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東
一陣劇烈的疼痛從胃部襲來,小艾睜開眼,看見魏超正伏在鋼爐邊的竹椅上沉睡。爐上的黑茶壺呼呼直喘,清茶開了,茶水從壺蓋邊緣溢出,頂?shù)貌枭w不停起伏,繼而順壺壁流淌,在壺與鋼爐接觸的地方泛起白沫,化為一縷縷蒸汽。茶水吱吱叫,像也很疼痛的樣子,這一段時間小艾看什么都能感受到痛。
不忍心叫醒魏超,這些日子他太累了。他穿著深藍色的警用大衣,雙手環(huán)抱胸前,兩眼因睡眠不足而呈烏青色,身體斜靠在竹藤椅上,嘴微微張開,幾天未修整的胡須隨他的鼾聲顫動。
小艾嘆口氣,就算嘆氣,也感覺費力。她知道生命正伴隨疼痛緩慢消散,雖然他們都不告訴她得了什么病,但她知道。她還知道隨著病情進一步惡化,疼痛就會在胃上扎下根來,除了杜冷丁,她記得這藥的學(xué)名,叫鹽酸哌替啶,疼痛再也不會停息。到那時候,什么東西也吃不下去,吃啥吐啥,人會瘦成皮包骨,別人看見都怕。小艾全身起了層雞皮疙瘩,心直往深淵里跌。是該做決定了,不僅為自己,更為魏超。
她用手壓在疼痛的部位,就在她暗下決定的時刻,魏超的呼吸急促起來,全身抽了抽,恍惚中撐起身體,強睜著烏青的眼睛看小艾,懊惱地說:“醒了?我睡著了。”
“剛醒。”小艾說。
魏超提開茶壺,準(zhǔn)備做奶茶。
“先別忙,我們說說話?!毙“f。
“又痛了?”魏超問,習(xí)慣性地掏出煙來,想了想,又將煙放入口袋中。
“你抽吧,我又不是肺上的病。”
魏超搖頭,靦腆地笑。小艾伸過手,抽出一支煙放他嘴上。他這才點了,吸一口后再次問:“又是痛醒的?”
小艾忍住痛,搖搖頭說:“這會兒還好?!?/p>
“我還是先把奶茶做好,趁這會兒不痛,吃點東西。”
小艾抓住他的手不讓動,說:“告訴我,究竟是什么病?”
魏超有些焦躁,語氣也有點硬,“不是說了多次嗎?胃炎?!?/p>
小艾不吱聲。
魏超很快恢復(fù)溫存,輕撫小艾的手背說:“真沒人騙你,你一定得相信。”
小艾半撐起身體,魏超忙將被子放她背后。
“今天你得幫我做點事?!毙“届o地說,“幫我去縣上開點杜冷丁,也就是鹽酸哌替啶,你把介紹信寫好,蓋上衛(wèi)生院和鄉(xiāng)政府的章就成。”
魏超沒動,愣愣地看小艾。
“快點吧,這來去得一天的時間?!?/p>
“真用得著?”魏超說。他夾煙的手微微地發(fā)抖。
“快點吧,這痛越來越厲害,我忍受不了。”
“我讓別人去?!?/p>
“別人我不放心,你也清楚杜冷丁是什么藥?!毙“恼Z氣急起來。
“好,我這就去,讓小田來照顧你。”
小艾擺了擺手說:“一天時間沒事的?!?/p>
魏超看看小艾,默默走出門,很快又從門外拎著許多東西進來。
“門前又堆了許多東西,也不知是誰送來的?!?/p>
還有誰呢,總是草原上的人們,尼瑪、達娃、多吉、翁姆等,他們來了,不會進門打擾,只悄悄把牛肉、酥油、人參果等放在門前。
魏超把東西放好,準(zhǔn)備再次出門。他站在門口看小艾,小艾難得地露出笑容,對他揮揮手說:“路上小心點!”
魏超走了,摩托車的轟鳴聲漸遠。小艾的雙眼滿是淚水,她知道,魏超不會明白她笑容的含義,她只想在最后時刻讓自己更美一點。她抹掉眼淚,下意識去找鏡子,有一個月時間她沒照過鏡子了,二屜柜上曾經(jīng)擺鏡子的地方卻空著,她艱難地下了床,把各處都搜了一遍。這行動讓她頭昏目眩,只得回床上躺下。她意識到鏡子不知何時被魏超藏了,一切都如此明朗,他不想她看見真實的自己,像不想她知道自己真正的病癥一樣?,F(xiàn)在,她讓他去開杜冷丁,算是挑明了這事,癌癥到了用杜冷丁的階段,所剩的日子就屈指可數(shù)。她摸著臉上高高突起的顴骨,更絕望,也更堅定。
有一整天的時間了結(jié),這絕望反讓她安詳。她將被子移到窗邊,斜靠在被子上看窗外。時間尚早,太陽才剛剛升起。她看見遠處的雅拉雪山山巔被最初的陽光照亮,潔白的雪峰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她還看見寺廟外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搖動各式經(jīng)筒,按順時針方向繞寺廟不停走動。
小艾很感慨,從她離開城市到奪翁瑪貢瑪草原當(dāng)衛(wèi)生院的“赤腳醫(yī)生”,已整整十年了。初來草原時,她被寺院外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所吸引,非常好奇,閑暇時愛坐在寺院邊看他們。男女老少人人一手持念珠,一手握轉(zhuǎn)經(jīng)筒,圍寺廟一圈圈轉(zhuǎn)動。如果離得近,能聽見他們嘴里小聲念誦著經(jīng)文。后來她習(xí)慣了,不再好奇,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猶如遠處綿延的雪山以及藍天白云一般成為自然。十年里,什么都在變,只這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沒變。十年里,冥冥中不知有什么魔力將她緊緊捆綁在康巴藏區(qū)偏遠的鄉(xiāng)上,她知道自己的倔強,勁頭上來,什么都不可阻止。這十年時間,她多次放棄內(nèi)調(diào)機會,堅守奪翁瑪貢瑪草原,可以說與轉(zhuǎn)經(jīng)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她始終想用實際行動為草原上的人們帶來哪怕一丁點的改變,她試圖用自己的固執(zhí)改變草原的固執(zhí),當(dāng)然,這一切都因為那個叫央金的女子。
