位高。因此,母親最大的希望和決心就是要送我們兄弟三人讀書,她不止一次斬釘截鐵地說:“發(fā)狠讀,我就是背犁,把兩間‘爛棚棚(房子)賣掉也要送你們讀書!”
母親是無法輔導我什么功課的,但從我上學的第一天起,就給我立下規(guī)矩:“要得獎狀!”讀完小學一年級時,見我考了幾次第一名,就把規(guī)矩定為:“考第一名!”整個小學六年,我只有四年一期期末考試沒有得第一名,而屈居第四。領到通知書那天,我不敢把寫了名次的通知書和獎狀給母親看。母親白天忙得沒影,待到煮晚飯時,突然向我問起成績的事。我怯怯地交給她看。母親剛瞟了一眼就臉一沉,指著一條木板凳喝道:“跪下!”我乖乖地跪上去。奶奶、伯母、鄰人來作保,紛紛責備母親不近人情,得了獎還要罰。但母親毫不松口:“能夠得第一名的不得第一名,該罰!”伯母甚至把我從板凳上抱下來,要抱我到她那邊去,但我掙脫了,又跪到凳子上。沒有母親的許可,我是萬萬不敢起來的。
終于,作保的人都走了,我依然跪著;吃晚飯的時候,我也跪著,母親不許我吃飯;父親和弟弟都睡了,我還在跪著:雙膝由痛而辣,由辣而麻,終于沒有知覺了。母親在旁邊剁豬草,煮豬食。夜?jié)u漸深了,靜了,只有母親剁豬草的聲音鼓聲一樣震動著夜的鼓膜。我的眼皮漸漸沉重,禁不住往下掉,一個趔趄,我從凳上砸下來,額頭著地,登時起了一個大包,痛得清醒過來,趕忙又爬上凳子跪下。膝頭鉆心疼,但我不敢哭,只感覺母親剁豬草的節(jié)奏亂了一下。
一會兒,母親嚴厲地說:“下期發(fā)狠不?能得第一名不?”
我點點頭。
“今天算了,起來!——看你還有什么事沒做哪?”
我瞧了一瞧,見門沒有關,就關上門。
“看還有什么事沒有做!”
我又瞧見豬食煮開了,于是用豬食鏟把上層的摁下去,把底層的撬上來,這樣能讓豬食熟勻稱。
“你不吃飯啦?”
我這才突然覺得異常地餓了,瞧見飯正熱在灶上,丘陵似的一碗。我用筷子一扒——碗底兩個荷包蛋。
我的眼淚一下子無聲地涌了出來。
這次受罰其實是冤枉的,是我的數(shù)學分數(shù)被少算了十分,如果加上那十分,我就是第一名。這是次年開學時,老師把卷子發(fā)下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但那一次是全鄉(xiāng)統(tǒng)考,統(tǒng)一閱卷,不知是哪位老師算的分數(shù),也沒有辦法了。我把卷子帶給母親看,母親說:“你要多打十分嘛,這樣少加十分也無妨了?!?/p>
嗚呼,母親的道理!多年以后,我也成了一名教師,每次閱卷,我都十分細致,統(tǒng)分時總要反復算幾次——我可不想由于我的失誤而導致某位學生跪一個晚上。
上初中后,同學多了,我每次都考不贏一位同學。母親對我說:“你發(fā)了狠,實在考不贏也不怪,但爭取考贏一次兩次,應該做得到吧?”我記著母親的話,全力以赴,終于在初三時的一次重要考試中勉強得了個全校第一。僅僅一次,我都沒敢告訴母親。
母親就用這樣的“蠻王教”,教出了兩個大中專生。
母親雖然沒有讀好多書,卻“撿”了許多輩輩口傳的“歌粒子”(兒歌、繞口令、山歌等方言韻文),閑暇一點的晚上(母親何曾閑暇過一個晚上?。?,就或邊剁豬草,或邊納“千層底”,邊教我們念唱。那種時光真的再美妙不過了,我至今還能一一翻唱出來:
搖呀搖,撿柴燒,天晴擔柴賣,落雨買柴燒,只怪得我們這個伢子有勤條(劃算,計劃的意思)!
六嬸六叔,向您借六升半熟糯黍,明年對門園里糯黍熟了,再還您六嬸六叔六升半熟糯黍。
雪皚皚,雨皚皚,哥哥撞見妹擔柴:“妹呀妹,你在屋里穿花鞋,到人家就襻草鞋,草鞋爛了四根筋,花鞋爛了打補丁。皆是娘爺?shù)挠H生妹,還是快點把家回!”“哥呀哥,喝了人家的交杯酒,斗量金子也贖不回!”“妹呀妹,我賣田賣土也要贖妹回!”“哥呀哥,只看見龍骨車打水去,哪看見龍骨車打水回?若在龍骨車上栽楊柳,楊柳開花妹就回!”
