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緣
一開始,就只有媽媽、姊姊婕兒和妹妹蒂蒂。從有記憶起,她們就睡在一個房間。
房間很大,媽媽的床邊左右能各擺一張?zhí)梢?,蒂蒂睡在里頭靠窗的那張,蓋著一條毛毯,婕兒坐在進門處的這張,細數(shù)呼吸。氣流從鼻腔和口腔進入,往肺部而去,給肉身以氧氣,廢氣從肺經(jīng)氣管逸出時,發(fā)出咕嚕嚕冒泡的聲音,那是肺部的積水。
手機顯示,凌晨兩點半,半小時后護士會進來查房,這幾天她把醫(yī)院的作息都摸熟了。
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病房,病房是讓人恢復(fù)健康的地方,這是安寧病房,讓人安寧走向死亡。注射止痛劑,吊生理食鹽水,讓人無痛走完最后一程。真的無痛嗎?躺在床上的媽媽,蠟黃著臉,一分鐘四到五次呼吸。媽媽的時間在倒數(shù)中,快要流盡的沙漏,任何時候都可能停止。她聽著這呼吸,呼進,吐出,都是那么費力,有時一口氣呼出后,過了很久沒有動靜,她便提心吊膽,不知那會不會是最后一口氣。媽媽的最后一口氣,一旦呼出,這世界上就沒有媽媽了。
此刻,媽媽的一口氣已經(jīng)很久沒有續(xù)上了,她不禁站起來,彎身看媽媽:太陽穴陷進去了,原本浮腫的雙頰塌陷,嘴巴半張。“媽媽?”她這么一喊,媽媽又努力吸了口氣。
她從口袋里掏出潤唇膏,涂抹媽媽焦干脫皮的雙唇。被單下摸出媽媽的手,這只手因為打點滴和輸止痛劑,兩支粗大的針頭插在靜脈里,已經(jīng)泛白腫脹,每根指頭肥得像蛆。她握住,手感微涼。病床后的日光燈日夜不滅,照得媽媽就像在解剖臺上一樣。她另一只手小偷般探進被單,從媽媽的前胸撫過,直到下腹,那里頭有子宮,她和蒂蒂曾緊挨著蜷曲在里頭,經(jīng)過胯部,停在大腿。曾經(jīng)豐美的肉體,現(xiàn)在所有的起伏和曲線都失去了。媽媽這一年來整整瘦了三十斤!她的手撫過媽媽的左半邊,沒有探到另一邊,那一邊腹部地帶墳起一個小丘,表面紫紅,里頭全是膿腫。那是媽媽的病根。那一邊,還有媽媽的右手,燒得一手好菜做得一手精致女紅,摸她的頭,撫著柔順的頭發(fā)一溜往下,停在后背,一只充滿感情溫暖愛撫她的手。那只手,在蒂蒂那邊,她夠不著。
蒂蒂還在睡。都什么時候了,竟然睡得著?媽媽,現(xiàn)在你知道,誰才是最愛你的吧?是誰總是住在你所在的城市,是誰帶你去購物、看病,是誰幫你打掃衛(wèi)生和整理庭院。你早該知道的。她開始啜泣。
“怎么了?”
蒂蒂探頭過來,手撫著媽媽的臉?!澳阌衷诳奘裁矗课疫€以為老媽趁我睡著時走了!”
她哭得說不出話來。蒂蒂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睛,皺起眉頭,“你去睡吧,都不睡,要發(fā)神經(jīng)的?!?/p>
她收淚,拿面紙擤鼻涕。
“媽媽不會愿意你這樣的,你讓她安安靜靜地去吧?!?/p>
“你聽她這呼吸,一下子有,一下子沒有,我用手機上的秒表量,有一次竟然停了五十二秒?!?/p>
“媽媽快走了?”
“你說呢?還睡?”
“醫(yī)生天天說她馬上要走,都第四天了?!钡俚偬苫卮采希澳闳ニ??!?/p>
蒂蒂知道,婕兒不會聽她的,她會繼續(xù)在那里數(shù)著媽媽的呼吸,深怕錯過任何一口氣。然后呢?是希望媽媽一口氣接一口氣,一直躺在這里?媽媽現(xiàn)在不過是一具皮囊,無可奈何在這里展示死亡。看吧,那慘白的燈照著,可有一點尊嚴?動物都知道要躲起來死,不愿讓人看到,偏人就要這么公開地死才叫死得其所。她倒希望媽媽的最后一口氣趕快來到,結(jié)束,解脫,永遠!她的心在胸腔里怦怦急跳,一時喘不過氣來。沒吃藥,自從陪護起,四天沒吃藥了。從四十歲起,她有個藥盒,七格,每個周日晚上,她像女巫做法般在每一個空格里放一顆婦女綜合維他命,兩粒鈣片,一顆維護筋骨活力的維骨力,一顆保護眼睛的葉黃素,幾年前她增加了一顆激素,調(diào)理各種更年期癥候群:燥熱、情緒起伏和心悸,最重要的是,據(jù)說可以延遲老化,至于服用激素易引發(fā)腫瘤之類的,她不管?;畹镁?,何懼死亡?
