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一
龍兒不姓龍,龍兒也不該叫龍兒,他把一個字的諧音給改了。
龍兒生于一九六七年,他是四歲時得到了這個別名的,當(dāng)時別名書寫在醫(yī)生的診斷書上:聾兒左耳感音性失聰,損失三十至四十分貝,右耳混合性失聰,損失四十至五十分貝。他母親看他父親,他父親給醫(yī)生遞煙,醫(yī)生連連搖頭擺手指著墻上嚴(yán)禁吸煙的警示牌。他母親問,您寫的是什么???醫(yī)生說,這孩子耳朵背,后天性失聰。咋背的?他母親又問。醫(yī)生奇怪地看了看他父母,這話好像應(yīng)該我問問你們,這孩子發(fā)過高燒沒有?得過什么病沒有?他父母沒搖頭也沒點頭,互相看了看。他父親說,背到什么程度?醫(yī)生一拍桌子,使用的是警察勒令犯人坦白從寬時的那種力度。龍兒一抬頭,手拉緊了母親的衣襟。醫(yī)生說,看見沒,就這種程度。從醫(yī)學(xué)上,嚴(yán)格來講他這種癥狀叫重聽,沒達(dá)到全聾,但小聲音和遠(yuǎn)距離的大聲音他要么聽不見要么聽不清,像咱們這樣正常說話時對他就需要加大音量,要么放慢語速,但也不能保證他全能聽得清。斷斷續(xù)續(xù)的,常說耳聾的人聽三不聽四,就是指的這個。能治嗎?他母親問。希望不大,醫(yī)生說,這孩子聽力神經(jīng)損壞了。明顯是藥物中毒的癥狀,以目前的醫(yī)學(xué)水平還沒發(fā)現(xiàn)有效的治療辦法。藥物中毒,什么藥物?他父親問。醫(yī)生再次好好看了看他的父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笑了一下說,一般來講容易引發(fā)神經(jīng)中毒的藥物主要是鏈霉素,慶大霉素,卡納霉素這幾種。我是醫(yī)生,有的話我本不該說的。您說您說,不礙事的。他父母忙說。醫(yī)生說,我見過不少那三種藥物導(dǎo)致神經(jīng)中毒的患兒,你們這孩子情況還不是最糟糕的,有的同樣是聽力受損,但不僅僅是重聽了,成了全聾啞。藥物中毒屬于診療中的偶然和意外,責(zé)任并不在他們的父母身上,但他們的父母都很自責(zé),非常難過,覺得自己害了孩子的一生。啊……龍兒的父母吁了一口氣,這么說咱家孩子命還挺好,挺幸運。醫(yī)生點點頭說,你們說幸運就幸運吧??赡芊浅P疫\。但是呢,反正患兒在咱們這小地方的醫(yī)院是沒法治愈的。不過我并不是說完全沒有希望。前年咱們醫(yī)院也收治了一個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十二歲。主治醫(yī)生也說過咱院沒有辦法了,后來他父母帶他去了北京做了兩次手術(shù),那孩子竟然好了。醫(yī)生說,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有機會也帶孩子去北京上海看看,孩子還小,旱看也許早有轉(zhuǎn)機。他父親說醫(yī)生那……醫(yī)生對護士說,下一個。
父母帶龍兒回了家,還沒進屋在院里就互相吵了幾句,吵架的聲音一般比正常交談時的分貝要多一些,龍兒便聽見了。
龍兒的祖母過來問孩子的病看得怎么樣,龍兒的父母吵得顧不上回答,祖母聽明白了,他們在互相的語言攻擊中爭論的是龍兒致聾的責(zé)任問題而不是原因問題,四歲孩子的理解能力有限,沒聽明白。鄰居馬大嬸站在她家院里用更多的分貝告訴這邊,火車司機馬大叔夜里要出車,現(xiàn)在正在睡覺。龍兒父母馬上停止了爭吵。他們都是能充分考慮別人感受的人。
父親牽過龍兒的手遞給他祖母說,算了,哪天我?guī)采媳本┤タ纯春昧恕?/p>
祖母說,哪天去?
父親說,不定哪天就去,這事得抓緊。
馬大嬸扒著墻頭問他母親,他咋的了?
他母親轉(zhuǎn)身回屋了,父親說,他神經(jīng)壞了。
馬大嬸說:什么壞了,神經(jīng)?
祖母成了龍兒人生中的第一個謊言家,她無數(shù)次地對龍兒說,你爸要帶去北京治耳朵了,快了,不定哪天就去。
從四歲說到七歲,龍兒混跡于正常的適齡兒童隊伍中間,就上學(xué)了。
二
半郊半城的結(jié)合部,小學(xué)校不遠(yuǎn)處有個豆腐房,背著書包的龍兒經(jīng)常光顧這里。有時臨上學(xué)前祖母或母親給他拿上一點錢,囑咐他放學(xué)后帶一兩塊豆腐回來。低年級小學(xué)生放學(xué)早,常常龍兒來了,豆腐房里熱氣騰騰,豆腐卻還在形成的過程中。龍兒站在那里看做豆腐的師傅站在高高的籠屜上方,用兩根木棍用力擠夾濕漉漉的紗布包,豆?jié){不斷滴滲出來,他仰頭默視著,揣摩滲漏的聲音。
少量的滴滴答答聲響對于龍兒就像干旱的土地等候春天的雨滴一樣,聊勝于無。只有在盛夏里下暴雨時,天昏地暗銀河傾翻萬馬干軍的雨線把天地混沌成一處時,他才能過過耳癮,較為充分地領(lǐng)略滲漏的音效。
有時龍兒溜到后院的磨房,看戴著眼罩的毛驢拉著石磨磨黃豆。毛驢一圈一圈地走著,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目的地。龍兒剛學(xué)過新疆的庫爾班大叔騎著毛驢去北京的課文,他不知道眼前這頭毛驢去沒去過北京,他認(rèn)真地收聽石頭磨石頭的聲音,驢蹄鐵掌踏地的聲音。
小學(xué)生們之間的游戲是龍兒在發(fā)蒙道路上正確辨識自己定位自己的另一要素。龍兒每天都要接到加入群體游戲的邀請,比如今天高年級孩子們要玩?zhèn)€打鬼子的游戲,龍兒就受邀扮一個屢教不改的叛徒或漢奸,又被俘虜了,由首長訓(xùn)話。
首長一般由在家里天天挨說挨打接受家長重點教育的學(xué)生來扮。首長說,啊,你又落網(wǎng)啦?跟你說多少回了,天天拎著耳朵告訴你,你為什么就這么不進油鹽呢,你耳朵塞雞毛了嗎?聽不懂大人說話嗎?大人間你話呢,聾漢奸。
龍兒躬腰點頭諾諾。
首長非常氣憤,但終究是大度的,揮揮手說,看在人民群眾的面子上,最后饒你一次,滾吧。
龍兒說,啊?
首長說,滾!
