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娜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對于西方的法哲學家、法律工作者來說,法律意識問題并不十分重要,常常只是在論述其他法學問題時被順便提及。然而,對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俄羅斯法哲學家們,法律意識問題卻一度成了他們求解時代問題的突破點,比如,在代表俄羅斯知識分子思想轉向標志的《路標》文集中,法哲學家鮑·阿·基斯嘉科夫斯基曾發(fā)表《保衛(wèi)法律——知識分子與法律意識》(1909年)一文,對俄羅斯知識分子與人民大眾的法律意識予以批判和反思;法哲學家巴·伊·諾夫戈羅采夫的重要著作《法哲學導論》一書的副標題則是《當代法律意識的危機》,對盧梭以來的西方法制思想歷程以及在其影響下俄羅斯社會發(fā)展道路中的問題進行深入的剖析,同時,伊萬·伊里因(1883-1954)的法律意識思想也是較為顯眼的。伊里因是諾夫戈羅采夫教授的學生,早年受諾戈羅采夫教授的影響很深,尤其是在“法律意識”這一主題上,可謂是直接承其衣缽,他不僅從形而上學的哲學立場出發(fā)寫作關于法律意識的專著,將法律意識概念提升至法哲學研究的中心位置,還一再從法律意識的視角討論與俄羅斯未來的國家建設和民族復興有關的現(xiàn)實問題。對此,我們會不由自主地追問:對于俄羅斯的法哲學家們來說,何謂法律意識?為什么在俄羅斯民族處于歷史轉折的緊要關頭時,他們的研究視線會聚焦在這一問題上?他們通過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志在表達什么樣的法哲學和政治哲學主張?這些主張對于當下的時代是否具有一定啟示與借鑒意義?本文深入考察伊里因的法律意識思想,全面呈現(xiàn)其法律意識的理論基礎和基本內(nèi)容,從中揭示其法哲學思想的基本特點,由此掀開蒙在十月革命前的俄羅斯法哲學思想上的帷幕,進而從中汲取一些有益的啟示。
通常認為,所謂法律意識,即是人們關于現(xiàn)行法律是否公正、在當下法律框架下社會成員的權利和義務劃分得是否恰當、社會成員的某些行為是否合法等看法的總和以及對這些看法的理論表達。然而,對于伊里因來說,關于法律意識的這一通常表述則過于淺顯,達不到他關于法律意識的復雜思考和重要定位。在伊里因這里,法律意識主要不是指人們對現(xiàn)行法律的理解、認識、思考和態(tài)度,而是指人們對于法的本質、主要作用、基本特征的認識以及在此認識的基礎上自覺地實現(xiàn)法的本質、使法發(fā)揮其正當作用的實踐意志,用他本人的話來說,就是人們“追求法、法的目的的意志以及自覺地將自己對這一目的的意識作為自己行為的動機的能力”[1]326。這就是說,法律意識不是面向成文制定法的意識,而是面向成文制定法及其全部法律實踐背后的法的應然目的和本質的意識。伊里因這一法律意識概念暗含著這樣一個潛在的思想前提和內(nèi)涵:法不等同于成文制定法的總和,成文制定法的效力也不完全取決于它的權威制定性和社會實效性,更為重要的是它要符合法的應然目的與本質,說到底,法的應然目的與本質才是整個法律秩序王國的太上皇,是衡量法律效力的最高標準,與法的應然目的與本質的偏離則會使制定法喪失效力,這是一種極其激進的非實證主義法學立場;而且也正是由于伊里因將法的應然目的與本質置于法律秩序王國中的至高地位上,才使得他極為重視作為人們認識和實現(xiàn)法的應然目的和本質的意志的法律意識。
根據(jù)這一法律意識的概念,法律主體將不再消極地服從現(xiàn)行的制定法,而是可以在面對現(xiàn)行制定法時表現(xiàn)出最大限度的自主權和獨立性:他們似乎擁有了從法的應然目的和本質的層面上思考現(xiàn)行制定法的合法性的天然權利,而且還可以在此基礎上思考或者選擇主動地遵從合法的制定法,或者選擇抗議和改變不法的制定法。于是,這里也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在這一法律意識概念下,法律主體獲得了改造舊法律秩序、重建新法律秩序的天然權利,而他們予以“改造”和“重建”的指導方向卻是他們對法的應然本質與目的的認識和實踐意志。我們知道,由于在知識結構、道德價值、理想信念、認識與實踐能力等方面的巨大差異,法律主體對法的應然目的和本質的認識和實踐意志必然是千差萬別的,況且,正如伊里因所說:“人的所有心靈力量,包括意志、感受、想像以及人在外在世界中借以完成自己行為的所有能力與力量,尤其是人的本能,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參與到法律意識中”[2]447。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在伊里因看來,法律意識的存在形態(tài)是多種多樣的?任何人都可以在自己所謂的法律意識的指導下隨意地批判和改造現(xiàn)行的法律秩序嗎?如果是這樣,制定法的秩序性與穩(wěn)定性又如何保障呢?