不懼嗎?她在小說、劇場和大銀幕上看過太多死亡,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可是她沒有親眼目睹過一個人的死亡,看他怎么跨過陰陽界線。現(xiàn)在媽媽就在那里演獨角戲,劇目是死亡,主角沒有臺詞動作,只是僵躺著,呼吸和心跳是唯一可見的生命體征,其他觀眾自行領(lǐng)會。
啊,老媽,你有想過會是這樣嗎?她習(xí)慣性地在腦里跟媽媽對話。自從讀大學(xué)起離開家,她再也沒有長住在家超過一星期。她跟媽媽的相聚,是在世界各國風(fēng)景名勝。只要她攢了錢,就一定找個沒去過的好地方,約上媽媽一起。
年輕時搞小劇場,又編又導(dǎo)又演,她在河邊租的破房子就是大家的排練所,房子里潮氣很重,各種蟲類游爬,墻壁長出點點綠色的霉,棉被像常年有人尿床。她坐在河邊石頭上,灰色河水打著漩渦泛著氣泡,漂載來死狗和破鞋,有一回竟然是一捧金紙緊扎的玫瑰花,如此完好讓人以為是哪個愛慕者別出心裁的告白。聞著河水的腥味,靈感源源不絕,那靈感的暖熱能量從下腹部冉冉升起,催放大腦里的奇花異草,她小心翼翼護著這能量,讓它如河水滔滔。寫劇本時,她總是禁欲。后來聽到了“母親河”這個詞,她想到那條無名的小河,水聲伴隨著每一夜的夢,還有蚊蚋蛤蟆四腳蛇、美麗的小粉蝶和藍紫色鳶尾花;她想到媽媽,因為媽媽總是興致勃勃地活著,明白生活有好有壞,一往無前不需執(zhí)念。后來,她是一個旅行雜志的特約記者,訪問寫稿兼攝影,世界各地到處跑。每到一個新鮮有趣的地方,她給在南加州的媽媽寄張名信片,簡單寫著“wish you were here”。后來她對總在酒店醒來、跟陌生人微笑、交替發(fā)生的腹瀉和便秘失去耐性,再加上跟情人老板分手,轉(zhuǎn)而盤旋大城市接案子打工。她如天上的鷹,飛翔不過是手段,目標是有趣的人事物。一直是帶著玩票性質(zhì),總是有家可以回去的嘛!她這么想。
這幾年,她被幾個年輕朋友拉去做生活空間設(shè)計。這些三十來歲的女孩,都是獨生女,特別有強烈的夢想要創(chuàng)造一種能把大家拉在一起的空間,只要看到志同道合的人聚在這個空間里,不管是咖啡館、花藝坊、獨立書店還是手工店,她們便很嗨很滿足,賺錢倒是其次了。她陪著這些小朋友一起,她總是跟年輕十來歲的人混,畫面并不違和。不可否認,她因為單身,加上自由業(yè),從未穩(wěn)定扎根在某個點,那種飛躍浮浪的氣質(zhì),還有對外表不懈怠的注意,運動保健品護膚和微整,讓她永遠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她維持青春的秘訣就是當(dāng)個潛伏者,混入比她年輕一輪甚至兩輪的交游圈里,讓他們親熱地喊她蒂蒂,并因此有機會認識一些危險又天真的男人。媽媽最愛聽她的冒險故事,因為媽媽也是個潛伏者,潛伏在家庭在母職。她先是寫信、寄明信片,然后是發(fā)電子郵件,逼著老媽學(xué)會使用計算機,后來是智能手機,發(fā)微信。她發(fā)有圖有文有真相的美篇,配上音樂,讓媽媽分享她高潮起伏的生活。
更年期對她是一大打擊。啊,老媽,當(dāng)年你是怎么熬過來的?它帶來身心各種折磨,還敲鑼打鼓昭告青春已逝。你是怎么熬過來的?三十幾歲就守寡……沉緩悠長的呼吸聲,從媽媽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吸聲里浮出來。微弱的是往死里漂去,悠緩的是生之證明。婕兒還是睡著了。
婕兒不是個潛伏者,她被生活拖著走,或是說她被這個世界哄得走上那條路,立有路標,足跡雜沓,從小就是個跟屁蟲啊她,還以為跟隨著媽媽的腳印。一個男人、一份工作和一個城市,一輩子!
夜班護士推門進來,給媽媽換嗎啡,原先給的劑量兩個小時一換,現(xiàn)在改成八個小時。嗎啡是嚴格管控的,給多了怕用不上浪費,看來媽媽還能再撐一段時間。會像那種連演二十四小時的馬拉松長劇嗎?或更長?是那種會強力考驗演員體力和觀眾耐力的實驗劇嗎?