哎。龍兒向首長敬個禮,結(jié)束了自己的角色,退場,等待下一次被邀。
這個“啊”?在首長這里是有意的,首長們發(fā)現(xiàn)龍兒在游戲之外與人對話時對“?。俊钡氖褂妙l率非常之高,“啊”?“啊”??“啊”???,平均約占每場對話的百分之六十七左右。首長從中獲得靈感,要求龍兒也原汁原味地這樣自己主演自己。首長們對龍兒的演技表示滿意,也一致認(rèn)為這樣的游戲非常有效果。
龍兒也很高興,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也哈哈笑。自己的耳朵能給別人帶來歡樂,讓龍兒自豪。
還有其他的游戲,有時龍兒未被正式邀請就已經(jīng)不自覺地加入其中了。常有些時候,特別是黑夜中的有些時候,龍兒在路上走著,一顆硬土疙瘩以沖擊速度飛在他的后耳根上,他立即用手去揉,揉出一個杏子大的包,龍兒茫然四顧。
你們?yōu)樯洞蛭已健鼓焕飩鞒鋈ケ瘧嵉目藓奥暋?/p>
龍兒試圖用哭聲傳遞一個交流的信號,我是不該被這樣對待的。
又一塊帶棱角的石頭,落點是前額稍偏的太陽穴附近。龍兒捂住冒血的創(chuàng)口落荒而逃,跑得比漢奸還快。
跑到家里讓家人給他洗臉擦血,訴說夜路的歷程。他姐姐哭了,父親說,誰打的,找他去。母親說,找誰去,誰打的還能讓他看見?龍兒歸家之前父親剛吵完一架,父親心情本來就不爽,聽自己每說一句話母親仍在反唇相譏,更加不爽,一揮手說,活該。母親拿紗布塊敷在龍兒的創(chuàng)口上,吩咐他自己用手按著,扭身去找固定紗布的橡皮膏,說,以后沒事少出去討厭,老實在家待著,黑燈瞎火的本來就啥也看不清,也許人家叫你你又聽不清,不打你打誰,這次幸虧打在太陽穴上了,下次把你的眼睛打瞎,你腦袋上哪還剩下個好地方了。
祖母蹲下?lián)ё∷f,孩子,以后不要一個人走夜路。
夜深了,龍兒不敢高聲,用耳語悄悄告訴睡在身邊的祖母,我是去媽媽圖書館看書借書了的。
祖母七十來歲了,耳聾眼花,聽力水平與龍兒難分伯仲,聽了龍兒的耳語翻個身繼續(xù)沉睡。
龍兒識字不多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借書暨閱覽證。
龍兒白天上學(xué),常常在晚飯后溜到母親廠里的圖書館,閱覽是一種無聲的廣泛交流,閱覽本身是接受識之不多的文字和琳瑯滿目的圖片對自己說話。在閱覽的過程中思索是自己對文字和圖形在說話,閱覽讓龍兒認(rèn)識到自己很愛傾聽,也很健談。對閱覽的渴望壓制了對黑夜的恐懼。圖書館管理員是認(rèn)證不認(rèn)人的,沒多過問躲在角落里抱書伏案久久不動的龍兒,還允許他在閱覽室要下班時借一些回去。
從閱覽漸變到閱讀的過程中,龍兒由低年級混到高年級,又從小學(xué)升到初中,某些游戲也一直在成長的經(jīng)歷中跟他不離不棄,不過形式上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不再有在黑暗中飛暗器的事情發(fā)生了,文明了許多。游戲者們聚在龍兒背后六七米處,用階梯的性的音量試探他,聾子、聾子、聾子—一突然異口同聲地爆發(fā):聾子一
龍兒猛地甩頭,驚愕的眼神尋找和驚愕的面部線條。
哈哈哈哈,教室里充盈著陽光的光線和光線一樣的笑聲。
我跟你們拼了——其中一次,龍兒在笑聲里咆哮,操起一根從課桌上脫落的桌腿向后面走去,無辜的女同學(xué)媽呀一聲向后鉆,男同學(xué)們艇起胸膛把女同學(xué)擋在身后,攥起拳頭默不作聲地用眼角挑視著步步逼上來的龍兒。
龍兒不知道該打誰,他分不清是誰喊的,他的耳朵無法給他捕捉確鑿證據(jù)的能力。
我跟你們拼了——龍兒把帶起風(fēng)聲來的桌腿掄在自己頭上,桌腿上的一根釘子從太陽穴邊的舊傷口上劃了過去。
游戲的發(fā)明專利者代表組織出面了,過來伸出胳膊說,好了好了,開個玩笑你何必這樣。
龍兒透過眼簾上的血光看著班長的眼睛說班長我、我跟他們拼了,我、我一向遵守班級紀(jì)律……
龍兒沒想到班長這時候能站出來摟住自己的肩膀,無以回報,把跟你們改成了跟他們。
班長扭頭說,嗯,行,你們幾個把班費放我這就行了,回頭我收齊了給老師送去。
下一次的班會上,龍兒向老師和全班同班低下頭去,檢討自己的粗暴行為。
三
初中部離小學(xué)部不遠(yuǎn),中間隔著那個豆腐房,豆腐房早已換了電磨,轉(zhuǎn)速比毛驢時代快多了。毛驢摘下了眼罩被驢湯館老板牽走了,它要心明眼亮地去它的目的地,去北京了吧,龍兒想。
電磨嗚嗚響,龍兒目送著各種聲音都被豆腐師傅裝進了紗布包里,他用兩根木棍用力擠壓,把聲音中的雪白的精華部分都過濾掉了,剩下些渣滓部分。
龍兒仍舊在游戲與被游戲的間隙中固執(zhí)地保持著獨自走夜路的不良習(xí)慣。龍兒把書借回來,鉆進被窩和全家人并排躺在炕上時,龍兒和姐姐都把各自的一本書舉在臉前。父親或母親的手探出被窩摸到燈繩,嗤一聲,燈就滅了。后來姐姐糾正過龍兒,燈被拉滅時開頭盒里發(fā)出的不是一聲,而是兩聲,咔嗒,咔和嗒。像劃火柴一樣嗤的一聲是一種不正確的收聽效果。龍兒從姐姐的話里懂得了,自己就算聽到了什么,聲音也是失真的。
燈滅了,姐姐把書放在枕頭旁睡了。龍兒往被窩深處縮了縮,擰亮手電讓光速聚在書頁上。書上說,貝多芬失聰以后,用牙咬住頂著鋼琴一端的小木棒,利用骨傳導(dǎo)的原理,在彈奏過程中通過木棒的振動來捕捉音樂的頻率,獲取創(chuàng)作的靈感。書上號召青少年要勵志,要向貝多芬學(xué)習(xí),身殘志堅。龍兒在暗淡的被窩里冷笑,貝多芬是從五六歲就聾的嗎?扮演過聾漢奸嗎?體驗過從小就半聾半語那種上不去下不來的滋味嗎?人到盛年,什么都聽夠了再來個全聾,倒是不錯啊,樂得清靜,倒像個飯館里吃完就嘴一抹甩袖走人,不用洗碗不用刷鍋的貴客一樣。我被暗夜飛石打得頭破血流,誰替我償付過代價,把你們請回家來就為了讓你們對我說這個?龍兒抓住書的兩端用力一拽,隨手把裂成兩半的書飛出被窩,探出頭來,不出三分鐘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早晨龍兒一睜眼,看到祖母正伏身撿起地上的破書準(zhǔn)備拿到灶間去做飯。忙說,奶奶,別拿它點火,那是借的,得還給人家。
龍兒把兩片書拿給圖書管理員,那個慈眉善目的老阿姨,對她訴說了來還書的路上遭不明身份的人攔路搶書的驚險遭遇,他奮力搏斗,才沒讓歹徒把書搶走。
阿姨,對不起,我賠。龍兒說。
老阿姨心疼地說,好孩子,你沒受傷吧,沒受傷就好,賠啥賠啊,你媽我又不是不認(rèn)識。書拿回來了,我粘粘補補就行了。
阿姨,以后我還可以繼續(xù)借書嗎?
