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之
碾子本來是放置在專門為它建造的房子里的,因之就有了碾房的稱謂。無論還有沒有房子,只要有碾子在,人們還是叫它碾房。到我認識碾子的時候,房子只剩下三面的殘墻??吹贸鰜?,原來的墻體全部用土夯起。是歲月的風雨將它剝蝕成一道道豁口,像老者還沒有掉光的一排牙齒,上面長滿了茂密的貓尾巴草。
一盤碾子在這凋敗的場景里赫然閃現(xiàn),在陽光下顯得光滑明亮。
這是離我的住處最近的碾子,就在與姥爺家相鄰的院子的西側(cè),在全村確屬碾子之王。它不僅體積大,而且石材好,是選用醫(yī)巫閭山的花崗巖鑿制的,已經(jīng)用了上百年之久。
根據(jù)人們對一個出自久遠的星宿的信仰,碾子和磨都被稱作“白虎”,按照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四象方位,碾子要置放在房子的西方,水井是青龍,打井要打在房子的東方位。實際上,他們對風水的講究也并不嚴格,我看到的水井,不一定都符合風水的位置。為了澆園便利,有的井就打在院子的正南。但碾房不同,它們幾乎都被選址在房子或院子的西側(cè),似乎對白虎絲毫不敢冒犯。
據(jù)老人們的老人說,李成梁在做遼東總兵鎮(zhèn)守遼東時,這里作為囤積糧草的城堡,就有了兩盤碾子,置放在城堡正西,完全依照了風水。那碾子大得出奇,要用兩匹牲口拉動才能讓碾磙轉(zhuǎn)動起來。一日,清兵逼近,準備攻城,明軍聞訊后要載糧出逃。出城之前,駐扎在此的首領下令,用火藥把兩盤碾子炸碎。當碾子被炸響時。發(fā)出的卻不是炸藥爆炸的聲響,而是長長的憤怒的虎嘯。
傳說那嘯聲一直穿過醫(yī)巫閭山,傳到西麓很遠的地方,而隨即升起的兩團白色的煙霧,分別飄落在城堡的南門和北門。這時明軍才大夢初醒,知道是兩盤碾子化作了兩只白虎,便個個驚恐萬狀,跪地叩首謝罪。但這一切為時已晚,當明軍的車馬正要出城時,南北兩個城門再也無法打開,兩只白虎各自變成了高大的白色巨石,將城門死死地堵住,明軍眼睜睜地被趕來的清軍來了個甕中捉鱉。
也許因為這一個久遠的故事,或是人們早巳形成了對碾子的依賴,壯鎮(zhèn)堡的人對碾子始終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但是,在相當長的歲月里,村里沒有可供百姓自己使用的碾子,人們碾米碾面都要去外村。而且要避開人家用碾子的時間,有時只能等到晚上。姥爺說,有一年,他的父親和母親一起到鄰村碾米,因為延遲了約定的時間,竟惹惱了那個村子的人,不僅把碾盤上的米揚了滿地.而且還踩碎了篩籮。夫妻倆回來后,咽不下這口氣,說什么也要在本村置辦一盤碾子。為此二人省吃儉用,還當了家里的兩張羊皮,錢不夠又動員各戶贊助,才終于有了屬于本村人的第一盤碾子。據(jù)說,安放碾子那天,全村人都趕來了,一陣鑼鼓聲過后,特意讓事先找好的一位小男孩,站在碾盤上澆了一泡童子尿,以示大吉大利。
現(xiàn)在,撒下這泡尿的男孩早已經(jīng)作古了。我想,他也一定推過這盤碾子吧,并食用這盤碾子碾出的米面,由孩子成為孩子的父親,再成為當爺爺?shù)睦先?,最后卻被轉(zhuǎn)動的碾磙甩出了生命的軌道。也不知從哪天起,我從推碾人踩出的碾道上,忽然發(fā)現(xiàn)人的生命的軌跡是圓的,是一個既看不到起點又看不到終點的圓的形態(tài)。記不得到這里碾米碾面的究竟有多少人,也不知到后來有多少人再也不能將碾磙轉(zhuǎn)動,我那時看到的只是躬身前傾的身影,吃力地懷抱碾桿,讓自己和碾磙一同圍繞生命的軸心,在被他們自己的雙腳踩踏的凹陷的圓里,把揮灑在大地上的汗水,再重新?lián)]灑在逼仄而不見首尾的路上。
世上的路有干條萬條,無論崎嶇蜿蜒、險絕陡峭,還是寬闊坦平、筆直順暢,總能有它的盡頭。而周長不過幾米的碾道卻是世上唯一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人們在這條魔幻般的不帶有任何方向的路徑上走過了無數(shù)個春秋。生命就是以這樣不變的腳步,伴隨著陣陣喘息和吱吱呀呀的聲音,在一個恒定的圓里行走著、繁衍著。有時走著走著,一個人的而孔就又換成了另一個人的面孔。
寫到這里,我最先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是宋三姥姥。她是第一個將我的生命托出母體,并用笨拙的剪刀剪斷了我不該再由母體供給營養(yǎng)的那條臍帶。她說自己接生的孩子有二三百個,有的早就進城當了官。
因她的手上常常沾滿血污,讓人以為她的身上帶有陰晦之氣,所以盡管她的技能關乎人命,但并未受到足夠的敬重。當?shù)厝瞬环Q這種無證行醫(yī)的婦女為接生婆,而是叫她老娘婆。老娘婆心很手辣,接生婆換成了老娘婆,就有了敢于下手、不見孩子不罷休的意味。而宋三姥姥平素倒是很溫和,一見到我就露出笑瞇瞇的樣子。其實不僅看到我,她看到所有的孩子都表現(xiàn)出分外的親熱,這或許與她無兒無女有關吧。她的一雙裹腳很特別,村里似乎沒有哪個老太太的裹腳小于她的三寸金蓮。我看她走起路來,膝蓋就像是不會彎曲,一蹭一蹭地,向前移動著她矮小的身子。
她是碾房里的???,就像是她家的米面要現(xiàn)吃現(xiàn)碾。沒過幾天,便會看到她端著簸箕向碾房走來。簸箕里盛著不多的高粱或是玉米,上面放著篩籮和一把小小的笤帚。簸箕放在碾盤上,她總是習慣地坐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從懷里掏出一桿長長的煙袋,從系于煙袋桿兒中間的小口袋里取出煙來,慢慢放進煙袋鍋里,再用大拇指狠狠地壓幾下。她抽完煙不變的動作,是把含在口中滿滿的唾沫,“噗”地噴向幾米以外,然后將煙袋鍋的一端,在屁股下的石頭上敲打幾下。她的老伴兒有心臟病,推碾子從來都是她一個人??此菑埌櫦y層疊的臉以及孱弱的體態(tài),無法想象她能推轉(zhuǎn)沉重的碾磙,但她一抱住那把碾桿,仿佛就會釋放出幾倍于她身體的力量。除了開始啟動時稍顯吃力外,接下來很快便會現(xiàn)出均勻的吱吱呀呀的旋律。
