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方方

1

躬身耕作，俯首縫補，拍照攝影，讀書繪畫，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雪卿把生活過成了詩。很多人為她打call，說她是現(xiàn)代版的灰姑娘，贊她是中國版的塔莎奶奶，雪卿說：“我過得從來都只是我自己。”

這是一幅油畫般的照片。簡陋廚房的一角，早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一個身著白色上衣的女孩正忙著準備早餐。紅白相間的桌布上，雜亂地擺放著些許食物，粗糙的面包和舊式的水壺尤為顯眼。女孩將黑色圍裙的一角塞起，把陶罐里的牛奶緩緩倒出。恍惚中，仿佛回到了17世紀荷蘭代爾夫特的清晨，靜謐、溫馨。

定睛再看畫中的女孩，沒有藍眼睛、深眼窩，也沒有高鼻梁、厚嘴唇，而是柳葉彎眉，面容清秀，典型的東方模樣。

這個女孩名叫王雪卿，出生在福建省泉州市惠安縣的一個小山村。她熱衷于將歐洲的經(jīng)典油畫翻拍成照片，這幅約翰內(nèi)斯·維米爾的《倒牛奶的女傭》便是其中一個。此外，她還拍攝了維米爾的《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安格爾的《泉》等作品。

這些照片不僅場景、動作神還原，就連服裝也頗具歐式范兒，那是雪卿一針一線縫制的。從場景布置到道具制作再到拍攝成片，也都是她一個人完成的。雪卿將照片分享到微博上，迅速引起了關(guān)注，她油畫般的生活日常也隨之曝光。

鮮花成簇的小院里，雞鴨成群，牛羊結(jié)伴，悠閑地吃著食。雪卿轉(zhuǎn)身拿上鐮刀，背上背簍，帶著小狗二寶往林子里走去。拾柴，挑水。歸來后，穿過圓拱形門廊，走進廚房添柴做飯，壁爐內(nèi)通紅，裊裊炊煙飄然而出。不一會兒，早餐好了。新鮮的羊奶，滾圓的雞蛋，還有法式煎餅，一切都剛剛好。

早飯過后，收拾停當，想起那件新做的衣服還差一個原色麻布口袋，雪卿起身拿起剪刀、針線，裁剪、縫制起來，很快便完成了。她試穿了下，照照鏡子，突然腳步輕快地奪門而出，直奔農(nóng)田。農(nóng)戶們剛收完莊稼，那里還留有一些稻茬兒。她支好三腳架，按下快門，10秒延遲連續(xù)拍攝，一系列pose，咔嚓咔嚓，不知往復了多少次，她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相機的取景框定格在了：一個女孩穿著粗布衣衫，謙卑地躬下身子，在大地里尋找零散、剩余的糧食—照片版的《拾穗者》。

2

梵高在雪卿的生命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因為家境貧寒，作為家里的老大，雪卿從小在海邊剝海蠣貼補家用，對于知識的印象全部來自于上學的3個妹妹。那天下午，雪卿正在做家務，妹妹在一旁翻看美術(shù)書，她好奇地張望著。

很快，一幅畫吸引了她的注意。昏黃的燈光下，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吃著自己挖來的土豆，盤子里散發(fā)出縷縷熱氣。畫面構(gòu)圖簡潔，背景色稀薄淺淡，愈發(fā)襯得畫中人面容憔悴。雪卿一下就愛上了。同為農(nóng)民，她深知這生活的艱辛，但她卻從這濃郁的色彩中看到了貧困中那種震撼人心的美。問了妹妹才知道，這是一個叫梵高的歐洲畫家的油畫《吃馬鈴薯的人》。歐洲就這樣種在了她心里。

對于美，雪卿有著天然的敏感和執(zhí)著。

12歲那年，村里來了個漂亮女人，彎彎的頭發(fā)、紅紅的嘴唇、細細的高跟鞋、修身的旗袍，那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人了。在經(jīng)濟拮據(jù)的情況下，雪卿硬是攢了五塊五毛錢，買下了一雙質(zhì)地有著天壤之別、外形卻幾乎一模一樣的高跟鞋。由于尺碼太大，她不得不塞進很多報紙才勉強能穿。

