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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風玉露

      2018-04-23 16:54:12張楚
      野草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美蘭

      張楚

      1

      姨媽還住在西郊,的確讓美蘭有點意外。她本以為老房子全拆凈了。每次回家她都有些恍然,那感覺就像是位丑親戚,拼了老命做各種美容手術(shù),隆了鼻子豐了胸,下次再見到,才發(fā)現(xiàn)早就削了頜骨。而姨媽家的這片供銷社家屬房,該是縣城惟一的胎記了,哪怕只掃了一眼,記憶瞬息就清澈起來:她跟表妹在那棵合歡樹下跳過猴皮筋,跟表弟在西廂房里偷偷接過吻。他們還玩過捉迷藏,她哼哧著爬到姨媽臥室的床底,在嗆鼻的灰塵中聽那腳步聲一點點逼近。

      “別著急,路上堵車了?!币虌屓o她把南瓜子,“你肯定脾虛,多吃點。年輕時人找病,老了就病找人。”

      她木然地看著姨媽。姨媽單剩張皮了,從面相全然窺不出年齡。以前,姨媽是個油胖黑亮的女人,這幾年忽就瘦下,也查不出什么癥候。據(jù)母親說,她如今熱衷于參加各種保健講座,凌晨五點就去職工俱樂部排隊領雞蛋票、洗衣粉票和劣質(zhì)大米,然后坐在禮堂,瞪著老花眼聽那些公司的人講保健常識。公司的人對她特別親,比兒子還親,幫她買煤氣,幫她捅下水道,母親節(jié)了還幫她洗腳。她不顧母親勸阻,先花三千元買了臺降血壓血脂的神奇儀器,后來,又花一萬元買了張嬰兒床般大小的按摩床。母親提及她,總要咬著牙說,這個敗家的!從小好吃懶做!眼瞅著把棺材板搭進去了!

      “不急,”美蘭擺弄著瓜子說,“小鹿他們常回來嗎?”

      “他們忙得很,”姨媽沉著眼瞼,“我就等著小鹿生孩子,好有點正事干?!?/p>

      表弟小鹿在天津打工,娶了塘沽姑娘,算是倒插門。不過聽說塘沽姑娘不想要孩子。

      “沒事了,你也陪我媽打打太極拳,跳跳廣場舞?!?/p>

      “你看我,瘦成這鬼樣,肯定有大災病?!彼龔陌茨Υ采锨妨饲飞恚爸挥新犕曛v座躺在床上,血才流得歡怔。要沒它,早就死了。不過,”她說,“死了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剛想斟酌著安慰幾句,門鈴響了。瞅了瞅姨媽,姨媽抬了抬胳膊,示意她去開門。她笑了笑,穿過客廳,穿過庭院的桑葚樹,穿過廚房,在門前愣了會兒。把手的朱紅油漆爆了皮,門旮旯懸張破蛛網(wǎng),粘著死蜂,風干了,間或隨著蛛網(wǎng)蕩一蕩。

      門外站個兩個人。女人像屏風,擋住了后面的人。

      她忙說:“洪嬸快進來吧?!?/p>

      洪嬸“呦”了聲:“美蘭啊,這么洋氣了?”

      她將兩個人領進客廳,姨媽已端坐在沙發(fā)上泡茶。她一直沒正眼打量那男的。

      2

      這樣的相親,掐指算起來也不少。以前母親倒是不急的,家里是比以前落魄,可母親心氣還是有。按照她的想法,好歹要找個北京戶口的。憑什么就要比人家矮半截?弄堂里老夏的閨女,長得跟瞎眼蚡蟲似的,眉間距堪比南美蝦,不照樣找了個東直門的坐地戶?

      她呢,那些年,委實談過幾個男友。最中意的,是個出版公司的職員,甘蔗般細長,祖父是國營照相館的攝影師,父親是自來水廠的質(zhì)檢員,母親呢,是公交車的售票員,據(jù)說跟李素麗是閨蜜。家境一般,卻在簋街后身有處小四合院。院子不大,三間平房,拾掇得干干凈凈,就像他這個人,長相不出挑,站在那里,卻讓人踏實得很。

      她喜歡跟他坐在書房里聊天。書房不大,墻上是幀全家福,黑白,那個穿馬褂的無疑是他祖父,站在一旁七八歲模樣的,該是他父親吧?進書房前,她都忍不住瞥兩眼照片,仿佛是暗地里跟他的祖輩們打招呼,希望他們能待見她。地上全是盛滿了舊版書的紙箱,兩個人只得蜷在那張沙發(fā)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坐久了,沙發(fā)支棱出的彈簧扎得慌,她就往他那邊順勢湊一湊。屋里暖和,聊著聊著難免困頓,太陽余光從西墻窄窗散漫地照進,打在他臉頰上。她盯著他看,會莫名地恍然。仿佛他們結(jié)婚多年,孩子們?nèi)谕ピ旱南阏翗湎峦嫠?,他跟她,就這般慵懶地在書房讀閑書、拉家常、打瞌睡。當街上傳來游客們的嬉戲聲,她才驟然回過神。他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書攤在膝蓋上,臉則沉在暗處,打著鼾聲,偶爾會哆嗦下。她悄然站起,貼著他雙腿俯瞰。他在夢里也鎖著眉,嘴角耷拉著。她想,這個人,到底有什么心事呢?似乎連他的夢境,也是黑黢黢的,探不到底。

