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

癱瘓農(nóng)婦拼命救子

龐志芹1972年正月出生，患有先天性脊柱裂，醫(yī)生斷言她活不過30歲。她不服氣，走不了路，就爬著生活。她喜歡唱歌、聽書，然而如果家門口路過村里人，她的歌聲就會戛然而止。深深的自卑感，像一座大山壓在她的心頭。

龐志芹第一次截肢，看著自己空蕩蕩的右褲腿，哭得天昏地暗。然而，命運并沒有對她有所垂憐，截肢后病情愈發(fā)嚴(yán)重，醫(yī)生不得不給她實施了第二次手術(shù)?？粗笱澩纫部樟?，龐志芹哭干了淚。從此，她成了徹徹底底的癱瘓病人。

以前，龐志芹還能慢慢蹭著到家門外，甚至到莊稼地里幫父母干活。癱瘓后，她掙扎著要出去，父母只好把舊輪胎縫在她的褲子上，再用繩子綁住腰帶。這樣，她可以依靠手臂的力量，扶著墻壁慢慢移動。

無助、抱怨，對于龐志芹來說毫無作用。最終，她想通了，“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既然無法逃避，就要坦然面對。除了自己，誰也幫不了你?！边@句話支撐她翻過了數(shù)次生死關(guān)。

父母為龐志芹在本村找了婆家，好有個男人照顧她。誰知男方極度弱智，是村里出了名的傻子。龐志芹不同意，父母哭了：“等我們老了，你怎么辦？”雖然龐志芹有個哥哥，但是哥哥拉扯著一家人還要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她不能對婚姻有任何奢望?！跋裎疫@樣的女人，有人要就算燒高香了。”龐志芹心想。

1999年2月，龐志芹生下了兒子。讓她欣喜若狂的是，兒子竟然健康，沒有遺傳她和丈夫身上的任何一種疾??！老天爺總算給這個千瘡百孔的家?guī)砹司薮蟮南Ｍ?。龐志芹為兒子取名“龐眾望”，寓意兒子是全家人所有的希望。龐志芹抱著兒子，開口一個“眾望”，閉口一個“眾望”，叫得自己心花怒放。

龐志芹家在村里不僅收入倒數(shù)第一，就是參加村義務(wù)工也是老末。有村民私下議論：“像她這樣的家庭，就算孩子健康，長大后也不會有出息。”龐志芹平時與人為善，和村民關(guān)系還算融洽。但聽了這樣帶有歧視色彩的“評論”，她依然非常傷心。

龐眾望還沒滿月，龐志芹就給兒子開始實施家教，她打算給兒子進(jìn)行早教。不識字，龐志芹“拜”侄子為師，讓侄子放學(xué)后把學(xué)過的古詩和散文讀給她聽。龐志芹記熟了，就對著兒子反復(fù)朗誦。她還托人到鄉(xiāng)鎮(zhèn)書店買了一本《幼兒唐詩誦讀》，每天讓侄子教她一首。

天長日久，奇跡發(fā)生了。雖然龐眾望還不到兩歲，但是只要媽媽說出“鋤禾”，他會對出“日當(dāng)午”；媽媽說出“汗滴”，他會對出“禾下土”…… 龐志芹欣喜地望著兒子，試探性地追問：“白毛？”兒子對曰：“浮綠水?！痹賳枺骸凹t掌？”兒子回答：“撥清波?！?/p>

如果兒子一天能背下兩首詩，龐志芹絕不讓龐眾望背一首。她想讓那些不相信她兒子的人看看，她龐志芹教出的孩子是好樣的。還不到5歲，龐眾望就能熟練背誦60首唐詩了。一些村民不信，把讀五年級的孩子帶到龐眾望跟前比賽背唐詩。從學(xué)?；貋淼暮⒆訒?，龐眾望都會；龐眾望會的，那些學(xué)生不一定背得下來。反倒是龐志芹和兒子一唱一和，接連背誦了二三十首唐詩。村里有點兒文化的人看了，不由贊嘆道：“眾望有個了不起的媽媽。這個孩子，將來一定行！”

像這樣的家庭，似乎悲傷就該比歡樂多。龐志芹時常因為家庭境況而徒自傷心，她覺得身為母親，不能滿足兒子像其他孩子那樣的物質(zhì)需求，甚至一塊糖果對于兒子都是奢侈品。

龐眾望只有兩三歲，不會表達(dá)，卻能安慰媽媽，他用小手摟摟媽媽，抱抱媽媽，親親媽媽。這些細(xì)微的動作，在龐志芹心中，是莫大的獎賞與安慰。她知道，兒子在說，媽媽，我愛你；媽媽，我不嫌棄你。

6歲那年，龐眾望嘴唇突然發(fā)黑、發(fā)紫，走幾步路就喘不上氣。醫(yī)生一檢查，他的肺動脈高達(dá)極限，是罕見的先天性心臟病。龐志芹如臨大敵，不顧家人極力勸說，自己轉(zhuǎn)動輪椅挨家挨戶借錢。雨后路滑，她又急火攻心，在小坡上意外失控滑下來，一頭仰栽進(jìn)草叢里。車子把自己砸在下面，輪子在天空飛速旋轉(zhuǎn)，她感覺腦袋天旋地轉(zhuǎn)，昏了過去。幸虧附近村民看到，把她送到診所，她才幸免于難。