……
這些暗藏詩歌芬芳、閃爍生活道理和樸實人性光芒的“歌粒子”,潤澤著我幼小的心田。我在小學二年級就弄清了什么是押韻,小學三年級就寫下了第一首押韻的詩歌,或許就與此有關?,F(xiàn)在的孩子能從電視、網(wǎng)絡、學習機等媒介上學來許多兒歌,但我感覺這遠沒有母親口授“歌粒子”那般溫馨、滋養(yǎng)——母親的另一種乳汁??!
窮人家的孩子當家早,我們兄弟很早就跟著父母下地勞動。母親往往邊勞動邊教我們如何做事和做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的這樣一些觀點:事要靠自己努力完成,不要靠別人幫忙,不要盼別人幫忙,更不要等別人幫忙。要有劃算,想清再做,邊做要邊想。要好好分工合作,多為別人著想。比如割禾時,要把“禾手子”(割倒的一束一束的稻禾)放好一些,趕攏一些,讓遞“禾手子”的少跑路,從而少捱工;而遞“禾手子”時要讓蔸部向前遞過去,以方便扮禾的人順手接過,且禾葉的芒刺不會扎到扮禾人的臉目……
這些打小跟母親從勞動中獲取的處事為人的方法和態(tài)度,使我受益終生。一直以來,我在單位都是一個極好共處、極受歡迎的人。
母親還是一個特別能容忍的人。有一個會算“八字”的族伯曾跟我說:“你娘命里‘四柱全部是水,什么都能容下,總把自己往最低處放?!笔聦嵈蟾乓彩侨绱恕N覀冃值軓牟桓业酵饷娓顺臣?,因為不管是我們對還是錯,母親總是不問青紅皂白地責罰我們。她有一句口頭禪:“管好自己的崽,天下太平?!?/p>
我是長兄,父母對我的要求尤高,教管尤嚴。不但要求我自己做好,給弟弟做出榜樣,還要負起教管弟弟的責任來。小時候,具體地說來,是初中畢業(yè)以前,只要弟弟犯了錯,我是要同罰的,甚至弟弟偶爾與別人吵了架,母親也只責罰我,而不怎么責罰弟弟。有時我也覺得憋屈,但同時自然也就要去管教好弟弟了。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各自成家了,我講什么,兩位弟弟還是很聽的;當然,他們現(xiàn)在也不要我管什么了。
母親有一招是讓我最犯怵的:我若犯了什么錯,她就哭,打也不打,罵也不罵,說也不說。她一哭,我心里就翻江倒海。我寧可被她打,被她罵,被她責,可她就是不打不罵不責,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跪下“愿招”(認錯),再不敢犯了。
有一次,父親被一個人蠻不講理地打破了頭皮;還有一次,滿嬸為了一件小事打了母親。其時,我們兄弟都已長成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了,氣憤不已,立馬要“報仇”。母親怎么也不準,說別人一錯,我不能二錯。后來,那個打我父親的人撞見了我,立刻慌慌張張地拔腿就跑,因為有人對他說過,我是個大孝子,并且練了功夫,有他受的。他跑了一下,見我并不追,就停下來有些不解地看著我。我實在想追過去揍他一頓,但還是說:“我媽媽說你一錯不許我二錯,你要是知道怕我,就不要再有下次!”那人羞赧不已。
我剛教書時就教初三。那時初三補課,任課老師收入相對高一些。每次周末回去,母親都勉勵我要認真工作,不能“亂彈琴”,不能打牌賭博爛人心,我也迅速成了最受歡迎的老師之一。但就在第二年,由于某些人事安排的原因,在我教了一個月初三的情況下,領導把我換下來教初二。我心里大不平,周末回來憤憤地說給母親聽。我清楚地記得,其時母親正在挖土種蘿卜菜籽,她說:“斟了就斟了,一樣地教書,少賺幾個辛苦錢也無妨。不過工作一樣地要干好,千萬不能任性‘耍亂彈——我看反而要更加干好一些,讓別人去評說。是塊肥土就隨便種什么都有?!蔽倚臍忸D消,心窗頓亮。我在十三年半的教師生涯中,教過七屆畢業(yè)班,并被選任為全鎮(zhèn)首個全寄宿制班級班主任,從而為全鎮(zhèn)初中實現(xiàn)全寄宿做了一些開創(chuàng)性工作,多次被評優(yōu)評先評立功,成為全鎮(zhèn)教師中的翹楚和楷模。別人在嘆服我的時候,當然不會知道,我,是被母親用心施過肥的那塊肥土。后來,我考上公務員,不久就進入市里工作;二弟大學畢業(yè)后進入市委核心部門工作,去年又被婁底市委的一個核心部門選去;三弟南下打工,從一個搬運工干到高管。別人在感嘆、稱贊的時候,當然不會知道,母親在我們的“土”里下過多少肥!