小艾和央金第一次見面,是兩人的一段趣事,那是小艾剛分到奪翁瑪貢瑪草原時。
車從康定一路西去,顛簸著翻越許多高山。透過車窗,小艾看見路越走越荒涼,在一個山巔,兩側(cè)堆滿大小不一的亂石,沒一棵樹,亂石綿延排列許多公里,像科幻片里火星的場景。走了大半天,到了一個小縣城,小艾以為抵達目的地了,沒想到休息片刻,吃頓飯,車又啟動了。足足走了兩天半,車駛?cè)胍黄菰?,在稀稀拉拉的幾幢房子前停下。小艾灰頭土臉地跳下車,一臉絡(luò)腮胡、黑得像焦炭的鄉(xiāng)長老遠伸出一雙大手說:“門巴小艾,你總算來了,我們一直盼著你?!?/p>
衛(wèi)生院是個小院子,一幢兩層小樓和三面圍墻構(gòu)成。鄉(xiāng)長拎起小艾的兩個箱子領(lǐng)她上到二樓寢室,把衛(wèi)生院的鑰匙都交給她說:“這里條件有限,你休息一下,等會兒我領(lǐng)你去吃飯?!?/p>
小艾推開門,里邊兩間小屋,外屋一個老式的三人沙發(fā)和茶幾,臨窗擺一張條桌,上面堆滿鍋碗瓢盆,一架小鋼爐立在墻邊。里屋只一張單人床和一個二屜柜。床上的被子、被單都是新的。小艾靠在寢室門邊,看著兩間小房,鼻子一陣陣發(fā)酸。她從城市來,那雖然只是個三線城市,經(jīng)歷這一路荒涼,她才感覺那城市如此之大。她沒洗漱,也沒把行李整理出來,她看著簡陋的房間,站了半小時。
“呀”!巴小艾,我在樓下等你?!编l(xiāng)長帶點沙啞的聲音在院里響起來。
小艾木然出門,鄉(xiāng)長見她依然灰頭土臉,表情不太好,也不說啥,只領(lǐng)頭在前走。他們來到山麓邊一幢藏房下,一條黑獒見到生人,狂吠著把鐵鏈拉得筆直,小艾本能地躲到鄉(xiāng)長身后。
不一會兒央金從門里出來,先把黑獒關(guān)進窩。小艾見這個瘦弱的姑娘穿著單薄的藏裝,面色偏黃,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味。鄉(xiāng)長拍拍小艾的肩說:“今晚你暫時在這里吃,別客氣,當(dāng)自己家一樣,她叫央金,你們差不多大?!闭f完,扭頭遠去。
央金領(lǐng)小艾進屋,邊走邊說:“門巴小艾,你辛苦了?!?/p>
小艾沒回應(yīng)。她感覺自己被拋棄了,被喧鬧龐大的城市拋到草原,又被鄉(xiāng)長拋到陌生人家里。她隨央金攀上陡峭狹窄的木樓梯,被安置在一根長條凳上。一個女人正在忙碌,對面藏床上坐一個中年男人,欠欠身子,將雙手攤開,示意小艾坐下。他和小艾說話,全是藏語,一大股酒味從他口中噴涌而出。
央金傍小艾坐下,說:“這是我阿爸尼瑪,那是阿媽曲珍,還有個弟弟叫四郎,聽見你來,躲到里屋了?!?/p>
曲珍給小艾倒了一碗滾燙的酥油茶,央金說:“阿爸問你好,讓你隨意吃,還讓你喝點酒。”
“我不喝酒?!毙“f,語氣生硬。她想,哪有剛坐下就讓一個大姑娘喝酒的。
“喝點熱茶吧?!毖虢鹫f。
小艾端起碗,一股說不清的味道讓她的眉頭皺起來,把碗放下,見藏桌之上堆有風(fēng)干牛肉、糌粑等食物,沒一樣能吃。小艾打量房間,除開藏床藏桌,還有土灶,土灶上是燒得漆黑的鍋,被沸騰的茶頂?shù)绵坂壑表憽M猎詈笥袃杀诩茏?,上面層層疊疊壘著大小不一的鋁鍋,土灶一側(cè)的墻上還掛滿各種銅瓢。
央金怕羞的弟弟從里屋忸怩出來,緊挨父親坐下,一家四口看著小艾,用藏語交流。
小艾知道他們在議論自己,卻聽不明白。那種感覺像待宰的羊。她見央金站起身,也不和她說話,獨自下了樓。剩尼瑪、曲珍和四郎,呆呆地看她??淳涂磫h,小艾不再顧慮他們,想起在康定考試期間,聽人說曾有內(nèi)地的大學(xué)生分進來,單位特別好,像銀行、公檢法之類的,他們來到康定,上不了幾天班,連辭職報告都不打就揚長而去。那會兒小艾覺得他們很過分,康定雖小,卻是城市,除開離漢地遠點,交通不太方便,該有的也都有,她比不了他們,能有份穩(wěn)定工作,那點苦不算什么。只是小艾沒想到被分配在如此偏遠的地方,相對于奪翁瑪貢瑪草原,連康定也算天堂了。跑吧,明天一早就離開這鬼地方,誰不跑誰是王八羔子。小艾暗下決心,哪怕回城市餐館打工,也不知強多少倍。
有了離開的念頭,她輕松起來,臉上不由自主現(xiàn)出笑意。三人見她笑,表情中露出短暫的驚異,也跟著她笑起來。小艾收住笑,心里升起憐憫,這是二十一世紀(jì)了,外面的世界如此繁華、豐富,他們卻一生陷在近乎原始的土地上。
天更暗了,木質(zhì)方格窗外的景象被暮色糅合成渾然一體。曲珍點亮一盞油燈,屋內(nèi)亮堂開,所有影子都隨飄動的火焰搖曳。小艾意識到,這鬼地方不僅遙遠偏僻,連電也沒有。
小艾本打算離開,卻一直不見央金的蹤影。沒法與他們交流,她正等得心急,外面有馬蹄聲響起,不一會兒央金就回來了。她從塑料袋里掏出一盒方便面,說:“餓了吧,你吃不慣藏餐,我騎馬跑了很遠,買到這個。”
