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在我身邊,有很多中年人開始把杜甫視為知己。
杜甫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熱愛家庭的詩人。在他的詩歌里面,頻頻出現(xiàn)他的家事。
憂傷的時候,他最牽掛的事物是家書:“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弊羁鞓返臅r候,他仍不忘寫寫他的妻兒:“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彼麑戇^對孩子的期望,寫過因貧困對女兒的虧欠,還寫過他在成都如何建房子、裝修、借物、娛樂……各種日常。
杜甫為什么那么重視家庭?我想,這就是中年心態(tài)。受挫的中年人,從年輕時的壯志滿懷和博愛情懷中抽身出來,轉(zhuǎn)而看重生命里那個小小的共同體。杜甫的詩,得到了很多中年人的共鳴,我以為原因也在于此。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边@首寫的是杜甫在成都時的生活。彼時,他雖然家貧、妻老、子稚、身病,快愁死了,但是他借助某種圓融的哲學(xué)取得了內(nèi)心的平衡。
這是種什么狀態(tài)?就是在他的小共同體里,他獲得了圓滿。咱們不是不能遠行壯游嗎?沒關(guān)系,咱們家門前有清江,堂上有飛燕,水上有鷗鳥。咱們沒有玩具?不要緊,老妻會畫棋局,孩子會做魚鉤。咱們還有故人送米。再說,清風明月也不需要買。最要緊的是一家人都在,此生還有何求?
杜甫用平凡生活成全自己,把最平凡的事物逐一歸位,讓它們在無趣的序列中呈現(xiàn)有趣的秩序。
但中年人是否就注定了這沉重的命運?這沉重里面是否全是悲催?
竊以為,這個懂得與老妻畫棋取樂的杜甫,與那個寫出“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的杜甫,是一脈相承的。如果我們再往前追溯,可以看到杜甫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寫過:“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p>
他對種種人生況味,似乎有著異于常人的興趣。他深入地感受這些況味,把它們變成詩,這就是他為什么即使寫家庭生活,后面也有對這世界上萬千人士的悲憫。
有人說,熱讀李白,冷讀杜甫。這種心理,正好跟“年輕讀李白,年老讀杜甫”相宜。
李白就如絲綢。李白的“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和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看似接近,卻大有不同。杜甫的這個句子,總有些扭結(jié)、不平整,總有些褶皺。與李白的絲綢感一比較,杜甫就是土布之感。土布質(zhì)地較厚,不如絲綢涼快。
拋開土布與絲綢的比喻,拋開文學(xué)與美學(xué)的理論,杜甫的詩作之所以適合在寒夜吟讀,是因為,他更能撫慰失意人的心。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