母親教我們待人的宗旨是:不記仇,要記恩。我家得到過許多親戚朋友的接濟。對那些周濟過我們的人,母親常常念叨于口,并想方設法報答他們。比方母親釀酒、打豆腐的技術好,就幫他們釀酒,打豆腐;常常叫我們去給他們干點活,等等。受人滴水之恩,常思涌泉相報,自然也就成為我的處世原則之一了。
有一句話,母親不知對我講過多少次:“我不羨慕別人家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也不羨慕別人好玩,只羨慕有的人家團結得好——家和萬事興。你爹爹他們有的兄弟團結得不夠好,你們兄弟就千萬要團結。你是大哥,當然要多吃些虧?!蔽覅⒓庸ぷ饕院?,自己沒有買過什么像樣的衣服和鞋子,而鼎力資助兩位弟弟上學,二弟高考失利后,父母都覺得無力再送他讀書了,是我堅決支持他復讀的,并說:“你大學畢業(yè)之前,我不找女朋友?!蹦赣H去世后,兩位弟弟先后完婚,家里建新房,還舊債,我都傾其所有,以至我至今幾乎沒有余錢,但我卻從無怨言。
沒有別的,聽母親的話而已。
3
今年正月初一,我到一個族嬸家去拜年。一九八八年,她和我母親同時被診斷為風濕性心臟病,她牢遵醫(yī)囑,從此以后不再干重活,不下田,不進土,飯都不太煮;不再操心任何事;有好的盡量吃——她至今健在,而我母親,卻已逝去十年。
母親,是累死的。
父母從奶奶手里分家僅僅分得一間土磚房,一張床,一張小茶幾,一條凳子,一個破舊的碗柜。吃飯時,父親坐凳子,母親則坐在一截土磚或者門檻上。我們那里是個狹窄的小山村,叫馬尾沖,田少旱土多,盛產紅薯。每年立冬以后,挖回的紅薯就堆滿了大半個房間,小山似的。我們睡覺時得從這邊的“山坡”爬上去,再從那邊的“坡”滾落下去,紅薯圓溜溜的,在腳底一滾動,就把人“自動”送到了床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紅薯吃。每年春上糧食青黃不接的時候,一連幾十天都煮紅薯吃。外婆或者母親的娘家親戚來我家時,母親總要把飯鍋洗了又洗,刷了又刷,把貼鍋的薯氣洗凈,再煮出一鍋香噴噴的大米飯。外婆當然不解,說不用洗。母親就說是我父親吃得挑剔,每餐都得洗干凈才煮飯。外婆信以為真,回去逢人就講:“老地主人家就是不一樣,吃飯都有講究?!逼鋵?,母親是不想讓自己母親知道女兒在夫家過苦日子而擔心。母親平時穿得爛爛落落,但備有一身——僅僅一身——體面衣裳,每次出去,特別是走親戚時都要穿戴整齊。所以一般的親戚都以為母親過得還好。我們兄弟穿的大多是別人接濟的舊衣服,母親就把它們改得盡量合身,洗得干干凈凈,折放得有棱有角的,硬是整出三分“新樣”來。就算是補丁,也顏色相配,方方正正,針腳綿密。因而學校的老師都以為我家較為殷實。
母親用她的能巧,蒙出一個窮家的體面。然而,貧賤母親百事哀。我幼時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就是,一天傍晚,母親在家里掉了一枚五分的硬幣,十分懊恨地哭著。她用煤油燈照著,趴在地上反復尋找,后來又把墻根的鼠洞反復扒挖,恨不得掘地三尺,但還是沒找到。最后引得鄰居一起來幫忙尋找,也沒有找到。第二天,母親又找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找著,母親傷心了好幾天。
這樣的母親,注定是勤苦的,節(jié)儉的。
母親曾說:“我這一輩子做了好幾輩子的事?!蔽覐臎]有見過母親清清爽爽地休息過一天,她每天睡得很晚,起得又很早,中午也從不休息。就算是夏天,父親中午都要瞇一會兒,可母親卻要利用這一段時間把豬草打回來;晚餐后再剁碎,煮熟,備下第二天的豬食。有時困極了,蹲在茅廁上解大手或坐在尿桶上解小手(原來農村里的尿桶一般放在臥室的門角落)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瞌了過去。有一年,臨近過年了,母親半夜里還在炒準備招待客人的南瓜子,炒著炒著就瞌起來,迷糊中,把盛熟瓜子的竹團箕放到了火上,結果團箕燒壞了,瓜子也全部落到火中燒了。第二天聽了母親的述說后,我們大笑不止——若是現(xiàn)在,我怎還能笑得出來,母親是太困了!