看見方便面,小艾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不由自主咽口水。她接過面盒,作料放好,開水沖下去時,一大股熟悉的香味升騰而起。只等了三分鐘,小艾就急迫地吃起來,那時候她不知近四千海拔的奪翁瑪貢瑪草原,簡單地泡個面也需要更長時間。面沒怎么泡開,小艾已顧不上了,吱吱地吃得很香。吃完面,抬起頭時,見央金挨著母親,弟弟挨著父親,一家人眼睛睜得老圓,嘴唇緊閉,幾乎以完全相同的表情看著小艾。一時間,小艾從心里覺得他們可憐。這憐憫之情像一眼噴泉,咕咕直涌。
到后來兩人要好,講起這事,小艾問央金一家干嘛那樣看她。央金說,他們覺得小艾很可憐,一個姑娘,天遠地遠跑來,飲食不習(xí)慣,連酥油茶都不會喝。小艾想起自己灰頭土臉吃泡面的樣子,忍不住哈哈笑起來,說:“這是哪跟哪啊,當(dāng)時我一個勁地可憐你們呢。”央金聽了,也笑起來,說:“沒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竟然相互可憐著對方。”
當(dāng)然,小艾第二天沒走。早晨起來,看見最初的陽光照耀遠方的雪峰,群山和草原綿延,牦牛星辰一般散布在草原之中,配合遠遠近近的藏房房頂上絲綢般上升的炊煙,小艾心里像天一樣藍得透亮。
衛(wèi)生院事少,偶有病人前來,或是家人騎馬請小艾去家中為患者診病。沒事的時候小艾習(xí)慣坐在臨窗的陽光中,看不遠處寺廟外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搖動各式經(jīng)筒。央金時常來陪小艾,她去寺院轉(zhuǎn)經(jīng)回來,閑時就到衛(wèi)生院來。那時候,小艾還不知央金一直病著。最初她們沒什么交流,央金話少,性格內(nèi)向。小艾講遙遠的家鄉(xiāng)、兒時的趣事,其他也無甚可說。
小艾平時在家中,天天都要沖澡,來到草原,她每天只能在臨睡前拿毛巾抹抹身子,感覺極不舒服,一身黏膩。在草原待了一周后,她來找央金,問去哪里可以暢暢快快洗個澡。央金只讓她在家等著。第二天早晨,太陽升起沒多久,央金來衛(wèi)生院叫小艾。為此小艾可費了些事,換的衣褲、洗發(fā)液、沐浴液等等裝了一大口袋,之后便隨央金一塊兒深入草原。央金領(lǐng)她走了很遠,遠到看不見房屋,看不見人影,只有牦牛和曬太陽的雪豬在草叢中竄來竄去。
走到山凹處,那里有一個容四五人洗浴的溫泉,整個池塘像沸騰了一般,氣泡從池底不停咕咕冒出。原以為央金會領(lǐng)她去澡堂,沒想?yún)s是個露天的溫泉,她猶疑地問:“就在這兒?”
央金說:“這是奪翁瑪貢瑪草原上洗澡的地方,過年過節(jié),牧民們都來這里洗?!?/p>
小艾放下包袱,搭手張望,她看見草原中一條公路長長地躺著,不時有車輛飛馳而過?!斑@怎么洗?。俊彼f。
央金看看公路,說:“遠著呢,放心,看不見你?!?/p>
央金把自己脫干凈,先跳下溫泉,示范一番沖小艾招手。小艾的手凝在胸前,老解不開那顆紐扣,好不容易把自己脫完,迅速跳到水中,臉早紅得發(fā)燙。她始終緊張地關(guān)注著陽光下發(fā)出白光的公路。也是巧事,在水中沒泡上兩分鐘,一輛藍色的旅游大巴馳來,并在公路中停住了。有游客跳下車門,還有許多人將照相機長長的鏡頭伸出車窗。小艾目睹這一切,臉嚇得慘白。當(dāng)那些炮筒一樣的鏡頭都支起來時,小艾慘叫了一聲,將身體緊緊縮在水里,只在水面露出個腦袋。
央金說:“你別怕,他們就算拿望遠鏡,也看不見什么,你在水里呢?!?/p>
好在那一伙游客拍了一小會兒照片,車又啟動,向遠處駛?cè)?。草原重又安靜下來,小艾的驚恐卻還沒有退去,她說:“趁這會兒沒人,我們快起來?!?/p>
央金說:“你放心吧,這時節(jié)真的沒人會來,你把身體放松,好好泡會兒?!?/p>
說著,央金挨著小艾躺在溫泉中,算是替她和公路隔了道屏障。她們并排躺著,看天上蓬松的云朵,看兩只鷹盤旋著越升越高,最后似釘在天上般不再動彈。央金一掃往日的羞澀,張口唱起山歌,聲音一出嗓就直奔高處,小艾沒想到這個柔弱的女子有如此高亢清亮的嗓音。她聲音并不大,卻讓小艾的耳中滿是嘯鳴,尤其聲音到達最高點時,小艾只感覺從后頸沿脊椎到腰部,一陣陣酥麻。在歌聲中,小艾徹底放松了,感受到溫泉的舒坦,整個人都似融到草原之中一樣。待央金唱完,小艾說:“你有這樣好的聲音,該去歌舞團?!闭f著,她才留意到央金的身體,央金十分消瘦,胸前肋骨根根凸現(xiàn),幾乎沒有乳房,小艾說:“你太瘦了,該好好養(yǎng)養(yǎng)?!?/p>
沒幾天,兩人第一次鬧矛盾,那是小艾陪央金轉(zhuǎn)經(jīng)時引發(fā)的。小艾坐在寺院外一根條石上,看穿一身淺藍色藏裝、頭頂綠松石的央金圍著寺廟不停地轉(zhuǎn),她還看見一個女人背著孩子也在轉(zhuǎn)經(jīng)的隊伍中。孩子的腦袋耷拉在一邊,裸露在外的腳很畸形,腳踝、膝蓋極大,小腿和大腿細得像竹竿,兩腳板彎曲向上。問央金得知孩子叫丁真,只四歲,自出生就有這樣的畸形。
下午,小艾找到丁真家。女人解下丁真,平放在藏床上。小艾細細看了孩子的病情,她的眉頭緊鎖,這癥狀像肌肉萎縮,她無能為力。
夫婦倆滿是希望地看小艾,許久,丁真的父親足麥問:“門巴小艾,丁真怎樣?”
