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仰,獨立攝影師、譯者,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報道攝影碩士,現(xiàn)居住在上海。以相機為筆記,熱衷在城市游蕩,個人項目作品關(guān)注年齡、記憶與生命。
2018年的頭10天,獻給了西安原影像館主辦的終南山藝術(shù)駐留項目,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之余每天晚上還有七位藝術(shù)家與彭老師、超清禪師一同交流的環(huán)節(jié)。我在交流中展示了長期項目《不朽的林泉》(Faerie)的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方式。這次交流中,彭老師和超清禪師都認為新的方式更值得繼續(xù)嘗試。在回滬的火車上,我寫下了耕樂堂的筆記。
第一次到同里耕樂堂,是在丁楓博士告訴我展覽計劃之后的一周,那天是七月半。雖是鬼節(jié),但暮夏的光天化日中,容不下任何神秘主義的想象。拍攝園林項目《不朽的林泉》兩年多來,習慣了蘇州城里那些規(guī)模更大的古典園林,與它們比起來,對耕樂堂的第一印象只能是一個字:小。這處記不清三進還是四進的宅子,大概只有最后一進圍繞池塘的那圈松、石、樓閣,可以稱為園林。帶著這個不存驚喜的印象,一個半月之后,秋日的大雨中,八位藝術(shù)家在耕樂堂聚首。下午四點半之后,漸漸不再有新的游客,我們開始了沉浸式的園林體驗,丁楓在方廳設(shè)了紅酒和小店,夜幕降臨后,上官終于來了興致,唱了昆曲。雨、黃昏和黑暗,于我總是有轉(zhuǎn)化空間的奇效。在耕樂堂的創(chuàng)作中,我延續(xù)了長期項目《不朽的林泉》的一貫思路,依然試圖透過表象,尋找一個隱匿的“仙境”。
我記得第一次體驗入夜后的園林,是2015年一個夏夜在閉園后的蘇州耦園拍攝,坐在黃石假山頂上的石凳等著天光消逝,我突然以前所未有的清晰看到,假山,并不是“假”的——在園林的語境中,它就是高山,因為園林并不遵循原初自然(Primary Nature)的法則,也不是用人造的山水對原初自然進行簡單模仿。正如托爾金(J. R. R. Tolkien)在《論神話》(On Fairy-Stories)中論述的,神話作者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受已知自然規(guī)律的主宰、擁有獨立運轉(zhuǎn)規(guī)律的二級世界,一個允許讀者心靈進入的仙境,同樣,園林亦是不同于現(xiàn)實世界的另一個時空。于是兩年多來,我在不同的江南園林里尋找,當陽光照到水中央的一簇植物,或者暮光將逝,或者一尾鯉魚在稍縱即逝……在這樣的時刻,分隔兩個世界的帷幕突然撩開,那個隱秘的仙境浮現(xiàn)在眼前,那是承載渴望的所在,超越生死,一日千年。
那個仙境常常出現(xiàn)在相機的成像屏上,有人說用大畫幅相機拍攝是私密的體驗,這點我越來越同意。在遮光的冠布后面,我長久地盯著毛玻璃上凝結(jié)的光,那幅上下顛倒的影像只為我一個人出現(xiàn),而一旦插入底片,這種帶著光暈的像便會消失,我常懷疑留在底片上的與我所看見的,不是同一幅圖像。在反復的私人的觀看中,一種與園林的親密感不知不覺生長出來,似乎耕樂堂成了“我的”,滴滴答答的雨中,竟留戀起來。因此即便我已經(jīng)基本完成拍攝,隔了半月又跟著幾位未完成作品的藝術(shù)家再訪同里。下午四點和早晨七點半,略呈金色的陽光中,水波和松影投射在墻上,又是不同的美。
我開始創(chuàng)造肉眼不可能直接看到的圖像,多次曝光,糅雜了自己的意圖、意外甚至錯誤。用膠片拍攝時,從按下快門到底片沖洗出來,這段或長或短的時差中,奇跡發(fā)生。膠片這種媒介尚存的可信度將我的操控變成事實,于是那個仙境真的被銘刻下來。有一瞬間我懷疑,尋找和創(chuàng)造發(fā)生了錯位。古時建造園林的文人,他們以“造物主”的身份創(chuàng)造了園林這一不同于現(xiàn)實的時空,允許人們親身流連其中;今日,在描述耕樂堂的某個廳時,我們不自覺地說“當初設(shè)酒”,將那一晚自己在園中的活動當作園子里固有的事實,恍惚已把自己當作了主人——那么,當潛意識中我們自己成了園林這一時空的“造物主”,或許“尋找”與“創(chuàng)造”那個仙境也沒有了本質(zhì)區(qū)別。
編輯: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