在關于法律意識本身的概念中,伊里因并沒有對法律意識的主體及其認識和實現(xiàn)法的應然目的與本質的活動進行任何限制性的規(guī)定,從對這一概念的邏輯推演中確實可以得出“法律意識的存在形態(tài)是多樣的”這個結論,不過,他通過對“何謂法的應然目的與本質?”這一問題的確定性回答,將多種多樣的法律意識劃分為了健全的、合理的法律意識和病態(tài)的、不合理的法律意識。和許多俄羅斯的宗教哲學家一樣,伊里因將精神看作世界的根基和人的本質,精神哲學也是伊里因解釋法的應然本質與目的的形而上基礎。所謂精神,即是人身上存在著的一種尋求和實現(xiàn)真、善、美的潛在力量和能力,是神性力量在人身上的體現(xiàn);人的塵世使命就是要通過自身的靈魂和肉體力量將自己身上的神性力量創(chuàng)造性地實現(xiàn)和發(fā)揮出來,使之成為一種真正地追求真、踐行善、洞察美的現(xiàn)實能力[3]。人擁有與這一精神本質一致、且盡全力促進這一精神本質實現(xiàn)的情感、意志、觀念、認識、思想等,即是健全的法律意識,只有健全的法律意識才能成為評判制定法效力、改造制定法的真實有效的力量。
健全法律意識的基礎是精神,它包含著人的全部心靈力量對待法的完整態(tài)度,是人身上的精神性力量和非精神性力量的綜合體,只是其中的精神性力量和非精神性力量的排序并不是隨意的,而是確定的,永遠都是精神性的力量占據(jù)著主導地位,支配和控制著其中的非精神性力量。這就是說,在健全的法律意識中,人的動物性本能放棄了與精神的對立,自覺地服從精神,為精神所用,成為精神追求和實現(xiàn)最高價值的得力工具,正是在此意義上,伊里因說道:“法律意識歸根到底是對本能的某種精神訓化,這一訓化喚起了本能活生生的責任感,使它在人的一切社會表現(xiàn)中都具有一定的尺度感”[2]449。法律意識是“特定的、精神化的本能情緒”,是“追求精神、正義和一切善的本能意志”[1]232。
作為追求精神的意志,健全的法律意識在人們的法律實踐中具體地意味著什么呢?伊里因認為,它可以展開為三項基本的原則:即精神原則、自主原則和相互承認原則,立法主體、執(zhí)法主體、司法主體和守法主體等所有的立法主體在各自的法律活動中應高度地尊重和真誠地落實這三項基本原則,使它們成為與自己“生存、形成動機、付諸行動的基本方式相適應的基本真理”[1]303。
作為法律意識的第一原則,精神原則表達的是這樣一個必要性:無論是作為應當守法的公民個體,還是作為行使立法、執(zhí)法、司法功能的國家行政機關,都應當將自己理解為具有精神價值的精神存在,相信自己的精神本質和自己實現(xiàn)自身精神本質的能力,在自己身上培育出一種精神尊嚴感,在任何艱難的生存斗爭中,都要尊重和珍惜自己的精神價值,以它為驕傲,堅定地成為追求真善美的、創(chuàng)造性的現(xiàn)實力量。進一步來說,精神尊嚴感,是主體對于作為精神力量的“自我”,在最高精神層面上可以獲得論證、在社會中能夠自立而給予的承認和尊重;是主體對自己和最高的客觀價值之間存有一致性和關聯(lián)性的自信和肯定。對于個體的公民來說,這種精神尊嚴感可以在他們的靈魂中塑造出最為強烈的、有力的、持久的追求法和精神的動機與意志,這種動機與意志不僅會使他們真誠地維護和遵守合理的制定法,也會使他們毫不畏懼地與一切不法的法作斗爭。正如伊里因所說:“活在公民靈魂中的這一情感,是使公民的行為成為對象性行為(即符合法的目的和規(guī)定)的最深刻的、最牢固的保障?!保?]308相反,如果一個公民缺乏精神尊嚴感,那么,他不僅不會在自己身上培育追求真善美的精神意志與能力,常常還會任由卑劣的欲望和習性成為主宰他的力量,這樣,他就無法作為社會生活中的合格元素而存在,他既不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尊重和認可合法的法,也不會努力地改造不合法的法。同樣,對于履行立法、執(zhí)法、司法功能的國家機關來說,如果在精神尊嚴感的鼓舞下,有志于實現(xiàn)自己的精神使命和精神本質,它們就會盡力地構建正義、有序的法律秩序,積極地成為維護正義和秩序的真實力量;相反,如果它們?nèi)狈褡饑栏?,無意認識和實現(xiàn)自己的精神本質和精神使命,它們則有可能任意地僭越自身的權利界限,不履行自己的義務,也不尊重自己的人民,甚至會為所欲為地對待他們,以至于會與人民處在極其惡劣的對立狀態(tài)中,歷史上很多政權的解體大多都與此有關。
