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帥(博士、北京大學研究員)
閆曉姣(上海大學博士研究生)
閏曉姣:當今中國書法史論研究凸顯出許多問題。在2009年全國第八屆書學討論會上,劉恒先生提出的一個觀點后來經常被人引用,那就是當前書法史、論研究局面失衡,呈現(xiàn)出一種書法史研究“一家獨大”的局面。的確,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對于書法史與書法理論的研究并駕齊驅,到近二十年來,書法史的研究成果突飛猛進,相對于書法史,書法美學、教育學等理論領域的研究成果較少。你認為導致這種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祝帥:這是目前大家非常關心的一個問題。書法史發(fā)展的速度超過理論和批評,我以為無可厚非,其中有一些深層的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新出土的資料越來越多。整個學術界新出土的資料不斷涌現(xiàn),甚至我們都可以說上世紀末以來新出土的材料對于書法研究的重要性,絲毫不亞于二十世紀的出土材料。其中不乏一些意外的收獲,比如說曹操墓、?;韬顒①R墓,各種新出土的石刻、文書材料,更不用說現(xiàn)代高校競相收藏的簡牘,如清華簡、北大簡等,并且至今還未被完全整理。2010年我去吐魯番博物館參觀,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博物館,它的收藏序列里面有文書一類,并且文書的數量相當可觀,甚至有更多的文書還未被整理展出。此外,不只是無名氏書法,也包括一些著名書法家的作品和資料,很多是此前書法史上沒有記載的,比如1997年出土顏真卿的《郭虛己墓志銘》,還有2009年出土的《馮承素墓志銘》等。對這些新出土材料的考釋、辨?zhèn)?、研究,毫無疑問適合用史學而不是理論的方法來進行。
第二個原因是學術潮流的影響。在今天的二十一世紀,整個文、史、哲學科相對邊緣化,但在這個過程中相對好一些的就是史學。一方面,這是因為整個學術界的興趣從八十年代的“文化熱”“美學熱”轉向了具體而微觀的問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海外中國史學研究得到了很大的進展,這方面以前我們很少關注。八十年代談中國歷史的研究,主要是郭沫若、范文瀾、鄧廣銘、周一良這些人,但今天毫無疑問最炙手可熱的中國史學家是美國的漢學家。這樣的變化,使得史學相對保有一定的活力,也使得書法史研究可借鑒的東西比較多。
第三個原因是書法教育的蓬勃發(fā)展。教學和課程設置的需要,客觀上使得對書法史的研究出現(xiàn)了一種需求,即大量需要書法史的教材,這也使得從事書法史教學和研究的人多起來。這也是促使書法史成果數量增長的原因之一。
閆曉姣:既然書法史發(fā)展如此迅速,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是否也應該由此帶動和促進書法理論的發(fā)展?據我所知,當代許多書法理論家為此做出了一定的努力和探索。越來越多的理論家拋棄了對于書法史的就事論事,或考據,或編寫年譜,轉而探索書法研究的內在理路。他們最關心的不是生卒年或收藏地,而是“問題意識”。而在研究方法上,書法史和書法理論互為補充,這些探索本身是否能夠讓書法理論有所提升?