老媽,這是你要的嗎?我跟你說過很多戲,紐約的、倫敦的、愛丁堡和中國浙江烏鎮(zhèn)的,你總是聽得津津有味,現(xiàn)在這一出呢?悲劇收尾是免不了了,可我們都不喜歡哭哭啼啼的悲劇。
白班護士七點多進來,微笑著跟不知是姊還是妹打招呼,姊妹長得很像……總之,是坐在門邊這個人,瞪著滿眼血絲。護士依例自我介紹,在墻上的小白板上寫下這一輪護士的名字。
一天有三班,婕兒早就不去記那些名字了,她越來越不耐煩這些千篇一律的笑容,千篇一律的問候。
“早安,你們都好嗎?”
好什么?沒看到我媽就要死了?她暗暗詛咒。心里有把火一直在燒,她克制著不表現(xiàn)出來。
護士瞥一眼床上的老人,對她搖搖頭:“她真不簡單!”
她點頭,笑笑。
媽媽進安寧病房的頭一晚,大家都以為馬上會走。心跳一分鐘兩次,血壓降到四十,手指和腳趾都轉(zhuǎn)為烏青了。她一直在哭。媽媽,媽媽啊!她又變回那個小女孩,六七歲,臉埋在媽媽的裙幅里,鼻涕眼淚糊在媽媽的花裙子上。媽媽一只手拍著她的背安撫,另一只手總是忙著,不是正在洗菜煮飯,就是拉著蒂蒂。哦,那個蒂蒂,她是不哭的,總是闖禍,讓媽媽替她收拾善后。媽媽不得不拉緊蒂蒂,盯牢蒂蒂,不像她總是那么乖巧,跟著媽媽身前身后轉(zhuǎn),學(xué)媽媽做各種家務(wù)。鄰居阿姨都說:大女兒像你呀!媽媽笑,我這大的乖,文靜,那個小的也不知什么潑猴投胎的。她滿足地偎著媽媽,媽媽環(huán)住她。
護士走了,她忘了問媽媽的心跳血壓供氧率。頭兩天她很認真地記錄,但那些都不能告訴她什么,如果有好轉(zhuǎn),難道要快慰?快慰是荒謬的,反之亦然。不能慶祝媽媽的生,也不可能慶祝死。
蒂蒂那個沒心沒肺的,一年到頭只知道四處去野,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媽媽,什么時候盡過女兒的責(zé)任。媽媽,好像是她一個人的。這是她自小的夢想。她比蒂蒂早落地十五分鐘,兩個嬰兒說是雙胞胎,卻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家說是異卵雙胞胎。從一落地起,她們就開始爭奪媽媽有限的注意力。她病弱夜啼,哭起來像小貓,媽媽心疼她,總是抱著她。但是蒂蒂比她先翻身、先坐先爬先走,還先叫媽,媽媽總是被蒂蒂逗笑。
爸爸走后,媽媽睡大床,她們睡小床,在一個房間。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蒂蒂半夜會溜到大床上,跟媽媽擠著睡。這是她人生第一回感到世界上有很多無法言說的不公平,因為媽媽并沒有把蒂蒂趕下床。她想著是不是也溜到媽媽床上睡,但她沒有。她一直等著媽媽喊她上床,但媽媽沒有。她想阻止蒂蒂偷上床,但她總是等不到那一刻就睡著了。她問蒂蒂,半夜怎么會起來跑到媽媽床上去的?蒂蒂回答不知道。是夢游???于是她原諒了偷上床的妹妹、沒有堅持原則的媽媽。
回憶起這件往事,她不禁又哭了起來,為了總是渴求媽媽愛的那個小女孩,那個半夜里拼命撐著不敢睡去的小女孩,那個被靈巧的妹妹搶走媽媽的小女孩……過去那么多年陪伴和照顧媽媽,她一直壓抑著心里的怨恨。妹妹可以海角天涯吃喝玩樂,她做這么多,也沒有讓媽媽更愛她一點,或者,讓她自己更滿意,生活總是細瑣渾噩一團糟?,F(xiàn)在媽媽要死了,一切的付出走到盡頭,不再需要付出,媽媽對她,她對媽媽,也就終止在這里了。醫(yī)生說聽力是最后消失的官能,媽媽聽著她哭,知道她在哭什么嗎?
她不是哭舍不得,當(dāng)然她舍不得媽媽走,她也不是憐惜,當(dāng)然媽媽一人撫養(yǎng)她們姊妹不容易……她哭的是自己。她想要媽媽給的,媽媽知道嗎?她還哭自己在媽媽垂死的病床邊,計較著媽媽愛誰多一點,計較著過去的付出值不值得,最后她還是沒能全心全意當(dāng)個好女兒。
她伏在被單上哭,先是心酸引動了淚水,淚水又牽動更強烈的情緒,哭成一個媽媽懷里的小寶貝。她看到寶貝女兒喬安,蜷曲在她懷里抽咽,那是十歲那年,最愛的芭比娃娃掉在了車上;她看到自己蹲在地上流淚,心疼媽媽給她縫的粉紅紗裙勾破了不再完美……遺落,毀壞,無法追回。什么言語都不如淚水,從內(nèi)里來,滌清一切。言語哪說得明白,心里這些亂紛紛的感覺?