法律意識的第二個原則是自主原則,是法律主體要培育自己的精神能力而必須遵循的一個原則,它體現(xiàn)為對法律主體自我限制和自我管理能力的要求。對于這一原則,伊里因是這樣論述的:“成為精神,無論是個體還是社會組織,就意味著界定自己和管理自己;這意味著擁有使生命指向美好目的的力量。管理自己意味著通過意志決定自己的行動,選擇自己的生命內(nèi)容,肯定自己的尊嚴和力量,同時規(guī)定和遵守自己的界限,捍衛(wèi)自己的權利,履行自己的義務?!保?]167所謂自主原則,即是自己確定自己、自己管理自己的原則,對于個體的人來說,擁有自主性意味著成為明確地知道自身的精神權利和義務、能夠自我管理和自我約束的合格公民;而對于履行立法、執(zhí)法、司法功能的國家機關來說,則意味著尊重公民的自主性,積極為每個公民發(fā)展自己的精神自主性提供秩序和制度上的合理保障。
自主性的在場有助于社會和諧健康地發(fā)展,而自主性的缺乏則會使人與國家機關的關系陷入惡性的循環(huán)中。首先,如果個體的人不具備自主性,那他就缺乏自我控制、自我管理、自我調(diào)節(jié)的意識和能力,僅僅在外在強制力量的壓制下才遵守法律秩序,這常常會促使國家管理者在具體的政治實踐中不可避免地走上嚴刑重法的道路,甚至建立起高度極權化的國家管理模式。這種極權化的國家不給民眾自主發(fā)展的空間,會壓制民眾的意志,希望民眾成為沉默的順民。在這種情況下,一方面,民眾不會自愿地尊重法律秩序和國家政權;另一方面,國家統(tǒng)治者則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宗教大法官一樣,一邊在內(nèi)心中蔑視民眾,一邊外在地實施極其強勢的政治高壓措施,而當民眾無力承受管理者的強權時,就會走上破壞性的革命道路。在伊里因看來,革命,作為對現(xiàn)有秩序的徹底反抗和破壞,并不是民眾英雄主義情結或者精神成熟性的體現(xiàn),而是一種為實現(xiàn)自身目的允許采取一切手段、舍棄一切價值的蛻化的、病態(tài)的思想模式,是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共同缺乏精神性和自主性而必然造就的惡果。
法律意識的第三個原則是相互承認的原則。精神原則和自主原則都是針對法律主體發(fā)展和實現(xiàn)自身精神本質的使命提出的要求,而相互承認原則則是針對如何處理法律主體之間的關系這一問題提出的。它意味著,每一個法律主體不僅要積極地發(fā)展和實現(xiàn)自身的精神本質,同時,也要承認和尊重其他法律主體所享有的、與自己相同的發(fā)展和實現(xiàn)自身精神本質的權利。相互尊重和承認原則志在于指出相互性和對等性是法律關系實現(xiàn)的必要條件,為了保障其他人應享有的精神發(fā)展空間,每一個法律主體都應當尊重自己的權利界限,并履行自己的義務。正如伊里因說:“當人談論自己的權利時,那就是暗指與此相應的其他人的義務,但是,承認某個人的法律義務,也意味著肯定了他的法律權利,即承認了他的精神本性。同樣,當人談論自己的義務時,也就是承認與此相應的其他人的權利;而這意味著確定了他的法律能力,即他的精神本質?!保?]192相互承認原則,不僅可以在人與人之間的私人交往中創(chuàng)造公平、正義、和諧共生和相互促進的人際關系,而且,它也是國家行政機關和個體公民之間保持良好關系的重要原則。