祝帥:我并不認為今天書法理論的研究毫無進展。我們今天的書法理論研究和八十年代的書法理論研究不一樣。表面上看今天的書法理論研究數量少,但是今天的書法理論研究在質量上比八十年代的書法理論研究有提升。對于八十年代的書法理論研究也不能過于美化。雖然成果很多,但是有價值的成果非常少。八十年代的書法理論研究,照搬哲學、文學理論研究的痕跡比較明顯;書法美學重復建設,缺乏思想原創(chuàng)性;談書法文化的文章大多大而空,言之無物。盡管成果的數量不如史學那樣集中,但應該看到書法理論在新世紀以來也是有所發(fā)展的。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是書法史的研究中越來越多的關注理論,在歷史研究中提出理論的需求。這說明理論研究和歷史研究的關系越來越密切,甚至歷史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帶有問題化的傾向。過去的書法史研究看的“是什么”,現(xiàn)代的書法史研究談的則是“為什么”。如祁小春的《王羲之十七帖匯考》,不是做一部“十七帖注釋”,而是研究諸如“晉代人的手札為什么第一行幾月幾號寫的特別大,后面寫的特別小”“十七帖為什么沒有幾月幾號”等問題。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本身就是一種理論建構。像著名的漢學家費正清提出“沖擊一反應”模式,我自己寫的《從西學東漸到書學轉型》中就加以了借鑒和利用:從表面上看這是一本書法學術史的著作,但其實提出了“西學東漸促使中國書學發(fā)展轉型”這一理論議題。又如李慧斌的著作《宋代制度視閾中的書法史研究》在史學研究中借鑒了“祖宗之法”“唐宋轉型論”等前沿理論。這些成果都使得歷史研究中理論化的傾向越來越明顯。理論研究不是孤立的,而是和歷史的研究結合在一起了。
第二,是關于書法本體闡述機制的研究。這方面成果數量少,但質量高,以邱振中教授的系列研究成果為代表。邱振中在二十一世紀以來發(fā)表了幾篇非常重要的成果。尤其是《人書俱老:融“險絕”于“平正”》和他正在撰寫的通過形式分析方法對字結構研究。這兩篇文章的意義在于提出了一個方向一一不是照搬哲學,而是探討書法本體研究的闡釋方式。這有些像美術史學史上李格爾和潘諾夫斯基所做的工作,即把美術史學從一般的哲學人文科學中獨立出來,成為一門和傳統(tǒng)的歷史學、哲學拉開距離的獨立的學科。既然是一門獨立的學科,顯然它就不能全用哲學的理論,要有美術史獨立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美術史家尋找到的和哲學不一樣的方法就是圖像志一圖像學。哲學、文學研究的是文本,哲學、文學研究方法叫做解釋學,或者詮釋學,解釋文本有什么深刻的含義。中世紀以降,解釋學最早是研究《圣經》的學問,后來又用到文學和哲學的解釋上,就是說文本的意義并不是你看到的字面的意義,文本的背后有它非常深刻的象征、隱喻含義。這些象征含義和隱喻含義是需要通過專業(yè)的解讀才能看出來的。只不過潘諾夫斯基提出的是我們研究的不是文本,是圖像。從類似民族志描述性的圖像志,到闡釋性的圖像學把繪畫中圖像背后所隱含的內涵列舉出來,對圖像進行深入分析,闡釋其內涵。同時,美術史也借鑒了哲學中的另外一套方法,就是形式研究。一方面,通過圖像志一圖像學闡釋作品的內涵,另外一方面關注作品的形式本身,從形式的構成、節(jié)奏、韻律、到后來的平面構成、視覺構成的研究,都被吸收到美術史這個學科來??档略缭凇杜袛嗔ε小分芯吞岢鲂问阶陨淼募兇鈱徝纼r值,美術史學科從哲學中獨立出來以后,形式分析就不再由哲學家來做,而由藝術史家、心理學家來做了。為什么說李格爾、潘諾夫斯基這些人在美術史上這么重要,因為他們把圖像學明確為美術史的研究方法。為什么說貢布里希、阿恩海姆重要,因為他們將形式理論引入美術史研究。他們都讓美術史越來越體現(xiàn)出獨立的研究價值。因為美術史這些獨特的資源和哲學不一樣,所以才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
書法史、書法理論也想有這樣的思想,也想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所以在理論建設上就不能像八十年代那樣照抄照搬哲學、文學,而應該走出自己的路,尋求書法本體的闡釋路徑。邱振中同時在思想史和形式研究兩方面展開思考。在思想史方面,他在“人書俱老”“字如其人”兩個陳述上展開思考,揭示看似兩句簡單的闡釋背后隱藏的深刻含蘊。在形式研究方面,他在思考書法的形式分析方法能夠給傳統(tǒng)的形式研究補充什么樣的內涵。在對書法材料的研究中如何使用形式研究的方法,對于美術史界來說還是一個難題。最近我看到巫鴻在《空間的美術史》一書中提到,美術史空間分析的方法應該運用到書法研究中,但顯然他沒有關注到邱振中的系列成果。邱振中對《乙瑛碑》《張遷碑》等碑帖中的相似筆畫和字結構進行了深入的比較分析,這是一種東方式的形式理論研究創(chuàng)新,要比整個美術史研究領域借鑒形式研究的難度大得多。