小艾沒法解釋這病,她怕看到他們失望的表情,低頭無奈地說:“我沒能力醫(yī)這病?!?/p>
足麥說:“你不用心焦,孩子從小就這樣?!?/p>
小艾看著足麥,說:“孩子還小,領(lǐng)他去醫(yī)院吧,去成都華西醫(yī)院,那里醫(yī)療條件好?!?/p>
他們用藏語交流了一會兒,對小艾說:“門巴小艾說的是,我們早想替丁真做點什么了,明天吧,就明天一早。”
小艾很高興,她沒想到在奪翁瑪貢瑪,牧民們對她如此尊敬,無論老少都叫她門巴小艾?!伴T巴”是藏語“醫(yī)生”的意思。她也沒想到自己的話如此奏效,提一個建議,別人不僅當(dāng)即采納,還打算第二天就動身。夜里,小艾躺在床上,興奮地看窗外被月光照亮的雪山。披著月光的雪山在夜晚發(fā)出暗藍的光輝,美得小艾連聲感嘆。
一早,小艾看見女人背著丁真從院門前走過,忙趕出去。女人不懂漢語,停下來沖她笑,她們沒法交流。小艾比劃,指指孩子又指指公路的盡頭。女人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也指指孩子又指指寺院。小艾看見女人背著孩子融入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中。
小艾在衛(wèi)生院等到快中午才又見女人背孩子回來。她跟上去,一路上女人不停對她笑。到女人家門前,足麥正在忙碌,女人跨進院子,小艾怕狗,只站在院門外,不敢進去。
“門巴小艾,到屋里來。”足麥說。
“你們不是說好今天要領(lǐng)丁真去成都嗎?”
足麥不解地看看小艾,一時像明白了什么,笑著說:“今天一大早,我們按自己的方法替丁真做了事,我領(lǐng)你去看看?!?/p>
足麥走出院子,小艾跟上,女人也背孩子走在后面,他們向草原深處走去。那是盛夏,花都開了,各色野花鋪排在草原上,一股青草和花的混合香氣撲鼻而來。小艾滿心疑問,不知他們有什么奇特的方法能醫(yī)治丁真。
成群的牦牛散在草原深處,或低頭吃草,或凝住不動望遠方,或怡然臥著嚅動嘴唇。他們走過,牛群都轉(zhuǎn)過頭默默地看。
足麥停了下來,指著前面說:“你看。”
小艾看見兩頭牛犢隨母牛站在不遠的地方,它們的犄角上掛著紅、黃、藍、白、綠五彩布條,小艾不解。
夫婦倆看著牛犢,眼神快融化成水,足麥說:“今天一大早堪布來主持,把這兩頭牛犢給丁真放生了?!?/p>
小艾的一片好心受到莫名傷害,她不再與足麥說話,轉(zhuǎn)頭就走?;氐叫l(wèi)生院,剛好央金來尋她。她拉住央金的手,講起丁真一家的做法,覺得他們欺騙了她的一腔熱情,講好去成都看病,他們卻只放生了兩頭牛犢,放生牛犢和替孩子看病有屁關(guān)系啊,他們不知騙她不重要,可憐了孩子。央金最初想說點什么,見小艾情緒激動,便默默低了頭不再吭聲。小艾的憤怒撲了個空,說過一通后她意識到,央金不僅不開口,甚至不搭理她。一腔憤怒這時散漫開來,她也把臉冷了,兩人不歡而散。
一段時間里,央金不來衛(wèi)生院,小艾也不主動尋她。有時候小艾站在窗前,看見央金從衛(wèi)生院門前經(jīng)過,她穿著藏裝,頂著綠松石,經(jīng)過院門時扭頭向里邊看看,卻絲毫也不停下腳步。小艾心里有些空,被拋棄的感覺又隱隱襲來,不過很快她就倔強地撅起嘴。在奪翁瑪貢瑪草原,孤單襲擊不了她。
她們和好,是兩人的又一段趣事。
一天下午,央金的父親尼瑪來到衛(wèi)生院,他先在大門前伸頭探望,見有牧民看病,腦袋瞬間又縮了回去。等牧民走完,只剩下小艾時,他才躲躲閃閃地進來。
“哪里不舒服?”小艾問。
他連連擺手,用生硬的漢語說:“藿香正氣液!”
“我得知道病情才好開藥。”小艾的眉頭皺到了一塊兒。
“藿香正氣液!”他只說這一句。
小艾無奈,給他開了一盒藿香正氣液。
沒隔兩天,尼瑪又來到衛(wèi)生院,同樣等沒人時才進來。他的神情很羞澀,還要藿香正氣液。到他第三次來要藥時,望著尼瑪遠去的背影,小艾動起了心思,他說不出哪里不舒服,幾次三番來一定有別的事。小艾回味他的羞澀,這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害羞時的神態(tài)和央金特別像,他們?nèi)绱伺滦?,央金怎會主動找她呢?一定是央金托父親前來,無奈尼瑪也怕羞,說不出口,只裝著開藥。領(lǐng)會到這些,小艾的心像長了翅膀,急著要飛。
剛下班她就向央金家走去。那條黑獒臥在地上,懶洋洋地望望她,并不吠叫。小艾大聲叫央金,剛喊出第一聲,聽見樓上有跑動的聲音,腳步極快,瞪噔噔跑下樓,小艾看見央金的臉紅透了,眼里全是激動。那一瞬間小艾的心怦怦跳得像戀愛中的人。
“快進來?!毖虢鹫f。
小艾指了指狗。
央金笑著說:“它都不叫,已經(jīng)熟悉你了?!?/p>
“我怕狗?!毙“f。
央金拉住狗鏈,黑獒看看小艾,慵懶地站起來,搖搖尾進了窩。
兩人上樓,小艾剛想說等會兒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央金已在樓梯口激動地向上喊:“阿爸,門巴小艾來了?!边@一喊,更印證了小艾的想法。
小艾剛坐下,曲珍就倒上茶來,小艾連連擺手說不要。央金附在她耳邊說:“這是奶茶,不是酥油茶,喝了茶我們出去轉(zhuǎn)?!?/p>
小艾端起碗,先嘗了一口,沒酥油的怪味,她三兩口喝完說:“走吧!”
