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
陶東冬自稱是個不逛夜店、也不喜歡喝酒的中年單身老男人,盡管他才35歲,離老去尚有一定距離。他最大的愛好是逛博物館,盡管他就在北京一座陳列古老農具和陶器的博物館工作,似乎早該對類似場所司空見慣。
迄今為止,他打卡過38個國家、442座城市,逛了2090座博物館,每年保持著150至200座博物館的增量,人生目標是逛夠10000座博物館,為此常有“人生苦短”的擔憂。
他鐘愛歷史留下的死物件,穿得也像一件歷史的遺留物:黑色貝雷帽,灰色毛呢大衣,還有一只略顯巨大的公文包。說話帶著知識分子咬文嚼字的嚴謹,舉手投足像一個活在現(xiàn)代的古人。
他說自己的打扮模仿了契訶夫小說《套中人》的主角別里科夫。那是一個在現(xiàn)實生活里總是心懷不安的小人物,老想給自己包上一層殼,用豎領的衣服、雨傘、鞋套給自己制造了一個安全的套子。
陶東冬似乎也在制造這樣一個“套子”,“(穿成這樣)是一種儀式,表示我與我的日常生活告別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進入到一個向歷史致敬的環(huán)境中去?!?/p>
陶東冬去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通常會做三件事情:看當?shù)氐牟┪镳^,找一趟最長的橫穿市區(qū)的公交車從頭坐到尾,然后再去當?shù)刈畲蟮陌儇浬痰?,但并不購物?/p>
他的電腦里有一長串以地名命名的文件。出發(fā)前,他把當?shù)氐牟┪镳^在 word里做一個列表,仔細地標上地址、開放時間和聯(lián)系電話,打印出來,逛完一個就在后面打勾。
他逛過很多城市犄角旮旯里的博物館,平時訪客寥寥,連管理人員都會詫異他的到來。接受《人物》采訪時,他帶了一摞博物館的門票和城市地圖,對著地圖尋找博物館的位置,聊起背后的故事時滔滔不絕,激動處還會手舞足蹈。
博物館界有一句口號,為未來收藏過去,但是收藏什么樣的過去,不同博物館做出了不同選擇。2009年,他和父親在俄羅斯旅行了50天,參觀了200多家博物館。在這場被他稱之為“空前絕后的大旅行”中,他看到了這種選擇的結果。
“從蘇聯(lián)到俄羅斯,整個社會徹底地發(fā)生變化了,它的博物館該怎么辦呢?怎么描述?我們在俄羅斯不同的博物館中,看到了這些變化?!?/p>
不同的敘事背后代表著什么?歷史的真相是什么?博物館呈現(xiàn)的應該是真相的部分還是部分的真相呢?他不確知這些問題的答案。
逛過了很多很多博物館后,他做出了總結,“博物館就是你需要用一天的時間做功課、在里面度過一個小時、學到一輩子再也用不到的無用之學、一個月后再把它忘個精光的地方?!?/p>
他總是能從歷史的切片和現(xiàn)實的對照中找到樂趣。在英國伯明翰科技博物館里參觀完吞云吐霧的蒸汽機械,出門拐角就遇到了紀念品商店里的“中國制造”。博物館外,伯明翰已經從工業(yè)革命的起源地變成廢棄的工業(yè)區(qū),中國流水線上的商品卻在源源不斷地出現(xiàn)在全世界的貨架上,歷史的巨大變遷和微小細節(jié)在一個博物館里相遇了。
“無論你是一個千萬富翁、一個縣委書記,又或者是一個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在博物館面對數(shù)十個世紀的恢弘歷史,在這宏大的敘事面前,我們現(xiàn)實的個體差異在這一瞬間全部消失了,被抹平了,這就是我所說的博物館的平等化與民主化?!彼f。
然而,這種抹平有時候無法實現(xiàn),更像個一廂情愿的愿景。在某地參觀博物館時,他遇到了清場,原因是當?shù)氐男姓L官前來視察,他沮喪地離開了。
在想要告別的日常里,他是一名博物館工作人員,穿梭在擺滿瓶瓶罐罐的庫房和展館,對著沉默的器皿和陶俑進行記錄研究,鉆研著一門需要“慢慢熏出來的手藝”。
“與其說是博物館塑造了我的性格,不如說是我的性格決定了我更適合于博物館。” 他有輕微的強迫癥和整理癖,著迷于收集一些瑣碎的事物,圖書、郵票、博物館門票等,博物館本身就是收藏與整理癖好的一種極致。
這是一份他不討厭但也無所謂熱愛的工作,但在博物館工作和逛博物館是兩碼事,對逛博物館的熱情可以很高,在工作中強烈的浪漫主義激情卻可能是有害的,“如果你滿懷激情,過于激動,你可能啪的一下,把藏品摔碎了。”他說,“你需要按照恰到好處的力度,從恰到好處的角度來完成一件藏品的測量,這需要的是你長期的體力、精力和耐心?!?/p>