龐志芹想哭，卻強(qiáng)忍著淚水。她知道，在任何人面前，作為龐眾望的母親，她都不能流淚。龐眾望的母親，是任何困難都打不倒的，天下最堅強(qiáng)的媽媽。

龐志芹救兒心切感動了村里人，很快籌齊了4萬元，去吳橋縣人民醫(yī)院動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龐眾望獲救了。

小小學(xué)霸，逆境煉成

龐眾望剛和灶臺一般高，就在媽媽的指導(dǎo)下學(xué)炒土豆絲。龐志芹嚴(yán)肅地對兒子說：“你必須把這個菜切好、炒熟。這是媽媽對你最基本的要求?！?/p>

眼看著兒子要讀書了，逐步脫離父母的懷抱，龐志芹狠狠心讓兒子操刀。其實，她心里非常忐忑。表面上，她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眼神卻不由瞟向灶臺旁的兒子。準(zhǔn)確地說，是瞟向兒子手中那把鋒利的刀。菜刀寬大、厚重，即使成人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龐眾望按照媽媽的示范，小心翼翼地操作著，有時厚，有時薄，有幾次幾乎都要切到手了。龐志芹想喊停，又忍住了，她想：“如果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如果爸爸媽媽都不在了，兒子不會炒菜做飯，他怎么辦？”

秋陽和煦，微風(fēng)拂面，龐志芹卻在輪椅上如坐針氈。

終于，菜熟了。龐眾望看著筷子般粗的土豆絲，愧疚地說：“媽媽，我怎么沒有姥姥切得那樣細(xì)?。俊饼嬛厩巯胄?，卻流下淚來。

為了還債，龐志芹繡工藝品賣。別人嫌繡復(fù)雜的費勁，就挑容易的繡。龐志芹非挑有難度的繡，因為難度越大，手工費越高。即使坐在輪椅上，龐志芹也感覺自己是根頂梁柱，撐起了這個家。每天，龐眾望都是在課間別人玩耍時，爭分奪秒地寫完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一放學(xué)就去撿塑料瓶賣錢。

村里出義務(wù)工，龐志芹和丈夫都不能參加，兒子就代表一家三口前去勞動。大家都休息，他還在不停地干。村支部書記看不下去了，喊龐眾望停下歇一歇。龐眾望認(rèn)真地說：“我干得慢，就得不停地干?！彼X得，自己年齡小，卻代表著一個家。媽媽對他說，做人干事不能落后，不能當(dāng)老末。

從小學(xué)到初中，龐眾望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名副其實的學(xué)霸。而對于成績和名次，卻是龐志芹唯一對兒子不苛求的。龐眾望偶爾考糊了，龐志芹就會說：“考不好沒關(guān)系，下次再努力?！眿寢屧绞沁@樣說，龐眾望越是每次都爭第一。

2012秋，龐志芹因長期營養(yǎng)不良患急性貧血，住院接受治療。龐眾望請了半個月的假陪媽媽。娘倆吃一份盒飯根本不管飽，兒子怕媽媽營養(yǎng)跟不上，就每天到菜市場揀人家扔的菜葉子，到餐館幫老板打掃衛(wèi)生，求師傅幫忙炒一炒。龐志芹看著香氣撲鼻的菜肴，再看看兒子一張熱切期待的笑臉，硬是把溜到嘴邊的話咽回肚子里。兒子的自尊心太強(qiáng)了，如果追問菜肴的來源，也許會傷害他稚嫩的心靈。龐志芹強(qiáng)忍了三天，最終，她還是沒憋住問了。龐眾望不得不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龐志芹擔(dān)心兒子在同學(xué)面前自卑，眼含熱淚地問兒子：“爸媽這樣，你嫌棄嗎？”龐眾望看著媽媽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你們這樣就夠痛苦的了?？墒?，誰也不愿意這樣??！再丑再窮再有病，咱們砸斷骨頭依然連著筋啊。誰讓我是你們的兒子呢！”一句話，說得龐志芹無語凝噎。

兒子，真的長大了。

叩開清華大門

龐眾望個子越長越高，很快竄到了一米八。龐志芹有時多塞幾塊錢，讓兒子買點兒好吃的。龐眾望在路上看到乞討的殘疾老人，往往毫不猶豫地把零錢給了他們。他對媽媽說：“這個世界上，還有那么多比我們更需要同情的人?！?/p>

能夠給予比自己更窮苦的人，龐眾望很快樂。這些樂觀、豁達(dá)的基因，都是媽媽遺傳給他的。

龐志芹的功夫沒白花，龐眾望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取吳橋中學(xué)，這是吳橋縣最好的高中。

