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豐斯·都德(1840-1897),法國普羅旺斯人,杰出的愛國作家。1857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26歲時發(fā)表短篇小說集《磨坊文札》。兩年后,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長篇自傳體小說《小東西》,這部小說是都德的代表作,集中表現(xiàn)了他不帶惡意的諷刺和含蓄的感傷,也就是所謂的“含淚的微笑”。都德因而有了“法國的狄更斯”的譽(yù)稱。他的《最后一課》和《柏林之圍》是世界短篇小說中的杰作。
在呂貝龍山上看牲口那陣兒,我整整幾個星期看不見人影兒,就我的狗拉布里和我那些綿羊伴著我獨(dú)自守在牧場里。于爾山上的隱修教士偶爾打那兒過去采藥草,不然我就望見皮埃蒙特某個燒炭人那張黑不溜秋的臉;不過那都是些天真漢,因孤獨(dú)而沉默,早已失去開口的興趣,對山下城里鄉(xiāng)間所談的事兒也都一無所知。所以,每隔十五天,當(dāng)我從山路上聽見我們農(nóng)場給我送半個月口糧來的那頭騾子脖上的鈴鐺聲,當(dāng)我看見從山坡上漸漸露出農(nóng)場學(xué)徒小米亞羅那生氣勃勃的面容或諾拉德老嬸子那橙黃色的頭巾,我可真快活得了不得。我催著來人給我說說山下的本鄉(xiāng)新聞,洗禮啦,婚禮啦;但我特別留神的是探聽方圓十里之內(nèi)的絕色美人、我東家的閨女、我們的斯黛芳妮特小姐的動靜。我看起來對她不太注意,只是問問她晚上是不是常去跳舞,常去聊天,是不是總有新的角色來向她獻(xiàn)殷勤。倘若人家問我這類事兒對我這個山上可憐的牧羊人可能引起什么麻煩,我就回答說已經(jīng)二十歲了,這位斯黛芳妮特正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可心的姑娘。
偏偏有個星期日,我等著半個月口糧,這口糧正巧很晚才到。早上我心里嘀咕:“這準(zhǔn)是讓大彌撒給耽誤了?!焙髞砜熘形鐣r來了一陣大雷雨,我思量著路上不好走,騾子怕是起不了程。臨了兒,快三點(diǎn)鐘光景,晴空一碧萬頃,青山閃耀著水光與陽光,我竟從滴水的葉叢與漲水的小河中間聽見騾子脖上的鈴鐺聲,這鈴鐺聲就像復(fù)活節(jié)齊鳴的大排鐘聲那么歡快,那么輕盈。不過這回騎騾子的可不是小米亞羅,也不是老諾拉德,而是……你們猜是誰!……居然是我們的小姐,孩子們!我們的小姐親自端坐在柳筐中間,臉上因山間的清風(fēng)與雷雨的涼意而泛出紅暈。
小伙計病倒了,諾拉德嬸子往孩子家度假去了。斯黛芳妮特這位美人把這檔子事兒都告訴了我,一邊下了騾子,還說她迷了路,所以來遲了;可是瞧她這么漂亮的節(jié)日盛裝,這花飾帶,這鮮艷奪目的裙子與花邊,她看上去與其說在灌木叢中尋過路,不如說因跳舞而遲到了。啊,嬌小可愛的姑娘!我目不轉(zhuǎn)睛,百看不厭。我可真從來沒這么近地端詳過她。冬天,當(dāng)羊群下到平原上,當(dāng)我黃昏回農(nóng)場用晚餐,她偶爾匆匆穿過餐廳,不大對仆人說話,每每凝妝盛服,顯得有點(diǎn)兒高傲……而此刻她就在我的面前,又恰恰為我而來,怎不叫人如醉如癡、不知所措呢?