我和伙伴們曾幫她推過碾子,但立刻就被她給制止了。她說我們身子骨沒長成,推碾子會傷身子。一次,看她在碾米前坐在石頭上抽煙,知道她馬上就要開始碾米了,我和胖舅急忙推起碾磙空轉(zhuǎn)起來,她像觸電似的站起身,邊喊邊打出攔截的手勢:“空碾子不能推!不能推!”待我們停下來,她又煞有介事地說,小孩推空碾子,以后耳朵會聾的。我不知道她的話出自何處,但從這以后,我卻再也不敢推空碾子了。
就在那個雪后的清晨,宋三姥姥剛剛碾完從集市買回的幾斤麥子,起身端著簸箕往家走,就在距碾房不遠的路口,她的小小的裹腳踉蹌了幾下,最終沒能支撐住她瘦弱的身體,覆在地上的面粉還留有她吐出的一口鮮血。聽人們說,她死后的雙手被戴上了紅手套,并說如果不這樣.到了陰間她的手就會被砍掉。后來知道,那里的人對死后的老娘婆都有這樣的喪俗。
她跌倒在臘月的門襤。而人們的腳步一邁進臘月,依舊是忙碌不變的節(jié)奏。
碾子的轉(zhuǎn)動聲變得越來越密集,等到臨近小年,從早到晚更是不得停息。我記得,那時全村已經(jīng)有了六個碾房。當年能置辦碾子的都是村里相對富裕的人家。碾子一旦安放好,使用權將屬于所有的村民。也許是形成了習慣,來姥爺家西院碾米碾面的人一直并不見少,人一多有時就要等候好長時間。殺豬、淘米、做豆腐,是東北農(nóng)村準備過大年的三件大事。所謂年貨,主要是看這三樣東西。殺豬不是家家都有,但其余兩項幾乎戶戶不少。壯鎮(zhèn)堡人淘米大都是粘高粱米。當?shù)匾卜N糜子,碾出的米叫大黃米,但種植面積很小,每口人一年只能分得兩三斤,算是很金貴的了。粘高粱米面顏色有些暗紅,味道雖不及大黃米面,但要遠遠超過粘谷子碾出的小米面。那些來來往往碾面的人,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家淘多少米、什么米,知道多少米,就能估出做多少個粘豆包了。這里的人做粘豆包個大餡多,一般一個要用一兩面。有的家庭人口多,要用四十斤粘米做豆包,四百個左右粘豆包能裝滿一口不小的缸。
而此時,人們并沒有忘記碾子曾經(jīng)碾軋過的“食物”。在三年困難時期,碾子經(jīng)常碾軋脫粒后的玉米棒芯。這是一種不是糧食的糧食。那東西沒有任何營養(yǎng),只可作為燒火的燃料,碾軋后篩濾出的粉狀物被人們稱為“淀粉”。另外,還有薯類作物的葉、莖、根也是淀粉的原料。碾子上生產(chǎn)的這些代食品,填充了全村人轆轆的饑腸。后來碾盤上的東西開始日漸豐富,除了高粱、玉米、谷子和早稻,還有了花生、大豆等各種油料作物。
寒冷的天氣,碾盤沾上濕氣便會結(jié)出一層薄冰。在碾面之前,要先將米淘好,去除包括沙子在內(nèi)的雜質(zhì)。由于一時不能將米晾干,如果碾盤不用火加熱,那米帶著濕氣攤在碾盤上便會結(jié)冰,使碾磙失去摩擦力。所以,讓碾盤在冰冷中變得溫暖,是臘月里碾米之前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
碾盤牢牢地架在幾塊石頭之上,中間空出的部分就像是專門為燒柴留的?;鹪谙旅嫔饋?,一團團青煙在院子里飄蕩,望過去就像是一個露天大伙房才有的場景。有時,孩子們趁大人不備,抽出一根正燃的秸稈或是干枝,邊跑邊點燃幾枚小小的爆竹,啪啪的不大的聲響為推碾人送上了幾分喜慶。青煙消散之后,碾磙轉(zhuǎn)動的聲音才開始響起。
與平日不同,臘月里來碾房的,要碾的米數(shù)量多,每家至少要出兩個人,一人在前推,一人在后用笤帚掃,免得米面被軋出碾磙轉(zhuǎn)動的邊界。有人在碾桿上綁上繩套,套在肩上向前拉動碾磙。他們在寒冷中呼出的白色哈氣,在頭頂上隨即消失又隨即復現(xiàn),而一次次地篩面、碾軋,碾軋后再篩面再碾軋,像是唯恐生命一絲半粒的給養(yǎng)在自己的手上溜走。而在離開碾房的一刻,他們有時會禁不住地喊一聲:“卸套嘍——”
其實,卸套的對象指的是牲口,是主人為服役中的牲口的一次松綁。那時,沒有自家飼養(yǎng)牲口的,牲口是生產(chǎn)隊的主要資產(chǎn)。按常理,生產(chǎn)隊應該派驢派馬,為鄉(xiāng)親們過好年出一把力,但越到年底牲口越忙,只好誰家用碾子由誰家出人。人們以牲口自嘲,無疑是說自己充當了牲口的角色。卸套的牲口和卸套的人,接下來便是同一個渴望,那就是要用食物填飽肚子。填飽肚子的牲口被主人重新套上行頭,繼續(xù)服它的苦役,它們似乎知道,下一次卸套后一定會有人將食物送到嘴邊。而人呢,常常是吃過飽飯,依然要為下一頓飽飯而心懷憂慮,并深知獲取它的艱難。想想看吧,從種子埋進泥土到結(jié)出籽粒,再進入到人的口中.期間即使有陽光與雨露的青睞,還需要人的多少勞作和汗水?碾盤與嘴巴之間,雖然只隔了一個灶臺的距離,卻仍需付出足夠的氣力,才能使碾軋的糧食最終成為餐桌上的食物。
那年臘月,生產(chǎn)隊長把一頭大青驢牽到碾房,讓它充當了人們過年關時的援兵,這讓碾米面的人們都興奮起來。大青驢被套上夾板的一刻,身子不停地扭動,頭猛地向天昂起,四蹄胡亂地前后蹬踏,完全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也許因為它吃了人喂養(yǎng)的飼草,不得不遵循人的意志,后來才逐漸安穩(wěn)下來。但在起步前,當它的屁股受到一根棍子的抽打時,它突然又起了背逆之心,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接下來的棍子連續(xù)落在它的屁股上,它竟然現(xiàn)出掙脫狀,憤怒地將后蹄高高躍起。趕驢的人馬上意識到什么,急忙解下自己的圍裙,疊好后蒙住了大青驢的眼睛。然后那驢仿佛受到神的旨意,乖順地邁出堅定的腳步。
