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難

1

我喜歡讀《詩經(jīng)》，《詩經(jīng)》里有“風雅頌”。春節(jié)前去探望教過我古漢語的陳教授，說到了“頌”，老師說，一個沒有“頌”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

從老師家出來后，直接去了叢臺公園，公園北門有一小片竹林，雖然在北方長得不太好，依然給人以極清爽的感覺。正是隆冬季節(jié)，北方的其它樹木大部分凋謝了，而竹子依然蔥郁，竹子具有和松柏一樣的耐寒品性。我想，大部分有品德的人應(yīng)該喜歡竹子的，號稱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以畫竹子出名，原以為他也是一棵竹子的話，大約可以列入怪竹的行列，可就是這個怪老頭，曾為他自己畫的竹子題詩“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敝袊狈缴僦?，我難于對竹子有直接的切膚體驗，但對竹子剛直不阿的形象是曉得的。剛直不阿的品性不僅竹子有，其它植物也有，關(guān)鍵在于發(fā)現(xiàn)，沒有發(fā)現(xiàn)，就不會進步。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三閭大夫屈原曾經(jīng)寫過——《橘頌》，是寫橘樹的，橘樹也包涵著剛直不阿的竹子般的品性?！疤K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豹毩⑻匦杏啦桓淖?，遵照生活的理想而堅定不移，心胸開闊無所私欲，遠離世俗決不隨波逐流。屈原頌揚的橘樹的優(yōu)秀品質(zhì)，竹子都有了。

剛正不阿是一個民族的立足之本。面對剛直，不同的人有不同人的表達，魯迅先生是愛國者，他認為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就有為民請命的人……這四種人都具有竹子的品質(zhì)。仔細梳理一下，四條標準中后三條不太招人喜歡，因為不被人喜歡，這些人就成了特立獨行的少數(shù)人。在生活中，到底是做沉默的大多數(shù)好，還是做少數(shù)人好呢？當然是做大多數(shù)可以安全，也比較簡單，隨風逐流就行了，而做少數(shù)人就比較費勁，其中最費勁的恐怕是保持獨立的思想和獨立的人格。上小學(xué)的時候，老師就說過思想家一般比較古怪，比如魯迅就是一個怪怪的老頭。長大了，慢慢體會到，一個人有思想確實是一件痛苦的事，上大學(xué)了，才知道有思想還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有思想，還要為國家，為民族，為人類想事情，要去思索社會生活中哪些是合理的，哪些是不合理的，可是世人習慣于“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誰喜歡你研究合理不合理呢，累不累??？

要奮斗就不能怕累。我們中國是一個講究奮斗的國家，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不僅不能怕累，還要超級不怕累。大躍進的時候，我的母親在土造高爐前抬礦石，相信了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到，就和單位里最有力氣的男人一起抬大筐，結(jié)果把肋骨壓凸來三根。晚年的媽媽時常摸著三根凸出的肋骨說，都是奮斗弄出的。我們從小就籠統(tǒng)地頌揚過“仁人志士”，什么樣的人才可以稱得起仁人志士呢？并不用說古代，我去翻閱中國的近代史，稱得起仁人志士的并不少，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傻傻地為國家為民族思索事情，辦事情，甚至“走火入魔”，竟然不怕丟官，不怕坐牢，不怕殺頭……什么都不怕了，整整一個傻大膽。