當(dāng)然可以了,孩子,你是真正愛書的人,阿姨干這行二十多年了,我看得出來。
上次班會以后,龍兒沒有再因一些不必要爭端與同學(xué)發(fā)生任何糾紛。別人無論再在他背后喊什么,喊出天上打雷一樣的力度,他還會受到驚嚇,還會出現(xiàn)愕然的神情,但也只會回頭看一眼,不再大驚小怪。他不知道自己在眼神的淡漠里結(jié)上了一層終生的警惕。
少年的經(jīng)歷讓人目光里的警惕瘡痂化了。
龍兒的父親已經(jīng)有一段時期沒重復(fù)帶龍兒去北京的話了。從第一次從醫(yī)院回來以后,龍兒給他數(shù)著數(shù),父親已經(jīng)去過七次北京了,為公為私,龍兒很想問他北京什么樣,北京人的耳朵都很長嗎?但他不敢,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問。他始終默默關(guān)注著父親。
龍兒的父親很工巧的,在和龍兒母親爭端之余,心平氣和的時候,他還會拿著玻璃刀站在玻璃前凝視著自己的影子思考,別人割玻璃同樣橫平豎直,但只能割出整齊的橫斷面,父親把厚玻璃上割一道下割一道,用手一錯,錯出個出斜坡面來。有人驚嘆之余開玩笑說,老三,你能把玻璃剖開不?龍兒為父親感到驕傲,在小學(xué)三年級的作文里寫道:我有一個好爸爸,他是一個只要他想做,就什么都能比別人做得好的人。父親把玻璃和碎鏡子割成條條塊塊,然后用白膠粘,粘成框架結(jié)構(gòu),父親不知從哪弄來各式各樣的貝殼,用白膠把它們粘成大象小豬或梅花鹿,把它們安放到框架里去,不同顏色的燈泡隱藏在動物王國的不同屬地里,亮起來,一架彩燈做成了。龍兒盯著它看,眼睛里放出光芒來,這小豬、這梅花鹿,這等等其他,父親都沒忘了給它們粘上一對睦妙惟肖的耳朵,龍兒皺皺眉,只是大象的耳朵不太像,大象個頭大,它的耳朵也應(yīng)該又長又大,應(yīng)該用扇貝或海虹的殼充當(dāng)才合乎比例,父親卻把一對粘梅花鹿剩下的螺螄隨手粘在了大象的腦袋兩邊。是因為材料不夠了嗎?一對又小又尖的耳朵能給大象搜集來幾絲聲音呢,能夠它聽嗎?父親關(guān)掉電源把燈丟到一邊,著手制作另一架。
龍兒背著人去了十五公里外的車站貨場,他走了半天工夫,來到貨場里,潛進了一節(jié)貨車車廂,車廂里的異味令人窒息,一筐筐海貨把車廂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龍兒有點失望,他沒發(fā)現(xiàn)又大又光滑的扇貝,也沒發(fā)現(xiàn)又長又渾圓的海虹。只發(fā)現(xiàn)了螃蟹。龍兒想,螃蟹殼稍微加工一下也是一對非常好的耳朵呀,我有一個那么好的爸爸,這點小事還能難住他嗎?龍兒伏在車廂底板上從筐縫里摳出螃蟹剝它們的殼。殼邊尖利的勾刺把龍兒的手割得鮮血淋漓。螃蟹還活著,對有人打擾它們暫時的休眠十分不滿,它們繼而發(fā)現(xiàn)這是個殘忍的打擾者,不僅僅破壞他們的休眠,而且在試圖完整地在活體上剝下它們的皮。它們便突然舉鉗,不斷在龍兒鮮血淋漓的手上添加新的創(chuàng)口。
龍兒被貨場的保安甲和乙抓住了,照例是那種慣常的雙簧式搭檔:年輕魯莽的甲和陰險城府的乙,甲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拎下貨車,龍兒不明白周身上下那么多地方他不揪為什么唯獨揪這里,龍兒大嚷別揪我的耳朵,甲揪得更緊。龍兒發(fā)現(xiàn)甲的眼珠子挺大的,要是把一只螃蟹殼扣在他的眼窩上旋轉(zhuǎn)一下,那顆珠子就會盛到殼里,龍兒想,那樣造型的燈,通上電后會是什么樣的效果?龍兒被揪進保衛(wèi)室里,甲扇他的嘴巴,追問他來偷過多少回了,一共偷了多少貨?乙倒水讓他喝,對他曉以利害,惋惜他還未成年就選擇了這種營生,不過現(xiàn)在回頭還不晚。龍兒蹲在地上低頭一聲不吭,揪耳朵也不起來。甲和乙搜遍了他的身一無所獲。甲狠狠兜腚踢了他三四腳說滾滾別讓我再看到你,再看到你就把你的雞巴揪下來喂螃蟹。
龍兒走出貨場,走到一條小河邊,回頭望望身后有沒有人影,解開腰帶伸手從褲衩里掏出四只螃蟹殼。螃蟹殼這東西,煮熟后是稻黃色的,未煮熟時是青紫色的,從未成年人的褲衩里掏出來時,是鮮紅色的。龍兒用掬起河水清洗螃蟹殼,還原它的本色。
龍兒偷偷地把四只螃蟹殼摻雜到父親的貝殼堆里。每天照常上學(xué)放學(xué),放學(xué)后放下書包去看貝殼堆,去看父親的制作進度。有一天他看到祖母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用榔頭一榔頭一榔頭地砸,把四只螃蟹砸成粉末。龍兒問,奶奶,你為什么砸它啊?奶奶說,扔了怪可惜的,把它們摻到雞食里喂雞,雞就不下軟殼蛋了。龍兒說噢。
父親放下未完成的第N架彩燈,改做木匠了。從沒做過木匠活的父親照例拎著斧刨在一堆木料前凝思。父親動手了,他把木料加工成各種形狀,分門別類地放好,讓龍兒猜不透這些形狀的真實意圖。父親最后加工的是一米長的圓木棍,用刨子削,用砂紙打磨,使棍圓得中規(guī)中矩,龍兒用五分硬幣按在棍的截面上,兩個圓周不爽毫厘。父親做好了十根圓木棍,把它們和其他木料的各種形狀加以組合,一個長方而端正的雞籠出現(xiàn)了,龍兒恍然大晤,哦,原來是一個雞的家,很別致的一個小家啊。父親把十根圓木棍依次排開,后八根固定在上下邊框里,前兩根是活動的,父親在邊框上旋了四個比棍略寬松些的圓槽,兩根木棍嵌上去,可取放自如,這就是家門了。龍兒以為雞籠完工了,用鉛筆在前邊那根門柱上寫上自己的姓名,把自己從學(xué)校里得的一張獎狀放在里面。龍兒照例去上學(xué),雞籠還沒完工,裸木上是要上漆的,父親的漆刷隨手把門柱上的鉛筆字覆蓋掉了。那張獎狀倒是還在原處,放學(xué)歸家的龍兒看到,迫不及待的雞躥進它的新居,在獎狀上拉了一泡稀屎。
夜深人靜,龍兒起來解手,院子里有月光下的各種陰影,近處遠(yuǎn)處有龍兒聽不見的蟬鳴聲和火車的嘶叫聲。龍兒放完尿打著呵欠走在回屋的路上,站了一下,四下看了看,就推門進了倉房。
龍兒摸到燈線一拉,倉房里亮出一片昏黃。龍兒看看放在屋角那臺未完成的彩燈,回頭看雞籠。打盹的雞們被光線驚醒了,聳動著脖頸警賜地瞪著龍兒,雞眼小而亮,隨即紛紛低頭在食槽里啄食。倉房里空氣流通不暢,氣味不是很好,龍兒小心地把門關(guān)緊。春夜的空間里,活物的溫度和燈光朦朧讓龍兒覺得踏實和暖和,他推下褲衩,指著陰莖和一層淡淡茸毛說,你們看,它長大了。某只雞從圓木棍中間探出頭來飛快地在龜頭上啄了一下。龍兒酥地一下,全身一麻。
祖母進來的時候,把她嚇得不輕,龍兒蹲在雞籠前側(cè)著耳朵聽雞說話。
祖母說,你在這干啥?
龍兒說,你來干啥?