所以說在書法理論方面雖然數量少了,但質量在提高?,F(xiàn)在很多研究,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在做書法史,但是對理論的東西認識越來越比八十年代深化了。八十年代很多人大而空談美學、文化,到了今天,一方面和歷史結合起來,一方面和書法的形式研究結合起來,把書法理論做成一門獨立的學科,獨立于文史哲,也獨立于美術史。在這方面做了許多積累性的重要的工作。這些重要工作的成果可能過一段時間才能看出來,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這種星星之火。
閆曉姣:近年來,關于書法出版的研究漸次增多。這是因為人們注意到對于碑帖的論調影響了二十世紀甚至至今書法史,其中不乏有些陳詞濫調以及立場偏頗的論調。清代以來對碑的熱愛,一方面由于出土石刻越來越多,為許多書法理論家提供了新鮮的材料。另一方面,自清中葉開始,書家們對篆、隸、正書的興趣不遜于對閣帖的熱愛。伴隨著碑學之興,碑帖走向了彼此融合的道路,顯現(xiàn)出各自的優(yōu)勢與風格,期間既互為補充,又相互排斥。如清代的碑派書家,雖聚焦于碑版,但早期大多受《閣帖》侵染。他們將碑體寫出生命力,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對帖的使轉的熟練把握。因而我們今日所謂的碑派書家,實際上多數是碑帖兼融的書家,只是各自側重點不同。這一點上,清代書論偏重于碑,而二十世紀的書法理論已經理清了碑帖彼此的審美范疇。在此基礎上,你認為怎樣在“碑帖二分”之外來描述和把握二十世紀以至當下的書法風格?
祝帥:的確,近年來書法研究還有一個取向,那就是從社會科學的理論中借鑒了越來越多的內涵,書法出版就是這種書法社會學科研究的一個重要進展。關于碑帖的研究就和社會科學里的傳播學、出版史、出版理論的研究有非常密切的關系。傳播學里面一些關于編碼、解碼、虛擬、復制的理論,對我們分析書法中的碑帖的認識有非常重要的借鑒。一個前沿的傾向就是,書法理論對于書法出版的研究開始借鑒傳播學的理論來反思我們過度依賴媒介的后果。這方面我也寫過文章,也是這些年來書法史和書法理論值得注意的一個傾向,書法出版目前漸次形成一個學科熱點。一個關于古代書法出版物的研究,例如關于刻帖研究舉辦了多次專題研討會,包筠雅關于四堡書法出版物的研究和方波關于明代類書的研究也發(fā)表了重要的學術成果。另外一個是關于版刻書法的研究,祁小春寫過版刻書法研究的重要著作。書法出版研究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也給我們思考碑學與帖學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
過去,康有為提倡碑學,原因之一就在于“帖學大壞”。但今天情況不一樣了,精美的印刷品和電子圖片,似乎掃清了我們學習帖的技術障礙??墒聦嵢绾文??傳播學告訴我們一個事實,我們生活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我們看到的很多東西都是假的、虛幻的,這是我們和傳統(tǒng)社會一個很大的不同。與傳統(tǒng)社會面對面的交流相比,現(xiàn)代社會損失了很多真實性和情感。傳播學家霍爾有個“編碼與解碼”的理論,提出現(xiàn)代的傳播技術和傳播工具是一種編碼工具,法蘭克福學派的先驅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就提出,原作是有神韻的,而復制品無法傳達這層神韻。它是經過現(xiàn)代復制技術的編碼和解碼過程而出現(xiàn)的,今天再精美的印刷品、電子文件放大一看,也逃不過油墨、像素、點陣。也就是說,其實你看到的是一個模擬的影子,一個虛假的幻像。我們以前是對照刻帖拓片或原作去臨摹,今天對照的是編碼解碼后的影像去臨摹,這將會產生一系列想象不到的后果。二十一世紀初,陳振濂曾撰文反思展廳的后果,反思“展廳效果”。近些年來,學術界開始反思印刷的后果,看著好像根據很高級的印刷或電子范本臨帖就更接近于原作了,實際上很可能恰恰相反。今天很多人寫“二王”,看似寫二王很像,但就是缺少神韻。因此,借助傳播學的理論,有助于我們對今天的“技術風”提出更深刻的反思。
閆曉姣:二十世紀對于書法的理解與古人有諸多不同,這種轉變受到了印刷的制約,字如其人的品評范疇。印刷廠內調色取決于出版科工作人員的審美,往往一幅閑遠雅致的書法作品,被制作成有著清晰輪廓,充滿嚴肅感的書法作品。這樣出版物提供給大眾的感覺完全又是另一種審美。曾經專門訪尋到了位于甘肅成縣的《西狹頌》,需通過鎖鏈到達懸崖半壁之上,所見刻石真容令人驚異,絕非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影印范本所體現(xiàn)的那樣“粗曠雄強”,更多的感覺卻是“圓潤細致”,這種圓潤一體現(xiàn)在一千九百多年的半玉化峭壁凸顯出的潤澤,二則由于字的大小勻稱,章法中見書韻,滿壁高古之氣。這種“細致”更多的是從篆隸線條邊緣所體現(xiàn)出來的線質具有強烈的細膩感。也就是說,無論從筆法、墨法或章法來看,印刷品與原作的差距甚至顛覆或者誤導了一批書法學習者,印刷的臨摹范本中是否提前注入了出書人員們審美的不同因素。對此,書法史研究應該如何應對?
