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舒
火車疾馳而過。
透過車窗口張望的王林起覺出幾分新鮮——被初雪覆蓋的平坦土地、散落著的低矮土屋和偶爾閃出的騎著毛驢的趕路人。
這是與家鄉(xiāng)山村大不相同的景色。
盡管已過去78年,從懵懂孩童到耄耋老人,王林起依然會時不時回憶起這幅初見中國時的畫面。
王林起,是一名二戰(zhàn)“日本遺孤”,他的日本名字叫渡部宏一。
在上世紀40年代初,渡部一家曾是前往中國東北的“日本開拓團”的農(nóng)民成員。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日本戰(zhàn)敗投降,軍隊陸續(xù)撤退,開拓團的平民們也慌張?zhí)由?。由于饑餓和疾病,數(shù)千名孩子在逃離路上與父母失散或死別,成為“日本遺孤”。王林起便是其中的一個。
撕裂的歷史下,他的人生際遇也隨之沉浮。
1935年8月20日清晨,王林起出生在日本山形縣東置賜郡高畠町和田村一個普通農(nóng)戶的家里。
他是渡部家獨子延雄的長子,故取名宏一。
高畠町和田村,位于日本東北部,是一個三面環(huán)山的小鄉(xiāng)村。
在王林起幼年的記憶中,父親時常不在家,大部分的時間,是母親帶著他在外祖父家度過的。
外祖父家的老祖宅高大寬敞,有一條從村口河邊引來的小溪流,流經(jīng)過屋內(nèi)廚房后,匯入到屋后的小池塘里。這個不大的池塘,是他幼時玩水、捉魚的好地方。
年齡比他大一些的小姨,經(jīng)常帶著他在稻田邊抓螞蚱,做成帶醬甜味的小菜拌飯吃;也會在夜晚的山腳下燃起篝火,支上一口小鍋給他做醬湯喝。
寧靜、安然的鄉(xiāng)村生活里,王林起從未意識到,他的命運正在逐漸脫離原本的軌道。
1940年秋末,王林起的外祖父送給了他一頂帶著圍巾的彩色毛線帽子。
“跟我說要戴上它和父母去很冷、很遠的地方。”彼時,剛滿5歲的王林起還帶著孩子的懵懂,弄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從家里緊張的氣氛里,我隱約感覺出來,要去的目的地,可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父母的帶領下,王林起和弟、妹一起作別了家鄉(xiāng),乘火車去往日本的海濱城市新潟。幾天后,這里將有一艘船,帶著這一家五口,駛向中國。
“開船很久以后,我才聽說,我們家是‘開拓團’的一員,要去中國黑龍江省牡丹江市林口縣拓荒?!边@也是王林起第一次聽到“開拓團”——這個改變了他一生的詞語。
其實早在1936年5月,日本關東軍便制定了所謂的“滿洲農(nóng)業(yè)移民百萬戶移住計劃”,大批日本農(nóng)業(yè)貧民成為“開拓團”的成員,源源不斷涌入中國東北。
到達林口后,王林起隨家人搬入了林口火車站不遠處的日本移民村。村子西邊是從山腳下綿延而來的丘陵地,大部分已被開拓團開墾為耕地。
“我們家是最后入住的,被安置在最北端的空房里?!蓖趿制疬€記得,新家的外觀與日本的村居樣式不同,是鋪上了灰白色瓦片的土坯房,屋頂還有個方形的土煙囪。屋內(nèi)按日式樣子被隔成兩個居室,中間是取暖用的夾壁墻,不高的地面鋪上了榻榻米,“居住環(huán)境不算太差”。
幾年勞作下來,王林起一家成功開墾出了村落西邊丘陵帶的一片荒地,還添置了農(nóng)具和牲畜。
“家里除了一匹馬、兩頭牛,馬車、雪爬犁各一套之外,還養(yǎng)了幾只綿羊、家兔、雞、鵝、蜜蜂等?!蓖趿制鸬母赣H甚至還實驗栽種了十幾棵蘋果樹。
而他和弟弟也時常幫助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活計,比如割草喂牲口,采集草菇、木耳等。每到秋收時節(jié),大人們忙得無暇吃飯,“我和弟弟還會幫忙去挖土豆、撿拾干豆秧、高粱穗,一直干到夜里”。
在王林起的印象里,彼時的開拓團所居村落與中國當?shù)卮迓溟g隔著一條鐵路遙遙相對,沒什么來往?!暗覀兗沂莻€例外。”農(nóng)忙時,王林起的父母曾雇傭了一名中國男人,“就住在鐵路那端的屯子里。”
男人朝至夕歸,一般自帶午飯,“偶爾也和我們家人一起吃?!蓖趿制鹫f,“母親對他很關照,時常送他一些糧食、毛巾、肥皂等生活用品。”
只是由于語言不通,兩家人只能像聾啞人一般地交往著。
王林起記得,有一年深冬,本是農(nóng)閑無事,雇工卻在一天晚上冒著風寒抱來一件厚厚的棉包裹,包裹里裹著的是一只粗陶大碗,“盛著白色雞蛋大小的面食,還冒著熱氣”。
雇工比劃著告訴王林起一家人,碗里的食物叫做“餃子”。
很久以后,王林起才知道,那一天,是中國農(nóng)歷新年,而餃子,正是中國北方家庭春節(jié)的“保留食物”。
就在一家人為了未來而努力抗爭之時,厄運又一次降臨了。
