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紀(jì)事

胡莊子

《草木緣情》“別小看西門慶，他的院子里也種了四十多種植物?！睙o植物無以成詩文。潘富俊的《草木緣情——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植物世界》，打通古典詩文與自然草木兩界，把幾千年來數(shù)百部文藝作品中出現(xiàn)的植物一一搜集出來，考證古今名稱，讓美的詩文與美的植物共同鋪開，讓我心中生長詩意也生長嘉木。此書亦學(xué)術(shù)亦家常，學(xué)術(shù)時統(tǒng)計到某書中寫多少種植物、植物出現(xiàn)次數(shù)，家常到插入幾百幅彩圖讓人看圖認草，從而使人多識自然草木之名并重溫中華文學(xué)經(jīng)典之盛，于是乎一部美的大書出現(xiàn)了。案頭無此書，將是一種缺席。身邊有此書，處沙漠或會議室也綠意盎然。

櫻花 聽說有人在爭櫻花的原產(chǎn)地，人家櫻花都不表態(tài)，我輩也就不要插嘴了。且看花去。西安交大校園里有櫻花大道，青龍寺里的櫻花也很有名。據(jù)說，櫻花花瓣從枝頭飄到地上需要五六秒。一兩花瓣悄然停在女子的發(fā)髻上。若有一杯酒，花瓣自會飄于酒杯。我在《紅激流》第48期（陜西日報紅衛(wèi)兵總部紅激流編輯部1968年5月6日編?。┛吹?，1968年4月30日康生在接見陜西赴京代表團時的講話中說到交大校園：“交大大得不得了，像個花園，住上三年就修了。”周總理也說：“不要種花，要開荒?！笨瞪〞嫞柗Q黨內(nèi)最有學(xué)問的人，他這樣說話，不知是故意顯示革命范兒，還是他真實的世界觀，若為后者那就太可怕了。櫻花盛開與飄零皆是自然的事情，飄落也不可怕，唯有以美麗為敵很可怕。我伸出手，有個花瓣如約落于掌心。今晚，或?qū)⑴c友人的小酌移于櫻花樹下……

《論語批注》如果給影響最大的中國古籍排隊，《論語》肯定在前十；歷代注釋最多的古籍，《論語》也在前列?！拔母铩敝卸嗔吮驹u《論語》的奇書叫《論語批注》（中華書局1974年11月版）。何奇之有一奇，封面書名設(shè)計，“《論語》”黑字，“批注”紅字，意思是說，黑《論語》，紅“批注”。二奇，書的作者，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一九七0年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工農(nóng)兵學(xué)員”是1970年代的風(fēng)景，前無古人，后無來人。三奇，此書為“內(nèi)部發(fā)行”，讀者分內(nèi)部外部，同樣的書有人可以看有人不可以看，不奇嗎？四奇，《論語》原文、注釋、譯文，中規(guī)中距，有學(xué)術(shù)水準(zhǔn)，而譯文之后的“批判”，滿紙荒唐言。且看例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是要他們拉攏自遠方的反革命黨羽，擴大反革命隊伍?！薄俺劦老λ揽梢樱淠康氖翘栒倬S護奴隸主制的那些反動家伙應(yīng)該為他們那個復(fù)辟之道殺身成仁的反革命精神。”總之，《論語》總的每一句話都“暗藏陰謀”。古人云：三十年前之莊言讜論，皆三十年后之夢囈之談。此書如今讀來，比《笑林廣記》還好玩。中華書局若能再版肯定熱銷，北京大學(xué)若能以此本開課定能火爆。

《空谷幽蘭》這本書在中國已出版多年，有人送我一本，我一直沒看。直到我來西安，才有興趣閱讀。寫的是美國人比爾·波特在西安南邊的山中尋找隱士的故事。我欣賞此書的是，它以外國人的視角提醒中國人：自古以來有一群人，隱士，以另一種姿態(tài)活著。這種姿態(tài)就是，以最小的欲望最低的消耗活在自己最大的世界里。而現(xiàn)實中的我們常常追求的是自己占有的最大化。看隱士，我們的生活理念、生活方式值得反省。

賈平凹寫書，劉高興簽名 在商洛棣花鎮(zhèn)賈平凹舊居，朋友讓我買本書留念，我說家有。轉(zhuǎn)眼，見西墻上石灰寫著“高興家”，畫個箭頭?！陡吲d》是賈平凹2007年以同村同學(xué)劉高興為原型寫的一部長篇小說。順著石灰箭頭走到高興家。劉高興正在揮毫，一幅字500元，沒見人買。我買本《高興》，讓高興簽名。劉高興簽了名，說50元。大家問定價不是29元嗎？高興說我得掙錢嘛。書桌上還有個紙條上寫著“與劉高興合影十元”。祝福高興。

《金泥玉屑叢考》一匹馬在春秋時值多少錢？一條魚在唐朝賣多少錢？一竿竹在宋朝值幾個錢？看《金泥玉屑叢考》（中華書局1998年8月1版1?。┛芍Ｍ踔贍蔚倪@本書是寫歷代物價的，資料來源于經(jīng)史子集。他將相關(guān)史料從故紙堆中一字一句摳出來，重組為一部專著。讀起來，像走在中國歷史的街道里，耳朵里響著叫賣聲。作者下的是慢功夫細功夫笨功夫，端的是見真功夫。現(xiàn)在這么用心地干活碼字的人不多了。