將下樓時,小艾感激地看看尼瑪,見他正拿著一小瓶藿香正氣液往嘴里倒,小艾會意地笑了。
兩人走進黃昏的草原,小艾找話說,“你爸胃上沒什么毛病吧?”
央金聽了,緊張起來,忙問:“我阿爸怎么了?”
小艾蠻有意味地說:“他跑了幾趟衛(wèi)生院,要藿香正氣液?!闭f著,她意味深長地盯住央金。
央金舒口氣說:“阿爸愛喝酒,整天都喝,一家人勸他少喝點,身體受不了。前段時間他去寺院戒酒,沒法沾酒,他就動上別的腦筋了,只管問你要藿香正氣液?!?/p>
小艾聽了哭笑不得,竟然有這樣的事,“喝藥的危害更大,不如讓他少喝點酒就行?!?/p>
央金說:“那怎么可能,阿爸是去寺院里戒的?!?/p>
藿香正氣液里含酒精,喝這個和喝酒還不是一樣。小艾轉(zhuǎn)不過這腦筋,想到自己的誤解,忍不住笑,給央金講,兩人都笑了,她們彼此感激著這次誤解。那以后,兩人又常在一塊兒。央金陪小艾上班,小艾陪央金轉(zhuǎn)經(jīng)、放生。她們爬上山坡掛嘛呢旗。在河邊,波動的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泛出點點金光。小艾看央金面對河水雙手合十,嘴唇不停嚅動,念著經(jīng)文,然后默默將買來的魚傾入河中。一群小魚回到河里,黑色的身影閃電一般瞬間就不見了。
無論轉(zhuǎn)經(jīng)、去山頂掛嘛呢旗,還是到河邊放生,小艾不再發(fā)表任何看法,她只是陪著,陪一個好朋友。
眼見春節(jié)將至,小艾要回家了。一大早,央金執(zhí)意陪她站在寒風(fēng)中等客車。車開出很遠后,小艾回頭還見一個小黑點在那里一動不動。
那是小艾第一次回家,父母來車站接她,剛見她時,差點沒認出來。父親說:“你怎么曬成這樣?”
母親什么話都不說,上前摟住小艾就哭,車站里人來人往,倒讓小艾不好意思。
回到家中,小艾講起奪翁瑪貢瑪草原,講丁真的病,講尼瑪把藿香正氣液當(dāng)酒喝,講牛講狗,以及盛夏時節(jié)遍地的鮮花。小艾一開口父母就插不進話,尤其說到央金。假期中,父母已把央金聽熟,閉上眼腦海中就有一個身穿藏裝、頭頂綠松石的女孩形象。
和朋友們聚會,卻輪到小艾插不進嘴了。他們談的話題和小艾相隔甚遠。才一年的時間,他們變得很洋氣,她則土得掉渣,黯然坐在一邊。
朋友們發(fā)現(xiàn)小艾不說話,有意問一些草原的事。談及草原,談及那邊的生活,他們竟然如此無知,老問小艾住的是不是帳篷?出門是不是就得騎馬?那邊的藏族人是不是全吃生肉?小艾學(xué)會吃生肉沒有?
小艾想著央金的模樣,沒好氣地說:“我住帳篷,現(xiàn)在也吃生肉,我替別人看病、打針都騎在馬上。”
朋友們愕然地看著她。
自此,小艾再不愿出去玩,待在家中,草原上的人們一個個走進她腦里。丁真的腿、絨布的腰、阿西的胃,趕也趕不走。剩下的假期她都往醫(yī)院跑,把需要的藥通通買上。小艾還專程去成都華西醫(yī)院幫丁真開了些輔助藥,買下一輛輪椅。
再回草原,汽車顛簸著翻越高山,雖然疲憊,離奪翁瑪貢瑪越近,小艾卻越興奮?;氐叫l(wèi)生院,正梳洗,央金來了,她驚喜地跑上樓說:“估計你這幾天要回來,我天天都來看看?!?/p>
小艾拉住央金的手,雙腳不由自主地蹦跳起來,“我在城里也天天想你?!?/p>
央金把鋼爐的火升上,小艾把帶來的臘肉香腸煮了,幾樣簡單的菜擺上桌,兩人把這個晚餐當(dāng)團年。還是小艾主說,正講著,小艾發(fā)現(xiàn)這會兒所講全是她在城里厭倦的事。
小艾給央金帶回一盒巧克力,在電視里看到巧克力廣告時,小艾立即想到央金,雖然送巧克力是隋人之間的事,但央金并不知曉其中關(guān)系,小艾只想把那絲綢般的感覺送進她口中。小艾床頭擺著個大頭布娃娃,這是從小陪伴她長大的玩偶,每晚睡覺都要抱著才安穩(wěn),平時和央金在寢室聊天,她愛將布娃娃抱在懷中。央金很喜歡布娃娃,小艾不抱時,她就抱著。小艾看著,竟有莫名的醋意。這次她給央金帶回一只布熊,那是一只棕色的布熊,足足有半個人大,毛茸茸的布熊憨態(tài)可掬,央金一見就喜歡得丟不開手。
那以后,小艾每次回去,央金都要早早來送,一直看著汽車消失。小艾從城里回來,也總會帶回些草原上沒有的新鮮玩意兒。
時光在雪山之巔的陽光、草場以及小艾在城市與草原的往返中悄然而逝。四年過去了,央金教會小艾說藏語,還讓她習(xí)慣了藏族人的生活。
央金時常在小艾那里開頭痛粉,這是草原上最常用的藥,高海拔地區(qū),頭痛是常事。偶爾頭痛,小艾自己也吃。只是央金吃藥的頻率越來越高,小艾勸她少吃點,能忍則忍,這藥吃多了有依賴性。直到澤翁追求央金,小艾才意識到她的病已嚴重了。
