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這二十年,國運太強,我太忙,忙得一眨眼,我老爸已經(jīng)走了,我老媽已經(jīng)走不動了。
畢業(yè)二十年:
沒想到這么快就見到了你。一九九零年入學,一九九八年畢業(yè),如今二零一八年,畢業(yè)二十年。八年醫(yī)學院之后兩年商學院,我商學院陜畢業(yè)前幾個月,找人生第一份全職工作,看到一些工作描述,要求八年以上工作經(jīng)驗,我心里第一個反應是:瘋了吧?要熬到什么時候才有那么多工作經(jīng)驗??!
沒想到,撒泡尿的工夫,這二十年就過去了,我也有十八年的管理工作經(jīng)驗了。
你好嗎?我一般,過得去。我們班馬上畢業(yè)二十周年聚會,我不得不回望一下這二十年來的家國。
八年醫(yī)學院讓青春期過長、讓江湖過遠,足不出東單、王府井,心不窺園,我經(jīng)歷過了一輩子里最坦誠陽光的最禽獸草木的愛情,最心無旁騖地最無功利心地讀了一輩子里一半兒以上的書。畢業(yè)之后,二十年來家國,每年百次飛行,很少在一個城市持續(xù)待上一周,沒有一周停止思考國運輪回、經(jīng)濟走勢、行業(yè)動態(tài)、商業(yè)模式、人性桎梏,分不清戀情、激情、奸情、革命友情,還是戰(zhàn)略伙伴兄弟情,書也明顯看得少了,總從過去的閱讀中提現(xiàn),雖然總惴惴然,但是總安慰自己說,之前讀萬卷書,現(xiàn)在行萬里路,“紙上得來終覺淺”。
這二十年,國運太強,我太忙,忙得一眨眼,我老爸已經(jīng)走了,我老媽已經(jīng)走不動了。
這二十年,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和工作,住處、辦公室,留下了十幾堆小山樣的東西,一直以為能有時間收拾,一直沒有時間收拾。如今都運回了北京,止于一處,為了紀念畢業(yè)這二十年,我專門請了兩天假來收拾,斷舍離其實就是一個字:扔。人即其用,實在舍不得扔掉的,就是我這二十年的物質(zhì)遺產(chǎn),就是我的二十年,就是我。
房子沒扔。第一份工作一年后買的,不到一萬一平米,不到二十年后,一平米不到二十萬。聽說扔了就徹底自由了,我想了想,我似乎還是需要一點點兒不自由,一張安穩(wěn)的書桌。最年長的零零后今年也成年了,在房子的問題上,他們徹底自由了,如果長輩不資助,無論他們做什么工作,他們不用想靠自己的工資在一線城市買房了(其實也真沒必要)。
書沒全扔。扔了好些雜志和書,都是不該印出來的雜志和不該鼓起勇氣寫書的人寫的書,還有好些貌似權威編的漏洞百出的知識書(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這些書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編者胡編的)。還是留了很多書,所有飽含細節(jié)的歷史書(哪怕編者史觀不正),輕微變態(tài)作者寫的非常變態(tài)的文學書,全部出土或者傳世的古美術圖錄和遺址挖掘報告,依舊有用的教科書(比如《種子植物學》和《Netters Atlas of Human Anatomy》)、地圖,某些有特別意義的某期雜志(比如刊登了《讀書無禁區(qū)》的《讀書》創(chuàng)刊號)。我今年年中以延期一年半的速度讀完了《資治通鑒》,我幻想沒準兒會有時間讀完一半我想在死之前讀完的書。
筆記本都沒扔。這二十年沒有停止開會和記筆記,積累下來大幾十本了,那里面也有會上開小差兒寫的詩歌和小說開頭。這二十年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還不能直接寫成小說,但是見識在腦海里,細節(jié)在筆記本里。我好幾次夢見,我其實早已寫好了兩三個長篇小說,就是忘記放到書架的哪個地方了,早起,夢醒,看到那一堆筆記本,意識到夢不完全是夢。
電腦和游戲機都沒扔,還有那些游戲光盤。過去二十年,每隔兩三年換臺電腦,剩到今天的,我也就不舍得再扔了。也沒敢插上電源重新開機,第一是怕徹底啟動不了機器,第二是怕徹底找不到開機密碼。我隱約覺得經(jīng)濟不會一直高速增長,總有一天,地球轉(zhuǎn)得不這么快了,我也老了,我可以重新打舊時的游戲(比如《命令與征服》)和開始新的戀愛了。
再見,再過二十年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