門被推開,古德醫(yī)生走進來。微卷的金褐色頭發(fā),海水藍的眼睛,戴副金邊眼鏡,寬大白袍下的身材,讓人愿意想象是俊偉的?!鞍。M覜]有打擾到你們。”
吃過麥片早餐,正縮在椅上看手機的蒂蒂,利落地趨前握手招呼。婕兒冷眼旁觀,在外人面前,妹妹總是那么得體,只有自家人才知道,她是個瘋子。
古德醫(yī)師不急著查看病人。這里其實沒有病人,只有一個將死的人往死亡的路一步步拖著腳走,還有兩個活人,在這里見證死亡。他的工作與其說是來看護病人,哦,不,他要怎么看護一個大家都認為并接受瀕死的人?不需搶救和施藥,只要讓病人走得安詳。這也是為了活著的人,因為沒有人愿意看到親人受痛呻吟。在高劑嗎啡的幫助下,這個病房里很安靜,死亡只是早晚的問題。但這個病人撐得真久啊,原以為24小時,最多48小時就結(jié)束了。幾年前有個印度老太太也是,還有那個日裔還是韓裔的女人,她們都一樣瘦弱,卻比男人還強韌。在昨天的醫(yī)務(wù)會議上,護士珍妮稱這個老太太是“奇跡”。奇跡嗎?他會慎用這個詞。因為奇跡常是導(dǎo)向美好愿景的達成。總之,他很了解自己的工作不只是例行的查看,查看病人離死亡的距離,而是病人身邊這些陪護的人,他們是否滿意這樣一種即使在美國都有待普及的安寧送終?
古德醫(yī)師態(tài)度恭謹?shù)貦z查病人的瞳孔,查看心率血壓,在病人身上推壓,檢查四肢顏色變化,掀開被褥時,露出了那不再私密不再神秘不再有任何意義的部位。
蒂蒂一直跟著醫(yī)生查看。媽媽的呼吸頻率增加了,手腳的烏青也退了,恢復(fù)紅潤溫暖,她像醫(yī)生那樣把媽媽的腳掌放在手心,比她的腳還暖。這是怎么一回事?媽媽要活過來了嗎?
“我媽媽,看起來似乎在好轉(zhuǎn)?”她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
“不過是遲早的問題。老太太的身體底子好,所以拖的時間長一點,你看她好像好轉(zhuǎn)了,其實,還是時間的問題……”醫(yī)生抱歉地搖頭,脫掉一次性乳膠手套,用肥皂和熱水仔細洗手。
“這是第五天,我必須再次強調(diào),你們的媽媽隨時會走,尤其她現(xiàn)在出現(xiàn)肺炎的現(xiàn)象。你們今晚還留在這里嗎?”古德醫(yī)生講話時只看著蒂蒂。
“我們都在?!?/p>
“也要出去走動走動,回家洗個澡什么的,照顧好自己?!惫诺箩t(yī)師的聲音很溫柔。
蒂蒂嘴角泛出一絲領(lǐng)情的笑容,旋即斂去。美國人不作興哭哭啼啼,把悲傷展演給大家看,顯得自己多孝順,相反,他們在這種場合常常是冷靜的,悲傷只能關(guān)起門來自己消化。深知文化的不同,蒂蒂卻也覺得此時不宜露出笑容。她送到門口,伸出雙手有如好萊塢老電影里的女人,古德醫(yī)師立刻雙手握住。“如果明天我們沒有再見,古德醫(yī)生,我想說的是,我衷心感謝?!?/p>
古德醫(yī)師頷首,出去了。
畢竟是做劇場出身,畢竟是一輩子單身,蒂蒂無時不在自我觀看,她覺得自己方才的姿態(tài)格外優(yōu)雅,如果說楚楚動人也不夸張,因為她紅腫著眼皮,散挽長發(fā),悲凄的神色里有著堅強。
“你有沒有看出來,那個古德醫(yī)師對我有興趣?”
婕兒瞪了她一眼。
“啊,別給我那表情。怎么了?不該在媽媽面前說?”蒂蒂走到病床邊,撫著媽媽的面頰?!袄蠇尶蓯勐犖艺f這些了,古德醫(yī)生是她喜歡的那一型,她現(xiàn)在說不定還聽得到我們說話。”
“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是花癡?”
蒂蒂對姐姐的喝斥恍若未聞,她徑自走到媽媽身旁,彎身說:“老媽,這個醫(yī)生好帥啊,有點像托馬士,你睜開眼睛吧,年輕的托馬士來看你了。”
“你說什么瘋話?”
蒂蒂坐回自己的躺椅,跟婕兒隔著媽媽相望。
“你真是很無趣?!钡俚賴@氣。
“只有沒心沒肺的人,這時候才會想要有趣?!辨純悍醋I。
“都是因為你,媽媽不得不過著無趣的生活。支氣管炎,她不得不陪你留在一個氣候溫和空氣好的地方,一輩子,我的天!”