而生活,給了母親更多的殘忍,是的,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寫下了這個詞:殘忍。隨便舉幾個例子吧。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嚴格實行計劃生育,母親是結扎對象。當時村干部來動員時說,兩天內去的有獎,兩天后去的就沒有了。母親為了這點獎勵,急急地趕去了。別人都是休養(yǎng)一周,母親術后兩天就回來了。第二天,也就是術后的第三天,她就入山砍柴去了。而此時傷口還未拆線,封著包,不能彎腰。她就跪著砍,血滲出來了,染紅了衣物。母親后來提起此事時,輕描淡寫;可在母親去世十年后的今夜,當我的筆觸及它時,我眼里的傷口也開始滲水,心里的傷口也開始滲血。
也還是在八十年代,大約是末期了吧,我家由于缺糧而租種了許多“包田”(早稻谷歸自己,晚稻谷要每畝給田主五百斤甚至更多的租谷),有的“包田”還要翻過一座山去耕作。有一年收了山外的早稻,沒有曬就直接用車運回來。但我家在山腳底,而馬路是在半山腰上通過的,稻谷只能卸在馬路邊,再一擔擔擔回來。偏偏天公不作美,雷雨大作。父親到山外犁田去了;母親大急,生怕稻谷被雨淋了,連跑帶拖,擔著幾十斤一擔的水漉漉的稻谷搶回來,中間一口氣勻不過來,嗆出了一大口血。母親還是顧不上歇氣,在雨中把稻谷全部搶擔了回來。殷紅的血被雨水一沖,就不見了蹤影,但母親的風濕性心臟病大約從此就誘發(fā)了。
母親患病以后,沒有住院治療,依舊如前地干活。病發(fā)作了,就到診所里打幾天針,輸點液,稍好一點就又田里土里風里雨里地做。這樣,母親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有時一病就要拖十天半個月,嫌到醫(yī)院去太遠太噦嗦,就買回藥讓父親給她打針,打針的地方往往結起了硬痂。好幾次,父親一針扎下去,針頭都扎彎了,只得換針頭,霸蠻刺進去,母親疼得牙齒咬得咯咯響。即使病發(fā)作打針吃藥時候,母親依舊操持家務,僅僅不做挑擔之類的重活而已。
母親的病和我們的讀書,使家里的債務像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父親又不能出去賺錢,也沒有學手藝做工。這樣的家,夠嗆的。
母親節(jié)儉得近乎苛刻。她喜歡吃包子,但很多年就是沒舍得買一個吃,有時候經(jīng)過包子鋪時,喉嚨里生出了雙手要抓一個,但摸摸口袋,只能吞吞口水挺過去——這是母親后來一臉幸福地吃著我們給她買的包子時說的——何止是包子,母親是多年不曾給自己縫過一件衣服。我們在外讀書期間,她和父親在家里煮菜時油都舍不得放,鍋子燒得紅生生的。
為了增加一點收入,父母打過很多年的魔芋豆腐。那是一件很費力的事。那時交通不發(fā)達,只能靠人力到幾十里外的地方去把魔芋買回來,清早去,天黑才能趕回來,一次只能挑幾十斤,十來天就要去挑一次。為了能多隔幾天,母親也常常和父親一起去。幾十里的長途跋涉,擔幾十斤的東西,對于一個心臟病患者來說,意味著什么?買回來后,要洗凈,去皮。魔芋確實有點“魔”:能讓皮膚過敏,那種介于螞蟻咬和蜂蜇之間的感覺,真的很叫人“享受”。然后要用擂缽一個個磨成漿,由于過敏刺激,只能用鐵叉子扎著磨,很費時;后來買了電磨,就要先把魔芋剁碎,相對輕松了一些——這些工序,一般是由母親完成。磨成漿后,就放到大鍋里用“狼牙棒”不間斷地攪拌個把小時,漿稠重無比,那可是考驗臂力和耐力的好試題。一般是我們父子輪番上陣,大雪天都要出一身汗的,母親有時也要幫著攪一陣。最后配膏,燒開,封好。第二天清早再打開,由父親挑出去賣。
