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
是信的偏離發(fā)明出了永無止盡的死,
而我們的確信中
有著那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永生
那個在公共汽車上因孩子的頑皮
而一次次將他推開的年輕的父親,
那個因疲憊而將他的沮喪
傾倒在他無辜孩子身上的
怒氣沖沖的父親,
多年之后,
他是否會像我在此刻一樣
為這人世的殘缺
而如此羞愧。
一個密密的荷塘需遠(yuǎn)望,
需時間深處
那看不見的鋒刃刪繁就簡后,
這人世的空闊與潔凈
再一次為你所見。
感謝西湖,
感謝白堤兩側(cè)的垂柳
與姹紫嫣紅的花兒,
一顆孜孜于道,
而依然如此濃烈的心
是需要西湖持續(xù)地再教育的,
直至你獲得道的柔弱,
直至你獲得真理的凜冽,
直至你獲得空無的澄明,
直至你獲得
一顆歷經(jīng)滄桑后的赤子之心,
直至你獲得那偉大的至善
與寂靜。
必須擁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愿力,
你才得以說出
一個如此繁盛而又荒涼的人世。
技藝是對自由的渴望。
而絕對或終極的自由
只在道中。
心正,然后才可事成。
或者說,塵世的艱難
恰恰是我們,以及萬物那顆共同的心的艱難,
是我們歷經(jīng)滄桑,終于成為自己時
那從來,直至永遠(yuǎn)相伴隨的喜悅與悲涼。
終究是一個人的羞恥
幫助我們找到那通往詩的唯一入口。
在我成長過程中一個個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
是我的羞澀與愧疚嗎?
是生命深處一種如此單純的力,
是一首永遠(yuǎn)無法完成的詩,
幫我安然度過了
人世無所不在的沼澤與陷阱
小貓妙妙第一次把糞便拉在枕頭上后,
點(diǎn)點(diǎn)說要好好教訓(xùn)一下
這個不懂事的小妹妹。
當(dāng)小貓再一次若無其事地向她飛奔過來時,
她迎著它抬起了腳。
小貓?zhí)痈Z到了門的背后,
然后驚惶無措地望著
突然痛哭失聲的點(diǎn)點(diǎn)。
“剛才我出腳那么重,
妙妙會不會恨我,
她會不會因此傷心難過?!?/p>
我的安慰是蒼白的。
“爸爸,你說過,
小動物,甚至是一棵樹、
一朵花都是有情感的?!?/p>
而我突然間想起了,
我那依然如此年輕的母親,
在我的一次惡作劇之后,
當(dāng)鄰居帶著孩子來家中告狀,
她高高揚(yáng)起的手,
輕輕落在我的肩頭時,
突然失聲痛哭的樣子。
不要為技藝或年齡憂心,
我們需要時時警醒的是,
我們是否依然能夠
心無旁騖地去看,去理解這人世。
一只會手語的猩猩,
一只這個世界唯一獲得大學(xué)文憑的猩猩,
一只因唯一一次在課間侵襲
同班女生而被送回實驗室,
并在籠子里關(guān)了整整十一年的猩猩,
一只說他受傷了,
但不是身體任何具體部位,
而是人類從來不曾真正理解他的情感的猩猩,
一只指著他身邊的同類說,
“那是一些黃色的狗”的猩猩,
一只一遍遍用手語說,
“媽媽,你開車帶我回家吧”的猩猩,
一只患憂郁癥的猩猩,
一只終于死于心臟病,
享年三十九歲的猩猩,
而當(dāng)他說他既是人類
也是猩猩時,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就像我第一次知道,
我既是詩人也是人時,
來自絕望與孤獨(dú)的
那么豐沛的贈與。
當(dāng)我廣為人知,我還是我嗎?