精神原則、自主原則和相互尊重原則是法律主體提高自己的法律意識水平、并使之朝著健全合理的方向發(fā)展時所應當遵循的基本原則,它們的目的是“要教導人學會獨立、自由、共存、相互性和彼此支持”[1]232。通過對這三項基本原則的闡釋,伊里因不僅意在具體說明健全法律意識的基本內(nèi)容,還進而分析了健全法律意識在和諧法律關系的維護和公正法律秩序的建立上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
伊里因是一個終生關心俄羅斯命運、要執(zhí)著地復興俄羅斯的哲學家[5],他之所以在俄羅斯民族歷史轉折關頭之際一再地討論法律意識的問題,并非沒有原因,而是出于以下兩方面的考慮。
首先,他要明確確定法律意識與人的精神本質之間的關系,確立健全法律意識在法律秩序中的至高地位及其相對于制定法的絕對權利。法律意識是追求和實現(xiàn)法的應然本質和目的的意志,而法的應然本質與目的則是要促進和保障精神本質的實現(xiàn),是追求精神的意志,歸根結底,“規(guī)范的法律意識就是從追求精神的意志中產(chǎn)生的追求法的意志”[1]237。伊里因將法律意識和精神直接聯(lián)系起來,使精神成了健全法律意識絕對的、普遍的動機和基礎,就他的整個哲學建構來說,這是對一個事物之合法性的最高級別的認定和論證。此外,就其理論訴求來說,伊里因的法律意識理論等同于通常所說的自然法理論。一般而言,自然法理論所指的是研究法的應然狀態(tài)的學說,主要探討法的本質,揭示法的價值取向、價值目標、評判標準,并追求為制定法的改革和完善提供調(diào)解性的指導原則和理想模式,這與伊里因的法律意識理論是完全一致的。伊里因的法律意識思想論證法的客觀本質,并通過對健全法律意識三個原則的詳細展開闡釋了自然法的基本內(nèi)容,確立健全法律意識的至高地位,這在某種程度上,這相當于俄羅斯思想史上的一次復興自然法的理論嘗試。
其次,是出于維護制定法權威和合法性的考慮。雖然確立了健全法律意識相對于制定法的絕對權利,但伊里因并非不重視制定法,相反,他認為,人類精神本質的實現(xiàn)是絕對需要制定法帶來的穩(wěn)定生存空間和有效現(xiàn)實力量的。人們生活在共同的生存環(huán)境中,分享著共同的生存基礎,在某種程度上還有著極其相似的物質需要和心理要求,如果沒有合理規(guī)則的約束和相應制度的保障,必然會陷入激烈的矛盾與沖突中,在這種情況下,人類會連自身的生存都無法保障,更談不上普遍地實現(xiàn)自身精神本質了,因此,為了使人們所應享有的物質生活資料和精神發(fā)展空間得到合理的分配和充分的保障,現(xiàn)實有效的法律規(guī)則、法律秩序至關重要。況且,精神力量的生長又是一個內(nèi)在自主的、積極自由的漫長過程,每個人只能在自己的個人體驗和經(jīng)歷的基礎上主動自覺地培育它,對于這個過程來說,通過穩(wěn)定的、有權威的制定法使每個人享有其精神發(fā)展所必須的、不受外在強制力量粗暴干涉的自主空間,更是必不可少。
在伊里因看來,“法就其基本的本質來說是人在塵世的精神生活必不可少的形式,或者用另一句話說:是最高福祉和人類靈魂‘相遇’的必要形式。法首先是人成為獨立精神的權利、生存的權利、自由的權利、自主地面向上帝的權利,是探尋、尋找、信奉和實現(xiàn)所看到和所喜愛的完善的權利。一句話就是:法是精神的屬性、精神的生活方式、精神必須的表現(xiàn)形式?!保?]232法是為了保障人類精神本質的實現(xiàn)而為每個人劃定所應享有的物質生存基礎與精神發(fā)展空間時應當遵循的普遍法則,它既需要追求精神本質的意志(健全法律意識)的永恒指導,使自己不至于失掉自己存在的原初意義;也需要保持一個穩(wěn)定有序的狀態(tài),從而擁有保障人類生存及其精神本質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力量和有效權威,進一步追索,而確立健全法律意識(自然法)的絕對地位、維護制定法相對穩(wěn)定性。這兩個主題則是源于伊里因法律意識理論內(nèi)在并存著的兩個需求。