除了賣魔芋豆腐,我家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就是靠母親喂豬婆子。喂豬婆子很耗糧,先前我家還缺糧,沒有條件喂;后來做了很多“包田”,打糧多,母親就喂了一頭。豬婆子每年能產兩窩崽,喂到二三十斤的時候,就分賣給鄰近的人,每次能進賬一兩千元,還可以留一兩頭豮豬自己喂大殺肉賣,賺個幾百元。這種零星散養(yǎng)的方式,其實是一種費力而沒有賺頭的事,只是當時沒有算糧食的成本,也沒有算自己的時間,所以覺得還劃得來。這樣,母親就喂了十多年的豬婆子,硬是從豬肚子里生出了我們的學費。記得我讀中專的那兩年,豬價好,我家的豬婆子也很爭氣,每窩能下十幾只崽,每出一窩收入能達兩千元以上,最多的一次超過了三千,極大地緩解了我的高額學費、生活費所造成的困難。那頭豬婆子為母親撐了很大的力,以致后來衰老賣掉時,母親還有點舍不得。
喂豬婆子是很辛苦的。特別是臨產之時,母親就得全天候地伺候。豬婆子生崽也怪,一般都是在晚上,害得母親要熬通宵。豬崽子斷奶發(fā)食后,四五天就要碾一擔米煮豬食,喂養(yǎng)一個多月,那是母親最辛苦的一段時間。如果碰上與農忙偶合,就會忙得不可開交。我初中時在一篇作文中寫道:“母親把豬欄前面的路踩出了一道深深的坑,也踩出了我們讀書和生活的希望!”老師看了大加贊賞——確實如此??!
那個時代,經(jīng)濟本來就不發(fā)達,父母又都只在家里“搓泥巴坨子”(種田的意思),沒有出去賺過錢,家里自然十分拮據(jù)。在我的印象中,我家一直靠舉債過日子。每年兩次開學之時,母親都要走遍親戚家去為我們借學費,往往要嗆幾天。母親借錢極講信用,一般在限期內想方設法提前還清;實在一時沒有辦法還的,也要及時登門說明。特別是到了過年的時候,就一定要親自到每一戶債主家去照會一次,有錢錢招呼,沒錢話招呼,從未錯過一筆錢,更不會賴掉一分錢。因此,親戚們都愿意接濟。我家是我們村子里欠債最多最久的,但從未有人在過年時來家里討過債。鄰人都不相信我家欠了那么多錢。
母親是恨不得把一分錢掰作兩個用的,咬緊牙、攥緊手地省,能自己做的絕不請人,也絕不花錢買。就說燒煤吧,我家每年要燒一兩千斤煤,都是母親從十多里外的煤礦挑回來的,而且不是用錢買,而是在去的時候順便到山里砍一根樹(請原諒我母親破壞生態(tài)平衡),掮到煤礦換煤,每次擔不了那么多換來的煤,就折算成錢存到煤礦的賬上,零存整取,以備急用。在外婆去世時,父親面對巨額的祭奠費用,幾乎手足無措,是母親跑到煤礦支取了一筆錢從容對付過去的。
我不敢想象,我們這樣一個家庭,沒有母親的計劃、操勞,會是怎樣的一種境地。
4
母親是那種典型的賢妻良母,為人處事從未落人話柄。父親每餐都要喝點小酒,酒都是母親釀的。釀酒是一種很繁瑣、很辛苦的事,但母親從無怨言,而是很用心地釀,使父親不曾斷過一餐酒。而且,一般每餐的第一碗飯都是要先盛給父親的,這幾乎成了一條不成文的“家規(guī)”。父親從小就生風疹塊,一直生到三十多歲,母親就到處打聽偏方,試用了許多次,還真的幫父親根治了。我也得了遺傳,生了好幾次,也是母親用偏方治好的。有一年,父親得了一種怪?。赫栈杌璩脸?,奄奄無力,精神不振,醫(yī)藥無效。母親焦急地四處求醫(yī)問神,還跑到四五十里外的邵東斫螬去問“仙娘”,最終查清了根源:是中了類似巫蠱的一種“神傷”。據(jù)那個給父親治傷病的人講,再過三個月,就可能無法挽回了。
但父親那時有大男子主義,脾氣也暴,動輒對母親動怒,往往還蠻不講理,而母親總是忍讓。有一次,實在忍無可忍,母親下定決心要離家出走。那天晚上,父親出去了,弟弟也睡了,母親把我叫到身邊,異常平靜地交代我,要我聽話,要照顧好自己和兩個弟弟,她要走了,走到無人認識的地方去,就是討米、餓死也再不回來。我一聽,淚如泉涌,不知說什么好。母親呵斥我不許哭,可我怎能止???幸好第二天菩薩保佑,一位篾匠來我家做工,母親實在不愿讓匠人沒招待,就留下來做飯。篾匠在我家一做就是三天,母親也勉強回心轉意了。我之所以用“勉強”一詞,因為我知道母親當時是真的下了決心的,我每天上學時總是魂不守舍,回家以后都不敢離開母親一步。但母親似乎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其后還是一如既往地給父親釀酒、盛飯。
