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軍
母親的耳朵出毛病了,這著實令人有些難以置信。她才不到60歲,耄耋之年的直系親屬尚耳聰目明,她的耳朵怎么會生了疾病?仔細一想,這征兆我早前是目睹過的。
兩年前,我做了肺葉切除手術(shù),她來醫(yī)院看我。她的手機時常響起,鈴聲刺耳又老套。比起嘈雜的鈴聲,更讓我心煩的是她接電話時的嗓門,高昂、粗獷,像在吵架,攪得同房的病人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天,她和父親通話,嚷著“手術(shù)做了,還不知哪天能出院”之類的話,我終于按捺不住,向她吼出了積聚已久的惡語。
她沒有反詰,默默地出了門。此后,只要電話鈴一響,她就知趣地放下手上的物件,三步并作兩步跑出房門。雖然嗓門依舊,好在距離遠了,不再像原來那般惹人惱怒。
現(xiàn)在想來,當時我雖尚未為人父母,卻已熟稔了一位母親的軟肋。我周全了自己,顧及了病友,唯獨沒惦念到她。她在外打工多年,干的又是裝修的活兒,電鉆刺入墻體、在鋼筋水泥里攪動發(fā)出的巨大噪音對她的耳朵定是有消磨的。
許久之后,我終于意識到應帶她做一次系統(tǒng)的檢查。她聽到我要回家,開心中有些遲疑,支支吾吾地念叨要把孫女一起帶回去,又囑咐我山上冷,多帶衣裳。聽到她那唯唯諾諾的語氣,我想:在這漫漫30年的母子交往中,她應是飽嘗了我這個兒子的倔強和說一不二吧。
回到家,鍋灶已準備妥帖,她在灶屋里穿梭,時而匆匆走出后門摘韭菜,時而從前門回來,擒著幾根蔥蒜,嘴里不時自責起先前準備的疏漏。我看著她進進出出的身影,小時候家里請人吃飯,她一面有條不紊地張羅著幾桌親戚的飯菜、一面招呼安排客人的情形又在眼前浮現(xiàn)。
吃完飯,她系著圍裙抱著孫女在屋里溜達,時不時指出“這是你爸爸和幺爸小時候睡的床”,“這是你爸做作業(yè)的桌子”。我跟在她身后,望著那些陳舊但潔凈的陳設,又想到她的耳朵,心里一陣酸楚。
她絲毫沒察覺到我的忐忑,認真聽我大聲講孫女的趣事,旁敲側(cè)擊地詢問孫女的身體狀況。
她的電話響了,還是那鈴聲。她匆忙轉(zhuǎn)身,又若有所思地停穩(wěn)腳步,把懷里的孫女緩緩放下,大步流星地捧起手機踏著梯子往天臺上趕。是在廣東務工的弟弟打來的。我又聽到她那大嗓門:“你哥哥、嫂子和侄女回來了……嗯,他自己開車……你哥哥的臉色比前兩年好多了,還是瘦。他們工作忙……”
我靜靜聽著,她的聲音在沉寂的夜里回旋。我想:大概我和弟弟每次給她打電話,留守在周圍寂寥院子里的老人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吧。
臨睡,她又端來一壺熱水,說孩子晚上可能要喝水。她又說起前些天她拿糖果逗隔壁老人的孫子,那小子居然不理她?!澳憧次?,兒子、孫子、孫女,哪樣沒有?”看著她小氣而又認真的樣子,我和妻子無從應答,只是相視而笑。
如今母親依然生活在鄉(xiāng)下,也依然保留著自己的大嗓門。其實,并不是她的嗓門太大,而是電話那頭的人離她實在是太遠了。
(摘自《歲月》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