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瑞
干媽,是我眼前的影子,是拂也拂不去,推也推不開,想起來心碎,憶起來動容……
干媽姓連,都叫她連嬸或連老媽子,四方臉,中等個兒,人憨厚,看人瞇和著眼;干爹“王大楞”坡腳,走起路來“一米六、一米七”。干媽總共生育有九個子女,還要贍養(yǎng)婆婆,一輩子的心全投在了孩子和老人身上,對我這個干兒子更是格外體貼備至,母子情深。
我過繼到干媽門下,成為干媽家一員時,那年我才12歲,沒了母親。因為母親是心臟病肝腹水,快不行的時候,肚子隆起鼓鼓的好大好大,她把我拉到她身邊說:“等媽媽好了,帶你去城里下館子!……”之后,就托人求福,給我找孩子多的人家認個干媽,孩子多的人氣旺好養(yǎng)活!我爹是山東“倔縣”梁山人,生硬不同意,說該死該活天注定,不信這一套!鄉(xiāng)親們勸和著,人都這樣了,生前還個心愿吧。那一夜,母親怕我害怕嚇著,把我就托付給干媽家過的夜。那一夜,我母親就走了,因走得急,沒留下更多的記憶。
所以,干媽成了我人生的第二個母親,成了我一生的寄托和厚望。
我家離干媽家不遠,中間只隔一條小河溝,平日放了學(xué)我就往干媽家跑,她家孩子多、熱鬧。尤其干媽認了我這個干兒子之后,格外喜歡我、關(guān)心我,并再三囑咐大我的哥哥姐姐要知道疼愛我;小我的要知道體貼我。
我在自己家排行是老大,下面有兩個妹妹。母親去世后,父親又當?shù)之斈铮盐覀冩⒚秘砝洞?,直到八十四歲高壽走都沒再給我們續(xù)后媽。我在干媽家排行上有三個哥哥,五個姐姐,身下一個妹妹。把我的姓氏也給改了,小名:王四,大名,因為身上有王長海、王海山、王長江,我呢,就叫王長宇。小我的妹妹叫王淑賢,人機靈聰明賢惠,與我這小妹妹尤其要好,合得來。
說起小妹,都說干媽是從生命線上挽救過來的。
那年懷小妹時難產(chǎn),接生婆做不了主,山溝溝哪有機動車呀?趕緊套馬爬犁去的縣城醫(yī)院。等到了縣城醫(yī)院,大夫說,是留大人還是留孩子?
干媽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留孩子,留我的孩子!”
沒成想在大夫、護士克服困難的種種努力下,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
當時在場的家人都不同意,你是哪多哪少啊?都生有八個孩子了,還在乎一個嗎?不行,保大人要緊!
在選擇生命時,母親是無私的,她不僅賦予了孩子們生命,還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自己的孩子,這樣的母親是多么高尚、偉大!
由于干媽生的孩子多,遇到的事情就多,自然生孩子的經(jīng)驗就多,在山溝溝十里八村,干媽也成了出了名的“接生婆”。當年,那個山溝溝出生的人,基本是通過干媽的一雙手來到了這個世界的。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這個山溝溝同山外面的世界一樣,生命的極限遇到了挑戰(zhàn),受到了重創(chuàng),吃待食,吃返銷糧,忍饑挨餓,吃糠咽菜。那時山上柞樹結(jié)的橡子(籽粒像榛子那么大),橡子粒是用來喂豬的,人卻吃的供不上嘴,沒辦法都用橡子面做接濟,人吃了,愛便秘,憋得直叫喚。
我干媽家姊妹多,別說穿的供不上流,吃的更是鬧饑荒。干媽生怕這個哭,那個喊、那個叫,總是去山上多挖些野菜做充饑。而我在干媽家時,總是拿出、興許是專留給我的榆樹錢做的菜團子饃饃給我吃,從來不給我吃太差的,這樣過分的疼愛我,讓我心生歡喜、感激不盡!
