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11月下旬,正是北方的冬日。落地貴陽,迎面的風里便覺出暖。再行至從江,衣服便又脫去一層,讓北方的人覺得又回了春。
坐大巴,若拋開路途的顛簸與漫長,一路是有好景致的。貴州處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除了山還是山。然而貴州的山是有韻味的。這里有老話“天無三日晴”,便讓貴州的山多了幾許朦朧與神秘??澙@在山間的霧縹縹緲緲,營造出仙境般的美妙,恍若夢境。北方的人們,便要透過車窗呼出一聲聲驚嘆,疑似上面住了神仙。那些花花草草,更搖曳著身姿一路揮手,傾訴著青春的風情。
從江的歷史從元代就開始了,從江的名字卻是1941年由永從、下江兩縣合并來的。處于黔東南部的從江,由于偏僻,成了貴州通車最晚的縣??h內(nèi)第一條公路是1964年才修通的。之后經(jīng)40多年的不懈努力,到2011年321國道由北向南貫通全境,從江也融進外面的世界。2014年底,貴廣高鐵通車,讓從江與外面的連接更有了新速度。
人們說,到了從江,就等于到了黔東南,因為苗、侗兩個民族占了總?cè)丝诘?5%,是地道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然而這些年走過許多地方,覺得大多數(sh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都漢化了,不僅沒了純正的風情,而且必然與國內(nèi)許多村莊一樣,成了老弱病殘聚居地,沒了青春,沒了生氣,沒了活力,落滿一地鄉(xiāng)愁。
沒想到,從江,果斷對我說了“不”。
占里村,是踏著那條長長的禾晾通道進入的。禾晾真是從江一道看不夠的風景。一排排稻穗真是美啊,迤邐地倒映在水里,蜿蜒到村中。走過那位低頭專注制麻紙的女人,以及一位叼著煙斗專心打制蘆笙的男子,一個女孩笑盈盈站在鼓樓下。這樣偏僻古老的村寨,這樣青春的面孔,我的心不由輕輕動了一下。隨后,忍不住與同行者圍上去撫摸她的衣飾。她的服裝是典型的紫色侗布,身上銀飾環(huán)繞?,F(xiàn)在回想,那時她的臉是桃紅色,以至于我總記得她身著桃紅色的服裝。最吸引眼球的,是脖子上由小到大四條銀項釧,還有兩條長到腹部的銀珠鏈。珠鏈是空心的,倒不太重。那四重銀項釧可是實心,我試圖兩手托起,很吃力。
姑娘也笑,說重,戴一整天會累。但是要戴,因為好美。確實美?;蛟S唯有這層層疊疊的銀器,才能顯示侗家女兒的妖嬈與華麗。
姑娘的身后,鼓樓中的長凳上,一排女孩,一排男孩,相對而歌。他們唱歌不努勁兒,是唱給對面異性聽的隨意,間或帶著羞澀。散落在周圍一群一伙或閑適地做活兒,或獨坐的老者,漫不經(jīng)心地聆聽著他們曾經(jīng)的青春。一些小小童兒玩弄著手中的蘆苼,躍躍欲試著此后要抵達的青春。
男性唱歌的隊伍中,最邊上一張面孔格外引人注意,他手上彈一支侗族琵琶,懷里倚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小孩兒忽閃著一雙童稚的眼睛,時而仰頭盯了他的臉看,時而認真盯了他手中的樂器出神。那似懂非懂的神情中,是不是營造著一個遼闊的未來?
那張青春的面孔,難道是爸爸?鼓樓外這個女孩子回我,是的。
那么年輕的爸爸?!澳敲茨隳兀拷Y(jié)婚了嗎?”結(jié)了,有一個小孩。再問她年齡,說23歲。23歲的媽媽在城市很難遇到。上完什么學呢?她說初中畢業(yè)就回來了。沒有繼續(xù)上學的原因,一是因為家貧,二來也是喜歡回來唱歌。
回村唱歌。這個答案為何那么動人?
