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葆夫
二爺大婚那天,老河灣附近三鄉(xiāng)五里的人都驚來了,跟看西洋鏡樣,你擁我擠圍著花轎轉(zhuǎn)。大家都風聞二奶奶是老河故道方圓幾里出名的美女,但二奶奶出現(xiàn)在人前時,人們還是差點亮瞎眼。小伙子們眼珠子瞪多大,跟炮打的樣,連唾沫都咽不爽利了:“我的乖乖,這不跟戲臺上的娘娘樣!”
二爺家有幾畝薄地,老輩子精打細算過日子,在村里算是富庶人家。到二爺這輩,養(yǎng)下個壞毛病,嗜賭如命,家道又緊巴起來,好歹吃穿不愁?;楹?,二爺?shù)男木褪諗n來,不再老往賭場跑。人們就說:“成了家,就會過日子了。”
保長梅善人是二爺?shù)馁€友之一。梅善人家里的不開懷,梅善人想兒子想瘋,求問一游方瘸道士。
道士道:“樂善好施必有好報。”從此,梅善人在門口支一口大鍋,天天向要飯的布施稀飯。經(jīng)年,梅善人家里的肚皮仍平平不見動靜,梅善人就把大鍋搗了,大罵“瘸驢”騙人,只落下“梅善人”的名號。
一日,在村頭偶遇二爺,梅善人指著二爺鼻子笑罵:“瞧你那點出息,你還算個熊男子漢不?娶了媳婦,也不往人群里扎了?!?/p>
二爺?shù)溃骸疤硪豢谧尤?,就添一口子人的事,不像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那會兒了,來去無牽掛?!?/p>
梅善人撇嘴:“喲喲喲,好像只有你才結(jié)過婚似的,有種今夜黑嘍賭一把?”
二爺呻吟不語。
梅善人激將:“輸贏不就是幾個小錢,玩玩罷了。不敢去了?回家給弟妹商量商量?”
二爺慨然道:“怕誰?還不定誰輸誰贏呢!”
頭上來連贏兩把,家里人來喊吃飯,被二爺罵回去。接著點子一路背下去,越輸越想撈本,注是越下越大。身上的大洋沒了,就記賬。后來,整本子都寫滿了二爺?shù)拿帧?/p>
賬房開玩笑:“二爺,你的書法倒是見長!”
二爺紅了眼,罵:“滾你娘的!”
梅善人笑瞇瞇地勸:“兄弟,今天你手氣不好,就此收手吧,改天再玩?”
二爺:“天早著呢?!?/p>
梅善人打個哈欠:“你欠的賬連你家?guī)组g房幾畝地全打兌上也還不嚴,你指望啥賭?”
二爺愕然:“不可能!”
梅善人高喝:“算賬!”
隨著算盤子噼里啪啦的響動和賬房的高聲唱賬,二爺頭上漫汗下淌,上下牙捉對打斗。
梅善人笑嘻嘻:“兄弟,把你家五間房子和8畝半地全抵賬,還剩三萬大洋碼子, 你還拿啥還賬?”
二爺傻眼了:“我……我只剩一條命……”
梅善人嘶拉笑了:“人的命是屬于上蒼的,你有的不過是一具最不值錢的皮囊,死貓死狗都有價格,誰見過收購人尸的?”
二爺恐惶地呢喃:“我啥都沒啦,我啥都沒啦!”
“不,”梅善人笑瞇瞇的,一字一頓地說:“你家還有一個寶貝……”
天剛麻麻亮,二奶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幾個彪形大漢跟架一條死狗樣,把爛醉如泥的二爺抬進來。梅善人的跟班二狗“啪”的把一張摁著手印的契約拍在桌上,對二奶奶說:“二爺把你典當給咱家保長爺了,走吧,享幾天清福去。你肚子要是爭氣了,給保長生個胖小子,保長還把你還給二爺。”
不管二奶奶怎樣撕咬抓撓呼喊叫罵,幾個男人跟抓小雞樣,把她拖走了。
二奶奶一入梅家高墻大院,再也沒有人見她露過面。整個老河灣都關(guān)注著這院里的動靜——
“這女人真?zhèn)€性,把頭撞個血洞,死也不從啊!”
“保長都六十多的老頭了,人家才十七八,哪能樂意?”
“不服不行啊,你該人家賭債,不還說不過去?!?/p>
“典妻不像娶妻,誰嬌貴你?
天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還得伺候老的少的。一個不如意就往死里整,保長有的是法子,這女人身上沒斷過傷。”
“二狗說,保長每次睡她,都讓幾個跟班抹光衣裳摁住……”
“肚子好像真的大了,現(xiàn)在不怎么挨打了,保長還吩咐下人偶爾給點葷腥,畢竟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血?!?/p>
“生了,生了,真的是個帶把的,保長喜毀了!”
…………
二爺年紀輕輕身子就佝僂了,來接二奶奶回家的時候,低著頭,連看二奶奶一眼也不敢。二奶奶面色蠟黃,表情木訥,一聲不響的跟在后頭,回了家。很多人家半開著門窗偷看,嘖嘖連聲:“乖乖,過鬼門關(guān)了咋的?進去一棵水蔥,出來一根桿草(谷秸)!”
日子一天天過去,事情似乎平復。梅善人家的小少爺都四五歲了,長得白胖敦實,眉眼俊朗,被一家人寶貝疙瘩似的寵著。人們私下里說:好窯皮果然燒好磚。
一天,二爺正在場中趕牛踹谷,好友三驢飛奔而來,氣喘吁吁: “ 快, 保長把… … 嫂子摁在……谷地里!”
原來梅善人獨自在地里溜達,一眼看見二奶奶在谷地撅著腚割谷,不禁想起二奶奶諸般妙處,心旌搖動,看四下無人,過去挑逗。
二奶奶想躲開,卻被梅善人一把拉?。骸把b什么正經(jīng),夫妻一場,你渾身上下哪一塊我不找底?”上前就把二奶奶攬在懷里,按倒在谷地……
寒光一閃,梅善人人頭滾落一邊, 二爺威風凜凜手拄鍘刀,罵道:“狗雜碎,今日二爺不欠你分毫,絕不容你動我女人一指頭!”官府槍斃二爺?shù)哪翘?,二爺依然面帶笑容,毫無懼色。大家都贊:二爺真是個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