其實,父親是深戀著母親的。就在母親出殯的那天早上,父親起身相送,一個趔趄就栽倒在門角落里。其后半年,父親大病一場,尤其是腸胃不適,再也不喝酒了。
母親對爺爺奶奶也很好。爺爺在世時,喜歡吃米粉丸子,他只要我母親為他磨米粉,做丸子,說只有我母親做的他才放心。這是奶奶告訴我的,因為爺爺在我一歲時就去世了。我家不遠處有一座水庫,父親有時去釣魚。只要釣得一條半斤的鯽魚,煮好后,母親一定會揀上肉體最豐厚的那幾塊,讓我或者弟弟給奶奶送去。就連春插時在田坳邊摘得的覆盆子,也要選出最大最紅的,讓我們送給奶奶。這種孝道潛移默化的結果是,我把孝道視為第一人道——道德的基礎和底線。對不孝順父母的人,我懶得與其交往,話都不愿意多說一句。別人都很羨慕我父母有三個孝順、懂事的兒子,有一個兒女不太孝順的鄰居多次對母親講:“真的不知道你有什么法術,兒子個個聽話?!蹦赣H有什么法術呢?只不過幾塊豐厚的魚肉,幾粒最甜的覆盆子而已。而今,我孝敬給父親和岳父母的錢物,都要經(jīng)我小孩的手轉交,或者當著她的面交,不為別的,只為一種傳承。在我成為教師后,特別是當班主任時,我也總是把孝順作為思想品德教育的“第一要務”,對個別“忤逆子”學生,我曾動用“重典”促其轉變。至今還有那么幾個家長對我感激不盡呢。
世人是容易欺貧奉富的,但母親以她的品行贏得了鄰里大小的尊重,村里那些小孩子,競都愿意聽我母親的話。因為,我母親從不諷刺、奚落、慫恿、唆使他們,而總是規(guī)勸他們奮發(fā)學習,走正道,行大道,語方言正的。我的一位伯母常羨嫉有加地說:“不曉得江柏(母親的名字)婆子有什么‘咬卵法,三歲細伢子都服了她!”母親有什么法呢?有德而已。所以母親去世后,外面的人都說:“唉,馬尾沖的茶壇子打碎了!”意思是從此以后,他們有事沒事到我們村里來的時候,再沒有人會像我母親那樣為他們殷勤倒茶了。
像我妻子,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沒有幾個人會不被她“看扁”的,她和母親僅僅認識半年,只見過屈指可數(shù)的幾面,但一說起我母親,總是贊不絕口,說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5
我和妻子是在二000年下半年,也就是離母親去世僅有半年開始戀愛的。因為這,我對母親是心存愧疚的。
雖然,從參加工作起,我把所有的工資一分一厘都交給了母親,甚至每個周末回來也都把口袋里的錢掏給她收起來,回單位時再向她討個車費,她要多給點,我也不要。從而讓她在生命的最后五年中再沒有怎么為錢而奔波過了。
雖然,我以及兩位弟弟,一直搶著幫她干活兒,不讓她干重活兒。比如放學回家,只要看見母親在擔擔子,就會立即大聲叫她放下,并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過去搶過扁擔。母親生怕我急不擇路而摔跤,趕緊“自覺”放下?lián)拥任?;而我見到她放下后,也就不再跑,而是走過去了。
雖然,我們兄弟都很聽她的話,關心體貼她,甚至比有的女兒還要細心。有一次弟弟過生日,母親照例打了兩個荷包蛋給他吃,弟弟硬要母親吃一個,母親硬不肯吃,推來讓去,弟弟火了,一筷子把蛋扔到溝坑里。母親無可奈何地笑了,乖乖地吃了另一個。
雖然如此,在母親生命的最后半年里,我是愧對母親的,因為,這半年,我把母親拋在了孤單甚至恐懼里。
