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潤生
放下手中的槍
打鳥的、槍斃人的
塑料的、射釘?shù)?/p>
統(tǒng)統(tǒng)放下吧,盡管你有將槍口抬高一寸的權(quán)利
也有權(quán)將子彈射向天空
還要收起刀
鍘刀、鐮刀、柴刀、菜刀
包括一切接受管制的刀都要收起
凡是被稱為刀的東西都有危險性
再收起磨刀石
來吧,我們一起放馬南山
喝酒、寫詩、唱贊歌
但要切記——
不能朝天空伸出拳頭,或者
索要的手勢
已是臘月,北園村依舊寂靜
霧靄籠罩破敗的瓦房
我和四梅走在茅草茂盛的黃泥路上,腳已深入泥濘
突然從草叢中躥出一只野獸,轉(zhuǎn)眼又消失于草叢。嗨.嚇人一跳
四梅說怎么村里也有野獸
我說村里怎么會有野獸
可能是條狗
野櫻桃花開在半山,一點點白
山頂?shù)难0椎靡?/p>
山腳下,村莊又恢復(fù)了隔年的寧靜
炊煙小面積飄蕩。油菜花金黃
中巴車搖搖晃晃爬行在高低不平的馬路上
空著的座位上放滿了蛇皮袋和密碼箱
這可能是最后一批外出謀生的鄉(xiāng)親了
鄰座一個漂亮女孩,接完電話
突然嗚嗚哭出聲來
風吹李花白呀,風吹菜花黃
風吹皺一湖春水,吹亂姑娘的劉海
瓦房上的炊煙青得很
飄來飄去如幽靈。坡上一個挖土的人
挖好一個深深的坑
春山青啊
多少村子人去樓空
多少空樓煙雨中,寂靜
解鈴還須系鈴人
天空透明。青山青,桃花紅
李花、梨花和櫻花白。比鳳凰山頂上的殘雪還白
比母親墳頭上掛的青還白
只有菜花黃,黃金一樣的黃啊
給我安慰。陽光直直照著北園村里的幾間破瓦房
沒有炊煙蹲上屋頂。父親在
巖上砍柴
我喊了幾聲,他沒答應(yīng)
黃昏,從山上往山下走
野草掩沒了黃土路。村里的爛房子漸漸看不見了
荒蕪的耕地也漸漸看不見了
夕陽將四梅的頭發(fā)染成金黃色
她背著小烤魚在我前面,走得很緩慢
我第一次認真看著她的背影
心中隱隱升起愧疚。她從遙遠的云南趕來
和我生活在貧窮的大山里
逆來順受,沒有抱怨。
什么季節(jié)都一樣,天氣晴好時
都能看見月亮。時圓時缺
那時候,月亮走我也走
如果一直盯著月亮看,月亮上的人就要下來割我的耳朵
大人們會在大月亮的夜晚,去地里薅草、掰苞谷
去田里扯秧子、爭水、割谷
也有小偷半夜三更去偷牛
月亮,總是散發(fā)著皎潔的光
如今,三十多年沒有認真看過月亮了
早記不清月亮的樣子了
也汐確月光,照亮過我
我愿意這樣描述我的暮年。
回到北園村,把老木房修理好
把周圍菜園子里的荒草砍了,果樹修剪好
地翻一遍。種上蔬菜,玉米
養(yǎng)上十幾只雞,兩頭豬
用天麻泡上兩百斤苞谷酒
早上起來帶上鋤頭和籃子去園子里巡視
該鋤草鋤草,該摘菜摘菜
中午喝一盅就睡覺。下午醒來
把收音機別到腰上,背著手去小路上走走
一邊了解外面的世界,一邊聽聽京劇
我不希望有人來打擾我,除非年輕時的詩友
們來找我喝酒
如果那些老不死的來找我喝酒
我會喊老伴打雜,自己親自下廚
先殺雞,再炒臘肉,炒時蔬
可能大家酒量都不如當年了
但求醉,醉了就睡。萬一醉死了
就打電話通知他們的家人來抬
哦,還忘記了一件事
我要偷偷搞一把獵槍
下雪時上山打野雞、兔子、山羊什么的
我喜歡在荒遠、無涯的塵世中
突然聽見驚喜的槍聲。
我沒見過爺爺。小時候聽父親說
他是土匪,常在民國的月亮下扛著火藥槍
劫富濟貧,二十九歲
死在一次明晃晃的月光下
少年時,我也曾夢想當土匪
二十三歲那年,因打架
在圍墻中,我看了八年的月亮
那時候的月亮啊
瘦小,一點都不白,不明亮
有一年中秋,我一個人靠在鐵窗前
讀父親寫給我的信。讀得我淚眼婆娑
月亮透過鐵絲網(wǎng)的孔洞,照著我
照得我渾身舒服極了。感覺
這枚月亮是祖?zhèn)鞯?,將我放在?/p>
寬大的懷里。
霜降過后,天就涼了
無法停止的陰雨下了又下
淋濕的枯草,像山里的窮人
沒有痛覺
只有柿子高懸枝頭,紅彤彤的
忍受一場一場的霜
我望著飄浮的白霧,沉默不語
父親溫好苞谷燒,喊我共飲
鎮(zhèn)上送信的人走了,沒捎來她的信。
荒山寂寂。
畜不叫,人不語
鳥噤聲。
山頂。
落日熔金,偌大的村莊
不見一縷炊煙。
張玉去了哪里。
王松去了哪里。
譚臘秀去了哪里。
劉堅強去了哪里。
風撞向懸?guī)r
發(fā)出
嗚嗚嗚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