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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蔥兒

      2018-05-14 07:50吳瑞賢吳靜波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斯文老爺管家

      吳瑞賢 吳靜波

      紅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馬上石榴裙。娉婷艷冶心為誰,百媚千嬌盼君臨。夜月一簾幽夢醒,春風(fēng)十里幾多情??蓱z梨花壓海棠,從此蕭郎是路人。

      一、嗩吶聲聲

      水蔥兒出嫁時,漫天漫地都是紅色。

      她坐在一頂大紅花轎內(nèi),蓋頭是紅的,轎簾是紅的,漫山遍野的野罌粟花是紅的,滿天的云霞也是紅彤彤的。

      濃烈的罌粟花香熏得她昏昏欲睡,那一層層包裹著她的紅色,令她幾近窒息。更令她驚恐的,其實不是這鋪天蓋地的紅色,而是一路追風(fēng)的一種嗩吶聲。那嗩吶聲不是迎親隊伍吹出來的,而是另外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吹的。這嗩吶聲,像一條長蛇,將水蔥兒坐著的紅轎子纏得緊緊的,總是不肯松開。它聽上去悲涼破碎,如泣如訴,與水蔥兒出嫁的喜慶氣氛很不協(xié)調(diào),讓她有些心煩意亂。

      水蔥兒知道是誰在吹嗩吶,肯定是那個瘋瘋癲癲的流浪漢斯大蛋。這方圓百里,除了斯大蛋,沒有誰能吹出如此好聽的嗩吶。她從小到大都在聽他吹,她哪能不熟悉?可是,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他為什么要一路跟著吹嗩吶呢?

      水蔥兒百思不得其解,幽幽地想,也許他是在用這種方式為自己送別,如果是送別,十里長亭連短亭,送過一程也就算了,可他送過了一座座山,還要送過一條條河,又是什么意思呢?難道他瘋了?

      這銷魂的嗩吶聲越聽越悲涼,水蔥兒不由偷偷地撩開了紅蓋頭,將轎簾掀起了一條縫。

      只見遠處的高坡上,矗立著一個黑色的剪影:夕陽潑著金黃色的油漆,將他油光發(fā)亮的背脊漆得如同古銅鏡。看上去,他就像一尊天然的雕塑,像雄踞山上的泥土草木,樸素而厚重。嗩吶朝天,像一朵金黃色的玫瑰孤獨地綻放著,聲音嗚咽,音調(diào)高昂,又帶有幾分凄厲,在山野里久久回蕩,把天空吹得沉沉的,把樹枝吹得瑟瑟顫動,把人們的心吹得紛亂如麻。

      漸漸地,那嗩吶吹出來的音調(diào)沒有了起初的悲壯莊嚴(yán),卻如同幽怨的悲泣,像來到了一個詭異的空谷,聽到了一股冷泉在流動,一直冷到人的骨髓里。那一刻,水蔥兒認(rèn)定了,那嗩吶聲是有靈魂的,有一個騷動的靈魂在聲音里游動。

      她的眼睛頓時潮紅,目光透過轎簾,穿透一大片野罌粟,融入嘹亮的嗩吶聲里。兩滴碩大的淚珠兒掛在她的臉頰上,明澈如玉,晶亮如珠,被紅色的簾子映成了血色。

      斯大蛋弓著腰,抻著脖子,臉燒成了猴腚子。

      嗩吶聲如驟雨初歇,他掏出個酒葫蘆,“咕咚咕咚”地將酒灌下去。頃刻間,他周身的血開始燃燒,酒神為他平添了幾分驍勇。他敞開懷,露出古銅色的胸脯,一股沖天貫虹的豪情在胸中激蕩著,驀然發(fā)出一聲嘯吟:“哦,嗬嗬嗬嗬嗬……”

      轎子里的水蔥兒淚如雨下,纖纖玉指微微顫動,身子更是抖個不止。

      二、偏門進轎

      紅日西沉,落霞如風(fēng)卷殘云般消逝。林間起風(fēng)了,逶迤的山道上,亂葉繽紛,幾許殘紅,似點點血痕。

      暮靄籠罩下的桃源鎮(zhèn),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古鎮(zhèn),古樸寧靜,宛若一幅濃墨重彩的水墨畫。