祖母說,天亮了,我來取柴火生火做飯呀。
哦。龍兒站起來從祖母身邊擠過去向門外看了看天光,回頭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比祖母高了半個頭了,他抱起一捆柴火說,奶奶,我去生火做飯,你把雞喂喂吧。
四
豆腐房倒閉了。比拳頭還大的鐵鎖鎖住了兩扇未合嚴(yán)的門。龍兒扒著門縫往里看,電磨上布滿積塵,墻壁上的電源插座不知被誰摳走了,裸露著墻洞和兩段電線頭。天花板下的橫梁上,干癟的紗布包像蛇皮一樣空空地懸吊著。
龍兒離開豆腐房門前進學(xué)校院里去看墻上的中考紅榜,第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龍兒的初中班主任帶上龍兒的父母闖進高中校長的辦公室里據(jù)理力爭,龍兒的父母像當(dāng)年龍兒四歲時看那個醫(yī)生一樣好奇地看著班主任和校長激動地爭吵,
老同學(xué),不要讓我為難好不好,你要知道……校長攤攤手說。
我什么也不知道,班主任說,我就想問問你這孩子過沒過分?jǐn)?shù)線?過了吧,你們?yōu)槭裁床讳浫∷?/p>
不是我們不錄取他,校長說,你要知道,咱們學(xué)校作為重點高中,是要保證升學(xué)率的,這孩子,將來肯定上不了大學(xué)的。統(tǒng)一規(guī)定的高考體檢標(biāo)準(zhǔn)你不會也不知道吧?
那時候,五米距離耳語聽不清的限制專業(yè),兩米距離耳語完全聽不見的禁止報考。
班主任說,這是現(xiàn)在通用的體檢標(biāo)準(zhǔn),上完高中得三年,三年以后也許會有變化的。
如果三年以后沒有變化呢?校長說,老同學(xué),我是一校之長,怎么敢為無謂的也許冒風(fēng)險。
也許你明天就被撤職了呢。班主任恨恨地說。
校長笑了笑,看看龍兒的父母,對班主任說,公平起見,咱們還是用事實說話吧。他站起身拉起龍兒走到窗前,讓他面朝窗外站好,校長慈祥地對龍兒說,你用心聽。校長回到座位上坐下。
校長在告訴你呢,你使勁聽,啊。不知是他的父親還是母親強調(diào)了一句。
龍兒透過玻璃望著窗外的操場,幾個孩子在踢球,一個孩子大力射門,球?qū)崒嵲谠诘卦以谑亻T的孩子臉上,那孩子一捂臉蹲了下去,龍兒的心揪了一下,他叫了嗎?龍兒想。球反彈回去,幾個孩子奮力爭搶。
我剛才說什么了?校長又走過來,扶著龍兒的肩頭問。
北京。龍兒說。
所有的人面面相覷,這孩子的耳朵是正常的?不可能的事啊。
兩年前龍兒的姐姐進行過高考體檢之后,和同學(xué)閑聊到聽力測試,說測試者都是說上一兩個地名,比如上海沈陽什么的。龍兒問她們在說什么,姐姐的同學(xué)耐心地告訴了龍兒,龍兒腦海里便阮惚有這么個印象。今天校長問他,他脫口而出。
你,你怎么回事?班主任問龍兒。
哦他,龍兒的父親說,他有時聽不清,就看人家的口型,連聽帶猜,是這樣的吧?父親向龍兒比畫了一下嘴。
龍兒看看他父親。
校長問,我剛才說了幾遍?
龍兒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一遍也沒聽到。是你在問我剛才你說了什么,我就答了北京。
為什么,北京和你的聽力有什么關(guān)系嗎?校長伸出手撫他的肩頭。
那個同學(xué)好像受傷了。龍兒指著窗外說。
龍兒來到公共電話亭,接他姐姐從北京的大學(xué)校園里打來長途電話,告訴姐姐自己在中考中取得了優(yōu)異的成績,龍兒的姐姐咯咯笑,三年以后給姐考個大學(xué),姐在北京等著你。
龍兒的父母結(jié)束了若干年的爭吵,兩張離婚證人手一張。龍兒的母親離開了這個家,臨走前她遞給龍兒一個紙盒說,給你買的,花了我一個月的工資。龍兒把盒打開,里邊有一個小塑料盒,裝五號電池用的,有一個耳塞,一段電線把塑料盒和耳塞連接起來。母親把這些東西拿出來,把小塑料盒放進龍兒上衣的前胸口袋里,把耳塞塞到龍兒的耳朵眼里,手指探進龍兒前胸口袋里摸索開了一個開關(guān)就走了。
龍兒把那些東西放在地上,抬起腳去踩。祖母說,你干啥呀?龍兒說,消滅它。祖母說,為啥?龍兒說,我不需要。祖母說,為啥不需要,是因為你媽扔下你不管了嗎?那你應(yīng)該恨你媽啊,跟東西沒關(guān)系,它又沒招惹你。龍兒回頭祖母說,奶奶,我誰也不恨,聽我告訴你,我從懂事起就渴望是個健全人,渴望健全的人群里能容留我?,F(xiàn)在我不渴望了。誰要想跟我說話,那就請他來適應(yīng)我,或者聲音大點清晰點,或者多重復(fù)幾遍,但別跟我喊叫也用不著不耐煩,不愿意跟我說話離我遠(yuǎn)點,不行的話我離他遠(yuǎn)點。但想讓我戴上這玩意去適應(yīng)社會,辦不到。
社會怎么你了?祖母說。
怎么也沒怎么,我蔑視它。龍兒說。
祖母說,我聽不懂你的話,你要是不要就給我吧。
你要它?龍兒說。
我耳朵也不好。祖母說。
龍兒用腳一拔,拿去吧。想了想不妥,彎腰拾起來,給祖母戴好,打開開關(guān)。
祖母把這些東西戴了一年多,有一天傍晚祖母進倉房抱柴火,覺得有點累,就坐在柴火上歇一會,坐下去就不再站起來了。那天龍兒的父親又出差了。之前龍兒的父親有一次出門辦事,在火車上邂逅了一個年輕女子,從那以后龍兒的父親就經(jīng)常到那女子的家鄉(xiāng)所在地出差,有時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跟家里打個招呼,晚上吃飯時祖母發(fā)現(xiàn)飯桌上少一個人,不安地問龍兒,你爸爸呢?
