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敏文
內(nèi)容提要:道家思想是影響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的基本思想力量之一。本文歸納并梳理了道家美學思想對書法藝術(shù)的滲透和影響,總結(jié)出書法審美中的歸樸情結(jié)、母性情結(jié)、嬰孩情結(jié)和山水情結(jié)四大審美情結(jié)。對歸樸情結(jié)之于“篆籀意象”、母性情結(jié)之于“陰柔書風”、嬰孩情結(jié)之于“嬰孩意境”和山水情結(jié)之于“放逸書風”均做了深入的探討,認為道家美學中的這四大審美情結(jié)對中國書法藝術(shù)風格的形成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并對今后書法藝術(shù)風格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始終起到制約作用。
關(guān)鍵詞:道家美學;書法風格;逸品
道家是先秦諸子中影響較大的哲學派別。道家思想在魏晉之時托身玄學而華麗轉(zhuǎn)身,發(fā)展為新道家,是百家中唯一可以與儒家思想分庭抗禮的哲學體系,成為影響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的基本思想力量之一。道家美學思想對書法藝術(shù)風格的影響更是深遠而廣泛的。
“道家美學”,指的是從《老子》《莊子》激發(fā)出來的觀物、感物的獨特方式和表達策略。代表道家美學思想的主要是老子和莊子。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钡馈拔┗形┿薄薄耙曋灰姟薄奥犞宦劇薄安坏谩?,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看起來是撲朔迷離,令人難以捉摸的。莊子是道家美學的集大成者,他的美學思想可謂是徹底的“真”和“樸”。這和他本人社會、政治思想完全一致。在莊子看來,美存在于天籟、地籟和人籟之中。他認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碧斓氐拇竺?,四時的序列,萬物的枯榮,都因“道”——自然的偉力所致,哪怕“至人”在它面前也無所作為,“大圣”亦不能妄自運作。人們要想入道,就必須采取“心齋”“坐忘”的辦法。在莊子看來,天地是碩大無朋的熔爐,而造化則是技藝高超的大匠人,生死存亡渾然一體,都歸于大化的熔爐之中。
道家美學認為道是世界萬物的本原,是獨立不改、周行不殆、流貫宇宙的總規(guī)律。道家美學強調(diào)藝術(shù)的超功利性,認為美的本質(zhì)特征是自然無為,追求精神上的絕對自由。比起儒家,它對藝術(shù)和審美的基本特征有著更為深刻的理解。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看,道家美學的一些基本概念(如自然、有無、虛實、解衣盤礴、得魚忘筌等)不僅影響著藝術(shù)的本體(作品),也影響著藝術(shù)的主體(作者)。在此,我們從風格論的角度,來談?wù)劦兰颐缹W的四大審美情結(jié)對書法藝術(shù)風格的影響。
在道家美學文本中,我們認為有四大審美情結(jié)對書法藝術(shù)風格的發(fā)生.起著深刻的、恒久的制約作用。創(chuàng)作者也許自己本身并沒有意識到,但它們是客觀存在的。這四大審美情結(jié)是歸樸情結(jié)、母性情結(jié)、嬰孩情結(jié)和山水情結(jié)。現(xiàn)分述如下:
一、歸樸情結(jié)
在道家先師的論說中,混沌未化、無知無欲的遠古時代作為一類意象頻繁出現(xiàn),象征著他們心中最理想的社會圖景。老子把這種社會圖景稱作“小國寡民”,莊子則稱其為“至德之世”“建德之國”或“舊國舊都”,而這種圖景恰恰是史前社會的自然狀態(tài)。對于道家來說,遠古原始社會是人類自然天性保留最完美的時代,也是人類的最佳生存狀態(tài),而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就是一部使人不斷“喪真”“失性”的歷史。莊子在《齊物論》中有對“未始有物”的“古之人”的稱頌,在《應(yīng)帝王》中有關(guān)于“有虞氏不及泰氏”的論述。因此,“返回遠古”,就是“反其性情而復其初”。德國思想家雅斯貝爾斯把老子的社會理想概括為“‘原初的真”。他認為,老子這種對那種樸素、簡陋生活的召喚使人感覺到,“回歸自然便是回歸蒙昧原始的狀態(tài)”。如果我們能放棄過去那種“下層平民的幻想”或歷史退化論等之類的思維定式,而從自然審美的觀點來重新觀照,就會發(fā)現(xiàn)道家先師們在對遠古時代追慕的背后,其實包含著對自然萬象的天然生機和人與自然和諧合一的肯定。
