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新巧
“當然,除非他看到了一位騎士?!蔽以谒褜ず线m的詞語去描述這樣一個人,不知道為什么悄然浮現的是布羅茨基的一句話。當我試著繼續(xù)寫作時,在我的思維和感官中充斥了大量關于他的材料,這巨大的體量一下子沖擊過來,旋即又被印象中那歡樂的嬉笑聲沖散,于是我發(fā)現一個僅剩下的詞似乎是:雜多。
這是一位攝影家、詩人、書法家、畫家、招貼設計師?抑或一個酒徒、胖子、喜劇演員、手機達人、偽搖滾樂迷、佛系青年、非物質文化遺產愛好者?當然,對于這樣一位憎惡標簽的人來說,這些身份標簽可能都不重要,即使它們可能都是真實的,也不過是僅僅描述了這個人那令人眼花繚亂的雜多面向中的一部分而已。但就我個人而言,我更愿意把他視為一個騎士——那出現在我腦海的第一句話從沒有令我失望過,它帶著某種直覺的、從混沌中剛升起的威嚴。
假如一位古人在我們這個時代活了過來,他漫步在街頭,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觀望著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很陜就會迷失在一種眩暈中:他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過去還是未來,不知道眼前的景觀是真實抑或廢墟。但他會辨認出和他相似的人:一個騎士。騎士一直是精神強健者的綽號,在這里它并不僅是一個比喻,因為我所要描述的那個人正騎著他的摩托車奔馳在彩云之南的土地上。但他是一個失敗的騎士。破舊不堪的老式摩托車,不修邊幅的外表,堅固耐磨的工裝衣著,談吐時漫畫般的表情,夾雜黃段子的敏捷言辭,還有流浪漢般的潦倒和城鄉(xiāng)結合部的水泥氣息,這一切都使他帶上了“垮掉一代”( Beat Generation)特有的那種頹唐和頑強。每次當他騎上車以90公里的時速在公路上行進時,他是多么不懼生死,仿佛只要一直在路上,他便可以此方式穿越生死。我們生活在一個不斷加速的世界。作為一個摩托騎士,他的速度卻并不夠快,當所有人都在追逐成功,他卻安于失敗。這樣他就在某種程度上脫離了他所屬的時代,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在一個距離之外看清這個時代。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是一位真正的騎士,也就是說,在我們這個被虛假的成功所統(tǒng)治的時代,以失敗的姿態(tài)面對它可能是僅剩下的唯一的反抗方式:“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意味著一切?!保ɡ餇柨恕都牢譅柗颉た柨肆_伊德伯爵》)在最好的意義上,我們都只能作為幸存者而活著了。他叫陳亦剛,他在悲哀的現實中像一個喜劇演員那樣頑強地存活著,他對美好的事物報以孩子般燦爛的笑容,對不義報以毫不遮掩的憤怒,對丑陋則報以戲謔和玩笑——任何笑話都包含一定的真實內核。
最初對陳亦剛的作品產生深刻印象的契機源于他的攝影。他有一組名為“登臨意”的作品,拍的是一些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作品既有古典式的寧靜,也有深深的憂郁:登臨本身就是一個無比悲哀落寞的姿勢。作品雖名為“登臨”,但并沒有采取俯瞰的角度拍攝,相反,拍攝者位于低處,或許他習慣于處于低處,去想象另一個人的孤獨。陳亦剛那倔強而豐富的個性同樣燒到了書法這塊領地,原本物理專業(yè)、學習美術史的他專門去中央美術學院念了書法博士。他在書法這件事情上有種令人費解的執(zhí)著,像這樣一個在許多事情上都無所住心的人,居然在跟書法的角力中耗費了特別多的精神,或許他身上很深的古典情結最集中地表露在書法這件事情上了。當然,對于藝術而言,作者究竟下了多少工夫終究是無關宏旨的,它不可能為他的藝術是否成功這件事情提供任何保障。