去北京了。龍兒告訴祖母。
龍兒在倉房找到祖母時,他吃驚地看著她,她歪著頭皺著眉頭,像閉著眼在用力回憶什么事情,嘴角流出的口水把前襟濡濕了一片。奶奶、奶奶……龍兒小心地把小塑料盒上的開關(guān)調(diào)節(jié)到最大,再叫,祖母還是沒有聽到。龍兒很昧亂,他頭一次面對這樣的情況,缺乏經(jīng)驗。他轉(zhuǎn)身跑出倉房,跑到院墻邊高分貝地嘶叫:馬大嬸、馬大嬸——馬大嬸從自家屋門里踮著碎步跑出來:輕點輕點,這孩子,你叔夜里出車正睡覺呢。龍兒把倉房里的情況向馬大嬸描述,馬大嬸轉(zhuǎn)身回屋,十秒鐘工夫夫妻雙雙趕到龍兒家倉房。馬大叔吩咐馬大嬸陪著龍兒守望著老太太,自己跳上自行車去醫(yī)院。
汽車的聲音來了,救護車的笛聲停在龍兒家門口。醫(yī)生沖進倉房,在柴火垛上對患者實施了簡單的急救,站起來對馬大叔馬大嬸低語,性急的馬大嬸說,大夫,有話大聲說,指指龍兒說,不用背著他,這孩子,好話壞話他也聽不見。醫(yī)生搖搖頭說,已經(jīng)不行了,抬走吧。
龍兒把祖母耳朵上戴的東西取下來,和馬大叔及救護車上的護工一起搭手把祖母抬到車上去。
深夜里,月光之下,龍兒站在院子仰望著夜空。月亮忽而隱入云后忽而破云而行。龍兒低頭看看手里的東西,月光真的皎潔得很,看得清耳塞上祖母附著的少許發(fā)污的耳垢。龍兒把耳塞塞到耳朵眼里,用手指撥弄小塑料盒,耳鼓里咔嗒一聲,隨即耳朵里小小的空間被裝滿了,頭頂?shù)南s聲,門外的蛙聲,風(fēng)顫過電線聲,遠(yuǎn)處的火車聲,還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聲音。
龍兒不讓自己發(fā)出多余的聲音,只讓淚水流過臉頰。他把耳塞摘下來,將不屬于自己的聲音釋放出去,讓它們無影無蹤,留下了清晰的耳鳴,左耳里有一壺水在尖利地?zé)_,右耳里有一群饑餓的鴿子在咕咕地喚食,耳鳴是耳聰人無權(quán)享受的,龍兒之流們自己固有的聲音,它具有虛妄的真實,與龍兒片刻不停相伴終生。
龍兒刨了一個小坑,把那些東西埋下去,填土,踏實,默默禱念:奶奶,安息。
五
龍兒從遠(yuǎn)處走來,走進勞動局的一樓大廳里,瀏覽大廳四周宣傳櫥窗里的招工廣告,掏出筆和本摘抄要點。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各國有企業(yè)還在通過勞動人事部門以基礎(chǔ)文化課考試的方式在社會上定期招工,龍兒在兩年之間考了十三次。企業(yè)招工考試同樣要進行體檢的,由招工企業(yè)內(nèi)部職工醫(yī)院或企業(yè)委托指定醫(yī)院負(fù)責(zé)具體實施工作。兩年來龍兒揣著考試合格之后的體檢通知參檢了十二次,每次參檢之后回到家里,他憂傷地看著忙碌的父親,父親在干他的活,自然不是雞籠子之類的木匠活了,雞的家早在祖母過世前就和蘇聯(lián)一起解體了,雞們早被父親殺光了,倉房被父親夷為平地,院里空曠出許多,龍兒突然發(fā)覺父親很久未出差了,宅在家里對照著自己心里的藍(lán)圖規(guī)劃著滿院葡萄架的綠色前景。父親回頭,忙里偷閑地看了龍兒一眼。
龍兒接到第十三次體檢通知,這次是電力建筑公司。他去公司醫(yī)院之前,照例先去勞動局的一樓大廳,尋找和確定他第十四個竹籃打水的目標(biāo)。離開勞動局后他來到電力建筑公司醫(yī)院。
兩個小時以后,龍兒拿著聽力不合格的體檢表混跡在幾個一同體檢完畢的考生中走出醫(yī)院大門??忌鷤?yōu)榧磳⒌玫揭环輫写笃髽I(yè)的固定工作而興奮地議論著。
對面走來一個中年人,向這幾個人揚著手招呼著走來。
龍兒馬上扭頭環(huán)顧左右。這是龍兒剎那間的反射動作,日積月累形成了本能。那個人一過來,龍兒一眼發(fā)現(xiàn)這人眼熟,沒確認(rèn)之前那人已經(jīng)向這邊邊說邊過來了,他在對誰說話?是對我嗎?對我的話他在說什么?我要不要答應(yīng),怎么答應(yīng)?他要是沒對我說話,別人答應(yīng)的同時我也跟著打岔地應(yīng)一嘴,又是一場尷尬和譏笑,人的自尊不是干層底子的布鞋,有多少瘡疤可供撕揭。立即觀察四周的人,如果沒人看他,他便把嘴閉嚴(yán),如果大家不約而同地甩臉看他,他就明白并連忙開口答應(yīng)著了。
有些小尷尬還能想些辦法盡量巧妙地加以掩飾,某些必須直接面對的困擾就毫無逃避的途徑了。龍兒成年以后,因為交談的緣故,他幾乎每天都要遇到別人的一個疑問,你的耳朵是咋聾的?龍兒不知道,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別人的好奇心為什么這么強。他知道作為一個交流中的弱者,他有義務(wù)給對所有對他表示關(guān)切和同情的人們一個滿意的答案,他問過父母,父母說好像是打針中毒造成的吧,他卻不能這樣回答聽眾,這種語焉不詳?shù)幕卮鸱绞街粫o自己招來更多的嘲笑。龍兒不得不時時忍受問題帶來的困擾。
人這一生,最不能釋懷的往往就是最被迫要面對的。
問父母的次數(shù)多了,父母把好像是省略掉,直接說成是打針中毒造成的。被問的次數(shù)多了,無奈的龍兒只好被動地與父母統(tǒng)一了口徑。
親生父母模糊數(shù)學(xué)式的診斷結(jié)論終于讓逐漸長大的龍兒對自己的來歷產(chǎn)生了明確的懷疑。
那個打招呼的人走到跟前了,叫出龍兒的名字的同時龍兒也想起了他,是那個高中校長。
校長問龍兒在這做什么,病了嗎?龍兒向他抖抖手里的體檢表,他把龍兒拉到一旁,詳細(xì)詢問了他們在這里不期而遇的原因,把體檢表仔細(xì)看看還給龍兒走開了。
校長是真來看病的,找的是耳鼻喉科的一個主治醫(yī)師,他學(xué)校里一個重點班重點生的母親。校長進了診室,主治醫(yī)師笑臉相迎,吳校長來啦,怎么咽炎又犯嗎?香煙或是要少抽為好啊……伸手接校長的掛號單,校長說,不忙,林大夫,我問您點事,公司招工體檢歸您負(fù)責(zé)不?
我負(fù)責(zé)耳鼻喉,體檢剛剛結(jié)束了,怎么了吳校長……
您這兒的結(jié)果上報了嗎?
還沒有。
龍兒接到了復(fù)檢通知。
龍兒的父親暫停葡萄秧的栽植,用還沾著新鮮泥土的手拿回一只裝針劑的紙盒來,告訴龍兒這叫三腺酸磷苷,專門調(diào)節(jié)神經(jīng)的,你打上幾盒就什么都能聽清了,就能和正常人一樣去工作了,這回你總算考得還可以,藥拿去吧。
龍兒很想問問這天知道的三腺酸磷苷是哪來的,別是給綠色植物施用的農(nóng)藥吧?