      這個男人,絲毫沒有老北京胡同串子慣有的油腔滑調(diào),除了滿嘴京腔,他更像位來自沂蒙山區(qū)的村民。不喝白酒,不抽外煙,十二點后也從不去簋街的“胡大”吃小龍蝦。事后想想,他似乎對她也沒有過多熱望。有時,他把她約到箭廠胡同的一家酒吧,這家酒吧以十五度的德國精釀聞名。他們一次都沒點過最暢銷的那款“天路歷程”。據(jù)說,再能喝的酒徒三杯下肚,也會變成灘爛泥。他通常會帶幾冊舊書,譬如一九八四年版的《喧嘩與騷動》,一九七九年版的《紅與黑》,用專業(yè)塑料封皮包了,在酒桌上遞給她,喏,你學中文的,肯定喜歡吧?她只是滿臉通紅地接過,貼在懷里,身體微顫,仰望著他肉塌塌的鼻翼。事后她想,自己之所以有些失態(tài),并非喜歡這些書,說實話,她連《紅樓夢》都沒有讀完。只是她覺得,人若能將自己最鐘愛的物件送給他人,他人就不再是“他人”,而是一種用語言無法丈量的關(guān)系了。而她,無疑渴望著這樣的關(guān)系。

      “美蘭,你倒是吭聲啊?!币虌尨蛄讼滤直?,轉(zhuǎn)頭對洪嬸說,“這孩子,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大家閨秀呢。哪里找這么穩(wěn)當?shù)??如今的女孩,腿是隨便撇的。聽說沒?斯大林街王衛(wèi)兵的孫女,吸毒進去了?!焙閶鹫f:“我也是瞅著美蘭長大的。不知根知底,怎么敢冒昧地給她介紹小潘呢?!?/p>

      她這才抬起頭,朝他們看過去。對這樣莊嚴的相親場合,經(jīng)歷多了,難免覺得滑稽。媒人都是老派的媒人,全然想不到相親前讓他們先單獨聯(lián)絡,看看照片或打打電話,事先暖暖場子。她們只是覺得雙方家境門第相若,長相相配就好。也許,親事成不成都不打緊,這只是她們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她掃了掃洪嬸,將目光挪到小潘身上。

      他端坐在椅子上,瞧不出高矮。套了件灰色連帽衫,圖案是《海賊王》里的路飛,咖啡色緊腿褲,一雙鬼冢虎牌球鞋。沒穿襪子?或是穿了船襪,青色腳踝露出來,似乎也不覺得涼。臉愣眼瞅去是方的,眼大,可并不漏神。他朝她點點頭。怎么這般眼熟,哪里見過似的?想起前不久講過的那篇課文,《林黛玉初進榮國府》,不禁朝他笑了笑,可沒敢露牙齒。她牙生得碎,往外凸著,如不細看,會誤以為是兜齒。

      “人家小潘在北京的國企,名牌畢業(yè),父母做生意。在海淀區(qū)有處八十八平米的房,兩室一廳。就想從咱老家找個在北京工作的靠譜姑娘?!边@是阿姨當初向母親遞的話。母親開始沒有表情,只是當阿姨說到那處房子,才瞄了瞄她說,這么好的條件,咋還打光棍?別有啥毛病,眼睜睜把美蘭往火坑里推。阿姨咂摸著嘴說,姐啊,你從小就疑神疑鬼。咱家美蘭條件也不差,不照樣沒嫁出去?

      “我們家美蘭啊,”阿姨弓著腰給洪嬸續(xù)茶,“聰明賢惠,這才眼界高,挑來撿去,這不,轉(zhuǎn)眼挑成大姑娘了?!焙閶鹫f:“老姐姐啊,小潘不也這樣?光忙著事業(yè),一晃也滿臉胡。咱姐倆在這里嘮嘮嗑,讓孩子們?nèi)ダ镂葑?。”阿姨說:“妹妹你跟我想到一處了。你倆啊,好好聊聊。百年修得同船渡,在我這里遇著,好歹也是一甲子的緣分?!?h3> 3

      等她過了三十歲,母親才似乎驟然醒過神,覺得女兒要老死閨閣了。前幾年倒還好,父親終于死了。安葬完父親,母親的腰板才真正直起來,晝夜去廣場跳拉丁舞,光高跟鞋就買了三雙。聽人家念誦,追她的老男人不少,有死老婆的,也有老婆活著的。母親呢,看上了位退休的局長,人魁梧,雖然說起話來滿嘴煙臭,可畢竟當過官,氣派還是有的。母親向來喜歡有架勢的男人。當年嫁給父親,怕也是因為父親的那副好身坯,站在哪里都是打眼的。只是不曾料到局長夫人不是省油的燈,半夜率兒女前來抄家,若不是爬墻頭躲鄰居家避風頭,怕也是被打廢了。就斷了念想,這才過了幾天清凈日子,終日跟幫老姊妹打麻將。打著打著想起了美蘭,想起美蘭一個人在北京飄著,嫁也嫁不出,這才慌張起來。說是慌張也不對,更多的是憤懣。為何人家的女兒都早早嫁了好人家,偏就美蘭孤家寡人,回家時皺著眉頭、一副別人欠她八百吊的嘴臉?就天天打電話催,又托人弄臉,親戚老鄉(xiāng)的,讓人家?guī)椭矫蛱健?/p>

      父親生前的一個老戰(zhàn)友,如今還在部隊的醫(yī)院里任職,也是個熱心腸,給美蘭介紹了位海軍軍官。日后想起那軍官,美蘭都會想起澳洲的一種動物。這個祖籍平頂山的男人長得特別像樹懶。頭發(fā)稀疏,一雙無辜的大眼隨時漏出迷茫的神情,似乎是隨時都在考慮生與死、大氣層污染程度、朝鮮原子彈研究進程、銀河系危險指數(shù)之類的問題。他本人就是學哲學的,自稱最愛海德格爾跟拉康。大學畢業(yè)后從軍,站沒站相,坐也沒坐相,隨時掏出條手絹擦拭額頭油漬。他們吃過兩頓慶豐包子,也在“便宜坊”吃過半只烤鴨。情人節(jié)那天,他去酒店開了房。當他在洗漱間洗澡時,美蘭看到了扔在地板上的襪子。那是雙軍綠色襪子,大抵常年洗滌,有些發(fā)白。襪子頂部有個洞,死魚嘴般猛張,似乎要將整個屋頂吞掉。美蘭本來脫了衣,此時不禁又一件件穿回,慢慢地走出去。帶上房門的剎那,她又想起了出版社編輯。干干凈凈的,即便在自己的臥室也穿著襯衣,沒有空調(diào),只有臺老舊的臺扇嗡嗡響,脊背的汗水很快洇透,隱隱能窺到肉白色。

