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菀猐陽明學(xué)界對于王陽明正式提出“致良知之教”的時間、地點及其來龍去脈存有分歧,錢德洪《陽明先生年譜》判定正德十六年王陽明在江西南昌之時“始揭致良知之教”,黃綰《陽明先生行狀》則認為“甲戌(正德九年),升南京鴻臚寺卿,(王陽明)始專以‘良知之旨訓(xùn)學(xué)者”,而當(dāng)今貴州的陽明學(xué)研究者則傾向正德三年王陽明在龍場悟道后即提出“良知”說,新近出版的《王陽明年譜長編》考定陽明在正德十四年始悟“良知”之學(xué)。本文則以為,王陽明“始揭致良知之教”是正德十五年秋在贛州與眾弟子論學(xué)之時,在場者主要有陳九川、夏良勝、鄒守益等江右王門學(xué)者。
[關(guān)鍵詞]王陽明;致良知之教;贛州通天巖講學(xué);南昌講學(xué)
[中圖分類號] B248.2[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4479(2018)06-0047-06
目前,陽明學(xué)界多以錢德洪《陽明先生年譜》(附載《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二至三十六)為準,判定王陽明于正德十六年(1521,時年50歲),在江西南昌之時,“始揭致良知之教” ;還有,錢德洪在《刻〈(陽明先生)文錄〉敘說》中亦有云:“‘良知之說,發(fā)于正德辛巳年(正德十六年)” 。黃綰《陽明先生行狀》認為:“(正德)甲戌(即正德九年,1514,時年43歲),(王陽明)升南京鴻臚寺卿,始專以‘良知之旨訓(xùn)學(xué)者。” 而今日貴州的陽明學(xué)研究者則傾向于正德三年(1508),37歲的王陽明在龍場悟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后,即提出“良知”說,理由是錢德洪在《刻〈文錄〉敘說》中轉(zhuǎn)錄王陽明的一句話:“吾‘良知二字,自龍場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于學(xué)者言,費卻多少辭說?!?近年來,江西贛州的陽明學(xué)者提出:“陽明心學(xué)至為重要的‘致良知理念,是在南贛提出的?!?浙江大學(xué)束景南教授撰《王陽明年譜長編》,考定正德十四年(1520)是陽明平宸濠之年,也是其“始悟良知之謎”之年 。
不難發(fā)現(xiàn),目前關(guān)于王陽明“始揭致良知之教”的時間、地點至少有四種提法:正德三年(貴州龍場)、正德九年(南京)、正德十四年(南昌)、正德十六年(南昌)。那么,王陽明正式提出“致良知”學(xué)說的確切時間與地點,到底是何時何地呢?
在考辨這一聚訟不已、懸而未決的史實難題之前,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些基本的學(xué)術(shù)術(shù)語。首先,“良知”二字,并不是王陽明的發(fā)明,它的發(fā)明權(quán)屬于孟子 ,這是毫無疑問的;再次,“心即理”這一理學(xué)術(shù)語,既不是王陽明,也不是陸九淵最早提出來的,它最早見諸唐代的佛教典籍,如禪宗大照和尚在《大乘開心顯性頓悟真空論》中有云:“心即理,則是心外無理,理外無心?!?此后,宋明理學(xué)家將“心即理”作為理學(xué)家的學(xué)術(shù)范疇之一,最早闡述“心即理”觀念的理學(xué)家,則可能是陸九淵。他在《與李宰書》中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與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可見,陸九淵所說的“心”,就是具有仁、義、禮、智等價值內(nèi)涵的道德本體。正德三年,王陽明在龍場悟道,自家所體悟出來的“心即理”與唐代佛教禪宗大照和尚以及陸九淵所說的“心即理”,其理論內(nèi)核、基本精神則是一致的,它是中國傳統(tǒng)心性哲學(xué)的宇宙論、本體論及價值論的唯一依據(jù)。