那一刻,竟沒有為她惋惜。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青春,這樣的歌聲,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
又一輪侗歌響起,飄蕩在這世外桃源。女孩快樂地加入隊伍,亮開歌喉。遠遠回頭一笑,暖了整個視野。
吊角樓上藍色的侗布,在歌聲里跳躍著,誘惑著女士們的視線。
記得前一天無意走進岜沙附近一個寨子,一位老人坐在一卷侗布前,專注著她的工藝。侗布已經(jīng)由藍變紫,長長地從晾衣繩上拖下。一條板凳,一把刷子,一個臉盆,她細致地在面料上一層層刷著。幾經(jīng)努力后終于聽明白,刷的是蛋清,是制侗布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從江縣的門前屋后,隨處晾曬著這樣的侗布,再加上路遇的捶布者,以及幾位制紗女子,一筆筆勾勒出他們身上成衣的全流程。老人把刷子遞給我們,示意可以體驗一下。認真刷過一層,心生愉悅,從此一件衣服上注入我的印痕。
另一邊,兩位中年婦女正在查看晾曬的侗布。問布有名字嗎?她們只是搖頭,后來才知是聽不懂漢語。一位年輕的女子坐在門前,背上一個小兒,懷中一個。她正精心給懷里的女孩梳頭。她的普通話很好,告訴我們布是侗家的布,是侗家女人的智慧與心血,顏色由板蘭根等諸多植物染制而成。之前也聽說,侗布從制紗、晾曬、紡織、染色、捶打、晾干?、裁剪、繡花到成衣,要三年時間。
兩個孩童安靜地盯了我們看,三只鵝咕咕叫著從對面走過來?;仡^細看,背上是一個男孩。不遠的將來,他們也會身著侗衣,一個織布,一個制笙,一起唱歌。
離開村子時,一位農(nóng)者趕了五頭牛從身后跟上。長相不似北方的牛,其中一頭在我們回頭時竟不眨眼盯了過來,含著敵意。與它長久對視,是因為不敢輕易跑開,怕它像小時候追過我的那頭一樣舉著牛角追來。好長一陣后,它或許看清我們是善良的遠方來客,黑毛終于松懈了,帶著失禮的尷尬把眼神移向別處。被赦免一般,我們一半驚一半喜飛速跑開。上到遠處,回望仍在原地的它,終于敢哈哈大笑。
多少次夢里想象這樣的村莊。當身處其間,總是莫名感動。
隨后來的,是小黃的驚艷。小黃,多么動人的名字,像喚我少年時期的鄰家伙伴。
小黃是從江高增鄉(xiāng)一個村子,號稱“中國民間藝術之鄉(xiāng)”。去時,是第十四屆侗族大歌節(jié)前一天,也是小黃的節(jié)日。村中的人們大都聚集到廣場上的鼓樓下,還不斷有三三兩兩的人群向著鼓樓而去。我卻總會對沿路那些孩子心潮澎湃。我的村莊是沒了孩子的村莊,許多許多村莊是沒了青春的村莊。那么多人一次一次書寫故鄉(xiāng),揮發(fā)鄉(xiāng)愁,不就是想喚回這種雞飛狗跳孩子哭大人鬧的圖景嗎?
對面又一個男孩過來了,一件紫色侗布上衣,頭上包一塊黑白小格布圍巾。而他身邊的兩個小女孩,無一例外銀頭飾,銀耳環(huán),銀項圈,銀手鐲,銀圍兜。帶著小黃的表情,邁著從江的步伐。
鼓樓的人,越聚越多。抬眼數(shù)過,這里的鼓樓共15層,較占里高兩層,彰顯著民間藝術之鄉(xiāng)的華美。然而令我震撼的不是鼓樓本身的壯觀,依舊是鼓樓下那數(shù)不過來的青年、少年與兒童。目測過去,整體近千人。
一遍遍在心里問自己:哪里來的這么多孩子?實實在在,都是小黃的孩子。小黃包含小黃、高黃、新黔三個寨子,人口三千多。
這是一個正常的小黃,正常的村莊??!