有天晚上,正趕上二哥、三哥面前桌子上放著一碗面條和一雙筷。后來知道了:是二哥發(fā)燒感冒了,才有了這特殊的待遇。二哥在一旁眼巴巴地瞅著面條。三哥拿眼睛剜愣,他兇狠的眼神超越了瞪的極限!我把眼睛移開,極力克制自己,讓眼睛往墻上看……這一場面,若延續(xù)一個小時,我會發(fā)瘋、得抑郁癥!好在干媽從后廚急急走了過來。又拿來兩雙筷子兩個碗。把一碗面條分成了三份。然后走到我的跟前,拍著我的肩膀,語氣很重地說:“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生的兒子,吃吧!”
干媽把兒子的語音調(diào)得很高,才有了我壯著膽子,撇開三哥眼光吃下去的勇氣……
吃完,我趕緊說,“干媽,我要去玩,還要去完成作業(yè)?!?/p>
于是,干媽也說,好孩子,你去吧,聽話!于是,我硬著頭皮,硬著發(fā)麻的頭皮,頭一次這樣很無奈走出干媽家。再后來像這樣尷尬的場面就沒有了。聽說,干媽把三哥給說了,說不應(yīng)該用眼睛瞪我!能吃上那碗面,還是三哥借我“干兒子”的光呢!……
那時生產(chǎn)隊打下的糧食,都統(tǒng)一存放在生產(chǎn)隊大隊部院里的玉米糧倉里,要有專人看管,玉米棒子要交給國家公糧,等國家撥下來“返銷糧”按人口分下的份數(shù)才能吃。那時人們覺悟性也極高,寧可肚皮餓得咕咕直叫,也沒人去拿,也沒人去搶。
一天晚上放學(xué),我路過生產(chǎn)隊的米糧倉,見四下無人,郭叔叔一把拽過我:“孩子,別吱聲,別跟人說呀,我給你書包裝幾穗玉米,回去給你干媽煮熟了給你和你干媽家的孩子吃,算做個接濟!”我說,不好吧,叔叔我不要!
“這孩子咋這傻呢,拿著,別說出去就行!”郭叔叔是跑腿一個人,愣塞給我的。
想想干媽家哥哥、姐姐干癟的嘴唇,我就接下、收下了??筛蓩屨f過,不讓我隨便要別人家的東西??晌腋蓩屨f是我撿來的。頭一次編謊話,干媽信了。
后來東窗事發(fā),說郭叔叔與干媽私通,才有了玉米,才有了偷吃玉米的故事。我知道是我讓干媽背得黑鍋,我堅決要說個明白!干媽死活不同意,說文革冤假錯案死多少人呀?說要輪到我這頭上不知死多少回了!再說,若是那樣,不僅把你郭叔叔裝進去了,還會落個你做賊偷玉米的罪名,會把你開除學(xué)堂的!
干媽把這一切的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攬,放自己身上扛,正趕上文革后期,批斗之風(fēng)豈能躲得過?后來把郭叔叔與干媽揪出來批斗,批斗之勢是越演越烈,竟上綱上線,說亂搞男女關(guān)系,破壞了革命生產(chǎn)力,而且在干媽的脖子上還掛著一雙破鞋,打成了壞女人——破鞋頭子——此時的羞恥、羞辱,讓干媽難以承受,甭說一個女人家,就是再強悍的男人都難以抬起頭。我知道,干媽是在為我蒙羞,我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了,若是讓哥哥、姐姐們知道了,還不得恨死我、罵死我、打死我呀!干媽幾次想上吊、跳河自盡都被阻止了。打那起,我無心思上學(xué),去干媽家次數(shù)也少了,只想著,干媽對我這個干兒子如此地無私大愛我卻讓她蒙受冤屈和羞辱,我如何才能彌補干媽并給他平反昭雪?我對天對地長嘆,我小小年紀無回天之力!都這樣了,干媽還一再拖著腰板對我說:“孩子,不要為干媽考慮,這不礙你的事,要好好上學(xué),等學(xué)上好了,成為國家有用的人,就是對干媽的彌補和報答。干媽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入土快埋半截子的人啦,死活和名聲帶進棺材里又能怎著?隨它去吧……”