事隔多年,我又想起這一幕,卻始終不解驢的犟脾氣因何而生。它是那么置棍棒抽打于不懼,越遭受疼痛越是堅韌不屈,以至要對施暴的行為奮起反抗。而一塊小小的遮眼布,又怎么會使它變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為主人效力?其實,只要人的意志最終戰(zhàn)勝了驢的忤逆,沒有哪個好事者非要對此做出無意義的探究。但我卻從中看到了人性與驢性的某種聯(lián)系,看到那驢性中現(xiàn)出的與人性相似的懦弱。它眼睜睜面對一條沒有終點的路,一定會有人一樣的仿徨與不安,一樣的恐懼和畏縮,所以它要抗拒,抗拒一個不可預知的行程。當它的眼前一片漆黑,也許覺得目的地就在不遠的地方,于是眼前的黑暗變成了腳下的光明。人在黑暗中行走要將火把點亮,而黑暗倒像是為驢亮起的火把。我終于明白,人和驢哪個更能面對、利用和戰(zhàn)勝黑暗了。
那時,我并沒有,也不可能留意碾磙轉(zhuǎn)動的方向。大約是在當了知青后的某一天,才看到那里的碾磙同樣是逆時針轉(zhuǎn)動著,后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碾和磨轉(zhuǎn)動的方向全都如此,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逆時針方向為左,有人說向左就是向里,向左轉(zhuǎn)便是向里進財。這顯然是出于民俗的釋義。從生理的角度看,人的心臟在左側(cè),重心應該在左腳.往左轉(zhuǎn)會減少離心力。驢的心臟部位偏左,當然也就隨了人的習慣。但我還是覺得,這里蘊藏著祖先一個遙遠的初衷。人們在光陰流轉(zhuǎn)中傳遞著生命,緣于對生命的珍惜,幾乎無人不祈愿留住光陰的腳步,甚至懷有讓光陰倒轉(zhuǎn)以使生命永不消逝的幻想。所以一個并不被關注的方向性問題,定然包含有人的欲望的表達,并同時被賦予了某種與生命和生活相關的象征意義。
無論碾房里的人怎樣細心撿搜,總會給麻雀們留下一頓殘羹甚至豐盛的佳肴。人一走,麻雀們便忽地從墻頭上、柴垛上、院里院外的大樹小樹上飛過來,然后密匝匝地聚在碾盤、碾磙、碾框以及碾道的圓里,遠看就是一片鉛灰色的斑點在急促地閃動。其實,它們早就在原地窺視了.同時期待著碾房里的人為它們留下盡可能多的食物并盡快離開。不知這個期待經(jīng)歷了多久,最后它們終于以極大的耐心,等來了黃昏里的一場盛宴,以至一直啄食到一片暮色里仍不忍飛去。有時狗和貓搶先占據(jù)了有利位置,用舌頭在碾盤上下慢悠悠地搜索。麻雀們卻成了看客,偶爾湊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偷啄幾口。當貓、狗的腳步稍作移動,它們便倏地飛出很遠。
令貓和狗們失望的是我們這些孩子??吹接腥嗽谀胱由夏胲埑词斓幕ㄉ椭ヂ椋窍銍妵姷奈兜雷阋宰屓肆鞒隹谒?。等推碾人一走,我們便急著跑過去,像貓和狗一樣把臉緊緊貼在碾盤上,伸出舌頭去舔殘留在凹溝里的香渣渣。這時,誰也不會顧及貓、狗和鳥兒的心情了。
碾子上也有奇妙的景象。每次雨打碾盤,會濺起潔白的水霧,水霧隨著雨珠的疏密緩急,時高時低、忽濃忽淡地蒸騰與漫漶,仿佛那碾子也在水霧中躍動。當雪后放晴,碾房的地方總會有厚厚的積雪,覆在碾盤上的雪潔白而均勻,太陽的光線照耀在上面,照出了一個溫潤燦亮的玉盤。
直到有一天,村里響起了糧谷加工廠的轟鳴聲,這聲音使碾房驟然變得空寂,落寞了。
再也看不到麻雀們在碾盤上下飛來飛去,只有坐在碾盤上的人,在夏天的傍晚或夜色里講述著關于碾房的故事。
當姥姥和一些人跪下的瞬間,我才看清煙霧里端坐的人竟是一尊歪著脖子的石像。
那個春寒料峭的上午,記不清是怎么從山下爬上這個懸崖的,只知道身旁有姥姥和村里的鄉(xiāng)親。來之前的頭一天,姥姥說農(nóng)歷二月十九是老母的生日,她要到青巖寺給老母過生日。往年是否也這樣,我不記得了。她用家里積攢的白面,蒸了幾個大小完全相等的饅頭,饅頭的頂部涂上了圓圓的紅點兒,還從柜子里取出一些干果,一起放進籃子里。我以為老母是一位高壽的老人,和姥姥有著某種親屬關系。當我來到山頂,揩去滿臉的汗水,最先看到的是一個洞穴和洞穴里飄出的煙霧。
黑灰色的人群在洞口內(nèi)外顯得極為安靜。人們按照到達的先后順序走進洞里。洞里一次可容納不足二十人,大都是先奉上供品,然后敬香叩頭。透過密匝匝的人群的縫隙,朦朧中見到一個人在籠罩的煙霧里端坐,遠遠高出進香人的頭頂。她的頭向右歪斜著,縈繞的煙霧遮掩了她確切的表情。我想這一定是過生目的老母了。她的身下已堆積好多食物,其中最多的還是饅頭。在洞口可以清楚地看見,每個人提來的饅頭,都印有和姥姥的饅頭一樣的紅點點。饅頭的顏色卻不盡相同,表明用的是不同的面粉。
這些供品渲染出濃重的生日氣氛,只是人們的表情卻與平時的生日祝福截然不同。他們滿臉的嚴肅,動作遲慢而恭謹,幾乎聽不到有人說話,似乎都有著滿腹的心事。每個人都雙手合十,但沒有和尚為他們專門誦經(jīng),只是自己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動。他們彼此之間肯定不知道各自的心事,當然也就不會知道各自許下的都是些什么愿。但我知道姥姥的心思——
“求老母給你個好前程!”來之前,姥姥很認真地對我說。
仰視老母的“面像”,質(zhì)樸得如當?shù)氐睦蠇灐V皇撬陌l(fā)髻有些特別,不偏不倚盤在頭頂正中的位置。她的身上已披掛了幾件袍子,有紅色和黃色的兩種。每件袍子的領口都有一條布帶,松弛地系在她的頸下。當我準確地看出她是一尊不動的石像,然后看著眼前的人們?yōu)橹橘朐诘?、連連叩頭,我恍惚記得自己是站在一旁笑了。
可能就是這笑的原因,一聲突然的脆響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尋聲抬眼望去,一位個子不高的胖和尚正站在木案后邊,拿著一個小小的木槌,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那目光驟然閃亮如電,然后便倏地暗了下去。
我想起來,在壯鎮(zhèn)堡關帝廟東邊的僧舍,和尚們也有這種木槌,早晚敲打木頭做成的中間鏤空的東西,傳出來的聲音持續(xù)而勻和。后來知道那東西叫作木魚。木魚有很大的眼睛,據(jù)說魚的眼睛總是睜著,用木魚做法器的寓意,就是用永不閉上的眼睛,給修行的人以恒久的警醒。那個胖和尚的案子上也一定置放了木魚,但他只敲了一下,又像是用了很大的氣力,所以發(fā)出的聲音明顯帶著憤憤的情緒。我馬上意識到是自己做了錯事,當姥姥一起身便立刻躲在了她的身后。