第二天早晨，雪卿就成了大家議論的焦點。大海邊，船塢上，一片繁忙。男人們擼著袖子收網(wǎng)，女人們扎著馬尾，穿著牛仔褲，麻利地剝著海蠣。一個女孩長發(fā)飄飄，頭戴超大的蝴蝶結(jié)，身著長長的麻布裙子，腳蹬細細的高跟鞋，也干得不亦樂乎。嘈雜的人群中，和著刺鼻的魚腥味，她顯得格格不入。

村里人都說雪卿“像個唱戲的”，而這也使得她的情路異?？部?。

兒時定下的娃娃親被退婚，理由是，她沒讀過書，沒有好工作，穿衣打扮太不正常。相親時，對方一臉嫌棄，“穿成那個樣子，帶回村里會被笑話的?！泵狡乓痪洳徊畹剞D(zhuǎn)述給雪卿的媽媽，最后建議：“你還是帶她去精神病院看看吧。”

對于這樣的拒絕，雪卿不以為意：“他沒看上我，我還沒看上他呢！”而對于“不正?！钡脑u價，她則認為：“他們眼中的不正常，恰恰是我的獨特之處。”

為了保持這份獨特，雪卿沒少與人發(fā)生沖突。

依照媽媽的要求，剝海蠣的錢，她必須全部上交。為了買那雙高跟鞋，雪卿決定削減上交金額，自然遭到了媽媽的反對?！拔茵B(yǎng)你那么大，容易嗎？”“你只養(yǎng)了我6年，之后我就開始自己掙錢了。要不要上交是我的事，而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媽媽，我就該聽你的?！弊詈?，雪卿贏了。

媽媽脾氣不好，總愛拿孩子出氣，每當此時，雪卿都會據(jù)理力爭，“媽，你那樣說是不對的，當媽媽也不可以蠻不講理?！?/p>

長大后外出打工，雪卿也常常跟老板頂嘴，“你說的明明不對啊，我為什么要聽，為什么要照著做？”

如果用兩個詞總結(jié)雪卿30歲之前的人生，大概就是“美”和“捍衛(wèi)”。

3

2015年，她失戀了。

那時，31歲的雪卿在廈門打工，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個大學生，兩個人對文學有著同樣的熱愛與感悟，也因此而相戀。這是雪卿的初戀。這段感情只維持了幾十天，因男孩父母的反對而告終，理由簡單粗暴：門不當戶不對。

被退婚被拒絕，雪卿都不曾傷心難過，因為她相信，不是自己不夠好，只是沒有遇到對的人。如今被心愛的人拋棄，她開始懷疑：也許真的是自己不夠好。

雪卿整日以淚洗面，同事不忍看她繼續(xù)消沉，便帶她去攝影采風。美好的事物，總是那么治愈。當晚風輕拂發(fā)絲，陽光溫暖面頰時，雪卿笑了。失戀后，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放松和喜悅。她攢錢買了相機和三腳架，開始學習攝影。自此，廈門的街頭巷尾、樹蔭河邊，總能看到一個長發(fā)及腰、長裙飄飄的身影。

但很快，雪卿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快樂。除了短暫的攝影外，她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電子廠度過的。一天12個小時，機械性地重復著同一個動作。工作間到處安裝著監(jiān)控，“一整天被別人盯著看，那種不自由的感覺特別痛苦，特別可怕?！?/p>

有一天，雪卿看到了一本書《塔莎奶奶的美好生活》。為了過上理想中的田園生活，塔莎奶奶在57歲時離開家鄉(xiāng)，只身來到陌生的小鎮(zhèn)，從零開始打造自己的夢。按照18世紀的風格設計自己的家，每天畫畫寫書，種植瓜果蔬菜，還做很多手工，直到去世。塔莎奶奶的故事瞬間喚醒了她兒時種下的種子，是時候改變了。

“這是一萬多塊錢，我的全部身家！”多方尋找后，雪卿選定了多年前游玩時遇見的一個老房子。還沒有聯(lián)系上房主，她就把全部家當搬到了村里，租房坐等。一個月后，房主歸來，很震驚：房頂都塌了，還能做什么？“我這輩子就住這兒了！”最后，雪卿和房主簽了25年租約。