“致良知”作為一個完整、圓融的良知心學(xué)體系,既有“道德—本體論”層面的內(nèi)容,又有“工夫—實踐論”的意義?!爸铝贾敝f與“致良知”之教,二者之間也有區(qū)別,前者是一種學(xué)術(shù)主張、理論建構(gòu),而后者則有教法(“教化之法”)的工夫論意蘊。再有,即便是王陽明本人明確提出了“致良知”之教,并視之為儒家意義上的“圣門正法眼藏”,但他并不排斥自己早年、中年所提倡與實證的教法,諸如“靜坐”、“謹獨”(“慎獨”)、“知行合一”、“立志”、“立誠”(“誠意”)、“存理遏欲”、“省察克己”、“問思辨行”、“事上磨練”等;即便是陽明晚年在紹興講學(xué)時所宣講的“萬物一體之仁”、“拔本塞源論”、“四句教”云云,也不一定是“致良知”之教的最終范本。王陽明在臨終之前,家童問遺言,則是“他無所念,平生學(xué)問方才見得數(shù)分,未能與吾黨共成之,為可恨耳”(黃綰《陽明先生行狀》引語)云云 。
在明確了以上基本信息之后,拙文認為,王陽明正式提出“致良知”之說的時間是正德十五年(1520)秋,王陽明在贛州與眾弟子論學(xué)之時,在場者主要有陳九川、夏良勝、鄒守益等江右王門學(xué)者。至于“致良知”之說提出的緣起,除卻眾所周知的“宸濠之亂”“忠泰之變”等“百死千難”的人生砥礪與生死考驗之外,正德十五年六月,王陽明離開南昌前往贛州而路經(jīng)(吉安府)泰和之時,在舟中所成《答羅整庵少宰書》(見《傳習(xí)錄》中 ,成文于正德十五年六月二十日,此書王陽明手跡尚存世 ),也是王陽明正式提出“致良知”說的一大學(xué)術(shù)“誘因”。
一、《答羅整庵少宰書》:“致良知”說提出的“誘因”之一
正德十五年夏六月,王陽明離開南昌,沿贛江乘舟南下,前往贛州,路經(jīng)吉安府泰和縣之時,收到了友人泰和籍學(xué)者羅欽順的一封論學(xué)書信(見《困知記》附錄《論學(xué)書信·與王陽明書〈庚辰夏〉》) 。起因是,王陽明先前即是年春天,向羅欽順呈送了正德十三年七月其門人在贛州刊刻的《大學(xué)古本(傍釋)》和《朱子晚年定論》兩本書。作為朱子學(xué)者的羅欽順,自然不能也不會同意王陽明在《大學(xué)古本(傍釋)》和《朱子晚年定論》中揭示的“和會朱陸”的主張以及對朱子“格物致知傳”中“即物窮理”說的批判。其實,在前一年(即正德十四年,1519)的夏天,羅欽順在某友人處,也看到了贛州刻本的《傳習(xí)錄》(今通行本《傳習(xí)錄》卷上)一書,對陽明學(xué)的理論旨趣有所了解。
對于羅欽順這封站在朱子學(xué)的立場批判陽明心學(xué)的書信,王陽明在《答羅整庵少宰書》(《傳習(xí)錄》中)中,與之論辯,逐一加以反駁。其中,由《大學(xué)》的古本、改本的問題,到對《大學(xué)》“八條目”,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基于自己的心學(xué)立場,王陽明均一一做出回應(yīng),即站在“心即理”的學(xué)術(shù)立場上,系統(tǒng)批判了朱子學(xué)“心外求理”、“即物窮理”的工夫論路數(shù)。這里,我們不妨看王陽明的一段回應(yīng):“學(xué)豈有內(nèi)外乎?《大學(xué)》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王陽明)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薄扒笾谛亩且玻m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于孔子乎?” 由此可以看出,此時的王陽明秉持“學(xué)貴得之心”的基本理念,對自己“求之于心”而怡然自得的心學(xué)懷有高度的理論自信和對朱子學(xué)批判態(tài)度之堅決:“(《大學(xué)》)舊本之傳數(shù)千載矣,今讀其文詞,既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jù)而斷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于背朱而輕于叛孔已乎?” 在陽明這里,《古本大學(xué)》作為先秦原始儒家的經(jīng)典,其文詞明白可通,所論修齊治平的工夫更是易簡可行,完全沒有“改正補緝”的必要。