      面前這男人,是如何的一個男人?看樣子倒清爽,臉有些闊,可笑起來時一雙眼閃著精光,也偉岸光正。就是看著有些眼熟,像某個當紅明星,還是以前真的在某個場合見過?說實話,美蘭覺得自己就是監(jiān)獄里的犯人,幾乎沒有交際圈。學校雖是私立高中,卻以軍事化管理聞名。來這里上學的都是“中產(chǎn)階級”的后代,上學放學,校門口像是開世界名車博覽會。工資和成績掛鉤,學生成績下滑,老師的獎金就泡了湯。終日在學校、飯?zhí)谩⒘夥颗軄砼苋?,跑著跑著一切都不重要了,很少給母親打電話,大學同學往來也寡薄。這里的時間,像是被上帝的手指不經(jīng)意掐斷了一截,是比別處短促的。她曾跟住在通州的電氣工程師談過半年,這半年里他們只見過四次。只要想起要在人肉味的地鐵里站一個半小時,脊背被冷氣打得汗毛豎起,所有相逢時的歡愉就淺淡了。

      小潘說:“聽說,你住在魏公村?我倒是離你挺近?!?/p>

      “搬到安河橋了?!彼^續(xù)盯著他。一定是在哪里見過。他說:“我可以抽煙嗎?”

      “抽吧,”她說,“我不在意?!彼α诵ΑK袑⒀?。虎牙,鳳眼。他抽煙的姿勢也跟別人不同:他將香煙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煙霧從齒間吐出,旋爾被鼻孔倒吸進去,再從鼻孔里噴出。屋內(nèi)的陽光比客廳閃烈,這讓他的臉一半隱在影里,一半閃在明晃的光中,而他的眉眼,也因了這陰陽交錯的光亮,平添了絲神秘。

      “沒見過帥哥嗎?”小潘笑著說,“感覺你挺喜歡我?!?/p>

      她的心咯噔了下,如果沒有猜錯……

      “我喜歡開玩笑,你可千萬別介意。我之前的女朋友們,老說我不正經(jīng)?!?/p>

      沒錯,他,就是他……她怔怔地想,現(xiàn)在,坐在她旁側(cè)的男人,就是兩年前的圣誕節(jié),遇到的那個男人。她垂下頭,顫巍巍地擺弄著南瓜子,好不容易剝開,瓜子仁卻落到地上。多么奇葩的事情,她跑了五百里地回家相親,結(jié)果,對方是跟她睡過一晚的男人。更可笑的是,這男人似乎完全忘了她。可她怎能忘了他?他吸煙的動作,他那對俏皮的虎牙,以及他說話的語氣。感覺你似乎很喜歡我,那晚躺在如家酒店的床上,他邊吸煙邊慢吞吞地問她,是不是?不過,千萬別喜歡我,我就是個渣男。他這么評價著,同時將手中的香煙甩進水杯。水瞬息染成了黃色,煙頭則旋轉(zhuǎn)著沉到杯底。

      他跟兩年前確實有些變化。那時他留著板寸,現(xiàn)在是蘑菇頭;兩腮旁蓄的胡子也刮掉了,青色胡茬隱在皮肉,隨時在生長的樣子;那時他還戴著副黑框眼鏡,起夜時眼鏡被她不小心蹭到地板上,他迷迷糊糊地安慰她說,沒關(guān)系,假的,沒有鏡片……他一點想不起她來了嗎?難道自己的變化這么大?她還記得當時問過他,是哪里人。他想了想說安陽人,她說,哦,我們只隔著一條河。他問道什么河?她說,漳河啊。原來你是河北的啊,他打了個哈欠,說,我前女友是廊坊的,公務員,家里開商場的。當時她心里還酸了下,他還沒有忘記前任,語氣也是炫耀式的,似乎在對她說,哦,你不如她。雖是剛認識的男人,也知道一切都不會有結(jié)果,她當時還是有些膈應。也許,真的如他所言,她,確乎是喜歡他的。

      “我住在海淀南路,”他在煙霧中似乎又模糊起來,“看來我們緣分不淺,以后可以組團吃宵夜。你去過云川人家沒?那里的蒜蓉澳洲生蠔和波士頓龍蝦,味道特別正?!?/p>

      “我以前住蘇州街,”她盡量壓住自己的語調(diào),以免聲音變形,“真是不可思議?!?/p>

      “這叫有緣千里來相會,”他說,“以前我不信這句話。我對所謂狗屁箴言、諺語、格言都不信。都是文人用來泡妞的。”

      他的眉稍挑了挑,將煙屁彈到地上,探腳捻了捻。她聞到了焦油的糊味。有點想不起來,當初是怎么跟他相識的?又如何去開了房?對這個問題她有些懊惱。按常理來講所有的細節(jié)都該記得,原因很簡單,那是她的第一次:第一次跟陌生人開房,第一次將自己的身體完完全全地打開,然后,交給一個男人。

      4

      跟出版社編輯相處的一年中,只上過一次床。更多時候,他們擠在那只辨不清顏色的沙發(fā)里接吻。他的手心通常是涼的,攥住她的乳房時,她總是忍不住打個寒噤,蔓延的快感和莫名的焦慮糾纏著她:她一邊渴望他的手不要挪開,一輩子都那樣緊攥著,一邊盼望著撫摸早早結(jié)束,好讓那種美妙的滋味成為一種回憶。這種矛盾似乎也預示著她與他的關(guān)系:她渴望他,她也拒絕著他,然后在拒絕中濕漉漉地等他卷土重來。那次吻著吻著他們上了床。那張床有些窄,她曾暗暗思忖,要是哪天結(jié)了婚,一定換張兩米乘兩米的席夢思,只要躺上去,所有的憂慮便會如露珠般蒸發(fā)。

