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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的眼淚

      2018-04-18 03:19:26夏春平
      中國新聞周刊 2018年11期
      關鍵詞:眼角床頭護工

      夏春平

      農(nóng)歷丁酉年臘月二十九下午,北京至武漢的動車載著歸心似箭的我,一路向南,跨黃河過長江,回家和父母過年。

      今年是爸爸的米壽。除夕那天,我們兄妹四人攜家眷近20口人在武漢腦科醫(yī)院住院部病房,四世同堂給88歲的爸爸拜年,幾個第四代重外孫使出花招在太姥爺面前逗他開心,但那天爸爸神情木然,不見一絲笑容。

      患老年癡呆癥的爸爸在病床上已躺了5個年頭,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記憶力一天天衰退,幾近失語。這5年間,我?guī)缀趺吭聫谋本┗匚錆h到醫(yī)院看望一次。這次拜年,與上次見面相隔也僅僅一個多月,但爸爸的狀況又差了好多,這讓我有些難受。但家人勸慰我:對88歲高齡的老人來說,身體一天天再好起來很難,只能期盼壞下去的速度慢點再慢點,對老年癡呆癥患者尤是。

      大年初一下午三點多,我又去醫(yī)院看望。爸爸一直在睡眠中,護工劉師傅告訴我,這段時間,爸爸的睡眠一天比一天長,除一天三次醒來由護工喂飯、翻身擦洗外,每天要睡20小時左右。也許,昏睡對一個88歲的病人是最好的解脫。

      與護工聊了好久,終于等到爸爸醒來。護工說,每天午睡后的短暫醒來,是爸爸一天中精神最好的時刻。剛醒來的爸爸睡眼惺忪地看著我,眼睛眨了幾下,我知道爸爸很清楚我是誰,只是叫不出名來。他已習慣了我這只“候鳥”按時每月到醫(yī)院的看望。

      爸爸性格內(nèi)向,話不多。父母在北京和我一起生活的20多年里,酷暑寒冬十幾年如一日接送孫子上幼兒園、小學、初中……直到孫子出國讀書。因此,那時和爸爸說話最多的是我的孩子,而我和爸爸之間卻很少對話。孩子出國后,爸爸的話更少了。媽媽卻性格開朗,從早到晚話不停,不論是鄰居還是小區(qū)里的居民,見過一兩次就有聊不完的家常。在家里,也是媽媽不斷地“教育”孫子,“教育”爸爸,也“教育”我。我總認為,爸爸話少,是他一輩子的話都讓媽媽說完了。

      我坐在床頭,撫摸著爸爸的額頭說:“昨天是大年三十,全家都到醫(yī)院來跟你過年了,記得嗎?還一起照了全家福相呢。”我拿出手機,翻出全家與他合影的照片,指著一個個放大的人頭告訴他,一遍一遍講述全家一起看他的情景……他眨了眨眼睛。我猜想,他聽清了我的話,也憶起了除夕全家團聚的情景。

      一晃,幾十分鐘過去了,爸爸的神情有些疲倦,我知道他該睡了,就俯身貼著他的耳朵說:“今天我先回家陪媽媽了,明天上午再來看你?!?/p>

      我話音剛落,只見爸爸眼圈泛紅,有些濕潤。我讀懂了爸爸的依戀不舍之情。眼淚是男人的奢侈品,從小到大,我極少看到爸爸的眼淚,而此時,這幾滴眼淚來自一位88歲老人幾近干涸的淚腺,我撕心裂肺地體會到了爸爸有模糊意識卻無力表達的那種痛楚。

      看到爸爸的眼淚,剛起身的我又坐了下來,拿起床頭柜上的紙巾,有如小時淘氣挨揍哭鬧時,爸爸常從褲兜里掏出的揉得皺巴巴、為我們兄妹幾個既擦鼻涕又擦眼淚的方形手帕。那時,爸爸邊幫我們擦眼淚,邊訓斥我們不要淘氣。而此時,是我為他輕輕擦著淚,他則像一個嬰兒,皮膚細嫩得像雞蛋羹,似乎稍一用力就會擦破,他看我的眼神,也嬰兒般含情脈脈。我們對視了一會兒后,他閉上了眼睛。

      我輕聲起身,爸爸卻又睜眼醒來,眼中露出祈求的神情。我只好再次坐下,等他閉上眼睛,便輕輕從床頭移步床尾,但當我回頭看時,爸爸又神奇地睜開了眼,淚水又出現(xiàn)在他的眼角。

      我又回到床頭用紙巾為爸爸擦拭眼角。他又一次閉上眼睛后,我不敢起身,也不再同他說話。10分鐘、20分鐘、半小時、一小時……爸爸嘴角里流出了口水,這次他真的睡著了。

      我起身走到病房門口,仍有些不放心,又轉(zhuǎn)回病床前,給爸爸掖了掖被子,叮囑護工多費心。我依稀看見爸爸熟睡的眼角還留著淚跡,或許是我剛才粗心沒擦凈,或許是爸爸在夢中記起了什么高興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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