限于篇幅,拙文不再對羅欽順、王陽明的學(xué)術(shù)觀點予以紹述 。毋庸置疑的是,王陽明良知心學(xué)的提出尤其是“致良知之教”的揭示,正是在與程朱理學(xué)家(包括明代中葉的朱子學(xué)者,如羅欽順)以及尤其是朱子文獻(《四書章句集注》《四書或問》等)的直接“對話”之中,才逐步醞釀并提出。此外,正德十五年春王陽明贈予羅欽順的《大學(xué)古本》,系正德十三年七月的贛州刊刻本;正德十六年王陽明正式改定《大學(xué)古本序》(即《大學(xué)古本改序》),羅欽順則是在陽明先生病卒之后,從《陽明先生文錄》中讀得,對亡友王陽明的“誠意”尤其是“致良知”說,依舊抱有成見,對此可以參考《困知記三續(xù)》第20、21條的相關(guān)記載 。
值得留意的是,王陽明與羅欽順作為學(xué)術(shù)諍友,其二人學(xué)術(shù)立場雖然相“左”,但這并不妨礙二人之間所產(chǎn)生的深厚情誼,有研究表明:正德五年(1510)王陽明由貴州龍場驛丞升任江西吉安府廬陵知縣,曾前往泰和縣拜會羅欽順及其父親羅用?。徽率辏?515),羅欽順升任南京吏部右侍郎,而在正德九年(1514)王陽明已在南京鴻臚寺供職,故而正德十、十一年間(1515~1516),王陽明與羅欽順同在南都供職,二人即就“朱陸之辯”有過學(xué)術(shù)切磋;而在正德十一年春,即羅用俊八十歲壽辰之時,王陽明賦詩《壽西岡羅老先生尊丈文》 ,謹表祝賀。正德十二年至十六年(1517~1521),王陽明在南贛“破山中賊”、平“寧王之亂”,羅欽順自然對這位“學(xué)術(shù)諍友”的一舉一動,密切關(guān)注。嘉靖六年(1527)冬,王陽明前往廣西平亂,路經(jīng)泰和之時亦有手書與賦閑家居的羅欽順,并有日后相會、講學(xué)之約;翌年(1528)冬,羅欽順又作《與王陽明書》 ,希望好友在班師回朝之時,在泰和一會。然而,命運弄人,王陽明病逝于南安府,在泰和論道切磋之約未能實現(xiàn)。
二、贛州通天巖講學(xué):正式提出“致良知”之說
據(jù)《陽明先生年譜》記載:正德十五年秋(七月、八月、閏八月)間,王陽明在贛州,主要是與陳九川、夏良勝、鄒守益等弟子門人輩,進行講學(xué)布道活動。
八月,王陽明與陳九川、夏良勝、鄒守益等人,來到贛州城郊外的通天巖進行游學(xué)活動。通天巖位于贛州市西北十公里外的大和山,三面絕壁環(huán)繞,周圍有大小不一的十幾個石窟,總稱為“通天巖”。石窟中分為“忘歸巖”“觀心巖”“洞心巖”“翠微巖”“通天巖”等。在通天巖之時,王陽明賦詩多首,《王陽明全集》卷二十“贛州詩”“江西詩”中就有九首。其中有《通天巖》詩一首:“青山隨地佳,豈必故園好?但得此身閑,塵寰亦蓬島。西林日初暮,明月來何早!醉臥石床涼,洞云秋未掃?!?此詩,今有石刻傳世,落款處寫有“正德庚辰八月八日,訪鄒(守益)陳(明水)諸子于玉巖題壁。陽明山人王守仁書”的字樣 。在這里,王陽明還作有《游通天巖次鄒謙之韻》《又次陳惟濬韻》《忘言巖次謙之韻》《圓明洞次謙之韻》《潮頭巖次謙之韻》《坐忘言巖問二三子》等詩篇 。
通行本《傳習(xí)錄下》“陳九川錄”“陽明語錄”中,較為詳細地揭示了正德十五年秋王陽明與陳九川、鄒守益等門人在贛州講學(xué)論道時,提出“致良知”之說的詳細經(jīng)過:
庚辰(正德十五年,1520),(陳九川)往虔州(贛州),再見(陽明)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wěn)當(dāng)快樂處。”
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間有個訣竅?!?/p>
曰:“請問如何?”