澤翁是個典型的康巴漢子,皮膚黧黑,臉?biāo)频断鞲彴愠尸F(xiàn)出堅毅的線條,一雙眼睛透出風(fēng)霜侵蝕的紅,讓他更彪悍、堅韌。不過他在央金面前就失了漢子該有的氣魄,總顯得軟弱。央金對他沒一點好脾氣,說兩句話就趕他走,根本不理會他。
小艾看出澤翁喜歡央金,說:“你干嘛這樣對別人?小伙子蠻帥氣的?!?/p>
央金只淡淡地說:“就煩他?!?/p>
小艾明白兩人沒感覺,無論怎樣帥氣怎樣優(yōu)秀都枉然,這原本是愛情的微妙。
一天夜里,澤翁敲響小艾的房門,他喝了酒,小艾讓他進屋,他只站在門前。
“門巴小艾,我知道你和央金好,她聽你的,你幫幫我。
“這事情別人幫不了忙,我理解你,還得你自己努力?!?/p>
他們就在門前這樣說話,無論小艾說什么,他翻來覆去都只求小艾幫幫忙。小艾一時有些煩,暗想這人不似外貌般利索,難怪央金不喜歡。小艾不再顧面子,直接對他說:“你還是另找一個吧,央金煩你,她討厭你,我沒一點辦法改變她的心意。”
這話一說,澤翁愣愣地站住,再沒說什么。呆站片刻,他扭過頭去,也不告別,就下樓向院外走。小艾看見他從藏袍懷中摸出酒瓶,仰著脖子喝酒,步履有些蹣跚,搖搖晃晃出了衛(wèi)生院。他這模樣讓小艾的心揪成了一團。
沒過兩月,澤翁和另一個姑娘結(jié)婚了,奪翁瑪貢瑪草原的人們都趕赴婚禮。央金和小艾一塊兒去,自從看見澤翁和那有一張圓臉的新娘后,央金就緊緊攥住了小艾的手,直到婚禮結(jié)束。小艾的手被攥得生疼,她悄悄看央金,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沒任何變化,臉上始終保持沉穩(wěn)的笑容。但從她抓攥的力量中,小艾感覺到她有多么喜歡這個帥氣的小伙子。
直到人們圍住篝火跳起鍋莊舞,小艾拉她回了自己的屋,取來兩只高腳杯、一瓶紅酒,那是她平日里失眠時喝的。
“今天喝一點?!毙“f。
央金點點頭,開玩笑地說:“醫(yī)生都讓喝,我怕什么?!?/p>
小艾不知自己遇到這樣的情況會哭成哪樣。從婚禮到這屋中,央金卻一直保持笑容,小艾想,如果她哭出來,反而輕松點。
“我發(fā)現(xiàn)你并不討厭澤翁,你這是干嘛?”小艾說。
“我討厭他?!毖虢鹫f。
“你也學(xué)會撒謊了?!毙“币曆虢?,用目光逼迫她,“說說吧,怎么回事?”
央金沉默許久,說:“我這身體一直有些毛病,不太健康,我怕拖累他?!?/p>
小艾這才明白愛可以用正和反兩種方式來表達。她講起澤翁到衛(wèi)生院的那個夜晚。央金只默默地聽,臉上仍是笑容,眼中流露出一股股的柔,柔軟得小艾都快化成水。她沒想到央金是因為身體原因才把最愛的人獻給了健康的姑娘。小艾很自責(zé),作為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她早該察覺央金患病。央金如此消瘦,臉色一直不太正常。小艾沒再說什么,只想以自己的力量,讓她的病好起來。
衛(wèi)生院條件不足,查不出是什么病。小艾疑心央金患的是腦包囊蟲,藏區(qū)是各種包囊蟲病的高發(fā)地域。這病也只能去成都治療。小艾想了無數(shù)辦法,找到央金家人說明情況。尼瑪始終沉默不語,這個一臉皺紋的中年漢子不敢直視小艾,他低著頭,手中的活始終沒有停下來。小艾說得激動時,他的手停下了,腦袋卻沒抬起來。曲珍聽著小艾的話連連點頭,等小艾說完,曲珍拉住小艾的手說:“你們是好朋友,你多勸勸她,多幫幫她?!?/p>
小艾明白是經(jīng)濟的原因讓央金難以去那遙遠的城市,她自己的工資也遠遠不夠支持央金,這是無奈的事。那一次休假,她打算領(lǐng)著央金一起去成都,先把病因確診下來??墒窃鯓觿?,央金都只搖頭,到后來小艾惱怒了,“我知道自己這點錢也不夠你治好病,不過就算要死,也得死個明白吧,你跟著我去,把病檢查清楚,心里才有底?!?/p>
央金只笑,不回答,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總讓小艾有些恍惚。
一大早,央金又來相送,等客車到來,小艾說:“我恨不能硬把你拽上車去。”車開出很遠,小艾習(xí)慣性地回頭,央金又成了一個小黑點。
小艾休假回來,和央金在寢室里圍著火爐,邊吃開心果邊聊天。
小艾這次帶回一個新詞,她說:“我們是閨蜜?!?/p>
央金聽不明白,眼睛睜老圓,直直地看小艾。
小艾看了看央金頭上的綠松石,說:“怎么說呢,閨蜜就是兩人無話不談。”
央金點頭說:“也就是好朋友。”
小艾的眉頭皺起來,搖搖頭說:“比好朋友更好點。”
央金思忖片刻,像真明白一樣,臉習(xí)慣性地紅了,那是她怕羞、感動和情緒激動時的表現(xiàn)。她學(xué)著小艾說:“閨蜜。”
“對,閨蜜!知道閨蜜間什么最重要不?”