“你胡說,如果不是我,她的晚年就是孤單一人了,當(dāng)她需要幫助時,你在哪里?在哪個有趣的地方?”
“哦,我是在很多有趣的地方,我在享受人生,不像你……”蒂蒂唬地站起來,“不說了,喝咖啡去!”
蒂蒂去休息室了。走吧走吧,最好這時候媽媽就離開,讓你悔恨一輩子!婕兒靠近媽媽,看到媽媽的左眼滲出淚花。 她心里一驚,連忙蹲下來,“媽媽,媽媽,對不起,我們不該吵架的……”趕緊拿紙把媽媽的淚水拭干,“媽媽,你可以聽到我跟你說話嗎?我是婕兒?。 ?/p>
媽媽的面容肅然,透明的氧氣管從鼻下經(jīng)過,頭往右邊側(cè)轉(zhuǎn),沒法看到全臉。她小心翼翼搬動媽媽的頭,讓她朝自己的方向轉(zhuǎn),但這么一調(diào)動,媽媽的呼吸聲突然變響了,嘶嘶像冬窗縫隙里鉆進來的風(fēng),她嚇得手一松,媽媽的頭又回到原來的角度。
突來的委屈攫住她,“媽媽,你就是偏心蒂蒂,你到現(xiàn)在還偏心她。我有什么地方?jīng)]做好,做得不夠好?你拖了這么多天,有什么心愿未了,你告訴我,不要讓我覺得對不起你!”
媽媽的神色漠然,婕兒的淚水不停滾落,而她并沒有感到悲傷。這幾天她哭得那么多,有時候是憐惜,有時候是愧疚,有時候是自怨自艾,但此刻,眼淚只是不停涌出。難道,媽媽要走了?她大驚,連忙抓住媽媽的手:“媽媽,你可別走,蒂蒂還沒回來呀!”
中午,婕兒不愿離開病房,不愿給蒂蒂有機會成為獨自送終的女兒,蒂蒂只好從地下室餐廳給她帶了份三明治。
“媽媽還在?”蒂蒂不用看媽媽也知道,那嘶嘶的呼吸聲是這房間的背景音樂?!澳阏f,媽媽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譬如說,想見什么人……”
“有可能,你記得艾利克的爸爸,不是等到他從上海趕過來,叫了一聲爸爸,才咽氣的嗎?”
可是還有誰讓媽媽如此牽掛呢?親人都隔著大海,久不來往;退休多年,再加上老病,朋友同事早都疏遠了。
“也許,媽媽想看你跳舞?”蒂蒂眼睛一亮。
“胡扯!”
婕兒因為身子骨弱,從小學(xué)芭蕾,蒂蒂不喜歡嚴格鍛煉,但是擺手扭腰不學(xué)自會,舞蹈是這對姊妹唯一同步的喜好,即使是互相嘲笑。不管是哪種舞蹈,她們的身體天生就協(xié)調(diào),對節(jié)奏敏感,這都是拜媽媽之賜。媽媽也愛跳舞,老照片里系著寬發(fā)帶、穿著大蓬裙去參加舞會,吉路巴和扭扭舞。一直到媽媽生病前,遇到開心得意的事時,還會即興跳幾步扭一扭,完全不似老太太。每當(dāng)這時候,她會皺眉頭,妹妹會拍手叫好。長大以后,她就不再跳舞了,她不過是個平庸的舞者,為了蓬蓬裙和白天鵝辛苦地踮著腳尖。她沒有成為好舞者的那種動力。妹妹跳舞很輕松,完全是享樂,她敢打賭,到現(xiàn)在妹妹還在跳,上舞蹈課啦約會跳舞啦,各種有趣。于是,在這件唯一同步的事情上,她們又走上歧途。
“我說真的?!钡俚僬f,“我覺得我們就是該在媽媽面前唱歌跳舞,說說開心的事。你不是說她能聽到嗎?”
“你瘋了!”
蒂蒂走到媽媽身邊,清清嗓子,“老媽,你想聽什么歌,中文英文,我唱給你聽……”
婕兒無法忍受,丟下三明治出去了。
蒂蒂清著喉嚨,半天,卻沒能唱出一句。她不知道自己該唱什么。所有的歌曲都離她而去,那些樂句,那些歌詞,歡快或哀傷,思念或愛慕,都離她而去。她握住媽媽的手,還是溫暖的。老媽,你為什么還不走?