曰:“只是致知?!?/p>
曰:“如何致?”
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里何等穩(wěn)當(dāng)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著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小欠闕?!?/p>
通過陳九川記載、流傳下來的這則“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的問答語錄,足以坐實:“致良知”說系王陽明本人“近年體貼出來”的。而“近年”云云顯系正德十五年秋以前的正德十四、十三、十二年。盡管“致良知”的“體貼”需要一個過程,然而我們可以明確這樣一個基本事實:“致良知”說,是正德十五年秋,王陽明第一次正式提出來并與自己的門人輩分享。再看《傳習(xí)錄》下“陳九川錄”陳九川、鄒守益、夏良勝于正德十五年秋侍從陽明先生在贛州論學(xué)的一個場景:
(陳九川)在虔(贛州),與于中(夏良勝)、謙之(鄒守益)同侍(陽明先生)。
(陽明)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币蝾櫽谥性唬骸盃栃刂性鞘ト恕!庇谥衅穑桓耶?dāng)。
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于中又曰:“不敢?!?/p>
先生曰:“眾人皆有之,況在于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庇谥心诵κ?。
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dāng)為盜,喚他做賊,他還忸怩?!?/p>
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內(nèi),自不會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嘗失了!”
先生曰:“于中如此聰明,他人見不及此?!?/p>
這年秋八月,陳九川在贛州(通天巖)生病,《傳習(xí)錄》下記有“九川臥病虔州”云云 ,將回家(臨川)養(yǎng)病,《傳習(xí)錄》下又有“虔州將歸”云云。陳九川因在贛州詳細聽聞了業(yè)師陽明先生“近年體貼出來”的“致良知”說,受益頗多,故而在與乃師道別時,即以“良知”為題賦詩:
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dāng)時已種根。
好惡從之為圣學(xué),將迎無處是乾元。
王陽明接著陳九川的話頭,說道:“若未來講此學(xué)。不知說‘好惡從之從個甚么?”王陽明的“來講此學(xué)”的“此學(xué)”,顯然就是“良知”之學(xué)。陳九川離開贛州返家(撫州府臨川縣)之時,王陽明賦詩《留陳惟濬》:“聞?wù)f東歸欲問舟,清游方此復(fù)離憂。卻看陰雨相淹滯,莫道山靈獨苦留。薜荔巖高兼得月,桂花香滿正宜秋。煙霞到手休輕擲,塵土驅(qū)人易白頭?!?此處“薜荔巖高兼得月”之“巖高”顯然就是“通天巖”,而“兼得月”之“月”,以及下句“桂花香滿正宜秋”之時,正好是(正德十五年)仲秋八月十五日左右。
此外,王陽明在嘉靖癸未二年(1523)所成的《寄薛尚謙書》中,有這樣的記載:“‘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學(xué)之秘。向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徹?!?此處的“向在虔時,終日論此”云云,也可以佐證,正德十五年秋王陽明于贛州講學(xué)之時,正式提出“致(良)知”之說。陳九川在《壽大司成東廓鄒公七十序》文中也有王陽明在贛州通天巖向鄒守益、陳明水等“同志”傳授“良知”之訓(xùn)的記載:“正德庚辰(十五年),余與東廓鄒子再見陽明先生于虔,進授良知之訓(xùn),遁居通天巖中,久之,咸若有得?!?民國九年(1920),贛南道尹邵啟賢編纂《贛石錄》,其中錄有鄒守益、陳九川二人的《游通天巖記》(摩崖石刻,今尚存世)一文,記載了“正德庚辰八月”的這次通天巖游學(xué)場景:“安城鄒守益、臨汝陳九川,受學(xué)陽明先生,閑坐通天巖。陰晴變態(tài),林霏異觀,相與歷覽往古之蹤,窮盡巖谷之勝。發(fā)秘扁名,升高望遠,逸興不窮。客至,坐石詠觴,刻之石洞,陶然自適,不知天地之為大而巖谷之非家也。凡浹旬而歸。先是游訪者憲副王度,郡守丞盛茂、夏克義,邑令宋瑢;同游者盱江夏良勝;游而信宿者劉寅、周仲、劉魁、黃弘綱、王可旦、王學(xué)益、歐陽德、劉瓊治、王一峰也。正德庚辰八月八日?!?根據(jù)鄒守益、陳九川提供的這份游訪者名單,除卻鄒守益、陳九川、夏良勝之外,可以判定劉寅、周仲、劉魁、黃弘綱、王可旦、王學(xué)益、歐陽德、劉瓊治、王一峰等門人,也是最早一批聽聞陽明先生“良知之訓(xùn)”的陽明學(xué)者。
三、南昌講學(xué):系統(tǒng)闡繹“致良知”之教