      彌漫在整個小鎮(zhèn)上的,是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脂粉味和醇酒香,只有密如蛛網(wǎng)的河中,依然氤氳著那一份清淡與散漫。小巷子里散落著茶館酒樓,茶香氤氳,酒香一陣一陣地從兩旁的酒樓中飄溢而出。

      熱鬧的人群中,紅燈籠一串一串的,如滿天繁星。迎親的、閑逛的、看熱鬧的人群中,夾雜著那一簇簇從胭脂巷里鉆出來游賞夜景的風(fēng)塵女子,她們花團錦簇,珠翠滿頭,笑的笑,扭的扭,喊的喊,鬧的鬧,像盤絲洞里的妖精。

      水蔥兒的紅轎子在青石板鋪成的小巷中晃晃悠悠,最終在一座叫千柱屋的大宅院前停下。這就是她即將入嫁的斯家大院。斑駁陸離的青磚墻壁,看上去有些古色古香,墻縫中爬滿了蒼翠欲滴的綠色藤蔓。讓人奇怪的是,今天是斯家迎親的大好日子,大宅院正中的朱漆大門卻關(guān)得死死的!

      廳堂內(nèi),紫檀木的門窗年深月久,幽幽地釋放出沉悶濃郁的香氣。右邊的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年邁婦人,她兩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閉著眼,臉色冷寂,一聲不吭。她就是這大宅院的女主人——太太崔禧。

      一陣濃香襲來,熏得崔禧頭昏眼花。她瞇縫著眼睛,骨頭也酥了。她似乎十分喜歡嗅這股奇香,只要這香氣鉆進她的鼻孔,她便舒服得欲仙欲死。等還過魂來后,她把那水煙管放在八仙桌上一下一下地磕干凈,再鼓起腮幫子,吹出了煙管中的焦油。

      崔禧發(fā)話了,讓水蔥兒的花轎從斯府偏門進來。

      新娘子出嫁,別說沒有隆重的迎親儀式,就連最起碼的鑼鼓也不敲,鞭炮也不放,竟然還不讓花轎從正廳大門抬進去……水蔥兒原本還有點兒期待的心,頓時涼颼颼的!但也沒辦法,誰叫自己是“屈嫁”到斯家呢?都怪自己的父兄不爭氣,在外惹下殺身之禍,若沒有斯家出手相救,娘家恐怕早就家破人亡了!斯老爺救人的唯一條件就是讓水蔥兒嫁到斯家,她不答應(yīng)也不行?。≈两?,她都不知自己的新郎長什么樣。好在斯家是東白湖一帶人人景仰的名門望族……只是,還沒進門就被人來了個下馬威,這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荒钪链?,水蔥兒好不傷心,淚珠兒不自覺地奪眶而出。

      轎子果然從偏門進了斯府,徑直被抬到一個精致的小院落里。

      這邊到處是花木,卻沒有一片落葉,那邊遍地是落葉,卻一律金黃。門窗護欄锃亮,就像剛用桐油刷過一樣。院子里有一口老井,井邊植有兩株桂樹,花開正盛。

      水蔥兒那雙繡花紅鞋剛踏過里屋的門檻兒,房門便沉沉地合上了。

      屋子里空蕩蕩的,門窗密不透風(fēng),窗上厚重的月白色帷幕一動不動。見鬼,新婚燕爾,洞房花燭夜,窗簾怎么會是白色的呢?兩支巨燭,一支是大紅花燭,另一支居然是大白蠟燭,它們在吐著金黃色的火焰,一陣風(fēng)飄蕩到老屋中,只吹得燭光搖曳,帳幔飛舞。這哪像新婚洞房?若設(shè)個牌位,倒像是靈堂!

