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鋒
年紀一大,視覺和聽力都在減退,看書時書越拿越遠,對聽到的聲音也將信將疑,嗅覺卻敏銳起來。這種敏銳不是簡單地聞到,而是攝取,是追根溯源,跟情感和記憶發(fā)生關(guān)系。
這幾年,我習慣每年初秋去杭州待幾天。去杭州是為了欣賞桂花,我總覺得只有在杭州,在那不期而至、一風一浪的暗香里才能讓我真正感受到秋天的到來。令人掃興的是,今年我到杭州時,正值兩季桂花中間的閉合期,我在安縵法云的那個山谷里來來回回,沒聞到一絲桂花香。
在小說《香水》里,嗅覺神人格雷諾耶找不到羅拉,丟失了她身體的香味,于是他感覺整個城市“像成千上萬條線織起來的面紗里,缺少了一根金線”。沒有桂花香的杭州,也像沒有了那根金線。我只在那兒待了兩天,悻悻離開,很沮喪,像錯失了整個秋天。之前我從沒有想到桂花對此行的影響這么大。
桂花連接著我對植物最早的記憶,連接著我童年的鄉(xiāng)村生活,連接著我大學時代有百株桂樹的校園。
每年初秋,正值桂花盛放,南方多雨,雨后總有濃郁而盛大的桂花香?!叭~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那種苦涼的草香,類似鼻尖靠近玻璃時冰涼的味道,讓人想擁抱。一種味道,能讓人在不經(jīng)意間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某一刻的時間和地點,這種與記憶相遇的時刻讓人迷戀。嗅覺和記憶是人到中年的兩杯茶,開始散發(fā)出釅然的醇香,也算是歲月的饋贈。
我曾看過一部紀錄片:一個美國人在英國長大,上了歲數(shù)后,懷念“老式英國的味道”,希望足不出戶就能回到故園和童年。于是他請來調(diào)香師,希望能配制出一款“老式英國味”的香水。
調(diào)香師為此專程前往英國一個月,搜尋“老式英國的味道”:陳年煙斗、鵝卵石、沾過泥水的呢子大衣、軍服放在老箱子里六十年后拿出來時的塵封味、老書店里泛著潮味的書、書籍裝訂處膠水粘合著倫敦霧氣的清涼,還有煙霧彌漫的小酒吧里蘇格蘭威士忌混合雪茄的味道、被麥秸稈和木箱包裹過的瓷器味道……調(diào)香師將這些味道收集在一張張試香片上,帶回紐約,然后根據(jù)客人的記憶,調(diào)配出準確的比例和濃淡,一款勾人魂魄的“老式英國味道”撲鼻而來。
氣味通向人的記憶之門,塵封已久的往事,可能在某天被一種細微的味道喚醒,這是人生的美妙時刻。
在嗅覺方面對我有啟發(fā)意義的還有一個人——Jian Claude Ellena,他是愛馬仕集團的御用調(diào)香師。
Ellena過著隱士般的生活,長年與海風為伴。Ellena的鼻子因高傲顯得格外挑剔,他從不跟我談香水,只談顏色。他指著墻上一幅馬蒂斯的抽象作品說:“香水可以類比顏色,這是紅,暗紅,暗淡而溫暖,可能就是我下一個產(chǎn)品所要的元素?!?/p>
除了顏色,香水還被Ellena賦予質(zhì)感。走到窗前,他用手撫摸著鋁合金框,鼻子輕微翕動:“冰冷和光滑,我調(diào)制香水的時候會想到它。”這時候的他像個詩人。(摘自《愿你道路漫長》浙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