是年暮秋即正德十五年九月,王陽明由贛州還南昌。
先前,鄒守益返家安福,王陽明即有書函召鄒守益前來南昌,繼續(xù)講論良知之學(xué):“自到省城(南昌),政務(wù)紛錯,不復(fù)有相講習(xí)如虔中(贛州)者。雖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灘流悍急,須仗有力如吾謙之(鄒守益)者持篙而來,庶能相助更上一灘耳?!?據(jù)此可知,王陽明“致良知”之教的提出、闡繹,是在與弟子門人輩講學(xué)論道過程中進行的,而“良知”本體的護持、“保任”則是一個漫長的修煉與實證過程。據(jù)《陽明先生年譜》記載,泰州王銀(王艮)、進賢舒芬亦前來南昌,向陽明請益,均被陽明的“良知”之訓(xùn)所折服,躍然執(zhí)弟子禮。
為了親炙陽明先生而啟悟“良知”之旨,是時,陳九川、夏良勝、萬潮、歐陽德、魏良弼、李遂、舒芬、裘衍等門人,日侍講席。而時任江西巡按御史唐龍、督學(xué)僉事邵銳,守程朱舊學(xué)、質(zhì)疑良知心學(xué),唐龍還以撤講擇交相勸。陽明先生答曰:“吾真見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學(xué)者未得啟悟,故甘隨俗習(xí)非。今茍以是心至,吾又為一身疑謗,拒不與言,于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舍沙以求金為也。” 當(dāng)唐龍、邵銳等學(xué)術(shù)諍友對“良知”之訓(xùn)大加質(zhì)疑時,人多畏避,見陽明門人中有方巾中衣而來者,俱指為異物;唯獨王臣、魏良政、魏良器、鐘文奎、吳子金等挺然不變,極力維護師說。
通過以上辨證,足以說明,王陽明提出“致良知”說,是正德十五年秋,在贛州(通天巖)與陳九川、鄒守益、夏良勝等門人講學(xué)之時;而較為系統(tǒng)地宣講、闡繹“致良知之教”,則是正德十五年冬在南昌,乃至錢德洪《陽明先生年譜》所說的正德“十有六年辛巳,先生五十歲,在江西。正月,居南昌。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云云 。
總之,王陽明正是經(jīng)歷了“宸濠之亂”“忠泰之變”的生死砥礪,益發(fā)相信:“良知”足以使人“明心見性”,忘卻患難,超越生死。于是乎,他在正德十六年寫給弟子楊鸞的書信(《與楊仕鳴書》)中提到:“區(qū)區(qū)所論‘致知二字,乃是孔門正法眼藏。于此見得真的,直是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考諸三王而不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以“致良知”之“理”為宗旨,在王陽明這里,宋儒所謂的“格物窮理”(“即物窮理”)極其簡易,皆因宋儒從“知解上”(“聞見之知”)求之,故而頭緒紛繁,難以窮盡。一日,陽明先生獨自喟然嘆息,侍坐一旁的陳九川問其何故如此,陽明先生說:“此理簡易明白若此,乃一經(jīng)沉埋數(shù)百年?!标惥糯ń又f:“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認識神為性體,故聞見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復(fù)奚疑?”陽明先生總結(jié)道:“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zāi)篂樽婺拐?,何以為辨?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真?zhèn)螣o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圣圣相傳一點骨血也?!?在陽明學(xué)中,以“致良知”為宗旨,就可以打通“心體”與“性體”的分疏,達致“萬物一體之仁”的圓滿境界。而“致良知”之教的揭橥,也標志著王陽明良知心學(xué)體系建構(gòu)的基本完成。
一代哲人王陽明正是經(jīng)歷了諸如貶謫龍場、南贛征戰(zhàn)、寧王之亂、忠泰之變等“百死千難”,才“體貼出來”“良知”本體,視之為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的“圣門正法眼藏”而信奉與踐行。緣此之故,如果不了解王陽明這一獨特的心路歷程,而輕易隨便地去口傳“良知”、空談本體、故弄玄虛,“把作一種光景玩弄”,反倒會產(chǎn)生諸多弊端。比照一下陽明后學(xué)“良知現(xiàn)成派”,自然明了。為此,王陽明在生前便諄諄告誡門人:“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xué)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 陽明先生在五百年前發(fā)出的告誡之語,在五百年后的今天,尤其對于當(dāng)下這股方興未艾但又喧囂聒噪的“陽明熱”而言,無疑是一劑清醒劑!