當(dāng)她在休息室煮咖啡時,古德醫(yī)師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他們相視一笑。離開病房,讓彼此的關(guān)系輕松許多。沒有了垂死媽媽的監(jiān)看,或者,正因為媽媽,蒂蒂更覺得有需要跟古德醫(yī)師多一點交流。
“你讓我聯(lián)想到一個人?!?/p>
“哦,我希望是個好人。”
“是我媽曾經(jīng)的愛人,托馬士?!?/p>
她的直率回答,顯然讓古德醫(yī)師覺得驚訝,“我以為是你的……”
“哦,不,是我媽。在紐約,托馬士是個攝影師,我媽一見他就為他傾倒,他年輕時一定跟你一樣帥?!?/p>
現(xiàn)磨的咖啡煮好了,正一滴滴流到杯里,蒂蒂深吸了一口那香味,覺得自己回到了紐約,在紐約為媽媽慶祝五十大壽。她們搭船游哈德遜河看夜景,時代廣場看百老匯秀,在格林威治村試不可能會買的怪衣服,還有風(fēng)趣帥氣的托馬士作伴。托馬士幫她們拍了許多照片,在輝煌的布魯克林音樂廳里,緊鄰著荒僻之地的涂鴉墻邊,還有布魯克林吊索大橋步道上,她們勾著手,媽媽石榴紅的頭巾翻飛,手指夾著剛點著的煙,背景遠處是自由女神。她以為自己勝券在握,誰知道后來托馬士通信的對象是媽媽。
“我就知道你媽媽不尋常?!惫诺箩t(yī)師的咖啡也煮好了,他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沒有說再見就走了,而她還沉浸在回憶里。
當(dāng)時的媽媽正是她現(xiàn)在的年齡啊!之后幾年,她跟媽媽在世界各地的約會里,常有托馬士作伴,為她們留下許多美麗的倩影。她總覺得三人行中,托馬士才是那個電燈泡。然后,托馬士不再出現(xiàn)了,媽媽也絕口不提。她看不出媽媽有什么傷心失望,這樣的媽媽簡直太酷了。她跟媽媽在各地旅行時,晚上常要去當(dāng)?shù)鼐瓢珊纫槐?,酒精助興,兩個人抱著在舞池里歡舞,旁若無人。啊,婕兒那個笨蛋,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媽媽!
床上的媽媽看起來很陌生。一動不動躺了這么多天,不累嗎?她記得自己問護士,媽媽會不會得褥瘡,護士揮揮手,表示這問題不值得擔(dān)心。不值得擔(dān)心,因為媽媽就要死了。但是她擔(dān)心,她擔(dān)心媽媽越來越慘不忍睹。媽媽是多么愛美?。?/p>
“為什么要我看著你死?你這樣不會太殘忍?”
每次相聚,都是游山玩水,媽媽永遠是精力旺盛,不輸年輕人。媽媽的心跟她共振,媽媽沒有比她老,她沒有比媽媽年輕。她不要,她不要看到媽媽現(xiàn)在這樣!
那年春天在京都,她們宿在本能寺邊的旅館,緊鄰熱鬧的市場。她跟媽媽白天去哲學(xué)之道和銀閣寺,看滿樹的櫻花盛開似雪,傍晚從市場買來烤熱的海苔飯團和清酒,晚上一起去旅館的湯屋。她高挽頭發(fā),好整以暇坐在矮凳上把皮膚刷洗得白里透紅,用臉盆接水澆身,然后婀娜走向溫泉池。已經(jīng)在水里的媽媽,看著她一寸寸沒進水中說:你很美。
這是女人對女人的贊美??粗鴭寢尩难劬Γ缷寢屜胍@樣飽滿如水蜜桃的肉體。那時,媽媽已經(jīng)六十幾歲了。
“你很美?!彼龑Σ〈采峡蓍碌呐苏f,“你最美?!?/p>
蒂蒂把靠墻的一張椅子拉到床邊,一只手在被單下握住媽媽的手,那只手的觸感沒有變,就是媽媽的手,小時候她都是拉著這只手入睡的。她沒有一刻懷疑過媽媽對她的愛,沒有懷疑過媽媽希望她過不同的生活。她們都是潛伏者。但是,這個人要走了,世上再沒有人能那么了解她、愛她。她沒有家了。
她另一只手拿起一本書。這是婕兒帶來的。婕兒帶來一個大包,里頭有書、小靠枕、堅果和巧克力、盥洗用具,還有幾包碗面。她什么都沒準備。聽到媽媽病危的消息時,她人在上海,就這么趕來了,大腦里一片空白。就這么上了臺,沒有劇本。現(xiàn)在她明白,這出不知何時完結(jié)的戲里,媽媽是觀眾,她們姊妹倆才是主角。
她握著媽媽的手,眼睛盯著書頁,努力讀下一行字,一段話,一頁,文字從書頁上紛紛立起,上下跳動左右穿梭,魑魅魍魎,它們在趕路……濃霧中,她開車,媽媽在側(cè),她們在一條環(huán)山公路上,趕在天黑前要入住山頂?shù)亩燃偕角f。她打開強光霧燈,還是只能照到車前一米范圍,之外便是巨大的森森黑影,前后都沒有車,沒有人,只有她跟媽媽,媽媽……突然手被捏了一下,她睜開眼睛。
媽媽還是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她拼命咽著口水,強忍不哭出聲。她不愿媽媽聽到??墒菋寢屢欢芨杏X到她心里的悲傷,像濃霧般的悲傷。她向前,蹲下身,伏在媽媽身邊。
門開了,很輕的腳步聲,悄悄來到她身后。她知道不是一進來就會打招呼的護士,不是婕兒,婕兒固執(zhí)地守在門口,在媽媽的左側(cè),從不到她這一邊來。是誰?一只柔軟的手搭在了她肩頭。她不愿抬頭。如果是夢,她不愿醒。
“蒂蒂?”