我始終不懂觀世音菩薩怎么還會幻化出這樣一個形象——一個老嫗,又歪著脖子。其實,醫(yī)巫閭山一帶的人們,幾乎無人不知老母歪脖的傳說。這傳說都依照了一則古老的逸聞:“南海落潮,現(xiàn)一青石佛像,請至青巖山云中古洞。眾工人移石像及門不能人,有戲之者曰:老佛若一歪脖則可入矣。言訖,佛像之頸即歪。眾皆駭,從容移入。吃驚老佛顯圣,皆肅然起敬而出,忘請老佛正脖,故至今尚歪?!?/p>
然而,人們始終關注的,既不是老母石像的脖子為什么是歪的,也不是唐渤海國一位叫貞素的僧人,當初怎么建起名為千秋萬古寺這座寺廟,而是歪脖老母如何靈驗,如何大顯其圣的種種傳說。這些傳說通過眾人之口,猶如一塊粗糲的璞石被無數(shù)次雕琢并打磨,日益變得光滑圓潤而令人心儀。還像夜空上突然閃耀的一簇星光,讓那些寢不安席、憂慮命運的人,找到了心馳神往的方向和寄托。
一個秋霜覆地的早晨,一前一后兩個人吆喝著一輛毛驢車,向村外匆匆駛?cè)?。車里躺著奄奄一息的老人,身上蓋著藍色的家織布面的被子。按照通常的判斷和想象,這匆匆趕路的驢車一定是載著病人去尋醫(yī)就診的,但就在它接近公社衛(wèi)生院路北的那一刻,卻突然向右來了個急轉(zhuǎn),然后徑直向青巖寺方向奔去……
姥姥告訴我,那個因老母的佑護而起死回生的人,就是她的大姐,按輩分,我得稱她為大姨姥。大姨姥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她的剪紙在村里很有些名氣。幾個月前我還去過她家,當時她從一個用布包裹著的一捆紙里,翻揀出一張紅紙,并將其迅速地折疊好,用一把看似很笨重的剪子,轉(zhuǎn)眼間剪出四個手拉手的小人兒。她讓我把拉手人兒拿回去放在枕頭底下,說這樣可以驅(qū)災辟邪。此刻,我的心緒有點慌亂,腦子里嗡嗡作響。我又開始悔恨自己那天貿(mào)然的一笑,悔恨沒和姥姥一起跪在老母的身下。
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和尚敲出的木魚聲,還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諘缛缋椎穆曇?,一響再響,而每當我醒來的時候,浮現(xiàn)于眼前的恰好又是和尚憤怒的眼神。后來,我發(fā)覺那和尚的目光里,蘊藏的不只是憎惡,似乎還有嘲弄與輕蔑。終于,在雪后一個夜里,我又一次在驚悸中醒來,并且號啕大哭。早晨起來之后,我開始高燒不退。
正午時分,姥姥突然表情神秘地來到我身邊,扶起已經(jīng)毫無氣力的我,并讓我面西而坐。我聽憑姥姥的擺布,卻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姥姥迅速去了外屋,隨之傳來“哐”的一聲響。這聲音雖然遠沒有和尚的木魚聲清脆,但卻透出讓人心安的祥和。緊接著就是姥姥那熟悉、親切的聲音,像是在唱歌:“嚇不著啊嚇不著———掃地風,掃地神,先掃灰土后收魂——”
“哐—哐——哐——”最后的三聲敲擊過后,姥姥回到屋里,同時將一個木制的飯勺貼在我的嘴邊,讓我把里面不多的水喝下。此后,和尚的木魚聲于夢里再未響起,他的眼神也徹底暗了下去。而歪脖老母的目光卻似乎明亮起來,甚至幾次在夢里向我俯瞰,但我從未因此受到過驚嚇。也許從那時起,我開始覺得她確有靈驗。其后,村里接連不斷的一些傳言也進一步證實了我的感覺。當人們再講述老母顯圣的事例時,我便總是恭敬地站在一邊,即使有人因某個情節(jié)而歡笑起來,我的面部表情也絲毫不敢放松,唯恐再生冒犯而讓老母怪罪。
西天的云彩染紅了醫(yī)巫閶山的峰頂。我望著夕陽墜落的西方,想起了那尊在峰頂云霧里端坐的石像。隨著最后的隱沒,夕陽收攏了所有的余暉,很像是那神祗收走了人們寄托于她的所有心愿,等著在星光下對其進行逐一的核對、打理。不知是我的幻覺讓那些星星飛臨到老母的身邊,還是老母有約使大小的星辰在某個時刻匯聚在她的周圍,我?guī)状卧陟o謐的夜里向老母的方向遙望,總會發(fā)現(xiàn)在月朗星疏的夜空,有好多星星在那洞穴的上方熠熠閃動。而當太陽剛剛升起,石像所依的那面潔白的巖壁一如晚霞浸染,現(xiàn)出溫暖的火紅,而后明亮的光線再從石壁上反射過來,巖壁開始閃耀起一片燦燦的金黃。時常有濃厚的云霧在那個巖壁間籠罩,即使有山風吹過,那云霧似乎依然在洞穴的地方浮動,且有又大又圓的光亮在霧靄里若隱若現(xiàn)。
而就在此時,我的心里卻突然生出疑惑——
村里有個女孩叫蘭子。蘭子到了十一歲,還沒有個弟弟。她幾次對我說,媽媽要給她生個小弟弟。我懷疑她是在說謊,因為她不止一次這樣說,差不多已經(jīng)說了兩三年,但我卻一直沒有見到她弟弟的影子。為了讓這個影子變成活生生的人,蘭子的父母一年要幾次上山拜祭老母。然而有求必應的老母,這回卻仿佛真的懷了一副鐵石心腸,端坐在云端里無動于衷。
我終于忍不住問姥姥:“老母能顯圣,為啥不給蘭子一個弟弟呢?”姥姥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瞪大眼睛。我頭一次看到姥姥這樣惶恐的眼神。她附身湊近我的耳朵:“不許瞎說!”這聲音細弱得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卻又如一聲斷喝沖擊耳鼓。我不敢再追問下去。
一天,我和幾個伙伴在蘭子家的院子里玩“撞拐子”的游戲,趁人不注意時,我又悄悄地問蘭子:“老母咋還不給你送個弟弟來?”當蘭子怔怔地還未開口,即刻傳來“不許瞎說”的聲音。這聲音如怒吼一般。我沒有注意到她的母親就在我的身后。她用粗大的手指一連點了幾下我的頭,重重的感覺猶如遭到一根木棍的擊打。
第二年秋天的一個傍晚,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從蘭子家傳出。蘭子終于有了弟弟,取乳名“留住”。就在留住滿月的那個早晨,蘭子的爸爸喜滋滋地走出家門,奔向青巖寺向老母還愿。