我順著近代史讀到了一個老頭叫梁漱溟，這個怪怪的老頭出身也怪，梁先生的父親梁濟也是怪怪的，人還沒有老，就莫名其妙地自殺了。這個梁漱溟年輕時候也幾次自殺未遂，民國年間許多事情不按常規(guī)出牌，這個梁漱溟僅僅是初中文憑，竟然被北京大學(xué)聘請為講師，后來成了教授。本來在教授崗位上好好的，梁先生偏偏又辭去職務(wù)，去山東鄒縣搞鄉(xiāng)村建設(shè)，也就是說，他絕不會滿足于有改造鄉(xiāng)村的想法，還要親自去實踐自己的想法。他為什么這樣奮斗呢？他心中有 一個中國富強的夢想。在這個老頭的眼睛里，只有真理，沒有權(quán)威，因此，他敢于和任何人進行辯論。我不知道這個戴瓜皮帽的怪老頭的膽量是從哪里來的？不知道他的身世和明朝那個敢于犯上的海瑞有什么聯(lián)系，仔細研究他的家譜，他的老家在廣西桂林，而海瑞的老家在海南島瓊山縣，雖然桂林和海南島不算遙遠，血統(tǒng)上也沒有直接聯(lián)系，有聯(lián)系的只有大的血統(tǒng)——中國，都是中國人。就生存而言，大多數(shù)人是等待救世主、大救星來挽救的人，少數(shù)人是曉得：要獲得大多數(shù)人的幸福，還需要大多數(shù)人當明白人，不當糊涂人。海瑞當時面對的是明世宗的酒色朝政，這個皇帝只想尋長生不老藥而萬壽無疆，而對社稷民生無暇管理?；实垡彩侨?，但是誰敢給皇帝提意見??？朝廷上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個耿直的海南人站出來了，這個人就是海瑞。海瑞難道不知道力諫的結(jié)果嗎？知道的，但是他無法做到看著別人做不正確的事情而不搭理，那比死還難受，因此，他自備棺木，上奏一本《治安疏》，如愿以償?shù)劁Z鐺入獄，但世宗死后，海瑞獲釋，官復(fù)原職，最后活到了72歲，這在當時也是高壽了。海瑞1514年生，梁漱溟1893年生，晚生了279年，終年的結(jié)局都是圓滿的，海瑞活了72年，梁漱溟活了95歲，真的是高壽呢。為何高壽？心底無私天地寬也。

2

竹子對我的吸引力很大。為了寫這篇竹頌，我前去海南和山東鄒縣分別拜謁了海瑞和梁漱溟陵墓。我的朋友范廷偉是山東鄒縣人，他帶著我瞻仰了梁先生墓，墓地在離鄒縣不遠的一個小山上，這個山叫黃山。山很幽靜，在山腰中便見“梁漱溟先生之墓”石碑靜靜矗立，墓的東西兩側(cè)，是沿山坡順勢修筑的石墻，墓地內(nèi)有幾棵粗壯的柏樹，可是偏偏沒有見到竹子，不禁扼腕惋惜。梁先生墓地周圍十分靜穆，臺階下右側(cè)石碑上刻有哲學(xué)大家馮友蘭所題的“鉤玄決疑百年盡瘁以發(fā)揚儒學(xué)為己任，廷爭面折一代直聲為同情農(nóng)夫而直言?！蹦沟鼐褪悄沟?，這里并沒有梁先生紀念館，朋友介紹說，梁先生的紀念館設(shè)立在鄒縣一中。梁先生在民國年間在鄒縣搞過教育救國，鄒縣的民眾是難于忘記先生的。

這年年底，我乘著春節(jié)放長假，輾轉(zhuǎn)去了海南?？谑形鹘紴I涯村海瑞的墓地。海瑞的墓地有隨風搖曳的椰子樹，有瘦高瘦高的海瑞墓碑，就是看不到青青的竹子。我拍了幾張照片，心想即使看不到墓地上的竹子，心里有竹子就行了。生活在不同朝代的海瑞和梁漱溟，都是具有竹子品質(zhì)的人，他們都只向真理低頭，而不畏懼權(quán)勢。海瑞做過尚書丞、右僉都御史這樣的高官，但是他當官和發(fā)財沒有聯(lián)系，死后財物只有俸銀8兩、舊袍數(shù)件，這是什么精神？這是“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的精神。我知道，一心為民是不分年代的，如果我們的祖先沒有一心為民的傳承，現(xiàn)在也無法接到這根亮閃閃的接力棒。梁漱溟更是連官也不是，他死后會有什么遺產(chǎn)給后代呢？那就是一本一本的書稿，每一本書稿都不是研究升官發(fā)財?shù)?，也不是如何巴結(jié)上一級長官的“厚黑學(xué)”。海瑞陵園大門的青灰色石牌坊上橫刻“粵東正氣”四個紅色大字，我想，海瑞的正氣豈止是僅僅屬于粵東的，他是屬于整個民族的。我的心田就種植兩大片竹子，一片竹子屬于海瑞，一片竹子屬于梁漱溟。竹子們節(jié)節(jié)拔高，剛直屹立，無論是夏天的雷雨，冬天的風霜都無法改變它們直立的姿勢，這樣的直立的姿勢也熏陶了民族的性格，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生。上個世紀中國的抗戰(zhàn)，左權(quán)、彭雪楓、張自忠、戴安瀾……一位位中華兒女義薄云天，與日同輝。