龍兒像每次一樣好好打量著父親,接過紙盒放在地上,用腳去碾,紙盒碾爛了,里邊的針劑瓶破碎,藥水濡濕了地面。父親瞪起眼睛看著龍兒,抬手給了他一個耳光。龍兒左右看看,操起一把長柄斧頭,父親后退一步,你要干什么?龍兒,在倉房的廢墟里看到一架雞籠,像個靜觀世態(tài)的老者默默站在那里,龍兒貓腰從雞籠里掏出一盞未完工的彩燈來,吹吹塵土放在地上,砸了一斧子,回頭看著父親。
父親又打了龍兒一個耳光。
龍兒又砸了一斧子。
父親又打了龍兒一個耳光。
龍兒又砸了一斧子。
父親搖搖頭,回頭給葡萄秧苗配制有機肥料去了。
龍兒背著行李和生活用品離鄉(xiāng)千里,在一個工地前停步,仰頭看,一個初具規(guī)模的發(fā)電廠,四處高大的廠房和腳手架,隆隆作響前進后退的吊車,半空里處處電焊弧光綻放。
龍兒的師傅是個焊接技師,姓陸,叫陸誠志,是個三十出頭連鬢胡子的高大挺拔男人。陸誠志是龍兒跟他到第三天時提問龍兒的,那天兩個人在一個半空的工作面上干了半天活,快下班的時候,陸誠志說,你先下去吧,我還要到更高處處理點活,那兒危險,不用你去了。
龍兒下到地面等了許久,不見陸誠志下來,龍兒又攀上腳手梯,攀到離地面七十米高空的地方,他遙遙看到對面夕陽逆光里的陸誠志,他在一個孤島一樣四面懸空的工作臺上,正和另一位技師共同焊接一根鋼梁。龍兒和他們之間沒有帶防護設(shè)施的走臺和階梯了,這里是最高處。一架塔吊的吊臂略有傾斜地從這端橫到那端,龍兒這邊稍高,陸誠志那邊微低,遠(yuǎn)處似乎傳來收工的哨子聲。龍兒不知道,陸誠志和那個技師剛才坐在吊臂下的貨廂里滑到對面去的,他以為別人在工作過程中都是能從吊臂上走過去的,他以為做這個工作吃這碗飯必須要能從任何地方走過去。龍兒勻勻氣,走上吊臂,邁開步子。
陸誠志和那個技師忽然發(fā)現(xiàn)對面有人越走越近了,技師以為來了討薪的民工,驚得放下焊槍掀開焊帽,陸誠志低聲說,別喊,別盯著他看,會驚了他的,接著焊。
吊臂像一條寬約一米高近兩米長十余米的鏤空甬道,若在平地這樣的寬度不但可以走而且可以奔跑,在凜冽強風(fēng)的高空里,這樣的寬度加上前低后高的略微傾斜讓龍兒不斷告訴自己,慢點,慢點,不要發(fā)抖,不要踉蹌,不要收腳不住。鋼鐵的道路并不是平板一塊,吊臂的造型也并不是以方便行人在上面散步而設(shè)計的。十余米長的臂展由一個個鋼鐵方框拼接而成,每個方框上下左右都用一根角鋼斜焊著一條對角線。
龍兒不想朝下邊看,可是辦不到,在鏤空的框架上走之字形,不看腳下的角鋼出腳就會踩空。龍兒盯著自己的腳,眼睛的余光掃到了幾十米下地上被微縮蠕動著的一切,耳鳴陡然加劇,耳朵里成了呼嘯山莊,是什么在召喚著他,地面的一切向他飛奔著傾翻而來,是什么在壓迫著他?龍兒閉一下眼,感覺到十個手指肚上的疼痛刺骨鉆心,剛才他像雜技人一樣平展出雙臂欲保持平衡,卻下意識地向上高舉攀住了頭頂上方的吊臂角鋼。嚴(yán)冬臘月滴水成冰,浸出冷汗的手指被粘在角鋼上,龍兒咬緊牙關(guān)撕下手指倒著雙手半步半步地向前挪,心里給自己鼓著氣:你沒有退路,走過去,萬事開頭難,只要走過去這一次,下次就好辦了。
滿頭滿身大汗的龍兒像一只冒著熱氣的蒸籠一樣停在了陸誠志和另一個技師的對面,看著他們倆,他們倆也看著龍兒。
龍兒發(fā)現(xiàn)陸誠志和另一個技師都穿著單薄的絨線衣,向左右一看,兩件大皮襖都堆放在了平臺的一角,一陣寒風(fēng)掠過,熱氣散盡的龍兒貼著濕透的襯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忙說,師傅,你們咋不穿上皮襖啊,會感冒的。到角落前一彎腰拎起了陸誠志的大皮襖,那個技師叫哎你別——皮襖的袖筒里滑落出一瓶白酒來,啪的一聲砸在平臺鋼板上,碎了,一陣酒香飄過,酒液和玻璃碴凍成了一片晶瑩。龍兒目瞪口呆,技師搖頭咂嘴,嘖嘖,可惜了,陸誠志朗聲大笑。
無遮無擋的七十米高空,方寸之地上,兩個男人一邊干活一邊忙里偷閑地灌幾口燒酒,酒不禁凍,需要暖著,人把皮襖讓給它。人不畏寒,越喝身上越熱火,膽量、豪氣、無法無天。龍兒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來到了一種什么樣的生存環(huán)境,也仿佛望到了自己將要面對的人生縮影。
收了工師徒共同回到了獨身宿舍。
你的耳朵怎么回事?是不是背?陸誠志站在臉盆架前貓腰洗臉,說。
龍兒在陸誠志背后聽見從嘩嘩的撩水聲里有說話的聲音漏出來,聽不清,他走到陸誠志對面蹲下,水珠濺在他臉上。
是。龍兒聽陸誠志問過第二遍,回答說。
啥時候背的,怎么弄的。
從小,打記事時就背,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父母沒告訴過你?
他們也不知道。
陸誠志看看龍兒,擦干了臉說,我飄蕩了這么多年,沒遇到過你這樣的,你這種身體狀況干咱這種工作等于是拿命來掙飯吃,太危險了,你應(yīng)該回家去。
龍兒搖搖頭說,家里更危險,我也沒有家。
陸誠志又看看龍兒,拉他一把,起來吧,蹲著不得勁,他伸手拍了拍床,咱們坐著說話。
三四個月平靜地過去了,春天來了又走了,只給龍兒留下個淡淡的背影。每天晚上下班回到宿舍以后,龍兒和陸誠志一起吃飯。陸誠志和龍兒隔著飯桌面對面坐著,陸誠志端起大碗埋著頭咕咚咕咚地喝酒。有時喝著喝著抹抹嘴,放下碗目光一愣,眼圈便有些紅了。每當(dāng)這時龍兒便有些不懷好意地問:師傅,怎么啦?陸誠志笑笑:兄弟,喝酒吧。
陸誠志常在眼圈紅過之后不再碰酒碗,背起手出門去了。龍兒抱起陸誠志那沉甸甸的酒壇子,聞著。要不要試試?在猶豫中好像聽到了門外邊若有若無的聲音,龍兒放下酒壇用兩只手掌嚴(yán)嚴(yán)地捂住耳朵——這是長年無法間斷的耳鳴者都無師自通的一個熟練動作,龍兒人常下意識地捂住雙耳,來確定一下周圍是確實有聲音,還是自己的耳鳴突然加重或變調(diào)了。
天地銜落日,曠野盡霞暉,正西的太陽火紅、巨大,在地平線上輕輕跳動。陸誠志背靠工棚的房山坐在墻根下,兩只手捂著一只口琴,腦袋一左一右地一拱一拱,嘴在口琴格子上的各個音階區(qū)里高高低低地找尋著,琴聲應(yīng)該是悠揚的吧?嗚嗚咽咽地和龍兒的耳鳴交響在一起。龍兒抱著陸誠志的酒壇站在聲音的背后,龍兒叫一聲:師傅——陸誠志一偏臉,挑起眼睛用眼神詢問著龍兒,兩只手仍舊捂著琴。龍兒卻不知道為什么要打斷他。陸誠志回過臉,把琴從嘴上拿下來,甩甩口水,再叼上,聲音繼續(xù)蕩漾開來。
龍兒抱起酒壇喝了一大口。
夕陽轟的一聲燃燒起來,滿眼里跳動著燃燒的音符。
六