[ 注 釋 ]
(明)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簡體版,下引版本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050頁。
《王陽明全集》,第1306頁。
(明)黃綰著;張宏敏編校整理:《黃綰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61頁。
《王陽明全集》,第1307頁。
張可、申欣、路榕、黃震、趙越洋:《“知行之旅·發(fā)現(xiàn)陽明”走進南贛:穿越500年,尋根“致良知”》,《貴陽晚報》2016年10月24日。
束景南撰:《王陽明年譜長編·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7~8頁。
《孟子·盡心上》:“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痹诿献舆@里,“良知”就是一種具有先驗屬性的道德判斷力。
轉(zhuǎn)引自余海:《論王陽明對“禪”的吸收與排斥》,載《新東方》2006年第2期。
(宋)陸九淵著;鐘哲點校:《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9頁。
《黃綰集》,第481頁。
(明)王陽明撰;鄧艾民注:《傳習(xí)錄注疏》(簡體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50~155頁。
計文淵編著:《王陽明法書研究》,中國美術(shù)出版社2015年版,第118~120頁。
(明)羅欽順著;閻韜點校:《困知記》,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41~146頁。
《傳習(xí)錄注疏》(簡體本),第151頁。
《傳習(xí)錄注疏》(簡體本),第151~152頁。
羅欽順、王陽明的學(xué)術(shù)觀點之異同,讀者朋友可以參閱:蔡家河著《羅整庵哲學(xué)思想研究》第四章《羅整庵與王陽明的論辯:心學(xué)與理學(xué)之比較》(臺灣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180頁),趙忠祥著《歸一與證實:羅欽順哲學(xué)思想研究》第二章“與王陽明的爭辯”(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77~97頁)中的相關(guān)論述。
《困知記》,第125~126頁。
束景南撰:《王陽明佚文輯考編年》(增訂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55頁。
《困知記》,第146~148頁。
《王陽明全集》,第1044~1049頁。
《王陽明全集》,第621頁。
朱思維著:《王陽明巡撫南贛詩文墨跡題刻》,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61頁。
《王陽明全集》,第621~623頁。
《傳習(xí)錄注疏》(簡體本),第186~187頁。
《傳習(xí)錄注疏》(簡體本),第187頁。
《傳習(xí)錄注疏》(簡體本),第191頁。
《傳習(xí)錄注疏》(簡體本),第194頁。
《王陽明全集》,第623頁。
《王陽明全集》,第169頁。
(明)陳九川撰:《明水陳先生文集》(江西省圖書館藏清抄本),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2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23頁。
轉(zhuǎn)引自朱思維著:《王陽明巡撫南贛詩文墨跡題刻》,第67頁。
《王陽明全集》,第1049頁。
《王陽明全集》,第1049頁。
《王陽明全集》,第150~151、1050頁。
《王陽明全集》,第1050頁。
《王陽明全集》,第157頁。
《王陽明全集》,第1050頁。
《王陽明全集》,第10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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