央金搖頭。
“閨蜜之間最重要的是不能傷對方的心。”
央金開心地笑著,“怎么可能?!?/p>
小艾的眉頭一直皺著,說:“跟我去成都看病吧。”
央金不回答,默默低下頭。小艾把手中的開心果殼扔進火爐,看橙黃的火焰騰騰升起。
在小艾回來不久之后的一個夜里,央金穿了件褐紅的藏裝來找小艾,她消瘦得讓那藏裝總顯出空,眼睛被瘦削的臉襯得奇大。小艾看見她眼里閃著不同于往日的興奮光點,淡淡的檀香味也似更濃了些,問:“今天有什么喜事?看著這樣精神?!?/p>
央金說:“我來告別?!?/p>
“啊,決定出去了?太好了!”
央金搖搖頭說:“不出去,我明天和弟弟朝圣去拉薩。”
小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去哪?”
“拉薩?!?/p>
朝圣的人小艾常能見到,他們一步一個等身長頭在公路上蝸牛般緩慢前進。如今這事發(fā)生在好朋友身上,她一時有些恍惚,問:“去多久?”
“兩三年吧,說不清?!?/p>
小艾的意識一點點清晰起來,過去看朝圣,只是在路上,只是匍匐緩行的身影,一切都不太真實。而現(xiàn)在,央金卻很真實。小艾明白,她病成這樣,再去朝圣就是送命。
小艾的眉頭緊鎖起來,“怎么這樣急?你不知自己的病越來越嚴重?”
央金說:“已計劃許多年,這時候去就是怕以后去不了。”
“這么說,你早打算好了,只是不給我講?”
“怕你不理解?!?/p>
小艾憤怒了,那股火憋得太久,她提高了嗓門說:“做這些有什么用???你自己看看,成天轉(zhuǎn)經(jīng)、放生,你的病好沒有?”
央金不爭辯,默默低下頭。
“有這毅力你去成都,哪怕磕長頭去,也能把病看了?!?/p>
“不一樣的?!毖虢鸱浅9虉?zhí)。
小艾近乎哀求地說:“聽我的,別去,你的病需要休息,這樣勞累,你活不了?!?/p>
央金堅定地搖了搖頭。
“你走吧,我難得操心你?!毙“^望又決絕地說。
央金一愣,站起來,走到門前,短暫地停頓一下,見小艾低著頭,不看自己,她小聲說:“我們是閨蜜,我走了?!?/p>
那一夜小艾失眠了,怎么也睡不著。到早晨,天剛蒙蒙亮,小艾便起了床。一夜未眠,她的眼睛有些發(fā)紅。她喝下一杯白開水,站到窗前,她怕錯過央金從衛(wèi)生院門前經(jīng)過的時間。她一直站著,直到太陽升起,照亮雪山山巔,她看見央金和弟弟來到衛(wèi)生院門前,他們拉著一輛架子車,她送給央金的布熊醒目地裝在車上。他們的裝束也不同于往日,身上掛著一個牛皮圍裙,兩手綁著厚木板。
央金站在衛(wèi)生院門前,望著小艾的房間。兩個好朋友就這樣久久地隔窗相望。小艾見她后來對著窗口雙手合十,嘴唇嚅動念起經(jīng)文,然后轉(zhuǎn)了身,刷的一聲向前面伏下身去,整個身體伏在公路上,雙手在頭頂合十,劃出一條線,再站起來,走過兩三步,又伏下身去。她就那樣從衛(wèi)生院門前經(jīng)過。小艾傻了一般愣在窗邊,心中萬般起伏,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猛然醒悟般跑下樓去。她跑到公路上搭手張望,看見公路盡頭,兩個小黑點起起伏伏地前進,那個布熊因色彩艷麗,很遠都還能看見。她不斷告誡自己,別哭,一滴淚都別掉下來,從此之后,她沒有央金這個朋友。這是她的倔強,她真忍住了,沒一顆淚水跌落。
兩年后小艾才見到央金的弟弟,他拿著姐姐頭上佩戴的綠松石到衛(wèi)生院找小艾,他說這是阿姐讓他轉(zhuǎn)交的,阿姐在朝圣路上過世,舉行了天葬。他還說阿姐走得輕松、幸福。
小艾接過綠松石,也不知為啥,想起那只布熊,問:“布熊呢?”
央金的弟弟說:“阿姐喜歡布熊,每天在曠野睡覺都抱在懷里,阿姐天葬,布熊就留在天葬臺了?!?/p>
那一刻,小艾再也顧不上什么,當(dāng)著眾人的面哇哇大哭。
央金走了,整個草原都已空了。小艾專程請了假回家,那時候她已動了離開草原的心思。回到家中,她顯得六神無主,父母見她沉默寡言,大不同于往日,怎么問,她都不說話。他們尋思,女兒日漸成長,又遠在草原,個人問題不解決,未來就極渺茫。于是,小艾母親托人給她介紹了魏超,他是一名警察,一臉英武,除了皮膚白一點,還真像個草原的漢子。第一眼,小艾就覺得中意,與他交往,感覺是上天派來慰藉她受傷的心。兩人上咖啡廳、看電影,但無論做什么,小艾都會忽然走神,她想起央金,想起草原上那些得病的人,她的倔強也升起來,她不能離開草原,她要用自己的力量,一點點改變他們。
再回草原,雖然時刻思念著魏超,她卻無比安定,整日奔波于村寨間。許多人生病不來衛(wèi)生院,只要她打聽到,就會主動尋去,盡力醫(yī)治。節(jié)假日期間,她回到城市,拉著熱戀中的魏超一次次往醫(yī)院跑。到兩人快成婚時,恰巧許多行業(yè)都在下派人員援藏工作。她對魏超說:“你隨我去吧。”魏超無奈,卻也只得跟小艾到了奪翁瑪貢瑪草原,在鄉(xiāng)派出所任副所長。魏超剛到草原時,也一樣不適應(yīng),小艾就一點點教他。沒過多長時間,魏超已完全變了樣,膚色黑了,張口能講藏語,喜歡大碗喝酒,拿一腿半干的牛肉放桌上,抓起匕首,刀刃向著自己,大拇指抵住牛肉削的神態(tài)完全是一個藏人。如果他倆也拿上經(jīng)筒、念珠,圍寺院轉(zhuǎn)經(jīng),那就是地道的藏族人了。