陸誠志死后不久,龍兒在外邊的民居里租了一間小房,搬出了工友雜居吵鬧而紛亂的簡易宿舍。小房不大,又不臨街,在主人家后院的樹蔭里,把門關(guān)上,龍兒又靜靜地和陸誠志對面坐在一起了。龍兒抱起酒壇倒?jié)M酒,端起大碗埋著頭咕咚咕咚地喝,有時向?qū)γ娴拇笸牒屯肜镄敝目谇僮屢幌拢簬煾?,喝酒吧?/p>
龍兒出事那天毫無預(yù)兆,早晨上班,龍兒跟著陸誠志走向施工現(xiàn)場,走近龍兒徒步過的那臺塔吊下一條狹窄過道時,沒注意到頭頂懸著一個重兩噸半的混凝土墩,混凝土墩名為配重石,是為穩(wěn)定吊臂用的,如果說吊臂是秤桿,配重石就是秤砣。吊臂后座是一個槽鋼角鐵焊就的框架,框架突然脫焊斷裂,里邊的配重石帶著加速度從十米高空垂直墜下,雷霆萬鈞。
空中有人大叫一聲,聲嘶力竭:哎——陸誠志眼睛一閉,完了完了完了……
陸誠志走近狹窄過道前感到尿緊,偏離幾步走到一個角落里解開褲帶,背對著塔吊撒尿,龍兒沒等他,自顧自悠閑地向前走,配重石掛著風(fēng)聲砸下來時,陸誠志扭著頭張開嘴巴,躥得歡快的尿液自動停下來了。
龍兒最后一刻聽到了上方的叫聲,那是開塔吊的司機,看到下方有人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大叫一聲。
混凝土墩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地上,砸出一個深坑和一瀑煙塵,狹窄過道實在是太狹窄了,幾乎與混凝土墩同寬,像鬼門關(guān)上落下千斤閘一樣,混凝土墩把龍兒的去路死死插住,落點離龍兒邁出而瞬間停住的腳尖不足三十厘米。龍兒伸出手好奇地摸著眼前這個不速之物,摸著摸著,他的臉白了,坐下去,他站不起來了。
陸誠志跑過來,說,媽的,老子撒泡尿,塔吊就拉屎了,嗬,好大的屎蛋呀。
龍兒迷惑地仰視著陸誠志,就算這會他耳朵不聾,也無法用空白的大腦分辨明白為了緩和氣氛而強作輕松地開著拙劣玩笑的師傅在說些什么。
對于龍兒而言這的確是個玩笑,不過不是陸誠志開給他的,是天開給他的。
剛剛過去的那一秒,如果是一個聽力敏銳正常的健全人,他今天在劫難逃,塔吊司機叫喊的位置在配重石落點稍側(cè)前的正上方,健全人聽到以后會在瞬間做出本能的反應(yīng),日常生活中常有人正走在馬路上,忽聽一聲喊來車?yán)病隙ㄒ粋€箭步躥就到馬路牙子上去。而剛才,只要他一閃避一動作,就會讓天降飛石歪打正著。而重聽的人,恰恰因為他只聽得見卻聽不清,對聲音沒有方向感,他一怔,怔在原地茫然四顧尋找聲音源,一怔之際,電光石火,飛石落定!
從小聾到大,聾出了千滋百味,唯獨沒想到這一出,這雙擺設(shè)性質(zhì)的耳朵還能救命。
十分幽默的玩笑,顏色略深了些。
十七天以后,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八日,第十四屆世界杯足球賽亞洲區(qū)外圍賽的最后一場,中國隊對卡塔爾隊的比賽于午后十七點在新加坡準(zhǔn)時開賽。國內(nèi)的各大電視臺和廣播電臺同步轉(zhuǎn)播。
施工現(xiàn)場上,龍兒跟在陸誠志身后爬上孤懸在半空的一個平臺時,回頭望了一下,夕陽正在身后向山峰下落去。工地遠(yuǎn)處有一根高大的電線桿,在龍兒此刻的眼里成了一截小木棍,電線桿上的兩只高音喇叭正在播音,龍兒照例聽不到,便不時間一聲陸誠志:幾比幾了?陸誠志說,還是零比零。
陸誠志要把一些施工材料地從地面運到平臺上來。他又對龍兒說,沒多少活了,你在旁邊待著就行了,運完這點料咱們就下班。
施工現(xiàn)場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巨大聲音。陸誠志的聽力驚人地敏銳,在這樣嘈雜的環(huán)境中稍微向遠(yuǎn)處側(cè)側(cè)耳朵,便又搖著頭用手指比畫出兩個零蛋。
陸誠志戴好安全帽含住口笛,試吹了兩聲,下方下面上馬上有人回應(yīng)了兩聲,那是卷揚機手。陸誠志用哨語告訴下方把材料起吊。鋼絲繩捆住材料緩緩地升上來,陸誠志的哨音清脆,流暢,富于節(jié)奏,他的口感好極了,像在吹口琴,又像一個穩(wěn)坐釣臺的太公在遛魚一樣,不徐不疾,循循善誘。站在他對面的龍兒聽得眉開眼笑。一捆鋼管在陸誠志哨語中服服帖帖地停在平臺的護桿之外,陸誠志走上前,隔著齊胸高的護桿伸出手抓住一根鋼管悠著勁一帶,把整捆鋼管牽進護桿內(nèi),再一給哨,下方卷揚機手操縱著讓鋼絲繩緩落,鋼管在平臺上平穩(wěn)著陸,陸誠志解繩,再次給哨,鋼絲繩抽走,蕩出護桿之外,回落。
陸誠志一皺眉,從嘴上抓下口笛。龍兒問,師傅,咋了?陸誠志一搖手示意別打岔,用力側(cè)了側(cè)耳朵,停頓了好幾秒,一指遠(yuǎn)處說,媽的,聲音小了,連我都聽不清了。
下邊傳來哨語的詢問聲,陸誠志咬上口笛用哨語反問:還有幾鉤料?下邊答:兩鉤。鉤,是建筑工人的卷揚術(shù)語,即還要起吊兩次。陸誠志向電線桿的方向望望,用力吹出一個果斷的加長音。下邊傳來猶猶豫豫的哨音,似乎是在告訴陸誠志簡化作業(yè)程序是違章的。陸誠志不容置疑地又是一個加長音,音調(diào)更高。拿下口笛捋腕看看表說,六點四十了,抓緊運完料咱們下去到喇叭下去聽,比賽快結(jié)束了,時間不多了。
后來龍兒了解到,卷揚機手之所以告訴陸誠志還有兩鉤料,是因為地面上還有六根角鐵和一根槽鋼。六根角鐵每根五米長,一根槽鋼九米長,由于材料的種類重量和長度都不相同,按作業(yè)規(guī)章就得角鐵集中運一次,槽鋼單獨運一次,不允許一次吊完的。
六根角鐵和一根槽鋼被一道鋼絲繩勒著懸停在護桿外,槽鋼裹脅在角鐵中間,兩端突出,十分顯眼。陸誠志大步走上前,伸手抓住槽鋼往護桿里邊帶——事后龍兒觀看了那場足球比賽的實況錄像,那天晚上北京時間十八點四十分,中國隊一名后衛(wèi)得球,向中場盤帶,這時鏡頭給了中國隊的主教練,龍兒清楚地從主教練的口型中看到,他剛剛喊了兩個字:別帶——球被卡隊前鋒斷掉,后者在中國隊數(shù)名隊員的圍堵中一腳直塞門前,卡隊另一名前鋒飛馬包抄,拔腳怒射,球從中國隊守門員胯下穿襠而過,直破網(wǎng)底,主教練的口型定格在那里,中國隊的教練組和板凳上的替補隊員全傻眼了。
槽鋼突然從角鐵的裹脅中脫穎而出,滑出鋼絲繩套直向陸誠志的胯下穿襠而來,龍兒聽到嘩啷啷一陣響聲,整根脫落下來的槽鋼從陸誠志的兩腿之間端觸地,噌的一聲,槽鋼橫擔(dān)在了護桿上,九米長的槽鋼,落在護桿內(nèi)的是短頭,高高翹起在護桿之外的是長頭,槽鋼僅憑自身的重量,像一根超時量稱重的秤桿,又像狗熊和松鼠在玩一副蹺蹺板,簡直兒戲一樣,嗖的一下,槽鋼帶著陸誠志撅出護桿外就不見了,陸誠志還沒來得及告訴龍兒一聲比賽結(jié)果。