祝帥:這也是通過媒介的后果之一。放大縮小這是二十世紀才有的。舉個例子,《經石峪》-直在,二十世紀以前的沒有人去學,但是二十世紀以來,很多入學《經石峪》如李瑞清、李叔同等都從中受益。因為二十世紀照相制版印刷技術可以輕易的放大縮小。但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的,就是二十一世紀以來書法史里形成的一種新的研究趨勢,暫時可以叫做“田野調查”的研究方法。清代以前,包括二十世紀上葉,書法史寫作主要是根據文獻研究來寫作的,祝嘉的書法史就是這樣。但現(xiàn)代學術非常重視實地調查。在此影響下,書法研究中也形成了一些新的學科,比如書法地理學,現(xiàn)在包括德國學者雷德候在內的一批人都在從事書法地理研究,他們通過“訪碑”等形式關注書法在環(huán)境中的呈現(xiàn)。還有書法人類學。人類學的方法就是民族志和田野調查。二十一世紀以來關于書法人類學的調查越來越多,邱振中主持的蘭亭論壇中好幾次談到日常書寫的問題,也有很多書法人類學調查的文章。日本學者關于書法人口的調研,我自己到軍營、書法之鄉(xiāng)展開的調研等,都屬于此類。人類學田野調研的方法也是為了擺脫單純依賴印刷品與文獻的弊端,即不只關心書法名家名作,也關心書法與日常生活的關系。這種研究取向,也是受到了文化史等“新史學”的影響。此外,歷史地理學、考古學的理論和方法也給書法史研究提供了啟發(fā)。人類學、地理學田野調查的方法越來越多的在書法學得到應用,有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改變未來書法史的寫作范式。
閆曉姣:我們知道你主要從事書法學術史的研究。那么,從學術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應該如何來描述和把握二十一世紀以來這些年書法研究領域的學術進展?
祝帥:二十一世紀中國書法研究有很廣的取法視野,可以說是建筑在三種書法研究傳統(tǒng)基礎之上的。這三種傳統(tǒng)分別是中國本土的學術傳統(tǒng)、日本的書法史研究以及歐美的書法研究。這三種學術傳統(tǒng)共同支撐起二十一世紀最初二十年中國書法研究的面貌。中國傳統(tǒng)方面不必說。日本方面,八十年代我們對日本書法知之甚少,大概只有陳振濂翻譯的榊莫山《日本書法史》、盧永璘翻譯的中田勇次郎《中國書法理論史論》等著作。但現(xiàn)在通過留學日歸來的一些學者的引介和國際交流,以及對內藤湖南、西川寧等日本學者著作的譯介,使得“京都學派”等日本書法研究被中國所熟知。關于西方,八十年代我們只關注到蔣彝、林語堂等人,而近年來,外國人對中國書法的研究越來越多,雷德候、柯律格、喬迅、石慢、倪雅梅等海外漢學家的書法研究為國人所關注、譯介,因而西方的書學傳統(tǒng)也進入到中國書法研究的視野。但是,學術傳統(tǒng)的傳承借鑒是一個方面,如何在傳承和借鑒的基礎上進行融合與創(chuàng)新,提出新的理論范式、流派和方法,還是擺在書法研究同仁面前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