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凡成大事者,必有異于常人之處,曾國藩自然也不例外。不說別的,就是一生所下的自省功夫,曾國藩就超出了同時代與后來的許多人。曾國藩的自省既見于家書,更見之于日記。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四,時任翰林院檢討的曾國藩在日記里寫道:“黎月喬前輩來,示以近作詩。贊嘆有不由中語,談詩妄作深語。己所不逮者萬萬。”看了熟人寫的詩,明知道不怎么樣,卻違心吹捧,還要故作高深,曾國藩覺得自己太裝。初九日,曾國藩在日記中批評自己待朋友鄭小珊態(tài)度不好,原文是:“小珊前與予有隙,細思皆我之不是。茍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見信?茍我素能禮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謾罵,仇戾不顧,幾于忘身及親若此!”這里需稍稍說明一下,曾國藩與鄭小珊是同鄉(xiāng),又均為京官,鄭精通醫(yī)術,多次為曾家人看病,彼此來往十分密切。只是因為一件小事,兩人發(fā)生口角。后來,曾國藩主動認錯,兩人和好。上述日記就是針對這件事寫的。初十日,曾國藩在日記里批評自己的好利之心:“座間聞人得別敬,心為之動。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艷羨,醒后痛自懲責,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道光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七日,曾國藩在日記里痛斥自己見了美女心里癢癢的:“同見海秋兩姬人,諧謔為虐,絕無閑檢,放蕩至此,與禽獸何異!”可以說,曾國藩的自省是全方位的。
然而,曾國藩有一點更為一般人不及,那就是他不怕露丑,為了人格完美,自覺引進“外援”。
曾國藩的“外援”之一是圣人。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五,曾國藩在日記里寫道:“早起,高誦養(yǎng)氣章,似有所會,愿終身私淑孟子。雖造次顛沛,皆有孟夫子在前,須臾不離,或到死之日可以仰希于萬一?!币馑际亲约阂蛎献訉W習,長養(yǎng)浩然之氣,做一個正直、善良、于國家有貢獻的好人。
曾國藩的“外援”之二是朋友、親人。赴京城做官之后,在唐鑒的引薦下,曾國藩認識了理學家倭仁。某次,曾國藩拜訪了他,倭仁給曾國藩提了兩條意見,一是學會“研幾”,就是要看重細節(jié);二是要寫日課,即每天要做些自己認為必須做的事,堅持不懈。這兩條意見對曾國藩一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陳岱云與曾國藩是同科進士,又是非常好的朋友,曾國藩希望其指出自己的缺點。陳岱云說:第一要戒“慢”,說曾國藩無處不有怠慢之氣。又說曾國藩與朋友常常對立得很厲害,“隨處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齟齬,大者兇隙,不可不慎”。又說曾國藩處事不患不精明,而是太刻薄,須步步留心。曾國藩評價說:“此三言者皆藥石也。”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二日,邵蕙西在頭天晚上看到西南方有蒼白氣,廣如一匹布,長數(shù)十丈,斜指天狼星,不知主何祥,清早來找曾國藩,想好好探討一番。聊完天,曾國藩留他吃早飯?;蛟S是覺得兩人關系很鐵吧,邵蕙西直言不諱地談了自己對曾國藩的幾點看法:“一曰慢,交友不能久而敬之也;二曰自是,謂看詩文多持己見也;三曰偽,謂對人能作幾副面孔也?!鄙坜ノ鞯呐u是很有辣度的,等于說老曾有人品上的缺點了。但老曾就是老曾,在日記中如實記錄此事后,他這樣感嘆:“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惡而不知矣!”用今天的話翻譯就是,直爽啊,我的朋友,我每天都在干大惡之事而自己不清楚??!正面肯定了朋友的批評。
曾國藩在修身時如此看重“外援”,原因有兩個:其一,人本質上總有幾分自戀,盲目相信自己的視野、思想、決斷,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有了“外援”,我們也就有了向自我開刀的勇氣。其二,每個人的出身、經歷、所受教育相異,對同一事物的看法也各各有別。有的事你做了之后自己可能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別人卻認為特別礙眼,“外援”直言相告,我們也就能更客觀地省察自己。
任何人都不能替代我們的生活、包辦我們肩頭承受的責任,一個人的修身主要靠自省,然而,如果自省時及時引入“外援”,我們的反思一定會更徹底、更深入,人格也更容易變得完美。曾國藩在做人、處事、家教上的巨大成功,已為我們提供了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