二000年下半年,我調到了離家較近的中學,并開始戀愛。而這一年上半年,我家新建了房子,欠下了許多新債,兩個弟弟又在讀書,都要大把的錢對付。母親急了,硬要從未出門打過工的父親出去打工。父親當然不放心,母親就說我已調到了近邊,可以照顧家里,我也表示可以,父親就出去了。開學后,我每天放學都跑回去,第二天早上再趕回學校。但后來和妻也就是當時的女朋友兩情日蜜,不可分開了;而且學校開始要求教師住校。很快,我平時就不再回去,只在雙休日回去了,而讓母親一個人獨守在家里。我家的新房建在一處山林里,單門獨戶,而母親晚上又膽小,以前晚上她上個廁所都要我們做個伴的(農村的廁所一般離住房較遠),當時她獨自守家,一定是很害怕的。我后來得知,她是用一個小桶子晚上放在臥室里解手,早上再倒掉的,我愧疚不已。
有一天晚上,寒潮初到,我恰好要臨時到家里去討一個證件,夜里趕回去,只見屋里亮著燈,卻不見母親的蹤影。我慌忙四處呼喊尋找。一會兒,只見母親弓著背,背著小丘似的一背簍蘿卜從后山氣喘吁吁地下來。我慌忙幫她接下,責怪她為什么晚上還要這么做。母親說先是準備明天再去扯的,但看見變天了,怕今晚下雨,就趕緊去把幾天的豬草尋回來。
當晚我沒有再回校,而留在家里陪母親。母親說起她前一段時間病發(fā)作,在床上躺了三四天,幾乎動彈不得,還要喂豬。她說:“這一次真的是變了崽了,有時想喝一口開水都倒不出手來,你爹在家時就舒服多啦。那幾天,我生怕自己病死了都無人知曉,菩薩保佑沒死?!蔽衣犃死⒕尾灰眩彩侨套×藴I,不讓母親看見,并決心不顧學校的規(guī)矩和女友的責怪,每晚回來陪母親。但天見可憐似的,父親竟在當晚半夜時分回來了,我于是就放心了。
快放寒假的時候,不想母親竟染上了沉疴,治到過年時依舊不見好,反而越發(fā)嚴重了,最后竟不能說話,僅僅靠點頭和搖頭來交流了,還出現(xiàn)了敗血癥。我卻一直和女友膩在學校里沒有回去,因為想到弟弟他們都回來了,似乎可以放心了。
拖到過年時,母親的生命已無法挽回了。母親那幾天被病痛折磨的模樣,我依舊歷歷在目,一回想起來就心酸不已。即便如此,母親依舊操心很多。我第一次接女友回家過年,由于當時家況慘淡,沒有好好招待,母親當時已經(jīng)無法說話,但神情焦急。正月初二,我送女友回去,然后一個人回來。母親以為是女友見了家里和她的如此境況要跟我吹,急得要死,病情急轉直下。我們過了一天才“領悟”到母親的這點心思,向她解釋,并趕忙把女友又接到家里——母親竟舒心地笑了,也似乎好了許多,一直到正月初七……
在那半年里,還有一件事,成為我對母親最深的愧疚。我家有一片油茶林,采了幾擔茶籽。打茶油的時候,我請了一輛拖拉機把茶籽運到油榨坊,母親就守在那里打油。本來計劃白天能打完的,結果拖到了晚上。油榨坊離學校不遠,我給母親送了晚飯,一起等。但那天榨油機偏偏出了問題,我家的茶籽等到好遲時候還沒有開榨。我一面擔心女友在學校里膽小害怕,而想馬上回校;一面又擔心母親要趕夜路回去,而堅持想送母親。母親見我魂不守舍、心掛兩頭的神情,就安慰我說她不怕,有手電,油也沒多重,可以自己回去,何況到半路路過我的堂兄家時,還可以叫他送一程。母親找了一大堆理由叫我不要顧慮她,而要我回去照顧女友。我一時“輕信”了她,也知道這位堂兄對母親挺好的,就猶猶豫豫地回校去了。后來,我問堂兄,才知道母親根本沒有叫他,而是獨自一人,擔著幾十斤茶油,深更半夜回去的。而進沖的那段山道,母親曾在那里嚇破了一次膽的。我恨不得打自己一記耳光。后來有位鄰居笑我是典型的“討了婆娘忘了老娘”,我愧疚得要死。我決心決不許自己再落下這樣的遺憾了,但是,母親,卻再不能給我這樣的機會了。
6
母親,是帶著遺憾走的。
母親生前多次滿懷憧憬地說:“我沒有其他愿望,只要建好新房子,住上幾年,抱一抱孫子,就死得了?!?/p>
母親的這兩個再平常不過的愿望也沒有實現(xiàn),她走了。雖然,在二000年上半年,我家建了新房子,但只建好了一層,母親也只住了大半年;而直到她去世,我還在戀愛階段。