三年之后,突然聽姥姥說:“留住的爸爸正壓在北鎮(zhèn)大塔底下。”這消息讓我一時驚恐極了。那時,我對雷峰塔壓著白娘子還一無所知,只是時常聽姥姥說,哪人犯了法就壓在北鎮(zhèn)大塔下。大塔實際上是兩座塔,傳說與遼陽白塔是三只飛來的鳳凰,當初落在北鎮(zhèn)變?yōu)槿鶎毸?,而留下的雙塔則是因為貪戀醫(yī)巫閶山的美景。我那時并不知道塔前建有一座看守所,以為真的是有人被塔壓著。偶爾我爬上房頂,向縣城里東西對峙的雙塔眺望,覺得那里充滿了恐怖。
可是,蘭子爸爸是怎么出的事呢?很快就有村民一遍遍勾勒描述出來。原來,他去供銷社商店給留住買糖果,因營業(yè)員誣他偷了兩塊糖,便和對方發(fā)生口角。蘭子的爸爸脾氣暴烈,哪里受得了這份冤枉?于是揮拳一擊,將營業(yè)員的一只眼睛給打瞎了。姥姥告訴我,事后蘭子的母親突然癱瘓了,留住送給了城里的一門親戚。那個晚上,我一直在流淚,流著流著又想到煙霧繚繞的那尊石像。
石像被突如其來的憤怒摧毀了。那年我十二歲。
那是對人的崇拜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的時刻,醫(yī)巫閭山大大小小的佛道仙神驟然間沉寂。數(shù)不清的香爐在轟然而起的煙霧中四處滾落,僧侶道人似乎在某個昏暗的黎明,不約而同地于峰巔壑谷間消失了腳步匆匆的身影。而歪脖老母則在一個暮色蒼茫的傍晚,于那座香煙浮蕩的洞穴里瞬間消失。
關于老母的消息一夜間家喻戶曉。姥姥是在村東河邊的老槐樹下聽到的。那天晚上,一位來自青巖寺山下的婦女到壯鎮(zhèn)堡串親,飯后在老槐樹下說,歪脖老母被人推到山谷里了。姥姥說她的描述大概是這樣:醫(yī)巫閭山西麓過來四個紅衛(wèi)兵,先將一面紅旗插在了老母洞口,然后揮舞拳頭呼喊口號,再后來就是把那尊老母石像推倒在地,推到十幾米外的懸崖邊上,接著又是一陣高聲的叫喊,隨后則是轟隆隆的聲響,峭壁上騰起一片煙塵。
心中的一尊神祗就這樣灰飛煙滅,寄托其身的精魂與情愫、祈愿和期冀也隨之而去了。人們仿佛成了一群無法歸巢的鳥兒,在空中沮喪地盤旋,再也找不到昨夜夢境生成的地方。但人們不像鳥兒那樣敢于用哀鳴表達心情,在眾人面前只是彼此露出驚愕的神色,然后發(fā)出幾聲嘆息。當他們回到自己的家中,便會不停地詛咒使老母慘遭厄運的黑手。記得姥姥幾次念叨:“山西邊兒那幾個人非遭報應不可!”說完之后,她總要點燃三支香,推開門,走到院子里,面向醫(yī)巫閭山青巖寺的方向,把香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后緩緩地鞠三躬,口中不住地念誦著什么。她沒有像在老母石像下那樣跪下身子,但她的眼里卻有淚光閃動,躬禮之間似乎又停頓了很久,好像是要把她說的所有的話,必須要裝進這段時辰之中。
姥姥復雜的表情告訴我,這簡括的遙拜里充滿了虔誠、痛惜和憤懣。后來我想,她說出的那些不被我聽清的話里,一定有一句讖語夾在其中。因為在之后不久,真就有了傳言,說把老母推至山下的四個人全部遭遇橫禍,兩人已經(jīng)死去,兩人癱瘓不起。但醫(yī)巫閭山西麓的人,卻一直認為這是東麓的人憑空捏造出來的,他們對歪脖老母懷有同樣的敬畏和虔誠之心,絕不相信有人敢犯下那么大的罪惡。無論這樣爭執(zhí)的結(jié)果如何,歪脖老母畢竟已經(jīng)骨化形銷了。
“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長著草。”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誰的詩句了,但一直感覺醫(yī)巫閭山之東的人們,心里有一種與草相似的東西,不論歲月的風霜如何吹打,依然會頑強地在緘默中生長著、蔓延著。歪脖老母的塑像,雖然已碎裂成一塊塊青石,散落于野草叢中,但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每一塊碎石依然是一尊莊嚴的老母,同樣蘊蓄著超人的神力與靈效。
就像無枝可依的鳥群終于找到了棲身的巢穴,香火開始悄悄地在碎石旁重新點燃,很快在野草叢中升騰起一縷縷煙霧。那煙霧飄散到空中,像是發(fā)出一種無聲的召喚,從方圓幾十里、幾百里趕來的人們,劈開一路的荊棘,來到老母的“殉難地”,擺上供果,焚香叩拜。在農(nóng)歷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觀音菩薩的圣誕日、成道目和出家日里,早晨的香煙如濃密的云翳籠罩了整個山谷。
亳不例外,姥姥和壯鎮(zhèn)堡的許多人,每逢這三個特別的日子,都和老母在洞穴時一樣,帶著大體相同的供果和各自不同的心事,早早地出發(fā)了。他們每人在藏匿于草叢里的碎石前,各自點燃一炷香火,許下了朝思暮想的心愿。每一次,往返的路途整整四十華里。他們仿佛剛剛從春天的原野里歸來,雖然拖著疲憊的身軀,但滿身的煙塵掩不住一種釋然的心情。因為他們已將希望的種子播撒出去,剩下的,只是期盼著生根發(fā)芽,為自己結(jié)出籽粒飽滿的糧食。歸來的人們個個面帶微笑,眼神比平日顯得格外地明亮。有時,那目光里又充滿了引入猜度的神秘。
那是草干風起的一天,不知是哪里的香客,將香火蔓延成了一把山火。雖然這火勢被急轉(zhuǎn)的風向所拋擲,但山谷里升起的青煙引起當?shù)卣木X,擔心那信仰的火焰吞噬了醫(yī)巫閭山的林木。護林員開始帶上紅袖標,不分晝夜將香客通過的溝口牢牢把住。轉(zhuǎn)眼又到了老母生目這天,人們依然潮水般涌向那個山谷。盡管事先知道政府有令不準進山燒香,但眼前的一切還是讓人們始料不及:距山谷很遠的地方就有多人把守,在山谷的入口處,紅袖標在密密地閃動。據(jù)說那一天,鎮(zhèn)政府是下了狠心,絕不放一個香客進山,并派專員到現(xiàn)場進行督查。
一方是戒備森嚴的防火人員,一方是義無反顧的虔誠信眾,于是,雙方的博弈便在攔截與逃匿之間展開了。而信眾最終變成了洶涌的洪水,他們不顧荊棘的羈絆與劃傷,不顧被人追拿后要掏罰金,甚至不顧腳踩浮石跌落山下的危險,爬到山上每一處被人忽略的小徑,然后紛紛涌向山谷深處,涌向歪脖老母的每一塊骨肉……