而杜甫、屈原、陶淵明
廣為人知的是他們的名,
而不是詩,
不是他們之所以成為他們的,
那顆為空無與人世之悲歡所共同穿鑿的心。
荷花帶給我的震驚,并非此刻的美與繁華,
而是它終于無可挽回的凋零。
一個如此飽滿的時辰不能在語言中留痕的遺憾;
一種寂靜不能繼續(xù)成為寂靜,
幽暗不能繼續(xù)成為幽暗的遺憾,
直到你終于理解
遺憾同樣是語言,是塵世一種如此美好、珍貴的饋贈。
如果說道在塵世是隱匿的,那么,所有藝術(shù)的意義
都在于通過各自的方式將它再一次擦亮與發(fā)明,
但不是剝離,
或者說,任何一種剝離的努力都注定是徒勞的,
而唯有注視仿佛一次新的澆筑,一次新的無中生有,
并伴隨于道從萬物共同之深處緩緩浮出的
永無止境。
當(dāng)我一頭扎進(jìn)那片熟悉而幽謐的叢林,
一個陌生的男子已先于我抵達(dá)。
我們相隔幾棵高大而挺拔的銀杏樹,
并同時驚詫于對方的出現(xiàn),
以及兩頭雄獅從洪荒之遠(yuǎn)處
通過一道閃電分別傳遞給我們的,
一種如此古老的敵意。
每天,我會來到這片人跡罕至的樹林,
和靜靜的樹木站在一起;
每天,我都和這些樹一起傾聽
與辨認(rèn)那共同的根;
每天,我們從大地之深處汲取著力量,
而唯有
這幽暗之寂靜取之不盡。
當(dāng)你落筆后,我知道悲涼已化開了一點(diǎn)點(diǎn),
我知道——
你已然從大地,從巖石之深處
提煉出
一顆終于為人世所見的墨滴。
我慶幸與欣慰的是,在持續(xù)了十年對米沃什接近熾烈的熱情之后,
我終于沒有成為另一個米沃什。
許多在你曾經(jīng)的寫作之路上仿佛不可逾越的天塹與山峰,
包括最初你周圍的友人,
包括在你的前行中
不斷給你以養(yǎng)分的米沃什、布羅茨基、沃爾科特……
他們已化為你在今天回望中山巒的起伏,
以及曾為你的步履丈量過的,
一條煙云深處若隱若現(xiàn)的道路。
細(xì)節(jié)是我們必須在精微中才得以企及的圓滿。
而我們又必須時時警惕,
以避免陷于那漁網(wǎng)的洞眼般無所不在的桎梏。
他們能認(rèn)出你嗎?
一個一百年前的黃賓虹,
一個一千兩百年前的杜甫,
一個兩千年前的耶穌基督,
一個兩千五百年前
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孔夫子,
一個依然如此孤獨(dú),
依然并注定不能為一個時代所辨認(rèn)的
年輕的神。
即使是最強(qiáng)力者,
即使如凱撒大帝
或拿破侖,
即使如秦始皇
或成吉思汗,
其身后依然有著他們所不能控制的力——
那徑直穿越萬有的空無。
在兩個前后相續(xù)
又幾乎雷同的夢境中,
我在一種強(qiáng)烈的刺痛中哭醒過來,
兩個向我借錢的朋友,
分別用一張涂改后的字據(jù)向我要債,
并通過法院發(fā)來了傳票。
不,不是恐懼,
甚至不是羞辱,而是人性之暗
在一個明晃晃的夢境中如此觸目地顯現(xiàn),
并穿鑿出了
一條從心噴涌向眼睛的道路。
西方近兩百年的勝利或者說輝煌
是建立在對人性之惡的辨認(rèn)之上的,
而西方文明日益深重的危機(jī)同樣肇始于此,
是這辨認(rèn)之后的沉溺,
而終于沒能凝聚出
一次超越或救贖的契機(jī)。
必然來自我們每時每刻的修行,
而偶然是夸克粒子般隱匿起的
一個個永不為我們所見的自己。
李白、杜甫、但丁的努力是微不足道,
佛陀、耶穌、穆罕默德的努力也是微不足道的,
如果不是世世代代的讀者與信者
那永無止境的發(fā)明。
西醫(yī)總體上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的,
而往往視身體各個部位、各個器官為相互隔絕的存在。
中醫(yī)的神奇在于追根溯源,
并因此終于重建起
萬物之間隔絕已久的聯(lián)系。
當(dāng)荷葉高過你的眼睛后,
云亭還是云亭嗎?
它是否依然完整地佇立于對岸,
或是已然恢復(fù)為
那個從未為你所見的
磚石堆砌之物?