《紅樓夢研究》 （棠棣出版社1952年9月初版）封面上蓋著兩枚印章：“北京市宣武區(qū)圖書館藏書”“資”。圖書館將此書定性為“資”即資產(chǎn)階級即“黑書”。哈！書也姓社姓資。這背后有一段幽深的歷史：俞平伯的這本書出版后，兩個小人物李希凡、藍翎寫文章批判此書作者，受到毛澤東支持，說是“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quán)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從而引起了一場大批判運動。這樣，《紅樓夢研究》就成了“資”的。封面上的“資”宛然人臉上的刺字。它被圖書館清除，流落地攤，遇見了我。“遇見”，我喜歡這個樣子。

蔣介石棺材里的書 1975年，中國大陸與臺灣還處于敵對和準(zhǔn)戰(zhàn)時狀態(tài)。4月6日蔣介石去世，大陸報道的題目是《國民黨反動派的頭子、中國人民的公敵蔣介石死了》。一年多后毛澤東逝世，臺灣那邊的標(biāo)題更狠：《……毛匪澤東斃命北平》。極端情緒，語言鞭尸。幾十年后，政治云煙散去，可見都是意氣用事。這且按下不表。據(jù)說在蔣介石的棺材里，宋美齡放入了四本書：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圣經(jīng)》《荒漠甘泉》和一本唐詩。這像文明古國后代干的事。

《李澤厚對話集·浮生論學(xué)》 《李澤厚對話集·浮生論學(xué)》，是哲學(xué)家李澤厚與比自己小32歲的小老鄉(xiāng)的對話，話題涉及李一生的治學(xué)實踐。小的沒大沒小，老的聰明素樸。一如老妖，一是頑童；一個設(shè)計，一個拆招，這樣的對話就好玩了。書載：某天李澤厚向大一輪的宮達非求取長壽秘訣，有人插話說：“不近女色?！迸e座尷尬。李老笑著反問：“接近的近還是禁止的禁？”宮老也不含糊：“有時是接近的近。有時是禁止的禁?！睗M座盡歡。

麥子生日 十幾年前我的散文《閱讀麥子》，發(fā)表在《青年文學(xué)》2000年第7期。其中寫道：“農(nóng)歷三月十一日為麥子生日。大家別忘了。”此文收入散文集《嚼雪錄》（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好多朋友問，麥子生日出自何處？我一時無語。當(dāng)時是在一本老書上看到的，因為一時疏懶，沒有記錄出處，許多年來再也找不到那本書了。

《毛主席詩詞十九首》 1958年9月，文物出版社出版。今人的詩集由文物出版社出版，有些怪兮兮的。毛對這個版本喜歡，他在這個刊本甚寬的天頭上，難得地寫下一組對自己詩詞的注釋。1959年3月11日，胡適讀到文物社出版的《毛主席詩詞十九首》，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寫道：“看見大陸上所謂‘文物出版社刻印的毛澤東《詩詞十九首》，共九頁。真有點肉麻！”那時大陸批胡適，胡適一肚子不高興。當(dāng)然胡適不知道毛澤東在1957年2月就批評說：“我們開始批判胡適時很好，但后來就有點片面性了，把胡適的一切全部抹殺了，以后要寫一兩篇文章補救一下?！闭闻耍嵉箟粝?。

《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文物出版社1963年12月出版。此書中，毛詩詞的所有文字都從宋版書出集字，那字體真是好看。集字工作由著名書法鑒定專家張珩、國家圖書館版本專家趙萬里具體指導(dǎo)，文物社編輯白浪和宋惕冰二人負責(zé)從宋代孤本《攻愧先生文集》中找字。白浪回憶說：“這項工作是非常辛苦的，一開始一天只能找一二十個字，后來一天竟然找不到一個字。最后，很多字都是用偏旁拼湊起來的?！奔肿鰰嘁姡志幱∫徊繒币?！這本書在毛七十大壽那天趕印出來，作為獻禮書。出版社特意為毛澤東制作了10本朱砂特裝本，供毛澤東收藏或贈送國際友人。這個朱砂版本采用珂羅版印刷，特制云紋宣紙制作，造就了新中國印刷史上的一個曠世精品。我在潘家園一書販處見過，因為分不清真假，沒敢購買。

造反派批判高履芳 編印《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受到造反派批判?！秳⑧嚭谒玖畈科茐暮蛪褐泼飨鞒霭娴奶咸熳镄小罚?967年10月《風(fēng)雷》雜志增刊）批判說：“文物出版社走資派高履芳借口對毛主席著作要莊重、要嚴(yán)肅，印刷要精美，不顧廣大群眾的迫切需要大搞復(fù)古主義。從八百年前的宋版書中集字，《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一共三干零三十一字，集字時間花了兩年多，還用了許多字典上查不到的怪字。集字拼版照相時，毛主席親自在照片上加了標(biāo)點，但高履芳仍照自己設(shè)計不加標(biāo)點出版。”這個批判透露出不為人知的珍貴史料?！秳⑧嚭谒玖畈科茐暮蛪褐泼飨鞒霭娴奶咸熳镄小芬粫婕霸S多毛澤東著作出版史料，多有細節(jié)，可讀性極強。

《古詩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是帝堯時期的《擊壤歌》，被稱為中國第一首詩歌?！豆旁娫础肥珍浀牡谝皇自娂创?。我是先看周濤的長篇散文《讀古詩源記》（67則），然后買來《古詩源》讀。翻開詩頁，詩句古拙，仿佛回到淳樸古代，心中有一種很原始的幸福感。從此，《古詩源》成為我的案頭書。我存有好幾種版本《古詩源》，比較喜歡的是廣東人民出版社1973年出版的線裝。誰想到那個時代還印有這么漂亮的書?，F(xiàn)在這個版本就罕見了。周濤先生說得好：線裝本才是《古詩源》唯一合體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