但我想,母親的愿望其實都有了良好的開端,并都實現(xiàn)了。二00一年底,我小孩出生了;二00五年暑假,我傾盡積蓄,合著兩位弟弟支持,主持把房子升了第二層;是年下半年,大弟弟結了婚,次年有了小孩;二00七年初,小弟弟也結婚了,我陪他到湖北仙桃接回了仙桃一樣的新娘,現(xiàn)在有了兩個小孩。我想,我們已在母親的愿望之路上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而且可能還超出了這條路的承載:比如我和二弟進入本市的重點機關工作,前途看好;比如我在許多報刊上留下名字,就連她的孫女、我的小孩,也在八歲時就開始正兒八經(jīng)地發(fā)表作品了;比如我為她寫下這萬言長文,成文后我將帶一份到她的墳頭去焚化,但愿母親能讀懂。
前行中,我總覺得母親并未遠離我,她的眼睛,白天太陽一樣晚上月亮一樣懸在我的頭頂,沐浴著我。母親不會打牌玩耍,我至今也不會,有同事經(jīng)常慫恿我學各種牌技,我總說我是受了“皇封”的,不能學也不會學。就在此時,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我依然能真切地感到母親的眼睛就懸在頭頂,燈一樣明亮。
我不止一次詛咒過并不存在的上天:為什么不多賜予母親幾年時光,讓她過幾天舒服日子,那個和她同時得病的族嬸不是還健在嗎?母親為了這個家,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剛要苦盡甘來的時候,她卻嘗不到了。難道母親生來就只能是受苦受累的命?難道是像母親說的“我是前世欠你們的,是來還債的”?命運,待母親太不公平!十年來,親戚朋友每每看到我們時,總要感嘆道:“要是你娘還在那……”是啊,要是我娘還在……當我第一次立功時,心里默念:要是母親還在!當我自考本科畢業(yè)時,我想:要是母親還在!當我走進市政府上班的第一天,坐在空調下,一個念頭暖氣一樣潮潮地冒出來:要是母親還在!當?shù)艿鼙贿x調到婁底工作的那天,我目送接他的車駛入雨幕,我眼里也突然生出雨幕:要是母親還在!今年過年,我們悉數(shù)回家團聚,兒輩追雞趕狗,盡情嬉戲,放花炮、搶糖果;我們陪著父親打牌消遣,面對此情此景,我心里時常涌起一陣“幸福”的難過:要是母親還在!
母親去世前不久,要我把所有債務都記在一個本子上,我當時就覺得心堵。她去世后的幾年里,我就深切地感到了債的巨大的沉,和為一個大家庭計劃的重。是啊,要是母親還在!我為這個念頭糾結不已,后來,我寧愿相信是母親太累了,不能再操心了,于是休息去了;如果她不去休息,也許現(xiàn)在更累!我們,實在不能讓母親再操心了。但是,她不操心了嗎?我怎么看到她的眼睛一直懸在頭頂。
母親,就在那!
今年過年,是母親去世后,我們兄弟第一次一起回家過年。此前十年,因為奔波和各種原因,沒有這樣齊斬斬地回來過。正月初一上午,我們一起來到母親墳前,撲通一聲跪下!
——母親,您還有遺憾嗎?
7
十年間,我無數(shù)次夢見母親;就在寫這篇文章的近一個月里,我也不斷夢見。我知道,母親還將頻頻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夢中的母親,總在做飯、洗衣、喂豬、割禾、砍柴……和十年以前一樣地忙碌,母親啊!
就在剛才,夢里,母親又端了一碗飯給我吃……忽而醒來,唯聞夜雨滴答。
下雨了。雨滴敲打著街巷兩旁的不銹鋼窗棚,異常地響。
明日,母親墳頭的青草又該長一寸了吧?
作者簡介:李群芳,男,1976年3月出生,湖南漣源市人。湖南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已出版詩文集《愛的回音壁》、詩集《地大天大》《墻有茨》。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