      他笨拙地褪掉她的內(nèi)褲,毛躁地摸她。她喘著氣,想幫他把內(nèi)褲脫掉。他輕撣掉她的手,起了起身,隨手甩了開去。內(nèi)褲被拋到衣架上,在他綿延不絕的親吻中,她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那個紫檀色衣架。她不曉得自己是如何了。她的身體隨著手的移動如壓住又彈開去的彈簧般抖動,開始是急遽的焦灼的,漸漸就平緩,身體里洶涌的潮水在這熄滅的抖動中一點點退卻。當他好不容易進入,她大叫了一聲。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叫聲如此尖利。他嘟囔了句,疼嗎?然后就不動了。這樣,他們傳教士的姿勢保持了大約幾十秒,她死死抓著他后背的皮肉,宛若一個行將死亡的人,只有牢牢抓住手邊物什,才能將死神的步伐逼得遲緩些。他退了出去,他竟退了出去,手指觸了觸她的嘴唇,說,好餓啊,我們?nèi)ケ毙聵虻柠u煮老店吃炒肝吧。

      她沒吭聲,閉著眼,聽窸窸窣窣穿衣服的響動。等她羞澀地睜開眼,他早把衣服穿好,端坐在木椅上,雙臂支著大腿,兩手交纏,定定地看她。她忙用被單蓋上自己的下身,說,你去外邊等我。他說,好的,你沒事吧?當門響動時,她留意到那條內(nèi)褲依然掛在衣架上,猶如梵高剩下的那只耳朵。

      而這個潘姓男人的耳朵很薄,在陽光照拂下,猶如蠟塑一般。

      “你在想什么?”他問,“我的牙齒上有韭菜嗎?”

      她搖搖頭。他明顯有些不高興。她只好說:“你來北京多久了?”

      “一年,”他想也沒想地說,“正好一年。前些年一直在上海。哎,上海。”

      她不曉得他是否在撒謊。她跟他那次是圣誕節(jié),近乎兩年了。她突然想起那是怎么回事。沒錯,她跟出版社編輯分了手。她感覺自己猶如一個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犯人。那年冬天,接連下了三場大雪,有的男孩開始穿著溜冰鞋來上課。教導處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跟她說,如果下次月考成績還是倒數(shù)第一,她就要被辭退了。她低頭,沉默不語。后來主任說,你也是名校畢業(yè)的研究生,我們對你還是充滿了期待的……走出教學樓,夜色罩著整座城市。說實話,她沒有一點不安。醫(yī)生曾叮囑,她的焦慮指數(shù)達到了峰值,再這樣下去,很容易轉(zhuǎn)為抑郁癥,必須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我怎么會抑郁?她想,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說什么都行,說從小隔三差五揍她的父親,說緋聞從沒斷過的母親,說她本科時暗戀過的廈門男孩,反正她只需要一個人坐在她身邊。打了一圈電話,才發(fā)覺那天是圣誕,所有的人,熟人、半生不熟的人、生人,都在跟別人享受美食、泡吧、K歌。他們也邀請她過去,不過她聽出了邀請只不過是出于某種克制的禮貌。她笑嘻嘻地對他們說,我沒事,就是想你們了,快忙你們的吧!

      那晚她去了家燒烤店,點了平時舍不得點的青海老媽羊肉,八十八一份。羊肉跟菜單上的圖片沒什么區(qū)別,可她一點食欲都沒有。給我來瓶白牛!她朝服務員喊。等半瓶白酒喝下,胃里才暖和起來。她從來沒料到自己酒量還不錯,頭也沒暈,只是有些興奮。多么難得的興奮,多少個夜晚,她站在出租屋的陽臺上,幻想著以一種優(yōu)美的姿勢跳下,掉在往來的行人身上、行駛的出租車上,或者黑魆魆的灌木叢里。當她搖搖晃晃站起來結(jié)賬時,才感覺連屋頂都在旋轉(zhuǎn)。她扶著棵銀杏樹吐了半晌,吐得眼淚都滾了出來。我哭了,她想,媽的,我竟然哭出來了。從小到大她就沒哭過。她爸拿撣子抽她不哭,她媽扇她耳光不哭,男孩騎她身上尿尿也不哭。鄰里都說,瞧,這小崽不孬,學習好,性子倔,長大肯定有出息。而那個晚上,當液體從眼眶里滾出來時,她滿心歡喜地想,我終于會哭了。她想,原來眼淚真的挺咸。

      她坐在醫(yī)院對面的街心花園里。頭頂是鹿角般的核桃樹的枝丫,沒有星斗,不遠處的路燈照著她的紅色羽絨服。馬尾辮上的皮筋不知何時掉了,頭發(fā)散亂地披在肩上。真冷,她想,北京的冬天為什么這么冷?我為什么不能回家過個暖和點的圣誕節(jié)呢?當她嘆息著朝旁邊看去時,才發(fā)覺長條椅上還坐著個人。一個男的。頭發(fā)短短的,帶著副黑框眼鏡。他似乎一直在窺視她,當她望著他時,他沒有絲毫的不自然。他說,姐們,也被傻逼們灌醉了吧?

      他無疑也喝了酒,舌頭有點短。我才沒喝多,她說,這么美的晚上,我怎么舍得喝多?