      水蔥兒是何等冰雪聰明,她由漸悟而頓悟,莫非這家大宅院的主人設(shè)下了一個罪惡的圈套,要搞什么“陰陽婚”?她驚駭不已,淚如泉涌,死命地擂著門窗狂吼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夜幕籠罩下的斯家大宅院寂靜無聲,小院中桂花輕落,偶爾幾聲夜蟲啾啾,高一聲低一聲的,平添了幾分凄涼。水蔥兒用纖指在窗紙上戳了個小洞,一股涼風(fēng)吹進來,隨之一縷清香幽幽地襲來,在室內(nèi)彌漫,沁入她的心田,讓她的心稍稍舒展了些。

      東邊掛著一輪滿月。月亮也如一個囚禁在高閣上的孤獨女人,演繹著無限的凄苦。水蔥兒凝望著深邃幽遠的夜空,凝望著夜空中的那輪明月,心想,那月中也藏著一雙眼睛,與自己四目相對,不知那月中的眼睛是否也掬了一把淚?

      三天后,太太崔禧才派管家余小三放水蔥兒出來。余管家轉(zhuǎn)達了太太關(guān)她三天的用意,叫她懂得做女人要節(jié)制!

      水蔥兒當(dāng)即鼓起了眼睛,心道,節(jié)制?自古以來,女人都是供男人取樂子的,女人卻要壓抑自己的欲望,不能主動從男人那里找樂子。事實上,男人女人都要找樂子,分什么男人女人呢?

      余管家還神秘兮兮地告訴水蔥兒,今晚就給她完婚。

      完婚?水蔥兒一臉疑惑,到底跟誰完婚?是人還是鬼?她隱隱約約地感到這個森嚴(yán)的大宅院中,籠罩著一種超乎尋常的氣氛——鬼氣。

      三、不見新郎

      拜堂成親時,居然不見新郎,這讓水蔥兒一頭霧水,心里更是惶恐不安。

      對愛的天堂,男歡女愛的伊甸園,水蔥兒也曾有過彩虹一般美麗的幻想。少女的憧憬、白馬王子的童話,一切如詩如畫,可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美麗的愛情、美好的遐想,都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她幻想在燭影搖紅中,長相俊美的他來挑開自己的紅蓋頭,與自己一起喝交杯酒。然后,他們相擁而眠,花好月圓……洞房花燭夜,是人生四大樂事之一,她并不貪求榮華富貴,也不奢望自己的男人金榜題名,只祈求能與他長相廝守,相親相愛一輩子??墒牵吕少臑槭裁催t遲沒有出現(xiàn)?新婚之夜,自己心儀的男人又在哪里呢?

      想起那個本該是溫馨美好的初夜,漫漫長夜,卻獨對流淚的燭光,水蔥兒一直飲泣到天明,真有一種欲說還休的傷心。都好幾天過去了,連新郎的影子都沒見到,悲傷加上焦慮,水蔥兒都快崩潰了。

      時間好像已經(jīng)凝固,不再流動。時光要是真的停滯不前,那倒也好,可讓水蔥兒傷腦筋的是,時光依舊像流水一樣在流動,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卻遲遲沒到。這究竟是怎樣的煎熬呢?幸虧還可以進入睡眠,做一個美夢,就算失落與絕望,也等到夢醒時分吧。

      水蔥兒還真的做了一個詭異的夢,當(dāng)她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魘時,就像穿過了一個漫長的黑洞,貫通著時光隧道,穿梭于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隨即,她向夢中的黑暗深處墜落,稍后又向夢境之外的星空飛升。在持續(xù)而漫長的時光中,她精神恍惚,隨著潮汐時起時落,身體與意識被雙重的張力拉扯著,一忽兒像是升上了天堂,一忽兒又像墜入了地獄。

      她從夢中驚醒,方才發(fā)覺自己的手掌壓在胸脯上了。寂然無聲的屋子里,還有萬籟俱寂的院落中,充其量也只有她一人。天還沒亮,她的意識又開始恢復(fù)了,有那么一點兒壓抑,有那么一點兒焦躁,似乎還有那么一點兒期盼和激動。夢中的情景依然在她眼前揮之不去,真不知道那時壓在她身上的,是一個白馬王子還是一個魔鬼?她更不知道,對于這樣的夢境,是令自己作嘔,還是有那么一絲絲的迷戀?