人的成長需要根，海瑞和梁漱溟兩片竹林不是生長在破敗的山巖上，而是在豐腴的山坡上。廣西的都陽山——大明山——大瑤山——駕橋嶺，到處都有竹林；海南的五指山、東山嶺、南山也生長著郁郁蔥蔥的竹林。我知道，海瑞是站著死的，死后清貧。他上奏皇帝《治安疏》后，被抓進監(jiān)獄，但皇帝的兒子——另一個皇帝放他出來，這等于修正了他父親的錯誤。海瑞是清官，時光到了1966年，一大幫造反派到海瑞墓園進行史無前例的大破“四舊”，扒土掘墳?？墒呛Ｈ鹉估镏挥欣锨骞俚膸拙^頭發(fā)、幾顆牙齒、幾根殘骨和幾枚銅錢。那幾枚銅錢一碰就碎作了粉狀……我想，海瑞的骨氣不僅僅存在他的骨質(zhì)里，還存在他的精神里，雖然他殘存的骨殖被人焚燒為灰燼，但他的骨氣不散。歷史對于歷史來說，不總是進步的，總會出現(xiàn)驚人的倒退……一個民族修正自己的錯誤需要勇氣，這個民族已經(jīng)做到了，海瑞的墓地重新修好了，一心為民的精神再次唱響了。一心為民的人，不管他是哪個朝代，不管他屬于哪個階級，只要他這樣做了，他就為民族精神貢獻了正生長，就應(yīng)該永遠得到敬仰。

3

北方少真竹，為了增加和竹子之間的感情，我委托住在南方的畫家朋友為我畫了幾幅寫生的竹子，雖然不事雕琢，但活靈活現(xiàn)，竹子們你挨著我，我挨著你，不規(guī)則地站在一起。凡是成熟的竹子都是直立的，我還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不僅竹子是直立的，竹葉也是基本上是直的，葉子的尖銳處，像是出鞘的寶劍。竹葉是一層一層挺拔在竹子的枝頭的，攀援到高處才生竹葉。我觀察竹子的形象，找不到一點委婉和諂媚。我的書房有兩幅臨摹下來的鄭板橋畫的竹子，以及鄭板橋那句大家耳熟能詳?shù)脑挘郝斆麟y，糊涂難，由聰明變糊涂更難——難得糊涂。

鄭板橋身世貧苦，父為廩生，四歲喪母，由繼母撫養(yǎng)長大，當過十二年七品芝麻官，仕途不順，辭官回家，一肩明月，兩袖清風，惟攜黃狗一條，蘭花一盆。這個聰明過人的怪老頭雖然官位不高，但他看透了官場游戲規(guī)則，那便是——裝糊涂。真理不是說出來才是真理，在肚子里不說出來也是真理，說出來了，就暴露出你聰明了，聰明人必定不會得到認可的。鄭板橋是一個吝惜民眾的好老頭，他雖然深通人情世故，但是他對錯誤的事情不盲從，不合作。民國年間的梁漱溟先生也是因為太鐘情于真理，只是寫書。仁者，達則濟天下，退則修其身。修身，不是幫助別人做錯誤的事情，而是自己首先不做錯誤的事情。在后來的“批林批孔”運動中，有人逼他表態(tài)，他說，我不贊成批孔。在他大海一般浩瀚的著述里，決沒有批孔的文字。知識界研究梁先生的不少，但是對梁先生精神提煉得不集中，我也無法提煉，只是覺得他是一個一心為民的好老頭，他所作所為不是為了他自己的住房和小車，更不是為了給自己的子女找個不出力而掙錢多的好工作，他心中只有農(nóng)民。

梁漱溟自己并不是出身農(nóng)民，但心里想著農(nóng)民。中國是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農(nóng)民的問題解決不好，就要出大問題。一個人已經(jīng)活到“以天下為己任”的境界，為民說話就不能用他出身哪個階級來衡量了。一個人的出身可以影響一個人的生活，但是無法決定一個人的人生價值觀，梁先生是這樣，陳寅恪先生也是這樣，陳先生也不是出生貧農(nóng)，他的父親陳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是著名詩人，他的爺爺陳寶箴曾任湖南巡撫，可以說已經(jīng)進入了清政府官僚階層，即使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里，這都無法疏遠陳寅恪接近民眾，無法阻擋他心系蒼生。

