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郊區(qū)一條深掩亂草中的明清古道被發(fā)現(xiàn),我去看了看。嵌在山體里,二三十公分寬的青石臺階一路向上,像一條巨大蜈搬靜靜趴著。臺階上覆著厚厚的青苔,青石已青透,宛若披一層偽裝與周圍樹木和諧相融。當(dāng)?shù)厝苏f:“這是以前進京趕考的必經(jīng)之路?!蔽尹c點頭,噢了一聲。那一刻我知道,如果早生若干年,即使自己是風(fēng)流倜儻的書生,是腹藏萬卷詩書、懷揣經(jīng)世致用之才,也不可能有聞達于諸侯的任何可能,因為我吃不下行路的苦。
網(wǎng)上查,福州到北京空中距離是一千五百多公里,陸路則是兩千三百三十多公里,靠兩條腿的話,按每天持續(xù)疾走三十公里計算,也得走上兩個多月。而有了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后,飛機兩個半小時、高鐵九個多小時、汽車一天半,再不濟風(fēng)雨兼程騎個摩托車,所花的時間也不超過兩個晝夜。
僅這個例子,機器就足以在人間獲得四溢的尊嚴(yán)。
在家里我常常被訓(xùn)斥:又買了……怎么還買……
衣服之外,各種機器確實是我第二大下手之物。作為一個對理工領(lǐng)域幾近白癡的蠢貨,我其實連電燈的保險絲都無能為力,種種儀器的說明書看進眼里也高深如天書,但這都無法阻擋對它們隨時澎湃而來的熱愛。只是買買買之后,洗碗機很快形同虛設(shè),垃圾攪碎囂幾年都不會運轉(zhuǎn)一次,掃地式吸塵器在屋角落滿了灰塵靜靜呆立,而打開某個柜子,眾多榨果汁機、豆?jié){機、面包機、豆芽機、洗牙機、按摩儀垂頭喪氣地比肩接踵,它們往往來不及發(fā)揮萬分之一的功能,就已經(jīng)被遺忘。至于手機,好吧,來說說手機,它像第十一根手頭長在我巴掌上,整個世界都濃縮其中,看新聞、觀電影、看小說、轉(zhuǎn)賬、購物……它甚至比很多親人都真實可靠地托起生活重量。它更新了,換代了,推出新款了,當(dāng)向往漫天飛揚時,甚至對舊機一次次丟失、摔壞暗生絲絲欣喜。
幸虧貧窮限制了我胃口,否則蒸汽機、火箭、私人飛機、宇宙飛船這樣的龐然大物也會隨時降臨家中吧?時光太淺,好奇太深,或者說人生太短,欲望太多,購買沖動涌起的瞬間,其實是對拓展生活疆域的無限熱望。
所以在關(guān)于機器的這場對話中,我無疑站在年輕人一邊。年輕人孤身在北京工作,霧霾連天時,我希望有個神器把福州優(yōu)質(zhì)空氣輸往遠方;三頓飯菜飄香時,我又幻想只要按鈕一壓,美味可口又相對安全的食物就飛到京城……與只能靠一個裝糧食的胃而生存的人類相比,吃油吞電的機器日日狂飆突進地強悍,其智能水平已經(jīng)令人擔(dān)阮會有終成災(zāi)難的一天,但這畢竟在普通人可控能力之外,連恐懼都暫且方向不明。想想在古道上跋涉兩個多月,形銷骨立、腳皮褪掉幾層才抵達京城的書生,我們只能先慶幸和受用能夠生活在機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