這個繁華都市最新一處駭人聽聞的死亡現(xiàn)場
是在離我居住的小區(qū)幾里外的豪宅聚集區(qū),
一個年輕女人與三個孩子的死
讓我從母親猝然離世的悲傷中有了片刻的分神。
這些慘烈的死,
而真相遠(yuǎn)比死亡本身更驚心,
他們眼中勤勞而老實巴交的保姆,
她的愚蠢、無知甚至比邪惡可怕得多,
她最先點(diǎn)著了一本厚厚的書,
在天空即將放亮,
也是這座城市最黑暗而死寂的一瞬。
她從來沒有想要她們死,她說,
而只是試圖用一次火情來掩蓋之前偷盜的事實,
包括一只手表與兩只手鐲。
但她們的死還是通過更多的細(xì)節(jié)
帶給了我一種坍塌與傾覆的力。
她們,一個比我年輕近十歲的女人和她的三個孩子:
10歲與5歲的男孩,
以及8歲的女孩。
三個孩子緊緊依偎,聚集在媽媽周圍,
在離起火的客廳最遠(yuǎn)的那個房間,
她們頭頂是整面落地玻璃幕墻上只能展開一拳縫隙的
一個小小的窗子,
她們所在的房間沒有任何過火的痕跡,
但全身都被黑色煙灰包裹著,
包括鼻孔與嘴巴,
她們共同的死因是窒息,
她撥給同小區(qū)友人的求助電話,
半小時后終于被看到,
而在濃煙封堵住她們的喉嚨之前,
有人仿佛聽見過她們的呼救聲。
如果再孤絕一點(diǎn),
我就可以重逢那最初的自己。
詩是不可言傳
而又終于被語言捕獲的一瞬。
是這偉大的,
同樣是落入凡塵的一瞬,
是這歡喜著,
同樣是悲傷的一瞬,
是這如此飽滿、
同樣如此孤獨(dú),如此絕望,
又如此豐盈
而永無止境的一瞬。
自從我發(fā)明出道與真理等詞語后,
我以為不再有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
直到驀然回首中,我再一次看見了青山
那仿若靜止的奔騰。
道是神,是圣經(jīng)中的上帝、
古蘭經(jīng)中的安拉、
佛經(jīng)中的“無色、聲、香、味、觸、法”,
他們的隱匿作為一種共同的禁忌。
而那為我們所見的是耶穌基督,
是安拉的使者穆罕默德,
以及佛陀因慈悲
而在這人世一次次地重臨。
在連續(xù)多日的便秘、頭暈、盜汗之后,
最后那個周日的晌午,
一種屬于東方的古老智慧
仿佛突然間臨到我。
媽媽,我給你刮下痧試試?
你隨即轉(zhuǎn)過了身,
兩條深紫的色塊在我手指與你結(jié)實的后背相觸的瞬間,
從你身體深處浮出。
幾乎同時,你身體深處的鮮紅
再一次漫上剛剛還暗沉死灰的臉上。
很快,你起身,搖搖晃晃地
并堅持自己穿過客廳去廚房取水,
你臉上的笑容傳遞給了我們每一個人,
每一顆心中那繃著的弦漸漸松弛下來。
大家驚嘆著一種東方古老智慧的神奇,
并慶幸上午沒有堅持把對醫(yī)院有一種近乎恐懼心理的你
強(qiáng)行送往醫(yī)院。
中午餐桌邊的交談是輕松而愉悅的,
我甚至拿因多日沒有洗澡而在你身上起的汗垢開起了玩笑。
在躺回床上時,
你說,你給我擦擦身吧。
我從熱水盆里取出了毛巾,
在姐姐、秀秀、阿朱的環(huán)繞中,
擦拭著那厚實、因兩個深紫的色塊而更為醒目的后背,
隨后,你轉(zhuǎn)過了身,
一種遲疑與不安是短暫而不易察覺的,
我手中的毛巾先落在有些松弛的腹部,
然后是那對耷拉下來的乳房。
你把之后整個下午的酣睡
歸功于刮痧與我為你的擦身,
直到十二小時后,
你起夜摔倒,遽然離世。
傳統(tǒng)是一代代的智者重回萬物本源處的勇氣和愿力
而終于勾勒出的
青山的起伏與奔流。
“盡人事”,是窮盡你所能,;
“順天意”,是坦然于你所不能。
或者說,唯有那些不能的才稱得上天。
或者說,天不僅僅在我們頭頂,
它同樣在我們體內(nèi),在大地,在宇宙,
在萬物之共同的至深處。
茂密,不能更茂密了。
荷花次第結(jié)出蓮蓬。
而這里同樣有著
你在不遠(yuǎn)處的回望中
一個已然不再的盛年。
或許,天賦并非是天賦,而是因我們世世代代的修行中
那隱沒不為我們所見的部分
一次次獲得的贈與。
當(dāng)我恍然并驚詫于知了的叫聲時,
是我恍然并驚詫于
那突然從我身體深處醒來的絕望與孤獨(d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