竹子是具有精神氣節(jié)的植物形象。陳寅恪是江西九江市修水縣人，那里肯定是盛產(chǎn)竹子的。竹子遇到強風會折，陳寅恪應(yīng)該是知道的，但是依然選擇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為自己追求的學(xué)術(shù)精神與價值取向。陳先生在史學(xué)上的成就，就不多說了，那一套二卷、二百萬字的《陳寅恪文集》擺在那里，無容置疑。我想表達的是陳先生的結(jié)局，瞻仰一個人的結(jié)局比研究一個人的開端更能明白一些東西，一個人的開端，做這個，做那個，選擇這個，選擇那個，都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一個人到了晚年，到了蓋棺論定的時候，就有很多智慧性的東西在里面了。陳先生是在廣州中山大學(xué)走完了他的生命之路的，我沒有去過中山大學(xué)，但通過朋友找來了中山大學(xué)陳寅恪寓所的照片，他的寓所的周圍有植物，植物的樣子很像是竹子。

我們還是打開真實的歷史吧，1969年春節(jié)后，陳寅恪一家從教授公寓里被掃地出門，遷至中大校園西南區(qū)一所四面透風的平房居住，而此時陳寅恪病體衰弱得已不能吃飯，只能進一點湯水之類的流食；偶有親友偷偷登門拜望，他已經(jīng)躺在病榻上無以語言，只是眼角不斷有淚流出。有研究者經(jīng)過研究總結(jié)道：陳先生這樣的學(xué)術(shù)巨斗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他是被戰(zhàn)亂紛擾、顛沛流離、命途多舛害的。死亡在招手，身處困厄而絕望的陳寅恪自知不久將離人世，心臟病日趨嚴重幾乎癱瘓的愛妻唐筼，先生心痛不已，夫妻相對而泣。先生想到夫人命運之悲苦，無限痛楚，寫下生命中最后的屬于他自己的離騷——《挽曉瑩》：

涕泣對牛衣

卌載都成腸斷史

廢殘難豹隱

九泉稍待眼枯人

1969年10月7日晨，心力衰竭、心系中華的一代大師陳寅恪于凄風苦雨中溘然長逝。一個月后，愛妻唐筼撒手人寰，追隨陳寅恪而去。斯人已去，竹子尚存，即使是陳先生晚年失明臏足了，自由精神卻不曾倒下，當時，在他的肉體與精神陷入無限痛楚之時，一代奇女子——明末清初寧死不屈的柳如是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柳如是具有竹子品格的一代奇女子。陳先生與柳如是并非一代之人，但在精神上息息相通，于是他口述洋洋80余萬言的《柳如是別傳》問世，用文字豎立起了一塊民族心靈之碑。

4

竹林養(yǎng)生竹林去，化作直立看蒼生，陳先生走了……我的思想跨越時空，來到了歷史上楚國的汨羅江邊，探望水中的屈原先生。月光如水，水生漣漪，我聆聽他在水里吟誦《橘頌》，聲震寰宇。后生不才，很想誦一首《竹頌》和之，遂傍江邊的青青竹子，飲幾口烈烈的白酒，聽著風吹竹葉發(fā)出的“嘩嘩嘩”的天籟聲響，仰天長歌：“江南有竹，江北長樹兮。九天以逞，凸顯剛骨兮。取天精華，內(nèi)藏潤水兮。干青葉綠，猶可佳兮。采陽以壯，飽人暖兮。激擋風寒，冰雪難沁兮。集美于文，竭力于善兮。破巖獨立，理念難欺兮。江河滔滔，山之北兮。史之流長，岸可察兮。夢繞興國，命不逮兮。才掩枯土，土自肥兮。江南覓竹，江北生筍兮。無私有德，潔心可鑒兮。書生意氣，竹催綠蔭兮。自尊惠人，民性清晰兮。漫漫華夏，何枝可依兮，東方生竹，感念自然兮?！?/p>

我一直崇拜屈原，是去過秭歸，去過汨羅江的。讀罷自己剛剛寫畢的騷體詩《竹頌》，我方知道自己的肉身并未離開書房，是自己在書房吟誦的，而真實的秭歸縣和汨羅江還在遠方。我知道那里的水波竹林隱含著民族的靈魂，不自由，毋寧死。我的心以最火熱的溫度貼著民族的皮膚，感知仁人志士的心的律動。做站著的人，用尊嚴換回尊嚴，用人生溫暖人生。我相信，我寫的《竹頌》，那奔流于地下的巖漿聽到了，一切的一切具有昂揚精神的生靈聽到了，屈原聽到了，海瑞聽到了，鄭板橋聽到了，梁漱溟聽到了，陳寅恪也聽到了……

當然深深理解我的妻子也聽到了，她輕輕地走過來，掏出手帕，為我擦去噙在眼眶里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