      夢中壓在她身上的,顯然不會是一位白馬王子,按在她胸脯上的,當(dāng)時模糊的感覺也不可能是自己那雙嬌嫩的手。那就是魔鬼在壓住自己了,那就是魔爪在侵犯自己了。夢中的情景真是太可怕了,壓抑得她快要窒息,夢醒以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那個可怕的夢依然成了她的夢魘。

      水蔥兒下意識地感到了恐懼,久久不能平靜。命運有時會展示它極為殘忍與邪惡的一面,當(dāng)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一旦跌落進去,就會越陷越深,無力自拔。自從嫁入斯家,自己被關(guān)在冰冷的屋子里,像是被軟禁了一般,人影不見,鬼影也不見,她像是站在白茫茫的河邊,霧氣彌漫在河水上,看不清彼岸,不知道是兇是吉。

      應(yīng)余管家之召,水蔥兒來到堂上給老爺、太太、少爺、少奶奶們敬茶。大少爺?shù)奈恢每罩?,斯林檜老爺、崔禧太太依次端坐在太師椅上,水蔥兒便逐一奉上香茶,行跪拜大禮。當(dāng)她給崔禧敬茶時,崔禧瞇縫著眼睛,臉上毫無表情,自顧自地數(shù)著手中的那串佛珠,一點兒反應(yīng)也沒有。

      水蔥兒微低著頭,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一聲不吭。

      許久,崔禧才睜開眼睛。

      水蔥兒猛地看到她的目光像亮錐子一樣扎過來,心里不由一慌,手上端著的茶盤差點兒打翻,綠氣氤氳的茶水晃了一地,弄濕了一旁二少奶奶宣紫苞的衣裙。

      站在后面的余管家趕緊上前,諂媚地半跪著給二少奶奶擦去裙衫上的茶水,沒忘了趁機在她嬌嫩的腿上輕輕地擰了一把。

      崔禧微微皺起眉頭,接過茶杯,象征性地呷了一口,給水蔥兒封了賞,又閉上眼睛,繼續(xù)捻著佛珠。

      水蔥兒又給兩位少奶奶敬茶。大少奶奶黃瓊英很溫順地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水蔥兒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了關(guān),她雖然不敢抬眼看大少奶奶一眼,內(nèi)心卻泛起了一絲溫暖的漣漪。在給二少奶奶宣紫苞獻茶時,她笑吟吟地來接茶,冷不防卻用手肘一擋,水蔥兒手中的茶杯于是“當(dāng)”的一聲落地,摔得粉碎。二少奶奶依然笑吟吟的,連聲說“沒關(guān)系”。她的牙齒白蠟蠟地排列著,冰塊一樣凝固著冷冷的笑影。

      水蔥兒只得忍氣吞聲。她心知肚明,這個二少奶奶與大少奶奶截然不同,不會是個善角,說不定就是一條陰毒的美女蛇。明擺著,這個二少奶奶是在與自己過不去,想當(dāng)著眾人的面出她的洋相,變相地給自己來一個下馬威。

      輪到給小叔子斯文祺敬茶時,這個面色陰沉的小少爺冷森森地盯了水蔥兒一眼,倏地奪過她手中的茶杯,將茶水潑在地上。完后,他又將茶杯重重地往茶盤上一摜,用衣袖拂了拂自己那件黑色馬褂,仿佛要拂去什么骯臟的塵埃,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四、鬼樓詭影

      玫瑰紅的夕光終于轉(zhuǎn)化成了暮色,朗月初升。水蔥兒閑著無事,悶得發(fā)慌,便在桂馨園中散步。她顯然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個精致的園子,這里有一份難得的清靜,更重要的是沒有深宅大院的那種壓抑和沉悶。她沿著園中那條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徜徉,老遠就聞到了一陣桂花濃郁的清香,頓時身心俱爽。

      不知不覺中,她來到了桂馨園的東北隅,這里是一片翠色欲流的幽暗竹林,竹林深處,有一間爬滿青藤的小木屋。如此清靜雅致的小屋,里面會有人住嗎?猛然,竹林中一聲喧響,水蔥兒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霎時,她連大氣也不敢出,只覺得雙腿發(fā)軟。