她抬頭,愣了幾秒鐘,“哦,喬安?!?/p>
“蒂蒂阿姨,你還好嗎?我媽呢?”
“你媽,嗯,你媽出去好久了?!?/p>
“我給你們帶了換洗衣服,還有餅干和面紙。”
喬安像婕兒那樣細心,很會照顧人。她看著喬安,長得也像婕兒,尤其那雙向上飛去的鳳眼,跟……媽媽的一模一樣。媽媽這雙眼睛傳給了婕兒,又傳給喬安。而媽媽給她的呢?媽媽給她的這副狡黠貪玩的脾性,這樣的細腰和長腿,永葆青春的心態(tài),到她就終結(jié)了。這才是完完全全的終結(jié)!
蒂蒂驚天動地的嚎哭,驚動了整層樓的護士和護工。幾天下來,大家都熟悉了這對姊妹,一個總是悲悲戚戚,一個談笑自若,現(xiàn)在她們在門口探看,以為趴在那里哭號的是另一個。但那個總是哭泣的此刻才趕來,嘴里慌亂地喊著:走了嗎?她走了嗎?沒有人回答,只有摧心裂肝的哭泣,無所遮掩毫不害羞的哭泣,那只能是孩子在哭母親。
夕陽的金色余暉從百葉窗縫透進來,給這病房打了一點金光,婕兒第一次走到了那扇窗前,拉開百葉窗。窗外是個停車場,四周建筑物屋頂?shù)臒焽柙谕轮谉?。這個時候,大半的車子開走了,她知道自己的那輛藍色豐田還停在某個角落,還未獲準離去,還沒有。
夜班護士來給媽媽防止肌肉癲癇的藥,重注了嗎啡,離開前把病床頂上那管刺眼的日光燈關(guān)了,只留門口洗手臺的小黃燈,“你們好好休息吧。”護士掩上了門。聽說這對姊妹就要精神崩潰了。
這光線柔和多了,蒂蒂躺平,毛毯拉到下巴,卻沒有如前幾夜那樣睡著。
“喂,你下午跑去哪里了?”
“我在休息室,坐在那里竟然睡著了,一直到……”
“一直到我也發(fā)神經(jīng)了!”蒂蒂自嘲,“都怪老媽。你說她怎么還不愿意走?”
“舍不得我們吧?!?/p>
“這樣拖下去,我也差不多了。真的?!?/p>
房間里只有媽媽,姊姊婕兒和妹妹蒂蒂,柔和的光線里,她們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密。這個空間也可以不在病房,這個空間可以是她們小時候的家。媽媽睡著了,她們醒著。
“蒂蒂,你記得十八歲那時,媽媽給我們辦的舞會?”
“怎么不記得。她給我們親手縫了舞裙,你的是白紗裙,我的是紅色的小洋裝。”
“我的是粉紅色的?!辨純赫f,“那時候我最愛粉紅色?!?/p>
“我們應(yīng)該是朋友里面第一個,也是唯一,在家里辦舞會的吧?”
“是啊,虧媽媽想得出來。”
雖然來的大多是她們的朋友,可是媽媽喜歡一種劇場的儀式感,所以讓她們先躲在一道臨時搭起來的幕布后?!坝H愛的朋友們,現(xiàn)在讓我們歡迎最美麗的姊妹花:婕兒和蒂蒂!”她們兩個從幕布后面鉆出來,婕兒滿面紅云,蒂蒂做著鬼臉,然后她們拉起手來隨著迪斯科的音樂扭動,舞會開始了!
婕兒想起那時自己幫媽媽烤了很多巧克力小餅干,粉末調(diào)好一杯杯蔓越莓果凍在冰箱里凍著,把玻璃瓶里插好的黃玫瑰和藍色勿忘我放在進門處的小桌上,小桌上方懸掛的鏡子里,映出她紅撲撲的臉。
蒂蒂想起她那一身紅洋裝旋出裙花,吸引著強尼的眼睛。她幫忙調(diào)雞尾酒,沒有人知道十八歲是不是可以喝雞尾酒,但媽媽雙手一攤:沒有酒就沒有派對啊,女孩們!酒喝得有點多,她跟強尼竟然當(dāng)眾接起吻來。
舞會結(jié)束前,媽媽又出了個主意,讓她們各自表演一段舞蹈。蒂蒂搶先下場了,她活力四射在場里隨興搖擺,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輪到婕兒時,人不見了,到處都找不到。事后問起,她說在洗手間。洗手間我找過了呀!蒂蒂戳穿她。
“老媽后來總說,我親愛的婕兒,你那支舞呢?”