第一個需求產(chǎn)生于伊里因對法律實證主義現(xiàn)實走向的不滿和遠離這一走向的決心。在伊里因的時代,從十九世紀即在西方法學領域占主導地位的分析主義、社會學、心理學等流派的法學思想相繼被引入到俄羅斯的法學研究領域,吸引著許多俄羅斯學界和政界名流的注意力,也對俄羅斯國家制度的建設和法學理論的研究產(chǎn)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雖然這些法學流派所持的具體觀點很不相同,但是,否定自然法、重視制定法是他們共同的思想立場。對于這一立場,伊里因完全不贊同。重視制定法,從而建立起一套完備有序的法律體系和用以保障既有法律規(guī)范得以有效實施的公正的執(zhí)法機關,這雖是許多國家在法制建設之路上應當實現(xiàn)的目標和理想,但因此而否定自然法的存在,卻會在當時的俄羅斯造成一系列的社會問題:比如內(nèi)在的精神體驗遭到忽視,對法律的解釋趨于形式化、相對化,公平、正義的普遍社會價值得不到維護,企圖鉆法律漏洞的機會主義心理也比比皆是,俄羅斯社會的動蕩與此不無關系?;诖?,伊里因認為,肯定法的客觀本質,確立自然法相對于制定法的首要地位,消除人們相對主義、形式主義法律觀的思想根源,恢復人們對法的尊重,是當時法哲學需要擔負起來的一個重要任務。
第二個需求則產(chǎn)生于伊里因對俄羅斯法律虛無主義歷史傳統(tǒng)的深刻體會以及克服這一傳統(tǒng)的愿望。法律虛無主義傳統(tǒng)在俄羅斯根深蒂固,俄羅斯歷史上存在著不同層面的法律虛無主義。從官方意識形態(tài)來說,俄羅斯不像近代西方國家那樣靠基本大法的制定立國,而是靠權力神授的信仰和強大政權的力量立國。在這種社會制度下,君主及其行政機關的命令最為重要,所謂保障個人權利和自由的法律根本無從談起。從民族心理上來說,俄羅斯知識分子和民眾對道德中心主義具有絕對的好感,他們喜歡從道德的角度看待社會現(xiàn)象和人們的行為,而對于它們與法律之間的關系則較少顧及。托爾斯泰完全否定法律、并視內(nèi)在道德世界的變革為改善社會狀況唯一途徑的法律虛無主義[6],正是這一民族心理在理論上的極端表現(xiàn),這與西方近代思想家對良好法律制度所抱的能夠改變?nèi)说谋拘缘臉O高期望是完全不同的。法律虛無主義在伊里因的時代仍具有不小的影響力,十分不利于當時正處在社會變革中的俄羅斯建立穩(wěn)定的國家制度和有效的社會秩序,作為一個關心俄羅斯命運的法哲學家,伊里因對法律虛無主義的弊端有著深刻的理解,并不斷在自己的著作中對它進行批判,還為此專門寫作了《強力抗惡論》一書。在關于法律意識問題的探討中,他在健全的法律意識和不健全的法律意識之間劃定明確界限,并對健全法律意識的內(nèi)容予以詳細分析,正是要在影響制定法的資格上為法律意識設立標準,防止以法律意識的名義隨意更改制定法,從而在形而上層面上維護制定法的合法性的同時,也在現(xiàn)實層面上維護它的穩(wěn)定性和權威性,這是伊里因在法哲學中反思和超越法律虛無主義的一個積極嘗試。
在伊里因看來,無論是制定法,還是自然法都是法必不可少的構成部分,制定法體系是法的事實存在,代表著法的現(xiàn)實緯度,它以其穩(wěn)定性和強制性為人類建立起一個相對有序的生存空間,為人類的基本生存提供保障;自然法則是法的理想存在,代表著法的應然緯度,是制定法自我完善的永恒方向,也代表著人實現(xiàn)自身精神本質的永恒追求。在法治社會的建設過程中,既要注重制定法體系的建設,也要時刻牢記自然法的存在,積極思考法的應然目的與本質,以之為指導推動制定法的不斷發(fā)展,避免將制定法看作終極法的固化思維,法律意識思想體現(xiàn)著伊里因對俄羅斯民族法律意識中蘊藏問題的反思,是他力圖超越俄羅斯法律虛無主義歷史傳統(tǒng)和法律實證主義現(xiàn)實走向的理論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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