龍兒還從沒見識過這種方式的人間蒸發(fā)。
沒了誰地球都照樣轉(zhuǎn),沒了陸誠志,足球繼續(xù)踢,中國隊的噩夢還遠(yuǎn)沒有結(jié)束,丟了一球之后,中國隊遭遇了有史以來最慘痛的“黑色五分鐘”,在裁判鳴笛終場的壓場哨中再喪一城,被徹底打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七
龍兒的房東是個光棍老頭。有時看到龍兒喝酒便不作聲地出去,從外面買些豆腐干或鹽水花生什么的回來帶給他。老頭站在龍兒旁邊,看著他嚼豆腐干、剝開花生扔進嘴里,見龍兒并沒有留他的意思,便笑笑說:你慢慢喝,有事招呼我。走出去,把門帶上。
偶爾龍兒留了他一次,把老先生感動得什么似的,直說菜不夠,又要往出跑,龍兒叫住他,說菜夠了,菜像人的話一樣,不用多,有滋有味就行。他聽不明白龍兒的話,打岔說:我老了,不能跟你比,我用盅吧。龍兒隨便他,喝自己的,不讓他,也不看他。他捏著盅,看一眼龍兒,瞟一眼空酒碗里的口琴;看一眼空酒碗里的口琴,瞟一眼龍兒。龍兒明白他想問自己點什么,他沒敢問。
老頭趁龍兒醉得不省人事時,在龍兒的床頭上拴了一串銅鈴鐺,鈴鐺繩穿出窗外,延伸到他自己的屋里。早晨六點鐘他準(zhǔn)時搖醒了鈴鐺。他不知道,那一點微弱的鈴聲根本動搖不了一個失聰者無聲的夢魘,龍兒搬來的時間短,老頭還沒來得及覺察這個房客耳朵的實際功能和它的傳奇眭;他更無法了解房客的內(nèi)心,不敢想象他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患上了很頑固的失眠癥。龍兒比那鈴鐺醒得更旱,呆呆地在透過窗欞的晨曦里看那串鈴鐺無來由地晃動,龍兒爬起身讓耳朵湊近些,用力把那鈴聲清脆地聽清。
龍兒找到老頭,當(dāng)面問他想干什么,老頭說想為年輕人做點事,怕龍兒貪睡誤了上班。龍兒嚴(yán)肅地指出,你的這種行為已經(jīng)嚴(yán)重干擾了我的睡眠,現(xiàn)在每天的六點鐘我需要的不是起床,而是休息,因為從這兩天起我就要開始上夜班了。老頭非常惶恐,連說對不起。龍兒很客氣地說沒什么,回屋睡覺。
事后老頭夸龍兒是個好脾氣的孩子,難得。
龍兒清楚自己一點也不難得,之所以使老頭造成了誤解,還是因為龍兒對任何一個有意或無意賞賜給他真誠的聲音的人都真誠地心存感激,其中某些賞賜,真的會使龍兒徹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突然濕了眼眶,盡管這時他已經(jīng)在外邊漂泊有日,眼淚已經(jīng)十分昂貴了。
每晚八點鐘上夜班。外邊居民區(qū)的空地上不到七點就扭開大秧歌了。
正常人坐在家里就能聽到外面的家伙點聲。龍兒照例聽不到,但能感覺到,一陣一陣奔涌起來的酒意驚醒了一街的鼓樂。他放下酒碗走出去,穿過圍觀的人群,穿過歡快扭動著的隊伍,走到離鼓樂班子近得不再近,讓耳朵像一塊磁鐵一樣把撲面而來的喧囂都吸進去。
龍兒的左右是嗩吶,他的前后是撓鈸,龍兒雙手插在褲袋里,凝視擂得發(fā)燙的大鼓。吹嗩吶的、操撓鈸的、擂大鼓的,因身置其中而處于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而不能忘我的局外人,除龍兒之外幾乎沒人敢站在這里,心臟受不了。
操嗩吶的是三個人,左邊的兩個是兄弟倆,一個叫喇叭四,一個叫喇叭五。龍兒首先從他們的眼睛里看清楚了什么才叫忘我,忘我就是兩個吹嗩吶的親兄弟勢不兩立地瞪著眼睛卻完全不認(rèn)識對方瞳仁里的自己,只顧一味地鼓吹,一個不屈地一俯,一個馬上憤怒地一揚,把嗩吶吹得像婆娘說理似的,誰都憋了一肚子理。右邊孤著一個老頭,他沒放縱出兄弟倆那么大的演奏幅度,始終低著頭,若有所思地對著地吹,從頭吹到尾,吹得毫無道理。音調(diào)撞了地之后席卷起來,把兄弟倆比拼似的合吹一個一個地鎮(zhèn)壓下去。老頭是兄弟倆的父親,叫喇叭六,是藝名,是尊稱。
敲鼓的也是個老頭,不過不再是那個一看到龍兒喝酒就跑菜市場那個寂寞老頭了,那個太孤苦、太助人為樂、太需要溝通。而眼前這個,龍兒認(rèn)為他不需要,他很放肆、很囂張、很忘我又絕對自我,鼓面被他敲得熨帖又舒展,他敲得手舞足蹈、他敲得上躥下跳、他敲得如石雕般巋然不動。龍兒喜歡看他巋然不動的樣子,眼神像一段被掏空的枯樹,鼻洼鬢角默默地逼出汗來,滿場人群者陽艮隨著他的節(jié)奏而培養(yǎng)著同一種情緒,這老家伙實在太偉大了……
伺謂巋然不動?敲鼓的人胳膊不大動,全憑手腕翻拔,翻得太密了、拔得太寬了,仿佛讓龍兒震耳欲聾地沉在了澡堂子那一池氤氳著霧氣滿溢出來的熱水里,讓龍兒完全喘不過氣。
震耳欲聾啊,龍兒也有震耳欲聾的時候,龍兒也能目瞪口呆而眉開眼笑地享受震耳欲聾,聾人的震耳欲聾總該是絕對真實的吧?太奢侈了,奢侈得龍兒放聲歌唱。失聰?shù)娜艘话闶遣豢梢杂米约旱母韬韥黹_國際玩笑的,不折不扣的跑調(diào),對于聽眾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而現(xiàn)在,龍兒想怎么唱怎么唱,聲嘶力竭地唱,革命的歌聲嘹亮在不讓人喘氣的鼓聲里,誰也聽不見,連龍兒自己都聽不見自己唱的是哪種流派的哪個段子,這感覺真他媽的酷斃了。
敲吧、敲啊,快、快,讓我的心跳得再快點——它催促著龍兒的大腦神經(jīng)休想停下片刻來,思維支離破碎地大跨度眺躍,從“虎牢關(guān)三英戰(zhàn)呂布”跳到“梁紅玉擂鼓戰(zhàn)金山”;從“萬馬回旋、眾山欲東”跳到“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
龍兒想起陸誠志,只有在這個將他的大腦痛擊出一片空白的鼓樂聲里他才有勇氣想起陸誠志。龍兒在心里默念說,師傅,人固有一死,或生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您為追求聲音而死,就比泰山還重。龍兒突然分開人群,在鼓樂聲最高潮的時候離開。他不知道為什么,但他的確不敢,不敢等一切都結(jié)束以后跟在人群后面悄悄散去,這一刻龍兒尤其害怕聲音的突然減弱終至消失。
龍兒寧愿踏著漸行漸遠(yuǎn)的鼓樂獨自消融在萬籟俱寂的暗夜里。
每晚都是這樣走了,不知道明天早晨還能不能回來。
(責(zé)任編輯: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