小黃的孩子,一代代傳承著“小黃的歌”。小黃的歌不僅幾度走上春晚,而且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便有9位姑娘受邀走上巴黎金秋藝術節(jié),一出聲便傾倒整個巴黎城。
歌聲還未開始,孩子們卻有條不紊,保持著他們的姿勢,站立成小黃的風景。間或有一些耐不住無聊,與左右打鬧幾個來回。
終于,終于,小黃的聲音響起,掠過觀眾,飄過鼓樓,滲進群山。小黃與貴州許多地方一樣,都是在大山的某一處平一塊地,住進人類。這里的人類,因而與群山融為一體。他們能看懂群山的表情,群山可聽懂他們的歌聲。
這個即將進入12月的季節(jié),太陽將這里調(diào)成溫和的春天。春天里,陽光下,年輕人在鼓樓中唱得動情,唱得磅礴,唱得婉轉(zhuǎn),唱得震天動地。觀看的隊伍中,一位很英俊的本地年輕男子,熱情地跟我們打著招呼,回答著遠方客人一個又一個神秘的問題。并一再邀請,如果不走,就到他家做客。
被他的誠摯感動。說話間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跑過來,纏他。問,知是他的兒子。剛剛得知是1990年出生的年輕男子,一彎腰把兒子抱起,任他在懷里扭捏淘氣。那一刻,他的眼里突然就沒了孩子氣。
與占里那位女孩一樣,由不得問他留在村里的原因。他一邊安撫懷中的孩子,一邊告訴我,雖然到城市打工掙的錢可以多一些,但會失去在村里唱歌的歡喜。
還是舍不下這種生活,習慣了。他最后這樣說。
又是歡喜回村唱歌。確實,這里人人會唱歌,小孩子從會說話那一天就開始學唱歌,會走路就歪歪扭扭擺弄樂器。在這里,歌聲是他們的信念,是希望,是生活,更是日子。
說話間,一個女子走來,在身邊站定,朝懷里的男孩笑。女子挺著大肚。男孩說:我媳婦。
女子瘦瘦的,黑黑的,矮矮的,沒有男子好看。又突然想到占里鼓樓下那位23歲的女孩,與眼前這個男孩,倒是很般配的一對??梢娞煜履信?,有多少終老也走不到一起。又可見,天下男女,緣分根本不在外貌的般配上。
他們對視的眼神里,溢著幸福。問女子:老二幾個月了?她靦腆一笑:春天生。
春天生的胎兒,被母親的手柔柔地撫摸著,被小黃的歌悠揚地滋養(yǎng)著。
一位看上去六十歲左右的婦人,遠遠望著女子的肚子走過來。在身邊站定后,又抬眼慈祥地看著男子懷里的孩子。一問,果然是女子的母親。無須開口,一家人的交流全在眼神里。溫暖散遍周遭。一家四代,可以日日相聚在這鼓樓下,這動人的歌聲里,這奇妙的山水間。所謂幸福,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誘惑?