婕兒不做聲。她想到當(dāng)時自己慌張地躲進車庫,層層累累漂亮的紗裙勾在了竹掃把上。很多時候她不愿在現(xiàn)場,不愿是主角。今天下午,她覺得所有力氣都散盡了,再也無法面對病床上的媽媽。這功課實在是太難了!她躲到休息室,斜靠在沙發(fā)上,感到十分憤怒。是的,憤怒,這幾天來,悲傷和憤怒交錯充塞她的胸臆。為什么蒂蒂要那樣玩世不恭,為什么在這么沉重的現(xiàn)實面前開玩笑?晚上睡得打呼,白天跟醫(yī)生調(diào)情,還想唱歌跳舞?但她的憤怒不在蒂蒂,蒂蒂就是個沒正經(jīng)的瘋子,她氣的是媽媽。媽媽也可以這樣。媽媽一直是獨居的,她每個星期去探望,有一天撞見媽媽披著晨褸在暖房里,手里夾著一根煙。媽!你都幾歲了,還生著病,怎么開始抽煙呢?她像面對青少年叛逆期的喬安般氣急敗壞。媽媽把煙灰抖到一個墨西哥藍天驕陽的咖啡碟里,咧嘴一笑:我現(xiàn)在不抽什么時候抽呢?看看她的臉色,又說,我只是沒有在你面前抽,你不是氣管不好嗎?媽媽那時已經(jīng)非常消瘦了,葡萄紫的晨褸掛在身上,手揪著垂塌的領(lǐng)口,好像隨時要嘔吐。她拿這樣的媽媽沒辦法呀!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別過頭去不看不聽。這就是為什么她根本沒告訴蒂蒂,媽媽的衣物里有那么一箱,里頭是詩集和一札情書。
她抱住自己發(fā)脹的頭,揉著太陽穴,就像媽媽以前會為她做的,就像她現(xiàn)在常為喬安做的,揉著揉著睡著了……這個睡眠是那么安寧,沒有一絲雜質(zhì),就像回到了媽媽的子宮,以至于醒來后,她感到一種久違的寧靜,仿若時間被重置,一切重新來過。這個房間靠墻擺了個小書架,有圖畫書、心理學(xué)、室內(nèi)設(shè)計、有機飲食,也有羅曼史小說,書架最上層立了一個拼圖一塊塊拼出的地球,還有一只棕眼睛的玩具小熊。各種各樣的人來過這個休息室吧,當(dāng)他們的親人垂死時,他們在這里發(fā)呆,找一本書轉(zhuǎn)移注意力,或是偷偷哭泣。不管他們做什么,那一刻終會到來,親人的,自己的,無所逃的死亡。冬天的太陽四點多就露出疲態(tài),從大窗斜斜照進,落在沙發(fā)前的地毯上,光亮里有塵埃飛揚。她把腳往前探,進入那圈光亮。她心里柔軟而安靜,感覺媽媽就坐在身旁,在安慰她、原諒她、祝福她,這時,遠處傳來了哭聲。
“舞會,多少年前的事了?三十年?”
“一輩子快過了呀!”蒂蒂感嘆,“前幾年你總說媽媽需要你,現(xiàn)在你可以出遠門了吧,或許我們可以結(jié)伴旅行?”
“再說吧?!辨純合胫ミh方,有點不習(xí)慣??绯黾议T前,還是先把封死的那個紙箱打開吧,試著讀讀媽媽的情書。“別說我,你呢?真的就一個人?”
“看來也只能一個人?!?/p>
“有空多回來吧?!?/p>
蒂蒂沒回答,起身,嘴里哼著什么曲子,伸展了一下身體,在病床和躺椅間的空隙輕輕搖擺。婕兒聽那曲子很耳熟,在躺椅上也伸直了腳,繃緊腳背,宛如在空中踮起腳尖,輕點著打節(jié)拍,轉(zhuǎn)頭看妹妹,妹妹高舉著手扭動腰肢,模樣很滑稽。她站起來,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兩手向前十指相向,踮起腳尖試圖做個旋轉(zhuǎn),卻搖搖晃晃往病床倒去,妹妹及時伸手擋住,兩人噗嗤一聲笑出來。
就在這一刻,她們的媽媽呼出了最后一口氣。
自問自答
你怎么看女孩和女人?
女孩和女人的分別,除了生理,還有心靈。母女是一對參照體,所有的女兒和母親連在一起,就是女人生命的長河,給我們超出一己經(jīng)驗的宏觀視野。
這個故事是如何生成的?
十月去美國探望母親,回程接到約稿。不到一星期,母親病危,我又趕赴美國。死別迫在眼前,一切都變得渺小無謂,我自問此時還寫什么呢?然而,與此同時,寫作者的觀照卻不稍停,在頭頂三尺之上,悲憫又冷然地俯瞰。
為什么以舞謝幕?
母親彌留期間,我一度把手放在她的額頭,那一刻,我緊縮沉重的心突然輕松了,有如一朵花絮被風(fēng)托起,自由自在飄在空中……那是神奇的意識交流,我感知母親在告訴我:“要這樣活著!”放下重荷,不要悲傷,讓我們跳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