頻繁的旅行總讓別人以為他是一個“身家在2000萬左右、至少擁有兩套房子、說不定還有一套別墅、至少會有一輛很不錯的車的小資產階級”,但事實上他一直處于“能夠糊口,但養(yǎng)家比較困難”的狀態(tài)。
他的同學們很多在拍賣行工作,拿著更加體面的薪水,“以一般的世俗標準,我算不上是一個社會上的成功者?!彼f。
為了打卡10000個博物館,他過得像個苦行僧,把自己的恩格爾系數(shù)降到了很低的程度,一個月的飲食、應酬、通訊以及必要的娛樂加起來,總支出不超過1000塊錢。剩余的收入除了儲蓄,都用于旅行,以此保證了一年兩到三趟的境外旅游,和每月一次的國內旅游。
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在《巴黎倫敦落魄記》里寫過,社會底層的流浪漢每天只吃得起面包加黃油,“資本主義所設想的最底層的社會生活狀態(tài),就是我出國旅行的狀態(tài)。”他說。他甚至刻意模仿更貧困階層的消費,并把這種行為解釋為對消費主義“微不足道的小小反抗”。
左圖:陶東冬參觀過200多家俄羅斯博物館,這是位于圣彼得堡的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右圖:他日常的打扮模仿了契訶夫小說《套中人》的主角別里科夫
在家閑著沒事兒,他會翻看收集博物館門票的厚厚夾頁,一個人偷著樂,“在北京市,你有千萬或者說億萬身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比你有錢的人數(shù)以萬計。你有一輛價值百萬的豪車,放到二環(huán)路上的話,沒有人會正眼看你一眼。但是我去過2000個博物館,或者說我能去10000個博物館,在這個北京城里邊有幾個人可以做到呢?”
陶東冬是北京人,出生于一個祖父、外祖父、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的家庭。父母會在家里探討安娜·卡列尼娜的人物形象,他從小在一種“比較開明、理性但稍微欠缺人情味兒”的氛圍中長大。
10歲左右的時候,母親帶他去參觀自然博物館,希望能培養(yǎng)他在自然科學方面的興趣。年幼的他在那里看到了巨大的恐龍化石和鯨魚標本,覺得“非常有趣”。全家買了北京博物館的年票,很快就逛遍了北京的博物館。
大學報志愿的時候,父母參謀著幫他選了計算機專業(yè)。在父母看來,工科是一門很難自學成才的學問,必須要接受系統(tǒng)的科班教育。父母告訴他,“文科是你的情人,工科才是你的合法妻子?!?/p>
遺憾的是,他很快和“妻子”分道揚鑣。大二開始上專業(yè)課,整日的編程讓他覺得很枯燥,不快樂,成績也變得一塌糊涂,在及格和不及格的邊緣徘徊。他困惑又痛苦。在那個迷茫的路口,他幾乎是功利地選擇了博物館學這門無用之學,因為這是一門文理兼收的學科。
他并不確定博物館對自己的影響都是正面的。在逃離日常生活的背后,他也會自嘲地說:“這(逛博物館)是一種對生活的逃避,對于一個不逛夜店,也不喜歡喝酒的中年單身老男人而言,在旅游的時候,去博物館,可以讓他假裝自己玩得非常開心?!?/p>
他近乎詩意地詮釋了旅途帶來的感覺,“好像是本雅明(瓦爾特·本雅明,德國作家)說的,遠方的旅人在陌生的城市中流浪,他的尊嚴如同一個微服私訪的國王。在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邊你會拋開自己的日常,設想自己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仿佛一個微服私訪的國王在視察自己的領地,一種奇妙的意淫,就像在玩兒電腦游戲一樣?!?/p>
微服私訪的國王身邊沒有王后,這事兒有時困擾他,有時能在博物館中得到慰藉:他去了很多大人物的紀念館,發(fā)現(xiàn)他們跟他一樣都是單身漢。
他不信奉單身主義,但對婚姻持謹慎的觀望態(tài)度,“如果你有一個很明確的、固定的生活目標,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日常生活(婚姻)往往會對實現(xiàn)這個目標造成干擾?!彼f。
他不曾遇到的愛情,別人在博物館遇到了。一對情侶參觀地質博物館,看到了寶石,從寶石聊到鉆石,從鉆石聊到鉆戒,從鉆戒走入婚姻。盡管故事和他無關,但這可能就是博物館的另一種意義?!岸嗄曛笏麄兛赡懿挥浀貌┪镳^里紅寶石的化學方程式,但他們會記得,我們在那里度過了一段美妙的時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