      要是沒喝多,我們繼續(xù)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說,還有半瓶呢。

      她瞥了他一眼。路燈下的他也瞇眼瞅著她。你為什么一個人坐在這里?他問,你不怕遇到壞人?她說,怕個鬼,我就是壞人。他干笑了兩聲,笑聲在凜冽的空氣里顯得短促而得意。喏,他把酒瓶遞給她,喝吧,冬天喝酒,爽就爽在喝嗝屁了,還他媽冰窖那么冷。沒錯,她嘟囔著說,我不喜歡冬天,又干又冷,空氣里都是霾,特別像得了乙肝的病人。他說,我倒是喜歡這里的冬天,穿多少衣服都像裸體走在大街上。說著說著他往她這邊湊了湊,問,你喜歡“槍炮與玫瑰”樂隊嗎?她搖搖頭說,我很少聽歌,沒空。他說,如果沒有音樂,活著多無聊!他們在一首歌中唱,操死這紐約的冬天吧,即便沒有避孕套。她嘿嘿地傻笑了兩聲。他問,你冷嗎?她說,我不冷,都要熱炸了。他又問,你要是不冷,為什么老哆嗦?她沒有回答,只是揚起脖頸喝了口白酒,一點都不辣,我喜歡高度酒。是嗎?他問,不然我去超市里買瓶?她咳嗽了聲說,除了SEVEN ELEVEN,大概都關(guān)門了吧。他就不吭聲了,她也沒有看他,徑自又灌了一口酒。

      “你平時有什么愛好?”她盯著他問。他仍坐在炕沿上,側(cè)著張臉心不在焉地看著她。光線似乎明亮了些,他的整張臉都浸在栗子味的陽光里。臉很白,沒有青春痘留下的疤痕,也沒有絨毛,干凈得像塊拋光過度的玉石。她就是這時恍惚起來的,這個人,真的是那晚的男人嗎?夜色籠罩下的男人,神態(tài)是疲乏的,煩躁的,一雙眼睛黑乎乎,似乎沒有眼白。而面前的這個人,說話雖然也油腔滑調(diào),可棕色瞳孔在光的籠罩下有種油彩的粘稠感。也許我認錯人了,她想,他們長得確實有點像,可他根本不是他。他,怎么可能是他呢?這么想時,她終于呼了口氣。她想,自己的抑郁癥可能尚未痊愈,所有的事都往最糟糕里想。也許,回北京了還應該去看心理醫(yī)生。

      “我的愛好不少,就是平時太忙,根本無暇顧及,”他又點了支香煙,“我喜歡打籃球、玩游戲、看美劇、聽英文歌?!彼廊粚⑾銦煀A在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之間,煙霧從齒間緩緩吐出,旋爾被鼻孔倒吸進去,仿佛大功率的抽油煙機瞬息就將嗆人的油煙吞咽掉,然后,那些淡白色的、散發(fā)著煙草味道的霧氣從鼻孔里悠閑地、一縷縷地噴出。她不禁皺了皺眉頭,這抽煙的動作太像了,那晚在床頭,他打開燈,裸露著身子連抽了兩支香煙。她蜷縮在他身旁,不敢正眼看他,偶爾從被褥里露出眼睛,忐忑地掃他一眼。后來,她還是被他抽煙的樣子迷住了。長這么大,她身邊幾乎沒有抽煙的人。父親常年哮喘,是連廚房都不踏進一步的,親戚們也很少有煙民。她從沒有想到,一個男人抽煙的動作竟如此優(yōu)雅:中指壓在無名指上,小拇指和無名指成二十度角,當他的嘴叼住香煙時,左手以一種奇怪又陌生的姿勢遮住了他的半張臉——只有一雙眼睛往上翻剪,似乎凝視著屋頂,想什么凝重的心事。世界上有沒有兩個抽煙姿勢完全一樣的男人?不知道,她只知道世界上沒有一模一樣的桉樹樹葉,也沒有一模一樣的雪花。

      “有空了帶你到我們單位走走,就知道我連上廁所的空隙都沒有,”他笑了笑,“還是你們教師安穩(wěn),一年四季除了禮拜天,還有漫長的寒假暑假。多好,可以去旅行,”他的眼神里瞧不出羨慕的神色,“在鳳凰小住半個月,或者去南歐走一趟。你,喜歡歐洲嗎?”

      “我很少出門,”她擺弄著手里的一顆南瓜子,“寒假暑假我會辦復習班,掙點零花錢?!?/p>

      “南歐可真不錯,”他的臉被煙霧漸漸籠罩住,“我最喜歡意大利,意大利的城市里,最喜歡西西里島,那里的姑娘太熱情了,簡直能把你融化,當然,羅馬也不錯,到處都是幾千年的古建筑,沒準連廁所也是凱撒時代修建的?!彼褵熎簦骸翱晌也幌矚g那不勒斯,街上到處是小偷和妓女,墻上貼著小廣告,地上是煙頭,臟兮兮,油膩膩,還不如咱們縣城漂亮?!?/p>

      “是嗎,”手里的南瓜子被她剝開,里面的果實飽滿而油亮,“我沒有出過國,連日本都沒有去過?!?/p>

      “去日本干嘛,看看島國片就行了?!?/p>

      “嗯?”她將南瓜子塞進嘴里,用舌頭舔著。

      “沒什么,”他訕訕地說,“我們這是進入自我介紹環(huán)節(jié)了嗎?像那些無聊的相親節(jié)目一樣,鄭重地戴上面具,開始說謊話嗎?”

      她擠出絲笑容:“你有喜歡的樂隊嗎?”

      “有啊,”他盯著房間的門。那扇門是綠色的。深綠。從她記事起就是這種顏色,這么多年來,油漆依然那么亮,似乎剛涂抹上去。她記得有一次,小鹿忽然關(guān)緊房門,將她推搡在上面,兩只手抓弄著她的兩只手,然后,咬了咬她的嘴唇。

      “我最喜歡的樂隊,是老鷹樂隊?!彼f,“你想聽我唱兩句嗎?”