康有為評魏碑《爨龍顏》若軒轅古圣,端冕垂裳;《爨寶子碑》端樸,若古佛之容?!皻w樸情結(jié)”在書法藝術(shù)中的體現(xiàn),不是都能從外表上一一對應(yīng)地進行“撮合”的?!皻w樸情結(jié)”已深刻地存在于傳統(tǒng)藝術(shù)家的思想之中,他們認為“樸”和“拙”為中國書畫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
“歸樸情結(jié)”在書法藝術(shù)中的體現(xiàn),更多地表現(xiàn)在書體方面,朱熹書論中就屢屢提到的“篆籀意象”;清代的“碑派書法”更是將“歸樸情結(jié)”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以至于產(chǎn)生敬畏之情,我們從書法家對甲骨、大篆的“神秘性”書寫中,可看到“歸樸情結(jié)”的影響之深。
二、母性情結(jié)
在道家文化中,女為陰、為柔、為弱、為雌,男為陽、為剛、為強、為雄。道家對陰陽和諧理論的闡發(fā)更注重陰柔的女性特質(zhì)?!独献印分小柏撽幎ш枴薄瓣虺R造o勝牡”“知其雄,守其雌”等貴柔崇陰的話語比比皆是。老子屢屢贊美女性“柔”“慈”“靜”“曲”“淡然”“不爭”的美德,相信“柔弱勝剛強”(《老子》第五十八章)。他所崇尚的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就是以柔弱順自然為主要特征的。
道家文本中的女性意象非常濃重。美國物理學家卡普拉曾指出: “道家強調(diào)的是直覺的、女性的、神秘的和柔性的東西?!岸献诱軐W具有女性特征,這已為許多學者指出。今天更有學者將老子學說稱為“女性哲學”。莊子繼承了老子這一思想,在他心中的至德之世,女性比男性擁有更高的地位,“神農(nóng)之世……民知其母,不知其父……此至德之隆也”(《莊子·雜篇-盜跖》)。
“母性情結(jié)”在書法藝術(shù)中的體現(xiàn),廣泛地表現(xiàn)在書風上,所以“陰柔書風”一直是書壇的重要價值取向?!瓣幦嵛幕碑a(chǎn)生于老子的道家學說。老子認為“重為輕根,靜為躁君”,主張無為,“致虛極,守靜篤”“無欲以靜,天下將自定”。他有一個著名的比喻:牙齒掉光了,舌頭還在(證明柔勝于剛)。莊子及以后的道家代表人物更主張要以“心齋”“坐忘”,達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為能事,相信可以憑借“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至”。老莊的陰柔思想雖然遭到荀子等人的批判,但在儒家思想中也有“尚柔”的因素。例如,孔子曾主張“無欲”,與道家“尚柔”的規(guī)則一致??傊惹貢r期中華文化所顯現(xiàn)的至少還是一種有剛有柔、陰陽剛?cè)犭s處交錯的面貌。但是,從漢代“獨尊儒術(shù)”開始, “陰柔文化”逐漸走上了實際的主導地位。而書風上,“二王”的陰柔書風變革,一如書法之樹的主干,而趙孟頫、董其昌、唐寅等江南才子的陰柔韻致更是陰柔書風的奇葩。
三、嬰孩情結(jié)
嬰孩也為道家文本中常見的意象。綜觀《老子》,嬰孩的意象共有五處。其為:“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老子》第十章)“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保ā独献印返诙拢昂愕虏浑x,復歸于嬰兒?!保ā独献印返诙苏拢笆ト私院⒅??!保ā独献印返谒氖耪拢昂系轮裾?,比于赤子。”(《老子》第五十五章)而《莊子-庚桑楚》中嬰孩意象也是一派自然天真之趣: “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捏,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瞬,偏不在外也?!?/p>
“嬰孩情結(jié)”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對“無知天真”狀態(tài)的向往?!盁o知”也就是“抱一”“渾其心”。嬰孩尚未為文明的教化所污染,對世界的感知沒有受到禮義規(guī)范的遮蔽,所以能夠與自然世界渾然一體,無分辨之心,葆有自然之趣。正如學者指出: “對嬰兒的愛、贊美和膜拜,從根本上說當然還是回歸‘道法自然那樣‘無知無識,無技無求,無生無死,無始無終的‘原初的美妙。”
“嬰孩情結(jié)”在書法藝術(shù)中的體現(xiàn),典型的有謝無量對“書趣”的追求;那種異于常規(guī)的“孩兒體”書法,不太受世人青睞。但有真眼力的人知道,謝無量乃藏龍臥虎,本不是一般俗家俗字所可比肩的。于右任先生曾說,謝無量的書法“筆挾元氣,風骨蒼潤,韻余于筆,我自愧弗如”。沈尹默先生也曾贊日: “無量書法,上溯魏晉之雅健,下啟一代之雄風,筆力扛鼎,奇麗清新?!蔽覀儸F(xiàn)在看謝先生的字,是看不出多少前人的影子的。書法到他那個境界,已不再是技巧問題,他已完完全全在寫他自己。謝無量的字,給人最強烈的印象就是,已經(jīng)由絢爛歸于平淡。它看上去稚拙,實則博大精深,背后有一般人不易企及的學養(yǎng)支撐著,故與俗書無緣。當然,這種“孩兒體”是學不得的。不下字外功,卻唯稚拙是求,結(jié)果必然墮入魔道。