一從筐里拿出口糧,斯黛芳妮特就好奇地往四周環(huán)顧起來。她稍微撩起她那條或許會沾上污痕的絢麗而顯出節(jié)日色彩的長裙,走進(jìn)圍柵,有心觀察我棲身的那個角落,那鋪著麥秸,蓋著羊皮的秣槽,掛在墻上的我那頂又大又短的斗篷,我那根牧羊棍,我那枝火石槍。那一切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那么,你就住在這兒,我可憐的牧羊人?總是孤零零一個人,你該覺得多么惆悵呀!你都干什么呢?你都想什么呢……”
我巴不得回答她,“我想的正是你,東家小姐”,又沒法兒撒謊;我窘得簡直無地自容,連一句話也說不了。我料定她覺察出我的困境,這個促狹鬼偏拿調(diào)皮話來開玩笑,害得我越發(fā)尷尬:
“你的情人有時上來看你嗎,牧羊人?她準(zhǔn)是金羊姑娘或那位只是在山峰上飄然而去的仙女艾絲苔蕾爾……”
正是她自己,在對我說話的時候,仰起頭,露出嫵媚的笑容,又行色匆匆,化來訪為顯圣,看上去才真像仙女艾絲苔蕾爾呢。
“別了,牧羊人。”
“再見,東家小姐。”
她于是帶著空筐兒踏上了歸程。
當(dāng)她消失在斜坡的小路上的時候,我覺得那些滾動在騾子四蹄下的石子兒一顆一顆地墜落在我的心上。我長久地、長久地聽見那些石子兒滾動的聲音;直到黃昏我依然像沒有睡醒似的,不敢動彈,生怕驚破我的美夢。傍晚,當(dāng)谷底顯得蒼郁起來,羊群擁擠著叫喚著回圍柵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從斜坡上叫我,只見我們的小姐來了,可不像剛才那么笑容可掬,正因渾身濕透、又冷又怕而直打哆嗦??磥硭谏狡履_下發(fā)現(xiàn)索格河因暴雨而漲水,竟不顧一切,打算過去,險些兒葬身魚腹。令人難受的是,在這黑燈瞎火的時刻,再也打不得回農(nóng)場的主意,因為抄近道,我們的小姐一個人恐怕怎么也找不到路,而我呢,偏又不能丟下羊群。一想到只能在山上過夜,她就十分不安,尤其因為她的親人不放心。我盡力讓她安下心來:
“七月夜短,東家小姐……難熬也就一會兒工夫?!?/p>
我趕緊點(diǎn)起一堆大火,烘干她的雙腳,烘干她那浸透了索格河水的裙子。然后我在她面前擺上羊奶和軟干酪,可憐的少女卻不想取暖,也不想進(jìn)食,看著她那一顆顆大淚珠紛紛奪眶而出,我也禁不住要掉下淚來。
可是夜幕完全降臨了。只在山脊上剩下一縷斜暉,一片如煙的殘照。我巴望我們的小姐進(jìn)圍柵去休息。往新麥秸上鋪了一張全新的好羊皮,向她祝了晚安,我退出去坐在門口……上帝是我的見證:雖然愛的烈火就要燒干我的血,我卻沒動任何邪心;想到在圍柵的一角,在看著她入睡的好奇的羊群旁邊,我東家的閨女—宛如一只比所有羊都更可貴更清白的羊—正在安眠,并把自己交給我照管,我只感到一種崇高的自豪。我覺得天空從來沒有這么高,星星也從來沒有這么亮……忽然,圍柵門開了,美人斯黛芳妮特出現(xiàn)了。她無法入眠。羊群不是因攪動而使麥秸沙沙作響,就是在夢中叫出聲來??匆娝鰜砹耍揖屯募缟仙w上我的山羊皮,再撥了撥篝火,我們緊挨著坐在一起,不說話兒。你若曾經(jīng)露過宿,你準(zhǔn)知道,當(dāng)我們酣然入夢的時候,有個神秘的世界正在孤獨(dú)與寂靜中蘇醒。這時泉水的歌聲格外清脆,池塘發(fā)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閃光,山上的所有精靈紛紛自由來往,空中有一陣陣極細(xì)微的窸窸窣窣聲,你好像聽得出樹枝在變大,野草在生長。白天是人的世界,夜間可是物的世界。當(dāng)你還沒這個習(xí)慣的時候,那可真嚇人……所以,一聽見最細(xì)微的聲音,我們的小姐就渾身直打哆嗦,盡往我身上偎。有一回,從下面閃閃發(fā)光的池塘里傳出的一陣凄涼而長的叫聲向我們飄蕩而來。同時,有顆美麗的流星往同一個方向從我們頭上掠過,仿佛我們剛剛聽見的那陣哀鳴聲自己閃出一道光似的。
“這是怎么回事兒?”斯黛芳妮特輕聲問我。
“有個靈魂進(jìn)了天堂,東家小姐。”我畫了個十字。
她也畫了個十字,抬起頭來,凝神思索了一會兒,又問我:“那么,牧羊人,你們這些人果真都是些巫師?”
