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剛來潮州,我馬上就到市場和花店偵察一番。
朋友特地從臺北來看我的潮州南書房。他吃驚地說:“你才來潮州兩個星期,可是你的黃蟬、杜鵑、茉莉花、桂花、美人蕉和薄荷草看起來就像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一輩子了。怎么可能?”我說:“你還沒看到那一頭的菜園子呢。”我們走到面對落日的陽臺西端去看我種下的絲瓜、朝天椒、茄子、西紅柿、地瓜和百香果。他驚詫萬分:“怎么你看起來好像打算在這里住一輩子,不是短期逗留嗎?”
他的驚訝在我的意料之中。
把一個貨物堆積到天花板的倉庫改裝成一個寬敞、明亮的寫作室,將廢棄多年的花圃重新復活,我全部在三個星期內(nèi)風風火火地完成,因為我知道人生中有些事情不能蹉跎。
22歲的時候,我遇見了一位美國教授。他銀發(fā)爍亮,溫文爾雅。他在離開臺灣的前夕把我叫到面前,拿出一個牛皮信封,里面是一堆英文文件,讓我簽名。他為我辦好了美國大學的入學手續(xù),讓我去攻讀碩士,還提供全額獎學金。
老教授深深地注視我,意味深長地說:“你一定要出去?!?/p>
很多年之后,我才能夠體會1974年從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我是一個怎樣的我:這是一個心里面有窗的青年,但是那扇窗不被允許真正地打開。如果不走出去,她將永遠呼吸不到誠實的、新鮮的空氣。
我和兒子安德烈曾經(jīng)在香港一起生活七年。我事先無法想象我會在一個城市住這么久,多年的浪跡生涯中,流動、暫居已經(jīng)是我的心靈常態(tài)——我永遠是過客,在噠噠的馬蹄聲中到來,懷抱前一個城市的記憶,期待這一個城市的美好,準備下一個城市的啟程。
我和安德烈在大海邊的家美得像夢。日落時,海上的彩霞每天照進客廳,給客廳里的白墻涂上一層油畫般的光澤,可是我們的白墻上沒有一張畫,我們的地板上沒有一件自己的家具,因為反正是暫居,還是不要麻煩了吧……
一到日落時刻,我們就沖到陽臺上去看。陽臺像劇院里的貴賓包廂,我們每天欣賞南海日落的定目劇演出。當時我沒意識到的是,每日落一次,生命就減少一截,我們一同生活的時間就耗掉一段。當分手的時刻突然到來,我還大吃一驚:就結束了?
慢慢地,我才體會到落日在跟我說什么:人生的聚散有定額,你無法索求,更無法延期。你以為落日天天絢爛,晚霞夜夜華麗演出,其實落日是時間的刻度,晚霞是生命的秒表,每一個美的當下,一說出“當下”二字,它已經(jīng)永遠地過去了。
因此我明白必須學會把片刻當作天長地久,對所有的“旅居”給予“家園”的對待。
(摘自騰訊·大家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