離家遠(yuǎn)了，兒子每月回一次家。龐志芹想兒子，吃不下睡不好。龐眾望開學(xué)的第一個月，每天利用課間空閑為媽媽寫了30封信。

第一次回家，龐眾望就告訴媽媽：“您每天看一封，等看到第30封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龐志芹哪有那份耐性，兒子前腳剛出家門，她就忙不迭地讓親友幫忙，一個下午全部聽完了這30封信。

兒子在信中說：“媽媽，當(dāng)您讀到第一封信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了。這是我們?nèi)h最好的高中，兒子學(xué)文化，明事理，都是托媽媽的福。您是天下最偉大的母親，兒子永遠(yuǎn)愛您……”

第二封信像是名言警句：“媽媽，咱家從來沒有脫離貧窮，可是，兒子一直覺得咱家很富有。您堅忍不拔，不向命運低頭，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我，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第三封信是默默的關(guān)懷：“媽媽，您的胃不好，要多喝熱水，不要再喝生水了。井水雖然沒有污染，但是您的胃畢竟怕涼。如果您胃疼，兒子即使身在幾十公里外，也能夠感應(yīng)到。古語不是說‘母子連心嗎？兒子覺得說得很對。如果您身體健康，沒有疼痛，兒子也就能夠安心地讀書了?！?/p>

……

讀著，讀著，兒子的懂事，讓龐志芹既高興又悲痛，滴滴淚水打濕了信上遒勁有力的筆跡。

龐眾望后來似乎是一夜之間在網(wǎng)上爆紅了，但其實并非如此。多年前，他們母子的故事就感動了很多人，學(xué)校為他減免學(xué)雜費，村兩委、縣鎮(zhèn)各級機(jī)關(guān)和部門紛紛捐款捐物，還為他們辦理了低保，一家三口每月可以領(lǐng)到320元錢。

面對各界的幫助，龐志芹卻告誡兒子：“我們在泥潭里，好心人把我們拉出來。上岸后，就要自己去走路。哪怕就像媽媽一樣爬，也要爬到春天里?！饼嫳娡X得媽媽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像一位詩人。他發(fā)奮苦讀，把大學(xué)夢想定為清華、北大。他想等到自己圓夢時，帶爸媽到天安門看一看毛主席。

高三壓力山大，爸爸的極度弱智并沒有因為兒子的緊張學(xué)業(yè)有絲毫好轉(zhuǎn)。有時龐眾望回家，爸爸一句話要說三四個小時，“你三表叔結(jié)婚了?！薄澳闳硎褰Y(jié)婚了?！薄澳闳硎褰Y(jié)婚了?！薄?/p>

龐眾望很累，但從不訓(xùn)斥爸爸，他只是輕輕地說：“爸爸，我累了，想睡覺了，您也休息吧。”兒子的這份寬容和坦蕩，讓龐志芹無比感動。她覺得，兒子真像頂梁柱，正逐漸接過媽媽的重?fù)?dān)，穩(wěn)穩(wěn)地?fù)纹疬@個家。而她，越來越多地依賴起兒子來。

2017年7月24日，龐眾望接到清華大學(xué)機(jī)械、航空與動力類專業(yè)錄取通知書，一夜爆紅。在“狠媽”的教育下，他終于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這個爆炸性消息，感動了大中國。

看到通知書的那一天，龐志芹把兒子貼滿一面墻壁的獎狀收起來，她鄭重其事地對兒子說：“上了大學(xué)，考驗?zāi)愕牟粌H是學(xué)習(xí)。媽媽希望你走正路，走得穩(wěn)當(dāng)?！?/p>

社會各界看到寒門學(xué)子考上清華大學(xué)的消息，不少人為之淚奔，很多人還要求捐款捐物。龐眾望和媽媽卻一律婉言謝絕。

龐志芹為兒子代言：“孩子已經(jīng)十八歲了，是成人了。成人就得自食其力，不能再向社會伸手?！睂嵲诙悴贿^媒體的圍追堵截，龐眾望就用清華大學(xué)的校訓(xùn)作答：“自強(qiáng)不息，厚德載物，這是對清華學(xué)子的要求。現(xiàn)在我被錄取了，就應(yīng)該用這個要求嚴(yán)格要求自己?！?/p>

暑假，龐眾望在縣城同時做了兩份家教，他告訴媽媽，要利用暑期攢夠讀第一年大學(xué)的學(xué)費。龐志芹擔(dān)心兒子累著，給兒子打電話。龐眾望接通了電話，卻在電話那頭不說話。龐志芹問：“怎么了，兒子？”龐眾望的嗓音是沙啞的，“媽媽，我只是有點兒累了。不過，想想能自食其力，通過勞動賺足學(xué)費，我就覺得自己好偉大?！?/p>

“好偉大”這個詞，在他們以前看來，是描寫大人物的。如今，用在兒子身上，而且還是兒子評價自己，龐志芹卻覺得一點兒也不夸張。

龐志芹躺在床上，看著空空的墻壁。那里，隱約露出兒子青春陽光的臉龐，微笑著說：“媽媽，您就是兒子的大山。兒子要和您一樣，站得直，走得正，任憑風(fēng)吹雨打都不怕。”

（摘自《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