      “不用,”她說,“要是有機會,改天我們?nèi)湗返?。我每天上班都要?jīng)過麥樂迪,可我從來沒進去過?!?/p>

      “中關(guān)村附近有家溫莎,音效還不錯,我們可以去那里唱歌。我手里還有幾張酒水優(yōu)惠券呢。再不用就過期了?!?/p>

      她看著他,不知道還要問些什么。他,該不是他吧?她小心著問自己。他和他,長得很像,抽煙的姿勢也像,說話的腔調(diào)也像,可他終歸不是他。他,是屬于夜晚的,而他,則屬于白天。這么安慰自己時,飄在大氣層的小隕石終于落地。這只是場中規(guī)中矩的相親,不咸不淡,仿佛是不得不完成的使命,根本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如此而已。看樣子他對自己也沒什么感覺。他這樣的男人,女人肯定是不缺的。在這個秋天的午后來陌生人的家里,跟一個陌生的女人說些深深淺淺的話,無非也是家里逼的。她有些心酸,朝著屋外喊道,老姨,老姨!

      他愣住,似乎不清楚她要干嘛。她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覺得想大聲喊那么一嗓子。阿姨和洪嬸推門進來,臉上滿是欣喜。“聽你們聊得很熱鬧,”阿姨瞅了瞅兩個人,說,“你們?yōu)槭裁床怀阅瞎献??真是不懂養(yǎng)生。那可是我專門從銀泰買的,貴著呢,六塊錢一斤?!毙∨说贡持终f:“以后再來阿姨家吃。我們聊得差不多了。晚上還有場同學聚會,要回去了?!焙閶鹌沉似乘?,又瞥了瞥她,問道:“你們相互留電話了嗎?”小潘說:“留了,待會兒我送美蘭回家。你們放心。”阿姨和洪嬸相視笑了笑,阿姨說:“美蘭家住在東城,有點遠呢。”小潘說:“我開車來的?!焙閶鹫f:“那你就去送美蘭,我跟老姐姐再親熱親熱。”

      兩個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都沒吭聲。美蘭走到拐角處才說:“我自己回家就行,不用送了。”小潘說:“那怎么行?你要是不忙,我開車帶你兜兜風吧?!泵捞m想了想說:“你不是要去聚會嗎?”小潘說:“你傻呀。老在你阿姨家待著,不自在。我們溜達溜達多好。”美蘭又想了想說:“你去哪里?”小潘說:“我也沒打算。說實話我很久沒回家了。都快不認識了?!泵捞m說:“你不?;丶铱纯锤改竼??”小潘說:“看個屌,他們早離了婚。我媽跟我在北京住,我爸跟他小老婆不曉得死哪兒去了?!?/p>

      美蘭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上。他斟酌著說:“你……什么時候回北京?”美蘭說:“誰知道呢?!彼樗谎郏骸拔覀?nèi)ズ舆呑桑犝f有新建的音樂噴泉。”她說:“真的嗎?我可沒聽說。”他咧嘴笑了笑。從側(cè)面看,他跟他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剪影。

      “我挺喜歡你的,”他撒了方向盤,倒了粒口香糖遞給她,“我喜歡安靜的姑娘?!?/p>

      兩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和她坐在長條椅上,將剩下的半瓶酒喝掉。當他們站起來時,男人踉蹌著過來一把摟住她,吻起她的臉頰,然后是耳朵和嘴唇。他嘴唇冰涼,可舌頭卻比烙鐵還熱。還從來沒有人如此吻過她。她眩暈起來,喝了那么多酒沒事,卻在這個陌生男人的舌頭下站都站不穩(wěn)了。他身上有種好聞的味道,像是春天時樹木的清香。那是香水的味道。我們找個地方接著聊,男人喘息著說,聊一聊,好好聊一聊。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也許她根本沒有氣力拒絕。他拉著她的手小跑起來,有那么片刻她有些興奮,只有在電視劇或者電影里,男主人公才會拉著女主人公的手奔跑在大海邊或者向日葵地里。他還時不時地低吼一聲,似乎在這樣寒冷的街頭,在跟他們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的節(jié)日,只有這樣的吼聲與奔跑才真實可靠。

      開房沒有遇到什么障礙,他無疑是老手,叫她在外面等,十分鐘后到酒店一樓的電梯口,他會在那里接她。在漫長的等待中她一度想溜掉,如果沒有記錯,她叫了一輛滴滴出租。當司機將電話打過來時,她卻慌忙著掐掉,然后瘋了似地朝酒店跑去。他正在電梯口候著她。他們手拉著手進了電梯,在電梯里他又親了親她,她咯咯咯地笑著,渾身的毛孔似乎都在這親吻中蓬勃張開,同時將空氣里所有屬于歡樂的痕跡吸納進去。當房卡滋啦聲打開房門,他手指勾住她下巴,壓低嗓門不緊不慢地說:

      知道嗎,我就喜歡你這樣安靜的姑娘。你簡直就是圣誕老人送給我的禮物。

      5

      他開著車,穿過縣城。他們一起穿過那些他們同樣認不太清的街衢、店鋪、樓廈和行人。本來美蘭還想可能會遇到什么熟人,親戚啊,同學啊,鄰居啊,曾經(jīng)教過她的老師啊,甚至是經(jīng)常在廣場跳舞的母親,結(jié)果,只是讓她約略著有些失望。他們將車停在一家漁具店門口,然后踱到了河邊。那條河還跟她記憶中的一樣,水面寬瀲,蘆葦叢里不時躥飛出翠鳥與鵪鶉般大小的野鴨。一些老人在小路上抖著肩膀吹嗩吶,嗩吶聲熱烈喜慶。

      “小時候,我常常來這里釣魚,”他們坐在河邊的椅子上,他指著不遠處的河水說,“沒有魚餌,就從旁邊的玉米地里挖些蚯蚓。釣上的魚有筷子長,”他用手比劃了下,“用醬煎著吃,特別下飯?!彼f:“我很少來這里。寫完作業(yè)要洗衣服,要做飯,要給我爸煎中藥?!彼闷娴乜粗骸澳銒屇??”她沉吟了片刻說:“我媽去打麻將了。要不,就到職工俱樂部的舞廳跳舞?!?/p>

      他“嗯”了聲說:“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兒?!?/p>

      她說:“我也是。”