陳亦剛給書法帶來的當然不是某種苦行——如果真要到苦行的程度才能寫好書法,陳亦剛是一定會放棄的——他為書法帶來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與他整個人緊緊聯系在一起的那種雜多,而這種真實,這種位于書寫核心中的多樣性是一筆在書法中已然失落了的遺產。不得不說,他寫字的姿勢是笨拙的,他在書法上并沒有出眾的才能。笨拙也就意味著格外費力,好像對于他來說,在書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在心與眼、眼與手、手與筆、筆與字之間始終橫亙著難以被貫通的溝壑,他就必須像一個勤勤懇懇的民工那樣,通過每天的勞作往里面填上使雙腳可以站立的泥土。行草書的那種流麗瀟灑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是簡單得似乎來自天生的能力,但他卻是經過了一段長時間的訓練,才開始逐漸獲得這種能力。事實上,他必須獲得駕馭行草書的能力,因為他那類似于日記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要求他需要通過行草書寫下發(fā)生在他身上的即時的經驗。陳亦剛寫下的任何東西,都跟他的生活一樣,粗粗看來似乎總處于某種散亂的狀態(tài)中,瑣碎、不連貫、充滿偶然性,到處是被異質因素侵入的空隙。如果我們靠近去仔細看這樣的書法,在感覺上會升起一種茫然,一種挫敗。但令人驚奇的是,他始終能守住最后一道不讓作品完全崩潰掉的防線,正如他那看似散亂隨意的生活最終仍然被一條隱秘的線所貫穿那樣,他的生活仍然是一個整體,他的書法也仍然是一個整體,這種奇妙的效果會在我們站在一個更遠的距離去欣賞時若隱若現地浮現出來。多仍然保持為多,它只在某個含混的瞬間成為一。
用毛筆去寫下我們的生活,這件本來簡單的事現在卻多么地不易。當我們的書法已經被認定為一種古代的“古典”藝術時,毋寧說它實際上已經被野蠻地馴化了,當然,人們常常就是這樣出于珍惜和敬意而毀滅一件事物的。書法好像被定格在某個位置,人們只有在離開這個位置時才能感到輕松自由,才能起舞,而只要人們一旦進入到這個位置便只能畏首畏尾戰(zhàn)戰(zhàn)兢兢。當我們不能揮霍一件事物的時候,我們便不可能從中感受到自由,它經受不起戲謔,也就經受不起嚴肅的拷問?,F在聽人談起書法,口氣大多宛如是在談論博物館的古董或瀕臨滅絕的珍稀動植物那樣。茌某個場合,我聽到的比喻是荼和咖啡,據說書法應該像荼和咖啡那樣保衛(wèi)它東方的純粹性和西方的純粹性,那確鑿的口氣似乎已經確定了荼和咖啡天然地包含了某種亙古不變的本質,這種本質只能通過某種特定的方式被實現出來,就這樣,它們封存在各自沒有被絲毫污染的本質當中。但這不是藝術本來應該是的樣子。事實上,就連荼和咖啡也沒有所謂的本質,它們本身已經是混雜之物,既是食物也是藥物;甚至是,只要荼和咖啡存在著,它們就已然彼此在可能性中相遇了。書法曾經是無所不包的書寫,是漫溢于人類生活方方面面的播撒性力量,而把它想象成具有恒定本質毋寧是自我閹割,是將它本來的多義性切除之后的產物。而且從根本來說,人類精神所天然秉賦的沖破邊界的沖動,最集中地就表現在現在我們稱之為藝術的活動中,沒有什么能限制它的邊界,重要的只是品質一一譬如豐富、精確和真誠。我們在書法源頭那里所能看到的是不可馴服的、豐富而旺盛的生命力,但歷史越往后書法就越在自己身上增加了桎梏,以至于需要不斷地通過一次次以復興古典為名義的變革來進行自我更新。當代的書法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再次實現自我更新,我們現在仍然不能確定地回答,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將會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發(fā)生,因為我們面臨的不再僅僅是古今的問題還有中西的難題。就陳亦剛而言,他所踐行的,就是在當代的時代條件下試圖重新實現書法的多義性。在這個以上,陳亦剛的作品具有了“褻瀆”(profanation)的維度,他就像一個兒童一樣,通過他那多樣而經常出入意表的嬉戲,讓書法這件神圣的事物重新回歸到自由使用當中。與那些視書法無比神圣的人不同,也與那些沉迷于戀物中不能自拔的人和那些手捧著書法的本質如同愛惜一件古董那樣的人不同,讓我們比這些表面上忠實于書法的人更加忠實于書法的本義,他們只會將書法抹上香油供奉在高處,但我們真的愛書法,就應該跟書法一起生活和成長,在陳亦剛身上,有真正的對書法的愛。