“根本不是,我們的小姐。不過在這兒我們住得更靠近星星,星空里發(fā)生的事兒我們比平原上的人們更了解罷了?!?/p>
她宛如天堂里的牧童那樣裹著羊皮,手托起臉,一直仰望著天空。
“有多少顆星??!多好看?。∥覐膩頉]見過這么多星……你都說得出它們的名字嗎,牧羊人?”
“是啊,東家小姐……瞧!我們的上空,這正是‘圣雅克路(銀河),從法蘭西直通西班牙,當(dāng)年加利西亞的圣雅克在勇敢的查理曼跟撒拉遜人交戰(zhàn)時標(biāo)出來給他指路的。過去些,您就看見那帶有四根光芒四射的車軸的‘靈魂車(大熊星座)。打頭陣的那三顆星就是‘三牲口,緊靠著第三顆的那小小的星就是‘趕車人。您看見那雨點(diǎn)般往下落的星星周圍嗎?那都是上帝不肯收容的靈魂……稍微往下一點(diǎn)兒,這是‘耙子或‘三王(獵戶座)。它給我們這些人當(dāng)鐘用。只消望上一眼,我就知道這會兒已經(jīng)過了半夜了。再往下一點(diǎn)兒,一直向南,‘米蘭的約翰這星辰的火炬(天狼星)正閃耀著光芒。關(guān)于這顆星,牧羊人總講起這么個故事:據(jù)說有天夜里,‘米蘭的約翰,跟‘三王和‘小雞籠(昴星團(tuán))一起應(yīng)邀去參加一位星星朋友的婚禮節(jié)?!‰u籠等不住,頭里先從上面的路走了。您瞧它,那上頭,天空的極深處?!鯊南旅婀P直走,趕上了它;可是‘米蘭的約翰這個醒得太遲的懶蟲完全落后了,竟發(fā)起火兒來,把棍子扔過去,想攔住‘三王。所以‘三王又叫做‘米蘭的約翰的棍子……不過所有星星中最好看的,東家小姐,還是我們的那顆,就是黎明我們放羊出去時照著我們,黃昏我們趕羊回來時也照著我們的那顆‘牧羊人星。我們又叫它‘瑪格洛娜,這美麗的‘瑪格洛娜追求著‘普羅旺斯的皮埃爾(土星),每隔七年就和它結(jié)婚?!?/p>
“怎么!牧羊人,難道還有星星間的婚事?”
“是啊,東家小姐?!?/p>
當(dāng)我盡力向她說明這類婚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兒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有個細(xì)嫩而微涼的東西輕輕地壓到我的肩上來。原來是她那昏沉欲睡的腦袋正隨著飾帶、花邊與波浪式鬈發(fā)那動聽的沙沙聲向我靠來。她就這樣安然不動,一直偎依到天上的繁星黯然失色,因曙光升起而隱沒的時候。我呀,我看著她悄然入睡,內(nèi)心深處未免有點(diǎn)兒神魂搖蕩,但我受到這從來只帶給我美好思想的明朗的星夜的神圣的保佑。在我們的四周,像一大群羊那么馴良的繁星繼續(xù)無聲地運(yùn)行,我時而想象這繁星中最嬌小最燦爛的一顆正因迷路而停落到我的肩上來安眠……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一世珍藏的130篇散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