看到這樣的場景,你不該輕易地把他們歸于魂搖魄亂的一群。實際上,他們都有著清晰的理智和思維,只是因身有疾患想要戰(zhàn)勝,陷于窮困想要擺脫,沒有子嗣想要延續(xù),逢上災害想要抗御,遭遇不幸想要化為吉祥,所以才去求助于超人的神祗。其實,他們在老母面前默不作聲的祈禱,往往是靠自身有力或無力的抗爭走到絕路之后,所選取的一種最終方式。
時至今日,這轉(zhuǎn)述而來的記憶,總是讓我想到大海的潮汐。澎湃的狂濤向海岸的每一輪拍打,最終要以無休的泡沫漸漸退去,而退去的海浪依然會重溫舊夢,并又蓄積起新的力量,向彼岸發(fā)出同樣的呼喚和沖擊。姥姥以及和姥姥一道進香的壯鎮(zhèn)堡人,在屢屢的叩首祈愿之中,并沒有讓我看到有一顆吉星突然高照在他們的頭頂,他們的愁苦、無奈甚至沮喪,在輪回的四季里還會混雜在臉上,但在那個如同立下契約的日子,他們的腳步總是亳不拖沓地行走在又一次祈愿的路上。我想,也許正是這種方式,使他們在自己的意緒里,避讓了生活中的兇險與不測,并一次次因此而獲得了福至心靈的快慰和滿足。
那天,草叢中的一簇簇香火,迅速地升起一片煙霧。護林員們早如潰堤的泥沙,全部被信眾和香客擁卷到山谷之中。但他們沒有丟棄職責,也沒有強行阻攔,而是站在香客身邊,看著他們把香燒完,直到香火徹底化為冷卻的灰燼。
就在山里的香火正旺之時,一位要采摘樹葉喂鹿的青年農(nóng)民路過這里,他突然跪在老母石像一塊殘損的頭顱前,隨香客一起燃香叩首。他和那些香客不同的是,許愿中竟然和老母交換條件:“老母啊,你要是把我媽的病治好,我就把你背上山去!”沒人說清楚他母親的病是否真的好了,只知道那次許愿后沒過幾天,他便帶人把老母石像頭部的兩塊和胸部一塊,背到老母曾居住的山洞里,然后拼接在一起。后來,這位叫張玉書的人做了居士,常年守候在老母身邊。
盡管老母洞穴里重新點燃起香火,但老母在人們看來尚屬身首異處,那些本屬一身的青石的碎塊還散落在山谷各處,仍時常有人進山燒香。文化站長韓大軍按鎮(zhèn)領導部署,召集當?shù)孛癖?,開始為老母“還身”。老母石像來自遙遠的地方,選用的石頭在當?shù)夭粫姷?,所以特別的色彩很容易奪人眼目。老母身上碎裂的七十多塊青石,便從山谷里很快運至老母洞口。洞口有人手持一桿抬秤,另有兩人站立左右,將抬杠提起或扛在肩上,稱出每塊青石的重量。在場的人對此感到有些疑惑。鎮(zhèn)上事前議定:每市斤付人民幣三分。運石人不忍讓蠅頭小利玷污了虔誠,紛紛表示謝絕。當有人高喊“這是老母的賞錢”之后,人們像是受到了神靈的撫恤,總共不足五十塊錢迅速被眾人領取一空。
這些大大小小的碎石被一一擺放好,屬于像身的哪個部位便一目了然。請來的一位瓦匠,用不為人知的配方,制成了一種特殊的黏合劑,堅固地將每塊碎石粘合在一起。人們就要為重生的老母歡呼了,韓大軍卻突然發(fā)出一聲嘆息。他發(fā)現(xiàn),石像左腳的大拇指和左手的大拇指不見了,于是便催促人們下山尋找。兩天過去了,聽到的回音卻是遺憾的消息,掩埋在歲月塵埃中的靈幽,就這樣永遠地留給了那座山谷。無奈之下,韓大軍親手用水泥為老母補塑了殘缺的指頭,終于讓老母的手腳得以十全十美。
把人奉為神的年代一過去,被人趕走的神則又重新受到人的關注。歪脖老母又端坐在蓮花座上,周身已經(jīng)涂上了燦燦的金色。后來知道,那些許愿的人接連的還愿,老母的身上已被幾十次涂金,又被十幾次鑲嵌了金箔。在一個假日的早晨,我再次來到這里的時候,莊嚴的境界里依舊響起了木魚聲。那聲音清亮而舒緩,和著裊繞的香煙,在雨后的空山中回響。我忽然想起當年那個矮個子的胖和尚,不知如今他身在何方……
那個早春,青巖寺廟會正式恢復。
越來越多的入從四面八方趕來,汗流浹背地爬上懸崖絕壁,為他們心中的神祗焚香叩拜。姥姥那天也來了,她是搭坐村里的一輛馬車來的。數(shù)以萬計的人沿著逼仄崎嶇的山路爬向峰頂,那人流宛若一條彩色的瀑布,自下而上地倒瀉過來。姥姥已經(jīng)沒有了登山的氣力,就在那個登山起步的第一臺石階下,她照例點燃了三炷香火,仰首老母于高峰陡壁的云端,嘴里依舊念叨著她不斷滋生的心事。隨后,她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個盛滿供品的籃子,轉(zhuǎn)身交給了一位就要登山禮佛的親戚。
她這一個轉(zhuǎn)身的托付,被兩眼模糊的淚光給詮釋得清清楚楚。
殘陽最后的一道光束,總是從醫(yī)巫閭山的峰頂折返過來,穿過城堡西墻上的草木,將古榆樹的周身涂上了一層如血的顏色。
此時的古榆樹才讓我感到表里如一了。
那時候,一看到那棵古榆樹,我就想起從樹里流出的血。我當然沒有見過這棵樹是怎么流血的,但我卻不止一次聽壯鎮(zhèn)堡的人說,古榆樹的樹干一旦被劃破,就像人的皮膚被劃破一樣,會有鮮紅的血慢慢地溢出來。聽久了,便以為那樹真的就是一棵能流血的樹。
古榆樹在城堡東墻的南端,西鄰廟宇和一座僧舍。樹體的兩個枝干粗糲而枯槁,一枝向空中高聳,在高出廟宇正殿的房脊之后向北陡折,伸展到城墻的上方。另一枝彎曲著斜向西側(cè),探進僧舍的院子里,且垂下幾個分枝,將多半個院子遮掩起來。還有一個枝干,確切地說已經(jīng)夠不上一枝了,只剩下不長的一段,上面焦黑的顏色,為它曾遭受過雷擊做出了標記。三個大人試圖拉手摟抱這棵樹,手卻無法牽到一起。老人們說它的樹齡已過了兩百年。從很遠的地方往村里望去,這棵樹為城堡添加了突兀的輪廓。
在我的眼里,古榆樹的生命已經(jīng)危在旦夕。
醫(yī)巫閭山的梨花謝了好久,古榆樹才冒出稀稀落落的綠葉,待見到開出榆錢花時,其他榆樹的榆錢花已掛滿了枝頭。也許那榆錢花是按照樹體的大小開出來的,無論哪棵樹的榆錢花,都不如古榆樹的榆錢花大,站在城墻上擼一把塞進嘴里,有種特殊的清甜的味道。但樹上的榆錢花開得很稀疏,似乎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是棵榆樹。幸好靠近城墻的枝干.榆錢花還略顯稠密,不然很難將它弄到手里。有時和伙伴們從城墻的一端爬上來,剛要站起身擼榆錢花,便有和尚在院子里喊話,急促地催我們下去。所以,那時我很討厭和尚,總以為榆錢花都被他們給擼走了。