歌聲還在繼續(xù),空靈中透出暖。一些不唱歌的年輕女子,邊聽邊一針針忙活著手中的繡片。男子懷里的孩子,也終于從爸爸的衣兜里掏得10元錢,咯咯笑著下地跑了。
當晚,便是從江第十四屆原生態(tài)侗族大歌節(jié)。
廣場很大,舞臺很大。四面八方涌來的人群川流不息,一不小心就會被擠散。前面的苗家侗家各種節(jié)目,都給最后的大歌留了足夠的期待空間。
侗族大歌,要登場了。震撼,是從演員上臺開始的。確切地說我之前沒有見過這樣的上場方式,身著民族服裝的侗家歌手手牽手,起初是四五歲的孩子,后來是十來歲的,之后是二十多歲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整整齊齊,川流不息,一行又一排。那一瞬,觀眾忍不住望向臺下,好奇這支龐大的隊伍突然從哪里冒出來的。那么大的舞臺,他們一層一層排開,高高低低,錯錯落落,布滿整個舞臺。好長一陣了,后面依然有人在登臺,走也走不完。終于,大舞臺再也容納不下,臺下的演員只好止步。
這是貴州大健康產(chǎn)業(yè)示范區(qū)內(nèi)的中國傳統(tǒng)村落峰會會址廣場。一個峰會會址,一個廣場大舞臺,居然容納不下一個節(jié)目的演員。
這便是侗族大歌氣勢的開篇。這是從各個村落匯聚而來的幾千人大隊伍,沒有樂隊,沒有指揮。他們光芒四射地站在舞臺上。
全場呼吸瞬間靜止。
大歌響起,向觀眾發(fā)出侗家的嘹亮。廣場立時被這原始的音色籠罩,有些落在觀眾席,有些飄向遠方。聲音忽柔,忽強;忽抑,忽揚;或高亢,或低沉;或萬馬奔騰,或小橋流水。觀眾的心也跟著或喜,或悲;或收,或放;或一馬平川,或荊棘叢生。廣場上空成了聲音的天堂。有貴州的朋友扭身告訴我:有8個音哦,仔細聽。我當然聽不出來,但是我的淚出來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感動了我,打動了我,觸動了我。
總之,我的淚出來了。
夜空中有多半個月亮,也靜止在我們頭頂,發(fā)射著溫柔的光,告白著內(nèi)心彎彎的流淌。
我在有限的鏡頭中,將舞臺上那些面孔拉近,又推遠。推遠,他們卻擠占了我的心。
大歌,波瀾壯闊地結(jié)束。舞臺上艷光四射的演員下得臺來,很快消失在朦朧的月色中,三三兩兩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山深處,有等待他們的一盞盞燈。不用回頭,只聽身后那叮叮作響的清脆,便知有一群曼妙的侗家女兒隨后。她們身上的銀器太誘人,獨一個圍兜,就嵌著四十多片圓形銀飾。許多女孩,背后還背著一個S形銀飾,攔下問過她們,只是誰都不知道換作普通話如何讀。
大門外,一名女子與同伴揮手,走近路邊一輛車子。她細致地一件件褪下身上的銀飾,整齊地碼進車的副駕駛座位。幾分鐘內(nèi),她從一個光彩照人的演員變成一位普通的侗家女子。一彎腰鉆進車內(nèi),抱起在奶奶懷里耐心等她的孩子??吹们澹⒆釉谒龖牙锟┛┬χ?。
看她坐定,愛人扭身,發(fā)動了車子。
一家人遠去,離開這個依舊沸騰的大廣場。一群群演員還在魚貫出場,如同車中的女子,走下盛大的舞臺,回歸腳下的土地。
如此從容的轉(zhuǎn)身,華美也笑,耕田也笑。
舞臺上最小的那群孩子也牽手出來了,飛向迎候他們的爸爸媽媽。
突然想起第一天走進岜沙時,一群五六歲的孩子沖著我們嘰嘰喳喳??此麄冇直挠痔那樾?,想是開心看到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墒且淮未渭毬犗聛?,卻懂了。原來,他們重復喊的是兩個字:給錢!給錢!
心內(nèi)一驚。幸虧,之后再沒有遇到類似的事。我知道,孩子們無錯。起初,一定是哪一個遠方來的游人,向這些貧窮伸出了手。此后,又一些人,以同樣的方式“憐憫”著眼前人 。日久了,孩子們便覺得這該是遠方來客一份見面禮。
有些風氣,是游人無意推動養(yǎng)成。
愿,許多游客沒有像我一樣,執(zhí)著地要聽懂他們嘴里的話語。事實也是,大多數(shù)游客并未在意。他們眼里,這些跳著笑著的孩子,只是在跳著,笑著。
這所有的所有,都是從江的青春。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