又如林散之的作品,書風淡然,書境深邃,寂如老僧涅槃,凡胎脫盡,滿紙煙云,蒼茫虛靈,意味深長。林散之有詩云:“不隨世俗任孤行,自喜年來筆墨真。寫到靈魂最深處,不知有我更無人?!绷肿硇挠谒囆g(shù),甘于淡泊。他的書作真像他自己所說:“實處沉著,虛處空靈。”相反,我們當代一些書家,心浮氣躁,表現(xiàn)在他們的作品中,或大叫大嚷,或狂野地罵著粗話,或有火氣。他們的作品,充滿著夸張,結(jié)果是污染視覺,更談不上美感。曹文軒說:“有些時候,不言的寧靜比語言的喧囂更有價值,語言會給人們創(chuàng)造美以供享受,無言也會創(chuàng)造美以供享受?!庇袝r寂靜卻有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因此,心境的寧靜,可以使書家內(nèi)心專注,靜觀萬物,由審美的靜觀進入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可以產(chǎn)生空靈美。
林散之老人為追求“無知天真”的境界而創(chuàng)新“宿墨破水技法”。其“胸羅子史,眼寓山川”,尤愛老莊。在散之老人的書作中,處處彌漫著道家美學精神。我們從其論書詩中可窺一斑: “天際烏云忽助我,一團墨氣眼前來。得了生機下了手,縱橫涂抹似嬰孩。”
四、山水情結(jié)
道家哲學思想,“到了魏晉,吸收了佛教唯心論,發(fā)展為玄學和放逸曠達的人生觀”。所謂老莊大興,山水方滋。錢穆先生曾指出:“中國文學中尤多道家言,如田園詩、山林詩。不深讀《莊子》《老子》書,則不能深得此等詩中之情味。”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說:“峰岫馬蹄表峣嶷,云林森眇。圣賢映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弊诒苯狱c明了我國山水作品的精神內(nèi)涵:山水“質(zhì)有而趣靈”,山水“以形媚道”“澄懷味道”。他所謂的“道”,就是指宇宙最幽深、最玄遠卻又彌淪萬物的生命本體,即道家“自然之道”。由此觀之:山水隱“道”,“道”化山水。山水作品外對自然山水、內(nèi)應(yīng)“自然之道”。山水是“道”的表現(xiàn), “所以圣人合道以映物,賢者澄懷以味象”。
南朝名士陶弘景在《答謝中書書》中寫道:“山川之美,古來共談。”近代著名山水畫家黃賓虹也說過: “中華大地,無山不美,無水不秀?!敝袊说纳剿庾R由來已久,在人類的童年時期,山水與古人的生存息息相關(guān),山水是古人獲取物質(zhì)資料的源泉。這就形成了早期的山水致用思想。我能夠看到黃賓虹“深厚華滋”的山水意象,也是“干裂秋風、潤含春雨”。我理解,在藝術(shù)的最高階段,已經(jīng)無所謂是繪畫或者書法,都是一片蒼茫的宇宙氣象。所以,是不是也可以說,作為黃賓虹的后輩,可以從黃賓虹那里,承繼到某種文化本質(zhì)的內(nèi)核,而不必在乎具體的形式了。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類認識范圍擴大了,山水逐漸進入審美的層面,中國古代山水從“善的概念所含有的那種規(guī)定根據(jù)”的“合目的性”,到“不依賴概念而具有普遍傳達性的愉快”的自由審美,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從上古時代起,山水意識一直與我們的先人相依相伴,除了依賴自然的山水實用思想外,還有山水崇拜思想。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學派林立,人們對山水的認識提高了一個層次。山水作為表達思想或政治主張的一種手段,又具有了新的含義。其中儒道兩家的山水意識影響較大,孔子和老子、莊子突破了山水的神秘色彩和致用思想,分別從道德和情感的角度,開創(chuàng)了儒家的“山水比德觀”和道家的“山水比情觀”。由此,古人的山水意識已經(jīng)進入了價值論時代。
山水為“暢神”之所,也是遠離“官場”“朝市”,可以放逸曠達的生活之處,是現(xiàn)實中相對立的一片“凈土”,是保持未受或少受文明污染的“原生狀態(tài)”和擺脫文明桎梏的“原我狀態(tài)”的精神家園,是“自然之道”得以保全的現(xiàn)世空間。在自然山水中,有著與遠古社會相似的“非文明”的東西。
“山水情結(jié)”在書法藝術(shù)中體現(xiàn)為“放逸書風”“逸品”以及書法作品的“山林氣息”等取向上。在書畫作品中有意識地追求“山水情結(jié)”應(yīng)數(shù)明代的董其昌。誠如熊秉明所言, “在中國書法史上最能意識地追求道家放逸精神的應(yīng)是董其昌”,其后“逸品”一直是書法品評的重要標準,有時或是最高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