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我的家鄉(xiāng),號稱“中國第一僑鄉(xiāng)”,近200年間,出洋者眾。在以落葉歸根為主流的年代,海外歸來的鄉(xiāng)親,無論“衣錦”與否,面子是不能丟的。于是,有關他們呼朋引類上茶樓,吃蝦餃、燒賣、腸粉、蛋撻后的最后一道手續(xù)———埋單時的逸聞頗多。大半個世紀前的茶樓,會賬不憑單,客人離座,往柜臺方向走去時,堂倌一邊清點空碟一邊吆喝:“開來!”以提醒掌柜的注意。隨即,堂倌以高出鼎沸人聲八度的嗓門報出數(shù)額,用的是業(yè)內切口:“禮拜毫有找”(“禮拜”是七,“毫”是一角,“有找”是七角找回一分,即六角九),“禮拜三”(即七角三),“一巴掌”(即五角)。
這是我當知青時村中老人說的笑話:一天正逢墟期,午間,三個從花旗國回來的男子在鎮(zhèn)上邂逅,親熱無比地拍拍肩膀,一致決定上茶樓聊個痛快。在水汽氤氳中消磨了兩個小時,茶市闌珊,該埋單了———他們都早已悄悄自我檢查過,知道囊空如洗,個中原因很多,如回鄉(xiāng)已久,錢都揮霍光了;剛才買菜或饋贈親友用罄;忘記帶錢包。怎么辦?堂堂金山客,連“嘆茶”的小錢也沒有,傳出去豈不是要跳樓?如何化解這眼前的困局?只有造個借口溜出去找熟人救急。不過“英雄所見略同”,三人落座前都暗抱僥幸:我沒帶錢,眼前兩位衣冠楚楚,從來出手大方,怎么會不帶?但在埋單前,“搶”的戲是務必要做足的。
于是在堂倌報出數(shù)額的同時,三位體面的紳士在通往收款臺的過道上推推搡搡:“你們是大佬,這次務必讓小弟表表心意!”“上次你請了,這次不行!”“喂,我是地主,怎么輪到你們……”越吵聲音越大,都發(fā)紅,頸上青筋如蚯蚓。如此煞有介事,讓茶客以為是黑幫“開片”(械斗)。他們向柜臺發(fā)起沖鋒,一起說:“我來!都別爭!”然后,各自一只手插進口袋,久久沒有拔出。一片死寂,弄得伸手準備接錢的掌柜兩眼發(fā)直。這一秒,誰都指望別人從口袋里掏出白花花的銀圓,若然,其他兩位將無奈何地搖頭,小聲罵:“算你手快,下不為例?!焙脩蚓痛送昝缆淠?。然而這一次,每個人都臉如死灰,苦哈哈地搬出冠冕的理由,最后派人去外面搬救兵。
這種“面子病”,受魯迅激賞的日本學者廚川白村將其概括為“由靈向肉的逆行”。他認為有肉體才有精神,有物才有心,否則就成了“無腹無腰無足的幽靈”。務實地看,這三位茶客進茶樓之前本該聲明:我沒帶錢來。這等意外事件,如果發(fā)生在洋人身上,一般不會引起麻煩,他們是這樣處理的:只要沒有事先說定“由誰做東”,就心照不宣地實行“荷蘭式”———AA制。身上沒錢的人不抱幻想,連茶樓也不入。
如果誰都沒錢埋單,還有個“非法之法”,屬法國笑話,見于清朝翻譯官張德彝(1847-1918)1866年所寫的《歐美環(huán)游記》:“有三人同入酒肆,飯畢,彼此爭給酒錢,許久不止。傭保勸云:‘三位諒皆至契,不論誰給皆可,何讓如此之久耶?年長者云:‘有一妙法,我三人排立,以巾遮汝之目,則汝摸何人,何人當給。彼二人以為然,傭保無法,以巾遮目,摸索片時,一無所得,心急去巾,則三人已遠飏無跡矣。”
躲避埋單,唐人街曾有這樣的“竅門”:和親友飲茶或喝咖啡,某人把賬單“搶”到手后,照例拿出一張百元鈔票去支付。侍應生面露難色,說面額太大,“敝店找不開”。某人束手,只好把賬單“讓”給另外一位參與者。那是上世紀初,美國普通工人的時薪為一角錢,百元鈔票被視為“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