我沮喪、我懊悔,我的一時“失足”,竟給干媽帶來了這么多的累贅、不幸!從打那,干媽的不幸,又接二連三地上演發(fā)生。
干媽被扣上了“破鞋頭子”的爛名,剛開始那陣子,哥哥妹妹們不能理解,歧視、冷漠、翻白眼的目光一起打落在干媽的身上,親人的反目,讓干媽心痛;被干媽接生過的孩子,干媽踩石頭過河,都要往河里投石子,一邊投一邊說: “破鞋,破鞋,過河濕鞋……”這讓干媽落淚心寒。干爹的倔強脾氣上來了,一陣地摔盤子、摔碗,之后,又時不時地離家出走……干爹能出走,干媽能出走嗎?她是上有老下有小,婆婆是干媽的見證,婆婆也是干媽的心頭肉,冷熱都割舍不下!婆婆和孩子是壓在干媽身上的一副擔子,生怕哪一頭擔偏嘍!婆婆生病起不來炕了,干媽得一把屎一把尿的扶持、伺候。若真那樣,干媽準不會沒埋怨!等把婆婆送走的那天,天一歲地一歲,正好88歲!說起這些,想起這些,誰能理解?這干媽的心里有多傷心呢?興許婆婆在世的話,還能替干媽討幾句公道話!就在一大家子亂營沒了方寸的時候,還是干媽穩(wěn)住了陣腳。她一再強調(diào)說,自己的身子是清白干凈的,任人怎么說,任人怎么戳脊梁骨,身正不怕影子斜,腳正不怕鞋歪,希望你們能相信我!可這壞名聲一旦出去了,如同馬前潑水收不回來了!大都把干媽看成了水性楊花的壞女人,那些臭名昭著的人、愛專叮女人腥味的男人,開始不安的騷動起來,而干媽的影子,也成了這些跑腿光棍心目中猥褻獵取的對象,而不怕事大的旁人,卻成了不買票看戲、看熱鬧的觀眾,使干媽的心靈和精神受到了極度重創(chuàng)!
第一個抓把稻草有興奮點的是村西頭的光棍李褲腿子,也叫李三德,愛跑個山貨啥的,積攢些山貨錢,總想在干媽身上貼吧點、粘吧點,手腳不老實地想賺點“愛情”……可是,批斗之風(fēng)的嚴峻,他也不敢怎么放肆。我們做兒女的,一看到這樣男人來到我干媽家,都不給好臉子看。干媽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來的都是客,總不能攆人出去吧。那時男女關(guān)系敏感,特別是對干媽本身有問題的人,更是火上加柴,男女不能上前湊合,一出一進,一前一后,就是作風(fēng)問題。錢物丟掉,拾到的可以。若有一陣緋聞鬧騰起來,形成風(fēng)波過后,有些人就可以順水推舟了。終歸那時我還小,不懂干媽這里面的理念和規(guī)則。后來,見怪不怪,就當什么事情沒有發(fā)生。李褲腿子到干媽家臨走不經(jīng)意間,就會從褲腿子丟掉元角毛八七的,或者從褲腿子里掏出幾個蘋果來,干媽會把蘋果切成四塊、八瓣分給我們吃。有時,我會說不能吃,是在吃干媽的人、干媽的心!
還有一個給生產(chǎn)隊喂馬的馬大帥,也叫“老馬”,是鐵桿光棍,也常來干媽這找樂、找趣。那個年代時興“拉幫套”。干爹體力不支,就勸說過干媽,不行咱就找個心上托底中意的男人幫襯著,分些負擔,名正言順,省的流言蜚語的。干媽愣是不同意,那樣我“破鞋頭子”的名分就一輩子也洗不清啦,再者也有失干爹的尊嚴。干媽說,她的命她扛著,她的名分她兜著,她生下的孩子她自己就有能力養(yǎng)著!雖然孩子多,哪個我也不能叫餓著、丟下!天底下沒有淌不過去的河,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干媽回回說得很堅決,隨時間的推移,“拉幫套”的話題就暗淡而去了。
干媽就是在這種逆境中,搏她的命,游走她曲折、悲壯的人生。
看著干媽懷里一個個長大的我們這些孩子,一個個的都很出息,而且出息的都很出人頭地,干爹為干媽的悲壯興奮了,簡直是在對著大山吶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