我以為這棵樹不定哪個早晨就可能死去,因為粗大的主干下面已經(jīng)現(xiàn)出一個很大的洞。洞呈上下的橢圓形,高度與大人的身高相差不多,里面幾乎見不到樹心,只剩下斑駁褶皺的樹壁,很難想象地下的水分是怎樣輸送上去的。可到了下一個春天它竟然又冒出綠葉,開出一些香郁而肥大的榆錢花。洞里常年擺放一個邊緣殘破的泥盆,算是充當了香爐,盛滿了燃盡的香灰,偶而有香火的幾絲煙影從樹洞里飄出來。不知誰放進的小小的饅頭,覆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洞口上方的枝丫,系著好多或新或舊的紅布條。
這場景自然會讓入想到一種祈禱,一種依托于對大榆樹的崇奉而對生活與命運的某種求告。其實不單是榆樹,只要是樹齡超乎人的想象的樹類,在人的眼里似乎都蘊聚了神靈。尤其是那粗大與聳拔的勢派,讓人仰首凝眸之余,人的氣態(tài)驟然間受到強烈的沖蕩。于是,樹和人之間形成的高峻與低微、宏博與狹小、壽考與命數(shù),將會使人的神魂迅速跌下傲岸的峰巒,進而心生深深的敬畏與虔信,恭謹?shù)刈⒛坑谕滑F(xiàn)眼前的一尊神祗,并亳不猶疑地向其燃香揖手或俯身跪拜。直到現(xiàn)在,我也為這樣的神邸暗自慶幸——它們最終躲過了先人們密集的目光,使青春的筋骨沒有變成他們手上的鍬把或鎬柄。
孩子們不懂這些,是由于對生活與命運的陌生和未知。在古榆樹面前,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孩子,不會感知她有什么靈性,因而就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敬畏,只是盼望它春天里開出榆錢花,哪怕只夠填滿一次饞嘴的耶一點也好。漸漸地,我有點害怕它死去,如果它真的死了,村里就沒有這么好的榆錢花可吃了。在將榆錢塞進嘴里時,那個不吉的預感又復生出來,而第二年春天,榆錢花在它的枝丫上依舊開出來。后來,我才以為它真的不會死了。
其實,吃榆錢花的可不只是孩子們。聽姥姥說,過去全村有大大小小好多棵榆樹,在三年困難時期,榆錢花是最能濟困的好東西。在饑餓的春天,人們最渴盼榆錢花早點開,擼下來摻到不多的面粉里煮成粥。似乎在很短的時間,榆錢花便被人擼得干干凈凈了。古榆樹像是知道人們的心思,那三年榆錢花開得格外茂密,幾根從不見有榆錢花的枝丫,竟也有不多的花開出來。
當時,村里流傳這樣一首歌謠:“小榆樹,花幾撮;大榆樹,花一簸;古榆樹,花百籮?!迸赖焦庞軜渖系哪贻p人開始用手擼,一旦手夠不到了,就用長長的竹竿敲打,讓榆錢花落在地上,供樹下的人紛紛附身拾撿。姥姥在拿回家的榆錢花里,將最大的挑選出一些,剁碎放進面粉里,專門給我烙上兩塊面餅。我吃那餅子很是香甜,竟然對一個饑餓的歲月渾然不覺了。榆錢花當然不夠人吃,況且只是在春天里才有,于是,榆樹皮便成了人們充饑的可食之物。那年月村里的榆樹皮幾乎被剝光了,磨成粉做湯喝,但古榆樹的樹皮就是沒人去剝。原來是大隊長有令,說無論是誰,敢剝古榆樹的皮,發(fā)現(xiàn)了就不允許到大食堂打粥喝。
后來,我在自己的記憶里檢索,才漸漸找到破碎的饑餓的影子。
在沒有炊煙的早晨,古榆樹的方向按時傳來幾聲呼喊:“打——粥——啦——,打——粥——啦——”生產(chǎn)大隊坐落在古榆樹東北角,喊話的人站在大隊的房頂,從姥爺家的方向望去,那人就像吊掛在古榆樹上。若是在冬天,喊話人則變成了古榆樹一個小小的干枝。
我曾多次拽著姥姥的衣襟,匆急地趕往大隊的集體食堂打粥。每次趕去食堂,院子里都有好多人。雖然叫集體食堂,但平日里并不是集體在這里吃飯,而是集體來打飯端回自家去吃,只有過年的時候是集體就餐。食堂里一次可容納四五十八,就餐要按生產(chǎn)小隊進行。姥爺是第二生產(chǎn)隊的社員,就餐就排在第二撥。第一撥進去后,便盼著他們快點出來,那時間令人很是難熬。我?guī)状闻郎洗芭_向里面張望,朝著他們送去催促的目光。我恍惚記得餐桌上的場面:一盆玉米餅子和一盆高粱米粥,另有幾個小盆盛著土豆和白菜之類的蔬菜。餐桌上少有的豐盛,讓人們吃起來顯得急迫而認真。到了平日打粥,大家很有秩序地站成兩排。舀粥用的是兩個大小一樣的鐵勺,無論有多少人排隊,負責舀粥的人每舀一勺,總是先將勺子伸進裝粥大缸的深處,在彌漫的熱氣里畫成一個圈,然后再將粥盛到打粥人五花八門的盆里。有幾次粥剛打回來,古榆樹的方向又傳來喊聲:“回——來——!還——有——一——勺——”有風的時候,那聲音被風撕扯得時斷時續(xù),縹緲而又酸澀。這時姥爺便應聲出門。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饑餓總是圍繞著古榆樹,或是讓它為饑餓做出見證。在一個深秋的黃昏,姥姥的一位親戚送給我一枚很大的土豆,像是我見到過的土豆里最大的土豆。我喜滋滋地手捧著它跑向家里,突然在古榆樹下躥出一個人。她是一位聾啞人的女兒,比我要大好幾歲,也許她早就瞄準了我的土豆,飛快地向我撲過來。我即刻被她壓倒在身下,仿佛一只小雞遇到了饑餓而兇猛的老鷹——土豆無條件地歸她所有了。我哭著向姥姥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姥姥只說了一句話:“古榆樹知道她該有多餓!”此后,在我的記憶中,似乎只有古榆樹的地方才蘊結(jié)了苦難。
我對古榆樹突然沒了親近感,并不是因為它的衰萎,也不是因為它不能為我綻放出更多的榆錢花,而是后來與它有關的事情讓我一直心生怪異和懼怯。
