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我去參觀畫展,在一幅畫前駐足,仰頭久久凝望——淡墨勾染出的矮墻,院內繁花似錦,墻外一條彎曲的土路伸向遠方,一輪皎潔溫潤的圓月斜掛天上。這一定是一輪鄉(xiāng)下的月亮,細看果然題名——《鄉(xiāng)間月色》。
這幅畫將我的記憶帶回遙遠的童年,那樣明晃晃、清亮亮的月亮是來自鄉(xiāng)村的,是從吟誦千年的《詩經(jīng)》中走出來的,腳步輕盈,姿態(tài)清朗。不似城里的月亮,隔著灰蒙蒙的云層,躲躲閃閃,晦暗不明。
從前,有月亮的晚上,鄉(xiāng)下是不用點燈的。在田間勞作了一天的村民踏著月光歸來,燒火做飯,而后端起碗聚在路邊的樹下。在月光的映襯下,每張清秀的、粗糲的、滄桑的、布滿皺紋的年輕或年老的臉上都泛著光亮,大伙吃著聊著,閑扯著田間的活計。
一群孩子在月光下瘋跑玩耍,我很少參與其中,尤其金枝、銀枝兩姐妹在時。我那時六歲,性格內向、孤僻,經(jīng)?;蛞谢蜃诎珘ι?,一個人看月亮。我覺得那群孩子是一伙的,我跟月亮是一伙的,要不怎么我笑它也笑。一縷縷飯香鉆入鼻中,我不停地朝路上張望。待到母親披著銀白色的月光,扛著鋤頭緩步走來,我便跳下墻飛奔上前。
那年初春,我患了病,咳嗽得很厲害。母親騎著自行車,帶我去十幾里外的鄉(xiāng)醫(yī)院看病。藥吃了不少,病卻不見好轉。那天母親又帶我去鄉(xiāng)里看病,回來天色已晚。站在院墻外,我捂著心口劇烈地咳嗽著,一只鳥驚飛在月色中。
柴門突然開了,門里站著位身穿軍裝的清瘦男人,是父親。他挾帶著海風的氣息風塵仆仆地歸來,聽鄰居說母親帶我看病去了,便下廚把飯做好,等候我們回來。見到父親,母親驚喜又慌張,目光溫柔地纏繞在父親身上,看他進灶間把湯盛好,端到院中的石桌上。
我冷冷地看著父親,心里說不出是怨是惱。他常年不在家,把地里的活撂給母親,偶爾回來住幾天又走了。我恨隔壁家的金枝、銀枝,她們的腦袋里裝滿了惡作劇,嘴里不時爆出一串嘲笑聲,但我羨慕她們有個壯如黑塔般的父親,她倆經(jīng)常驕傲地跟在父親身后。
碗里裝大半碗粥,稀得照見人影,我心里更覺委屈,干脆坐著不動。父親輕嘆一聲,愧疚地垂下了頭,旋即興奮地說:“快看,碗里有什么?”我低頭看,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巴肜镉袀€月亮。”父親又說。可不是嗎?碗里有一個白胖的月亮,連母親也看呆了,分外驚喜,說:“像個剝了皮的雞蛋?!?/p>
為了給我治病,母親賣掉了家中攢了半年的雞蛋。我心情好起來,捧起碗小口地抿著粥,直到把碗底舔得一干二凈。
飯后,父親端出一碗水煮大蒜,笑著說:“里面放了冰糖,能治咳嗽的,就著月亮喝下去吧?!蹦菚r冰糖稀缺,市面上買不到,父親是從部隊帶回來的。那夜我睡得酣甜,仿佛肚子里真的臥了個月亮。
隨后的幾天晚上,我喝著稀粥外加冰糖水,父親陪我一起賞月,看碗中的月亮碎了又圓。一周后,父親匆匆返回時,我的咳嗽竟完全好了。
隨著父親轉業(yè),我們家搬進了城里。我是在多年以后,才懂得父親的用意之深——心有明月自澄凈。只是我至今未曾問過,堅守海島的那些艱苦又寂寥的夜晚,他是否有“隔千里兮共明月”的思潮起伏。
在靜寂的夜里,我又夢見小山村,碗中的月亮輕輕地晃蕩著,灑落一枕思念。朦朧間月亮從碗中升起來,變得又大又亮,它懸在空中,使我放下糾結與掛礙,心中一片空明清澈。
(選自樂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