小艾沒想到自己也病了,病發(fā)前并沒什么特別的癥狀。她開始胃痛,一痛就沒完沒了。魏超領(lǐng)著她回成都華西醫(yī)院檢查,正檢查時,她又想起扎西的風(fēng)濕藥、卓瑪?shù)木刃耐璧鹊取K屛撼瑒e傻站在外邊,趁這時去幫忙把藥買上。她檢查完,醫(yī)生寬慰她說沒什么事,只是胃炎有些嚴重,又問她親屬來沒。她雖然是偏遠草原的“赤腳醫(yī)生”,也明白找親屬說話不是什么好兆頭。等魏超把藥買齊,他們回避開她,談了許久。魏超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她能看出他在故作輕松,魏超說:“沒什么事,不過就是胃炎,嚴重了點?!彼麄兓氐郊抑?,她甚至能感覺到魏超只和她父親講了實情,連母親也不知道。他們一直勸她別再回草原,就在城里好好治療、療養(yǎng)。她心里的倔強一次次升起,她說:“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草原?!边@話一經(jīng)說出,他們不再勸她,魏超陪著她又回到了奪翁瑪貢瑪。
此刻,小艾躺在床上,望著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那里邊許多身影她都熟悉。她看見九十歲高齡的阿西婆婆也出來了,滿頭白發(fā)在陽光中像雪一樣耀眼,由兩個孫子攙扶,顫巍巍地走。她還看見丁真,這個已經(jīng)有十多歲的孩子,意外地下了那輛輪椅,撐著車把手,努力往前走。年輕的、年老的、男人、女人,或步履匆匆或緩慢前行,轉(zhuǎn)經(jīng)的人比往日更多,浩浩蕩蕩始終不停息地轉(zhuǎn)動。有一會兒,小艾的目光虛了起來,一個個人影不太真實,流動的人群像一條河,不停地繞圈奔涌。小艾的眉頭緊鎖,倔強了十年,她感覺自己不起任何作用,這世界什么都在變,唯奪翁瑪貢瑪草原,從她第一眼看到轉(zhuǎn)經(jīng)的人,到十年飛逝而過,沒一點變化,變的只是越來越多的人投入到轉(zhuǎn)經(jīng)的隊伍當(dāng)中。該是死心的時候了,她對草原無能為力,她的固執(zhí)戰(zhàn)勝不了草原的固執(zhí)。那個念頭又升起來,她想她得給魏超留一個字條,讓他回去,回到自己的水土中。她撐起身體下床,拿出紙筆,只寫了一句話:“你回去吧,別再倔強!”她把字條放在桌上醒目的地方,轉(zhuǎn)眼看見牧民們送的東西堆了半個桌子。時間已快正午,她拿出碗,舀半碗送來的酸奶坐在床邊吃,這酸奶地道,沒提取過酥油,上面一層黃黃的油脂凝著,都不用放白糖。小艾舀一勺放入嘴中,滿口都香。
“這是怎么了?”小艾自言自語,“還用吃啥東西呢?”
她放下酸奶,想著魏超晚上回來時的情形,那會兒她已靜靜躺在床上不再動彈。魏超也許會掉眼淚,說不清,他比她更清楚遲早會有這一天??梢钥隙ǖ氖?,魏超會將漸漸變涼的她緊緊抱住,一直不肯撒手。之后他會看見字條,那是她最后對他說的話。她不確定他是否會回去,也許他會在這里把倔強繼續(xù)堅守下去。
小艾又站了起來,在抽屜角落里,放著一瓶安定,那是她剛來草原時,不適應(yīng)高海拔,整夜頭疼失眠時吃的?,F(xiàn)在這沉睡多年的藥派上了用場。她將整個抽屜仔細翻了一遍,卻沒看見藥瓶。她有點慌張,她明白藥瓶也讓魏超給藏了。小艾的腦袋里空白一片,不知該怎么辦,一番忙碌又讓她的腦袋昏昏沉沉,她坐回床邊,這時候她看見魏超削牛肉吃的匕首。他疏忽了自己的習(xí)慣,這生活的用品他沒當(dāng)成利器。她拿起匕首。這是一把藏刀,足有一尺長,刀柄和刀鞘都由黃銅包著,上面鏤空鏨了龍鳳圖案。她記得魏超學(xué)會用風(fēng)干牛肉下酒時,買了這把匕首,他說這是白玉河坡鄉(xiāng)打制的,白玉河坡是傳說中格薩爾王的兵器庫,那里的刀具很出名。小艾抽出匕首,把刀鞘放回去,她看了看刃口,冷而鋒利。她抱著匕首呆坐在床上。
事情不太完美,小艾不愿意鮮血淌滿被子。鮮血有一種悲愴的力量,會加重魏超的痛。小艾以為離魏超從縣城回來尚有一大段時間,她忽略了樓下的摩托車聲,等魏超咚咚咚跑上樓推開門時,她也忘了把匕首藏起來。她看見魏超的神情很激動,他的雙眼還是烏青的顏色,他用烏青的眼緊緊盯住小艾懷中的匕首,卻并不提及此事。
“我沒去縣城,我在半道折回來了?!彼f。
小艾仍在恍惚中,不相信他這樣快就回來。
“我遇見遠村的熟人,他急匆匆往這里趕?!彼f著,一手指向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他們,他們?nèi)荚跒槟愕牟∑矶\轉(zhuǎn)經(jīng),降嘎爺爺?shù)男冀o轉(zhuǎn)破了?!?/p>
小艾望了望窗外的人流,懷中的匕首滑落在膝蓋上,她急促地說:“快,快,扶我去?!?/p>
魏超收了匕首,扶起瘦成一把骨頭的小艾。來奪翁瑪貢瑪草原十年了,小艾第一次去轉(zhuǎn)經(jīng),不過她并不是為了自己的病情。她大步向前,感覺魏超的臂膀如此有力。他們向那不停轉(zhuǎn)動的人流靠近。
(責(zé)任編輯:張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