      她知道他肯定在望著自己,她感覺到他朝自己這邊挪了挪,“我老想不明白,為什么厭惡這個地方?為什么寧愿餓死在外面也不回來?后來想通了,不是厭惡,而是念想太多。當它太滿太漲,快要溢出來,就會把我淹死?!?/p>

      他許久沒有聲息。她歪頭看他,他眼里竟有些淚水。

      她輕聲問:“你沒事吧?”“沒事,”他猶豫著攥住她的手,“我爸以前常帶我到這里游泳。”“哦,”她沒有覺得突兀,“可我也不喜歡北京。一點不喜歡。它太大,太老,面目慈祥,卻滿手血腥。坐地鐵時,我都在想,自己在一頭老怪獸的腸子里穿行。它把我們吞掉,吞掉我們的骨頭跟肉,吞掉我們的魂兒,我們卻絲毫沒有察覺?!?/p>

      “也許,我們很享受被它用爪子撕扯,被它用獠牙咀嚼,”他說,“反正,也覺不出疼?!?/p>

      他的手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白皙纖細,宛若鋼琴家的手。手有些涼,她知道有些人的手,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天都是涼的?!安贿^,你說的還是沒錯,”他可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將手縮了回去,“前天,我坐地鐵回家。最后一班,一個人都沒有。電梯很長,那可能是北京地鐵站里最長的一截滾梯。我回頭張望,空蕩蕩地,風吹著,我像是望著地獄的入口。我二叔,那年讀大三,就死在了地鐵口。不過,”他的聲音旋爾歡快起來,像是小孩子述說有趣的玩具或食品,“北京其實也美,尤其春天,花兒都開了。我喜歡晚上沿著元大都遺址的人工河散步。紫丁香的味道香得能把人熏倒?!?/p>

      “我都不知道你說的遺址在哪兒,”她有些遺憾似地說,“我有空了,就繞著操場跑步,老師和學生都睡著了,那么安靜。”她忽然打住了。醫(yī)生曾經(jīng)告誡她,除了藥物治療,治療抑郁最好的的辦法就是跑步,瘋狂地跑,直到汗水將衣服洇透,直到汗水將鞋子打透,直到窒息感讓她無暇再去想任何事情,然后,然后沖個熱水澡。她懷疑那個醫(yī)生在信口開河,醫(yī)生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幾歲,鏡片后的眼神時常有些游移,說實話,他比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位抑郁癥患者。如果跑步能治療抑郁,為何每年都有那么多新聞記者、公益律師、腐敗官員、富士康工人,毅然地從樓上跳下來?難道他們從沒有在夜晚跑過步嗎?

      “有點涼,”他盯著她說,“我們不如換個地方吧?”

      “去哪里呢?”他的手又抓住了她的手,他的動作果斷中有些讓她意外的放肆,食指在她的手背上蹭了蹭,仿佛春天的昆蟲爬過手背。以前,那個出版社編輯也喜歡這樣摸她的手。只不過他的手指比他的要粗,手肚上的螺大一號。

      “去哪里呢,”她說,“電影院……縣城有電影院了嗎?”

      “你跟我走好了。”他一把將她從椅子上拽起來,“我?guī)闳€好地方?!?/p>

      她跟他上了車。他開得很慢。秋天的白天很短,竟有些傍晚的樣子了。路上行人很多,都是剛下班的人。他們有的騎著電動車,有的騎著自行車,在狹窄的街道上橫沖直撞,每個人都想早早回家。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阿姨。車駛過阿姨那輛“牛蛙”牌三輪電動車時,她的嘴巴張了張,馬上又合攏。阿姨要去哪里呢?她那么瘦,就像是具木乃伊騎在一輛古怪的坐騎上。據(jù)母親說,她現(xiàn)在日思夜想要購買一臺治療百病的機器,叫“勇士”牌磁療床。兩萬塊錢呢!母親邊化妝邊撇著嘴說,我看她到最后,連買骨灰盒的錢也要折騰進去!

      “到了,”他說,“小的時候,覺得縣城大。現(xiàn)在,覺得縣城就像只麻雀?!?/p>

      這是一家酒店。她聽說過名字。該是縣城里最昂貴的酒店了。據(jù)說縣里有頭有臉的人家,孩子們結(jié)婚時,都會在這里舉行婚宴。她愣了愣,隨即順從地跟他下了車。當鎖車門的響聲,她的心才抽搐了下。到這里干什么?到這里能干什么?她的腳步停駐了下,可馬上被他拽著朝大堂走去。他跟前臺說要間普通大床房。前臺的單眼皮姑娘,連頭也沒抬地說,只有商務大床了,比普通的貴九十八元。他想也沒想地說,無所謂。將身份證遞給她。單眼皮姑娘說,她的呢。他說,她不住這里的。單眼皮姑娘說,訪客也要登記身份證。他皺著眉頭說,怎么這樣啰嗦。姑娘說,該開會了,不但要登記號碼,還要拍攝視頻照片,上面這樣要求的,我們也沒辦法。他依然皺著眉頭說,那你快點好嗎?你們的服務態(tài)度,一直都這么差勁嗎?這樣的狗屁酒店,怎么評的五星!