陳亦剛的作品主要有兩個特征,第一個特征是這些作品中所包含的書法在形式上近似于日記,陳亦剛每天堅持用書法寫下自己的生活經驗,看到這些充滿趣味的三言兩語,瞬間就驅散了籠罩在書法上空的那陣空洞形式的陰云,語言的在場使書法再次變得可讀,而書法的形式可以再次從內容中被細心地培植生長出來;另一方面,這些作品包含的內容除了書法之外,還存在大量其他的構成因素,諸如水墨畫、隨手涂鴉、攝影、符號、流行圖片等,他用現代藝術經常采用的拼貼(Gollage)手法來處理將這些素材處理到一個整體當中。一般認為,“拼貼”這一現代藝術手法的產生基于一個哲學預設,那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真實本身即充滿了斷裂、碎片,藝術作為一種直面世界的力量,就必須有勇氣將自己從幻象中拉回到真實中,必須能夠經受住真實帶來的苦痛。在陳亦剛的作品中,現成物在拼貼中的出現侵入了書法的領地,使書法不再能在作品中占據統(tǒng)治地位而將整個作品統(tǒng)一于自己的名下,而書法背后的那個君臨作品的主體也一起遭到放逐,因為現成物本質上并非主體所創(chuàng)造,在作者的權威面前它只保持緘默。作品的有機統(tǒng)一性被粉碎了,不用說,這是傳統(tǒng)書法一直所珍視的東西(所謂“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乃終篇之準?!薄稌V》)。所以對于這批作品,我們甚至不能稱之為書法,但它卻對書法具有特殊的意義——一方面它讓書法回歸到生活經驗中,另一方面它迫使書法向異質性的因素敞開它的懷抱,也就是說,讓它回到現實。書法沒有現實。書法有的是大量固定的套路和程式,在我們還沒有下筆之前就已經布滿在宣紙上,要改變呈現出來的形式是相對容易的事情,要改變書法的意象——也就是改變我們下筆之前對書法的想象是一件艱難得多的事情。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的陳亦剛只能是一個邊緣人了,所幸的是,他甘于作為一個書法邊緣人而活在書法的世界中,這可以被視為是他忠實于現實的方式。
基于這些作品在書法上的價值,使我最終還是必須站在書法的立場上寫完這篇短評。我們知道,書法評論往往非常艱難,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我甚至認為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當我們對書法下判斷時總是需要將它放置一段非常漫長的人生時間中加以考量,而這常常讓書法批評變得不可能,因為某一時間段的書法只有在最后——譬如晚年的時候才能在一個整體中錨定它的位置,至于這個切片本身并沒有獨立價值,它只是在瞬息變化的人生河流中的一個模糊不定的點,但對于別的藝術來說,這個點則可能會具有更獨立、更確定的形態(tài),作者已經傾盡了全力將這個點塑造為一個自在的宇宙,而書法作品的創(chuàng)造者們通常只是在短暫的時間內隨意留下的痕跡,它無法閉合成為一個圓圈。所以,對陳亦剛的書法我們能說更多的什么呢?他從晉唐人那里學習楷書和行草,從唐代經生那里學習小楷,雖然談不上有多快,他的書法一直在進步著;他的書法有種特有的笨拙,即使在他努力寫得瀟灑的行草書中也仍然如此,就好像藏在流水的沙礫總給人帶來感覺上的遲滯,這或許是在他的心性上不可妥協的那部分的明證。我無法對陳亦剛的書法作任何斷言,他在我眼中具有無限可能性,因此任何斷言可能都是殘酷的。而通過陳亦剛的作品我非常想要說的一點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書法應該向他學習,我們應該像這樣一位騎士致敬,一位失敗的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