距古榆樹最近的是李廣財家。他本是山東人,綽號“大老李”,解放戰(zhàn)爭時在這一帶受了傷,在壯鎮(zhèn)堡養(yǎng)好傷后便愛上了這塊土地,并在這里娶了媳婦安了家。這位山東大漢性格直率,雖然早就聽到人們對古榆樹的談論,但他根本不相信樹也有神靈。在家里斷了柴草那年,他就近砍古榆樹的樹枝當柴燒。沒過幾天,他的身上便長出幾個癰疽,而且越長越大。為了燒火做飯,樹枝仍然照砍不誤。很快,癰疽已遍布大老李全身,流出黑臭的膿水,劇烈的疼痛令他無法忍受。鄰里見狀,埋怨大老李不該碰那古榆樹,勸他立即燒香請古榆樹饒恕。無奈之下,大老李只好照辦,并不再敢碰古榆樹的一根樹枝,全身的癰疽則漸漸消失了。無獨有偶。第一生產(chǎn)隊王鐵匠又觸怒了古榆樹。一天,他站在城墻上,用一根長長的鐵鉤在古榆樹上鉤下一小段枯枝,截成一個“v”形的丫杈,用其做捆綁柴草時便于拉緊繩子的物件。他顯然忘記了這樹在人們的眼里早已脫俗為神,一個不經(jīng)意的行為剛剛過后,小女兒突發(fā)高燒持續(xù)幾目不退,到處求醫(yī)討藥還是未能挽回女兒一命。不知是誰知道王鐵匠截了古榆樹的樹枝,便認定他女兒的死是由于他冒犯了神靈。他強忍喪女之痛,急忙跑到古榆樹下焚香禱告。有人說,就是從這年夏天開始,偶爾會在樹洞里見到一條又粗又長的青蛇,在洞壁上爬來爬去,有時還圍著香爐盤繞起來。于是又有了傳言,說這條青蛇很早就生活在古榆樹上,現(xiàn)已成仙在外,知道古榆樹遭人虐待,便專門回來護佑。
這些奇奇怪怪的事在村子里傳開,使古榆樹越發(fā)顯得神圣而不可侵犯,人們從它身邊走過,也要禁不住放慢腳步,唯恐驚擾了它的一副莊嚴。我也開始懼怕它,并知道自己已經(jīng)長大,應該對它懷有大人般的虔誠。但我還是做不出大人的樣子,更沒有到它的身下為它敬上一炷香。因為我實在不敢靠近它,即使春天里開出榆錢花,也是從遠處向它望去,再也沒有向它走近。
當它身下的邪口水井吞噬了人的性命,古榆樹的地方就變得更加陰森和恐怖了。
“石砌的井口,經(jīng)過多年風吹雨淋,呈現(xiàn)出難以形容的渾濁的白色,而且裂縫縱橫,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里面充塞著濃密的黑,黑得如同把世間所有種類的黑一股腦兒煮在了里邊”。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里描述的那口井,和古榆樹下的井幾乎沒有區(qū)別,并且都有人掉了進去。如果說有,只是他筆下的那口井在野外而不在村里,井邊沒有這樣的古榆樹。
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我被外面的一陣嘈雜聲吵醒,起身向窗外望去,見院外的路口聚了好多人。姥爺、姥姥和鄰里都在其中?!靶“兹恕背闪诉@些人熱議的人物?!疤蓱z了!”“怎么想不開呢?”我聽得出來,“小白人”一定出事了。當我還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里就為他傷悲起來。
其實,“小白人”本是當年村里四大堂號之一的上緣堂主,因他面色白皙而得了這個綽號。新中國成立前他在村里擁有大片的土地,后來用賣掉二百畝土地的錢在縣城里開辦了一家醫(yī)院,據(jù)說全縣第一臺x光透視機就在他家的醫(yī)院里。壯鎮(zhèn)堡的人一直認為他勤儉善良,可新中國成立后沒有幾年,也是一個秋天的早上,不知他到底因為什么,突然跳進古榆樹下的深井了此一生。
“小白人”的愛人叫張玉,“文革”時從北京的女兒家被遣送回鄉(xiāng),與我姥爺家住在同一排房子里,相隔不到三十米遠。她住的是一幢三間房子的西屋,東屋住的是于姓的地主分子。他們沒有親屬關系,這樣安排她的住處,說是便于集中管理。雖說不許亂說亂動,但她還是幾次偷著到姥爺家里,和姥姥說說話。她的身材瘦弱,個子不高,眼睛總是有些紅腫,說話時像是故意壓低聲音。也許是因她的臉色蒼白,人們就將他丈夫的綽號給了她。她見到我總是主動打招呼,并且微笑一下,露出兩排老年人少有的潔白的牙齒。姥姥和她很親近。有一次,我的母親來鄉(xiāng)下,帶來三個面包。姥姥拿出一個讓我給她送去。當我把面包遞給她,她卻遲遲不肯伸手接過,連連說“這會連累你們,以后千萬別……”她接過面包后,竟然給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沒過幾天,她在院子里向我招手,隔著一道不高的秸稈帳子,送給我一個小紅布包。我回家打開一看,是一枚偉大領袖的陶瓷像章。那時我斷定她是個好人,只是不懂得在幾次批斗會上,她怎么也會深深地把頭低下。
她選擇了同一個季節(jié)的早晨,選擇了他丈夫投進的古榆樹下的水井。如果不是尋死的方式和時間、地點在一對夫婦上的巧合,怕是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真正的“小白人”也死在那口井里的舊事。
古榆樹的地方不斷豐富著怪秘與恐懾。有人晚上路過那里,說聽到井里有哭聲。那哭聲男女交替著,持續(xù)了好幾分鐘。此后,我一看到那棵古榆樹,就想起那口井,一想到那井“濃密的黑”,就仿佛古榆樹的地方也被一團濃密的陰影死死地籠罩著。
冬天來了。早晨的古榆樹披上了厚厚的一層樹掛,望去就像是春天里醫(yī)巫閭山盛開的一樹梨花。而其他樹上并沒有結(jié)出一絲的霜花。這個奇怪的景觀讓人們陷入一種無據(jù)的聯(lián)想:“小白人”魂靈附在了古榆樹上,或說是古榆樹正以一身白衣為“小白人”祭靈。其實,誰也沒有去想,深井里上升的濕氣與無風的寒冷是如何擁抱在一起,為什么偏偏選擇了這棵飽諳世故的古榆樹?
可有誰能為古榆樹吊祭呢?
它突然在人們的眼里逝去了神靈,變成了一堆可化為炊煙的燒柴。
大老李終于在“破四舊、立四新”的吶喊中覺醒。其實,盡管他在古榆樹面前曾低頭贖罪,但在他的心里,那樹給他帶來的傷害一直使他耿耿于懷。他甚至覺得,是古榆樹和信奉神樹的人作弄了他,有意看他沒有柴燒的笑話。所以,他要給古榆樹以厲色讓那些人看看。他堅決不再相信樹有神靈,只相信樹可以成為劈柴,而劈柴可以燃燒,可以讓自家的炊煙每日三次在房屋上空升起。他鼓起了大無畏的勇氣,用鋸用斧頭用鐵鎬用一切能使古榆樹粉身碎骨的工具,在短短幾天的時間里,便讓古榆樹碎尸萬段了。之后,他逢人便講,樹里根本就沒流什么血,過去的說法都是騙人的鬼話,誰要是再相信那些鬼話,就等著燒大腿去吧!
大老李革了神樹的命,身上也沒見生出癰疽。而他家的炊煙卻分外地濃郁,沒人認為那是古榆樹飄動的幽魂。人們不再詛咒大老李要重遭神樹的報應,只是怨恨他不該將先人留下的遺產(chǎn)全部據(jù)為己有。
那口有哭聲的井也很快被人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