這個房子偏僻、安靜，很適合“隱居”，但因為多年無人居住，早已破敗不堪，雜草叢生，牢固性堪憂，隨時都可能倒塌。經(jīng)過多方比價，雪卿找了便宜又專業(yè)的人負責加固房子的大工程，其余瑣碎的修補和裝飾全部自己上手。從山上運石頭砌墻，到林子里砍木頭做梁，四處搜羅可以再利用的舊家具，用背簍背磚頭，粉刷墻壁，割除雜草，她一個人埋著頭一點點地修，一點點地補。

村里人見雪卿對一個破房子如此執(zhí)迷不悟，懷疑她腦子有問題，開始盛傳：這里住著個瘋女人，受了嚴重的刺激，已經(jīng)沒救了。雪卿不理會，也不辯解，只自顧自地繼續(xù)忙碌著，那個春節(jié)連家都沒回。

修葺工作持續(xù)了一年多，小屋重新煥發(fā)了生機：藍色的墻壁，田園風的窗戶，自己設計的壁爐，各種淘來的小物件，白雪公主、小矮人……雪卿還開辟了一塊農(nóng)田，圍上籬笆，種上瓜果蔬菜，買來雞鴨牛羊，開啟了自給自足的生活。

后來，因為油畫攝影，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里，甚至有人從外國專程趕來拜訪，賞景談心圓夢，拍油畫照，定制復古服裝，這也為雪卿帶來了意料之外的收獲，成了她主要的收入來源。

王雪卿火了。

4

榮光和質(zhì)疑總是相伴而生。

有人說她是在逃避生活，她說：“我是特別腳踏實地在干這件事情，耕種、拍照、做衣服的收入都是我的勞動所得，這和上班打卡獲取報酬沒什么兩樣?！?/p>

有人質(zhì)疑她炒作，她妹妹也曾半開玩笑地說：“你就是運氣好。”她說：“3年前，我決定干這件事，換做其他人，他們會嗎？3年后，我還在堅持，也將繼續(xù)努力，他們會嗎？”

3年間，雪卿一直在堅持。

房子不牢，必須砌墻加固，可是山路太難走，工人把磚一股腦兒地卸在了山腳下。5000多塊磚，足足有兩人高，從第一塊磚到最后一塊磚，她一個人搬了15天。用小車推，用扁擔挑，徒手抱。有一次，太累了，手一滑，一大塊磚頭直直地砸到了腳上，眼淚條件反射般地流下來，她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在她的心里，田園式的房子里必須有一個壁爐才像樣兒?？伤辉跁镆娺^，所以只能按照自己的想象去設計和搭建。背沙子，和水泥，花了3天時間才完成。

那天，她正在院子里忙著改造高腳桌，屋內(nèi)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她立刻沖了進去，連著水泥沙土的磚頭倒了一片?；?天做成的壁爐，不到兩天就倒了……

30多年間，雪卿一直在努力。

剛到深圳打工時，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不會講也聽不懂普通話，和別人完全沒辦法交流。她發(fā)誓一定要學認字，一定要學會普通話。

由于沒什么基礎，她就向同事請教，學發(fā)音學查字典。別人嫌她說得慢，不愛和她講話，她就對著鏡子跟自己說話。

每天下班后，別人都出去玩兒了，她就一個人窩在宿舍抱著書，一邊看一邊查字典。一年后，她不僅普通話說得很溜，還讀完了《紅樓夢》。

此后，一發(fā)不可收，從《桃花扇》《西廂記》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米勒傳》，她越看越多，越看越愛，書籍為她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也正因此，才有了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也正因此，才有了她與塔莎奶奶的“相遇”以及后來的一切。

雪卿說：“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幸運，有的只是努力和堅持?！睆哪坎蛔R丁到博覽群書，從踽踽獨行到燈彩佳話，她一直在做夢，也一直努力地把夢變成現(xiàn)實。

如今，雪卿又有了一個新的夢想，想把自己的經(jīng)歷拍成一部電影。她希望有一天，自己的電影會被工廠里的某一個心中有夢的女孩看到，讓她鼓起勇氣，轉(zhuǎn)身離開，告別程式化的流水線工作，為著心中的夢努力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