1945年春天,戰(zhàn)爭已接近尾聲,日本軍方為了挽回敗局,決定擴充軍力,在開拓團內(nèi)部招募壯丁。
王林起一家所在的村子里有兩名男人被征入伍,其中就有他的父親。
對于當時遠離故土又尚未在異國他鄉(xiāng)站穩(wěn)腳跟的家庭來說,失去了家中的頂梁柱,意味著一家人的生活會變得異常艱難。
“父親被招去后僅給家里來過一封信,就失去了音訊?!敝钡胶芏嗄旰?,王林起才聽說,在被蘇軍俘虜后,父親已在蘇聯(lián)某地病逝。
而這還只是這個普通的日本家庭離散的開始。
同年8月的一天深夜,王林起一家人被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驚醒,卻無從得知發(fā)生了什么。直到第三天后半夜,隔壁鄰居敲響了家里的房門,“黎明要開始逃難了,趕快做準備”。
在突兀而至的變故面前,王林起和家人慌作一團。
原來,開拓團內(nèi)既無報紙,也無收音機,所有音訊都靠人力傳遞,一般要在很晚時才能了解外面的消息。
此時,日本天皇已宣布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
被無情遺棄的開拓團一夜之間變?yōu)榱麟x失所的難民,四下逃離。
“我們村靠近火車站,大部分人家都選擇在此集合,乘火車南逃?!钡竭_車站時,王林起和村里人得到的消息卻是已經(jīng)沒有南下的列車了?!案骷覠o奈之下,只得帶足路上所需的生活用品,改用自家馬車倉促南下?!?/p>
王林起一家也不例外。
然而,沒有人帶路的逃難人群只能像無頭蒼蠅般東碰西撞。
“兩百多人倉促逃難的群體,你能想象是個怎樣的隊伍嗎?拉家?guī)Э?,攜老扶幼,還有不時傳來的零星槍炮聲與各種流言,使人們更加惶恐。”60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王林起依舊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場景。
彼時,正值北方雨季,河水暴漲,過河只能靠一條綁在兩岸樹根上的細鐵鏈子。大人們要往返幾次,扛著行李、托舉著孩子、牽著牲口,護送一家人過去。
但由于食物減少、處境險惡,逃難的開拓團里開始不斷出現(xiàn)病死或餓死的人,直到他們被偶遇的一隊中國民間武裝隊伍發(fā)現(xiàn)。
“在確認了難民身份后,我們被武裝隊送上了運貨的火車移送到了長春,住進了一所小學里?!蓖趿制鸹貞浀馈?/p>
但一切剛有好轉,意外便如影隨形。
僅僅兩天過后,王林起的妹妹登美子便不見了蹤影,“母親和我們連續(xù)找了幾天,毫無結果,不知是走失了還是被人拐走”。
更令一家人絕望的是,幾天之后的清晨,“我們起床后發(fā)現(xiàn)整個學??湛帐幨師o聲無息,只剩下我們一家人了?!蓖趿制鹫f,在逃難的人群里,“我家這樣一個婦女領著3個孩子的家庭,早就成了集體行動的累贅,不得不甩掉。”
這一變故,給王林起還少不更事的心靈投下了巨大陰影。
同年11月,王林起的母親不得不帶著他和弟弟,混入了南下的難民里,輾轉投奔了沈陽的一間難民所。
難民所原是一家日本小學,王林起一家被安置在體育館的一個角落。
沒有取暖設備,臟亂潮濕的館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難民分作幾堆蜷縮在一起。面黃肌瘦的大人、孩子只能以稻草袋、麻袋片做鋪蓋。
最終,在寒冷、饑餓和疾病中掙扎許久的母親沒能熬過這個冬天,在難民所單薄的鋪蓋上去世了,弟弟也隨即被人販拐走,一個完整的五口之家就此分崩離析。
戰(zhàn)爭留下的創(chuàng)傷,深深地刻在了這個少年的心里。王林起走投無路,只得乞討為生,直到養(yǎng)父母的出現(xiàn)。
“那天已經(jīng)是黃昏了,光線很暗,一個身穿中式棉服的中年男人蹲在了我面前,握著我的手,沒說什么,就把我?guī)Щ亓思依铩!蓖趿制鹬两裼浀?,那個殘冬的夕陽里,男人投射在地上的高大身影,“我感覺,那是命運第一次眷顧了我?!?/p>
男人叫王殿臣,一個老實巴交的河北農(nóng)民,少時讀過幾年私塾,也在北京當過學徒,后來在“闖關東”的潮流里,隨朋友來到沈陽謀生。
年過七旬,王林起才從親人那里獲得了這張兒時與父母和弟弟的合影
王林起與中國養(yǎng)母賈鳳朝合影
“我剛進家門的時候,他在附近的市場里做買賣舊貨的小生意?!蓖趿制鹌鸪醪煌ㄖ形?,王殿臣便放下生意,每天耐心地用手勢和毛筆,教他說話寫字,買來《三字經(jīng)》《百家姓》讓他讀寫背誦,“還給我取了王林起的名字?!蹦鞘丘B(yǎng)父專門找人看過生辰八字得來的名字。來到中國多年后,渡部宏一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成為了王林起。