      她拽了拽他的衣角。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大的火氣,她也不明白,他為何帶她到這里。自己是那種看上去隨便的女人嗎?他是不是每次相親,都會帶著姑娘來開房?她沉著臉,尾隨著他進了電梯。電梯里很暗,他攥著她的手,一刻也沒有松開。走出電梯時,他轉(zhuǎn)身抱住了她,她小小地掙了下。他說,我真的喜歡你,要是你不愿意,我們就各自回家吧。她沒有吭聲。她委實不曉得說什么。既然如此,只能跟他進了房間。他沒有插卡取電,而是先脫了鞋,然后脫了襪子。她哆哆嗦嗦地看著他繼續(xù)脫掉了咖啡色褲子,又將連帽衫甩到沙發(fā)上。

      “你咋了?快來?。俊彼穆曇艉軠厝?,也有些苛責的意味。她沒動,他跳下床,抱緊她,咬住了她的耳垂,我知道你喜歡我,他說,還從來沒有一個姑娘這樣從頭到尾地盯著我看過,他笑了笑:“我說的沒錯吧?”她輕輕地嗯了聲。他的舌頭太靈活了,猶如斷了尾巴的壁虎在她的口腔里來回掙扎。她本來還在想他到底是不是那晚的男人,可這樣的念頭很快被他溫暖的舌苔和靈動的雙手淹沒。此刻,抱住這個男人,抱住這個饑渴的男人,抱著這個饑渴的男人的身體,比什么都重要。

      她被他褪掉了毛衣胸罩,又被他扯下了裙子內(nèi)褲,當他將她撲倒在寬大的雙人床時,她推開他,坐起來,呆呆地望著房門。

      “放心,我鎖好了,”他的聲音有些諂媚,也許,欲望將他本來的腔調(diào)和語速也改變了。

      他耐心地吻咬著她的乳頭和肚臍,仿佛一名不知疲倦、技藝嫻熟的老工匠。她只是睜著眼,摸著他的頭發(fā)。當他頭顱下移,親吻起她的私處時,她忍不住呻吟了兩聲。他喘息著說:“我喜歡這種味道?!彼偷貜南旅孳f上來,雙臂杵床,胸腹貼著她的乳房,凝望著她的眼。她眼睛小,她一直在考慮是否要去割雙眼皮?!澳愀乙郧暗囊晃慌笥烟貏e像。小眼,小嘴巴,小乳頭。身體也小小的。說實話,跟她做愛很有罪惡感。像在干一個小女孩?!彼咔拥亻]上雙眼,又用胳膊遮住?!澳悄晔フQ,我們在街心花園的椅子上喝酒,”他喘息著說,“她酒量可真不錯,把我灌醉了。我們?nèi)ラ_房,搞了三次,我都被她吸干了。她平時,也像你這樣羞澀?!?/p>

      她想嘔吐。他曾經(jīng)說自己是個渣男。他的舌頭舔舐著她的小腿,然后寸寸下滑,猛地咬住了她的腳趾。不,她小聲嘀咕了句,可他并不在乎,舌尖繼續(xù)在腳趾縫隙里舔來舔去。當她感覺到他終于忍不住進入時,叫了一聲,套兒。他回應的只是更加粗重的喘息聲。他似乎把她當成了一個充氣娃娃,他的動作沒有什么創(chuàng)新卻面面俱到:從正面進入,從背面進入,從中間進入;站著做,跪著做,蜷著做,躺著做;把她壓在地毯上,把她按捺在墻上,把她摁倒在沙發(fā)上,把她推坐在馬桶蓋上,他甚至脊背對著她,將那根東西從雙腿間倒推過去,再硬生生反插了進來。她一直小聲地嗚咽,一直在小聲地嗚咽。他不停地嘟囔著,燙啊,好燙啊,我就喜歡這么熱的。他的汗水滴答在她的脖頸上,滴答在她的乳頭上,滴答在她的恥骨上,滴答在她的瞳孔上。他們好像正在以一種古怪的方式接近死亡。當他大叫一聲拔出來,將體液射在墻上時,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她勉強睜開眼,看著粘稠的液體順著發(fā)黃的壁紙一點點下淌?!八懒?,你真棒?!彼么矄尾亮瞬料律恚┥砣ノ撬?。她的嘴唇緊閉著,卻也被他執(zhí)拗地撬開。她感覺到在接吻的過程中,他下面又豎了起來。這個跟他在床上廝混的男人,無疑就是兩年前的圣誕夜,跟她做了整個夜晚的男人。他已經(jīng)徹底忘記了她,盡管當他看到床單上的血跡時,曾驚訝地大叫一聲,隨即將她抱得更緊。抱得再緊有什么用,翌日醒來,男人早已離開。她躺在床上,看著地板上的紙巾和避孕套,像做了一場春夢。只有當下身的撕痛浮升而起,她才回溯了整個夜晚。男人跟她做了幾次?記不清了,她只記得每次他都忙不迭地抽離而出,扯掉套子,將乳白色的汁液射到墻上,就像狗總是忍不住把尿撒在電線桿上。她神情恍惚地看著他的臀部在涌射的過程中小幅度地抖動。她想,男人還是穿衣服好看些。

      “我累了,睡會兒,”他從身后摟著她,掌心覆蓋著她的肚臍?!拔液芫脹]做了,”他說,“我連抽支煙的勁兒都沒了?!?/p>

      她摸著他的手背,柔聲道:“想睡就睡吧。睡醒了,我們吃火鍋?!?/p>

      “我晚上還有場同學聚會?!?/p>

      她將他的手挪開。他也沒有再抱她。他也許真的累了,很快,就聽到了細碎的鼾聲。她嘆息了聲,躡手躡腳地坐起來,套上內(nèi)衣,打開夜燈,垂望著身邊的人。他在柔和的燈光下仍玉石般光滑,他的臉本來有些寬,這樣看上去竟有些接近梯形。他的胡子,似乎比下午見面時要長了些。一切都在生長,一切都在衰亡,一切都在死神的愛撫中周而復始,她想起英國一位擅長寫十四行詩的人,曾經(jīng)在一首情詩中如此感嘆。她向來不喜歡詩歌,可這句話卻記得如此牢固。她用手指蹭著他爆皮的嘴唇,他沒有動,她就小心翼翼地蠕蹭著他的牙齒。她還想看看他的舌頭到底是如何一條舌頭,可他翻了個身,嘴里叨咕句什么,鼾聲就又浮起來了。

      她的舌尖可能被他咬破了,嘴里有絲老甘蔗的甜,想去洗漱間刷刷牙,又懶得動,只好望著窗外,看那次第亮起的萬家燈火,在夜幕的掩映中猶如螢火蟲的墳冢,恍惚著連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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