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龍

我的干媽沒有生養(yǎng)一男半女，只抱養(yǎng)了兩個孩子：兒子是她的侄兒，女兒是我的幺妹。

干媽家與我家相隔20 分鐘遠(yuǎn)近，同一個大隊。干爹是生產(chǎn)隊會計，人很高大，身子骨頗壯，講話膛音極重，如敲銅鑼。干媽的身子卻極瘦小，且患有暈病和氣管炎。干媽由于有病，不能參加集體活動，便在家做家務(wù)、種自留地。干媽給許多孩子做過保姆，卻是寄養(yǎng)在她家，最大的是帶到3 歲便被領(lǐng)走了。干媽依依不舍地送走一個又一個孩子，她多么渴望有個女兒呀！后來，我的幺妹抱給干媽喂養(yǎng)了，干媽自是歡天喜地，將她視若掌上明珠，寵愛至極。

干媽的家住在黃家灣，村頭的水井邊長著兩三棵古老的黃桷樹，現(xiàn)在算起來大約也有兩三百年的樹齡了吧！據(jù)干媽講，其中一棵黃桷樹成了妖，常常于夜間從樹里出來，專門勾引人家的少年郎，將他的血吸完至死。干媽嚴(yán)重警告我，千萬別對黃桷樹撒尿，否則那妖辨著人的尿氣，找上對它撒尿的孩子——最后吃掉他。那棵妖樹的身上牢牢地釘著好些顆耙釘，這是被害兒郎的父母們對妖樹的報復(fù)，證據(jù)確鑿，更令我們深信不疑。另一棵黃桷樹顯然不是一伙的，有一戶人家的廚房廈子正借它的半邊身子做基做墻，炊煙一道道裊裊婷婷地逗著黃桷樹的枝葉揮舞。環(huán)繞村莊的全是一年青水竹，冬天葉便掉了，村子的房舍便凸現(xiàn)出來，一目了然。春夏從村外又看不見村子，干媽村里多半人家搞副業(yè)，打籮筐、背篼和竹椅子等，生活過得殷實。村子對面，隔了一川山水田的山坡就是果林，桃李杏梨橙，挨著輪子結(jié)果——那是我和干哥哥的樂園。我們常去將未熟的果子偷回來，按年齡大小分配。幺妹自然分得最小的一個或最少的一塊。偷果子的事被干媽發(fā)現(xiàn)了，干媽狠狠地責(zé)罰干哥哥！我一直為干哥哥抱不平，幺妹人小吃不了大的自然該吃小的果子，怎么竟然罰干哥哥呢？干媽的說法是“不準(zhǔn)偷”。

干媽給予我的教育，其實比母親還多。從我出生到母親病故，母親只會三種表達(dá)：叫我的名字，說不痛和點頭。干媽就不同了，干媽有許多故事：孝子、乖媳婦、菩薩搭救好人、天神降魔呀，等等，這些故事，大多是在她勞累了一天，監(jiān)督我們洗凈臉、手、腳之后，共同偎在被窩里開始的。有一夜講到兄弟分家的故事，我居然哭了起來，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我和干哥哥長大以后決不分家，共同好好地孝敬干媽。這樣想著想著，就在干媽的陪嫁床——一張古老的大圍臺鋪上睡去……

在家里，我是最頑皮不爭氣的“敗家子”，常氣得父親追幾匹坡都揍不上我。然而干媽不追我，不罵我，不罰跪，不打手板，言語親切和藹，毫無父親的威嚴(yán)，我卻是極聽她的話。那時，干哥哥已上初中一年級，我還在上小學(xué)二年級吧，每隔一段時間，想干媽和妹妹了，就往干媽家跑。干媽家雞多，她常煮雞蛋悄悄給我和幺妹吃，還有色澤誘人的臘肉、香腸。第二天一早，干媽又很早起床，做好了飯菜，叫醒我和干哥哥，吃罷早飯去上學(xué)。最難忘的還是在干媽家有充分的自由。我和幺妹可以同灣里的孩子們一起打仗、藏貓、打棒、斗雞、跳橡皮筋，甚至合了伙混入果林去偷吃果子……

相反，干哥哥就失去了這樣的自由。

干哥哥其實很聰明，很誠實，也很神秘。他上初中后，成績不好，常打架也因此常常躲著干媽，不去上學(xué)。干哥哥是有幾手“絕招”的人。他能夠?qū)⒁桓迸扑５孟裼图埳纫粯诱归_收攏，牌從不會掉下一張。更有趣的是，他喊三下A 或K，只需將整副牌一拍，他點的牌就會自動跳出來;我隨便抽一張牌，他不看便知道是什么，從不出錯。這游戲，雖然被干媽叱為不務(wù)正業(yè)，為此干哥哥還挨了幾次打，但是干媽一轉(zhuǎn)身，我們的游戲照舊進行?？梢哉f，那時干哥哥是我眼中的“大名星”，我一直沒能學(xué)到他的“絕招”。

終于有一次，我被干媽“遣送回家”，那是因為我攪了她家的蜂箱才釀成的悲劇。割蜂蜜的季節(jié)，我老往干媽家跑，看干媽將蜂蜜一塊塊割下來，覺得挺好玩的，我便趁干媽不在時，模仿著那么干。不料剛一揭蓋，蜂兒“嗡”地四散，我僥幸避過，而正在爬上木樓梯要來參與好玩的幺妹，卻被蜇了個大腫臉。干媽一急之下將我送回了家。就這樣，我便一直被父親的“高壓政策”嚴(yán)格地管束起來，但是我時常在夢里，同干哥哥以及那些小伙伴們奔向“花果山”，看干哥哥耍牌、翻硬幣，依然睡在干媽的陪嫁圍臺大鋪上……

我一直不知道干媽的姓名，待知道時已經(jīng)很晚。那是干媽辭世時，陰陽先生反復(fù)念誦的新亡人的名字：“廖傳波！”這個名字，我將永遠(yuǎn)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