就這樣,王林起成了王家長子,有了中國名字和戶口,后來,也自然擁有了中國國籍。
“養(yǎng)父母待我很好,半年時間,我就適應了新家的生活,學會了漢語基本的生活用語,也能寫出不少漢字了?!贝汗?jié)臨近前,王林起甚至還和養(yǎng)母賈鳳朝學會了包餃子、做又細又高的戧面饅頭。
1948年秋天,王林起一家人搬至北京,在正陽大街的一處四合院安頓下來。
王林起也撿起了自己的學業(yè),小學、中學……日子就這樣平淡也安穩(wěn)地過下去了。
閑暇時,王殿臣時常用自行車載著王林起逛街、下館子嘗鮮,偶爾還帶他進戲園子里觀賞那些他既聽不懂也看不明的戲曲。
1958年,高中畢業(yè)的王林起成為了籌建中的北京汽輪機廠的一名磨工。當時他看起來和中國人無異,工廠里也鮮少有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而他也同中國工人們一起見證參與了這個國家重點發(fā)電設備制造廠的建設和發(fā)展。
后來,廠子并入北京重型電機廠。在廠里決定自制大型機床時,王林起還承擔了12米龍門刨床的大部件加工任務,一直在廠里干到退休。
在收養(yǎng)家庭的日子久了,王林起已經(jīng)把日語忘記得七七八八,也很少再抱返日探親的希望。
直到1972年,中日邦交正?;?,很多日本戰(zhàn)爭遺孤,開始通過外交途徑回到日本。
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王林起開始和日本駐華使領館聯(lián)系確認身份的問題,并用漢字給老家和田村的村長寫了一封信。
經(jīng)歷兩年的時間,王林起最終得到了日本使領館通知,找到了他在山形縣東置賜郡高畠町和田村出生和家庭的戶籍檔案,并得知他的日本名字叫渡部宏一。
“當時還找到了我的姨母和家族健在的表兄弟表姐妹?!蓖趿制鸾榻B道,由于符合日本政府關于戰(zhàn)爭遺孤返日條件,他可以辦理返日手續(xù),也可以隨時回鄉(xiāng)探親。
“其實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周恩來總理就關注到遺留在中國的日本人,包括戰(zhàn)爭遺孤,也指示過要善待他們。”曾擔任周恩來日語翻譯的北京大學退休教授賈蕙萱說,“在中日邦交正?;院?,他們回日本尋親的渠道才逐漸建立。”
抱著矛盾的心理,王林起撿起了日語教材,他七八歲時學過的,依稀還有印象的平假名、片假名以及5歲之前家鄉(xiāng)的環(huán)境,親人的樣貌和童年的趣事,又慢慢回到了他的記憶之中。
1981年5月,46歲的王林起搭乘的飛機在東京成田國際機場降落。離家41年后,他第一次踏上了回家之路。
來接機的是他的姨母、表兄妹和童年的玩伴。也許是40余年隔閡帶來的生疏感,重逢并沒有王林起想象中的感觸。
“直到回到村里的老房子里住了一晚,我才好像有了真實感?!笨粗蓍T前的稻田、溪流和魚池,童年的記憶紛沓而至,“我甚至想起來母親背著我時唱的童謠:春天來了,春天來了,來到山里,來到田里,也來到原野里;花開了,花開了,開到山里,開到田里,也開到原野里……”
王林起終于嚎啕而泣。
1981年,王林起回日本探親時,和家人在日本幼時居住的舊居前合影
在日本停留的一年零兩個月時間里,姨母曾多次勸說王林起返日生活。
當時,日本已經(jīng)逐漸走出了戰(zhàn)敗的陰影,進入了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鼎盛期。
尤其在1984年,中日兩國政府達成了《關于解決在華日本孤兒問題協(xié)商結論》,對遺留孤兒身份的確認、回日本尋親的組織以及兩國政府的協(xié)調(diào)工作等都作了詳盡的規(guī)定后,不少遺孤都選擇回到故鄉(xiāng)生活。
王林起歸日后,也陸續(xù)有公司以高薪挽留,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回來”。
“我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母,一個是中國的養(yǎng)母。兩位母親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同等重要。我的生母已經(jīng)遇難了,而養(yǎng)母那時年事已高,我應當侍奉她老人家以報答養(yǎng)育之恩。”王林起說。
如今,王林起已經(jīng)83歲,他喜歡吃水餃。餡料的配方是各占三分之一的豬肉、鮮蝦肉和白菜,正是70多年前,養(yǎng)母賈鳳朝親手包給他吃的。
現(xiàn)在,在身體條件允許時,王林起會帶著妻子返日游歷。但大多時候,他選擇在國內(nèi)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