      月光下,竹影搖曳,陰氣四溢,涼入骨髓。

      水蔥兒驀然抬首,不禁大吃一驚,她“啊”的一聲驚叫,連著倒退了兩步。原來,一叢茂密的修竹背后,閃出了一張陰鷙的臉,像個可怕的幽靈。

      “他是個人,不是鬼!人在月光下是有影子的,而鬼是沒有影子的?!彼[兒瞅了瞅地上,見有人影在動,便喃喃自語,給自己壯膽。

      驚魂甫定,方才依稀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是余管家。

      “你躲在這里干什么?我還以為自己遇見鬼了呢!”水蔥兒按了按胸口,心兒還在“撲通”亂跳。

      “這話該由我對您說,少奶奶!”余管家不陰不陽地說,“您也該長個記性了,從今往后,該來的地方來,不該來的地方千萬別來?!?/p>

      “你這是什么話?”水蔥兒心頭火起,“難道你也要限制我的自由嗎?你也不想想自己是半斤還是八兩?什么東西!”

      “老奴不敢?!庇喙芗颐Σ坏仄鹕?,謙恭地鞠躬行禮,然后退去。走了幾步,他又驀然回首,盯著她道,“少奶奶,老奴剛才講的話,您還是記住為好。還有,進了這座深宅大院,您只要帶上兩只耳朵就行,不必再帶上一雙眼睛。”

      水蔥兒窩在心頭的火焰又猛然躥漲,想道,我在宅院里悶得慌,好不容易有這么個清雅的小園子散散心,難道還要受你這個家奴的限制嗎?看我什么時候?qū)⑦@桂馨園里的樹砍光了,再放一把火將這屋子也燒盡,你們又能奈我何!

      水蔥兒隱隱覺得那小木屋中肯定藏著什么秘密,便帶著好奇心,徑直朝那里走去。

      小木屋的門楣上有三個斗大的墨字——桂馨樓。月光透過竹葉的縫隙,在院子里蠕動著斑駁的影子。驀然,一張蒼白中透著冷漠、孤傲中隱含著憂郁的臉定格在月光下。

      鬼?!水蔥兒一陣毛骨悚然,正想原路返回,發(fā)現(xiàn)余管家又踅了回來,她的面前頓時晃動著兩張怪異的臉。

      “是小少爺啊,你也有雅興來游賞月下桂花?”水蔥兒按著胸口道。

      “我哪有閑情逸致來看什么桂花!”小少爺斯文祺冷冷地一笑,“我是來這里看有沒有鬧鬼!”話音未落,他已揚長而去。

      余管家在一旁嘿嘿地賠著笑,目送小少爺?shù)谋秤跋В忠坏裳?,咯嘣咯嘣地咬響了牙齒,發(fā)出嗤嗤的冷笑。隨即,他轉(zhuǎn)過身來,上上下下打量著水蔥兒,不冷不熱地說:“少奶奶,夜深了,您也該回去歇歇了,當(dāng)心夜露著涼?!?/p>

      “你不覺得自己管得太寬了嗎?余管家?!彼[兒自幼飽讀詩書,感覺到余管家有些飛揚跋扈,根本就沒有主仆尊卑之分,說話的聲音不由大了起來。

      “少奶奶,我這也是為您著想?!庇喙芗铱瓷先ズ皖亹偵捳Z卻綿里藏針,“再說,這也是太太的意思?!?/p>

      水蔥兒稍微低下了頭,只得忍氣吞聲。她覺得有些眩暈,聽起來余管家的話總有點兒飄飄忽忽,神秘莫測。她驀然回頭,發(fā)現(xiàn)余管家正獰笑地看著她。

      “怎么,你一定要進去看看嗎?”冷不防崔禧站到了水蔥兒身后,手中一顆一顆地捻著佛珠,沖著余管家冷冷地道,“其實,也沒有什么的,她要看就讓她看看嘛。”

      “這……太太,這……”余管家欲言又止。

      “你是想問我這合適嗎,對吧?有什么不合適的,不就是一間小木屋嗎?”崔禧輕描淡寫地說,“少奶奶又不是外人,人長得跟花兒似的,秀外慧中,溫婉賢淑,我兒緯棠能娶她做媳婦,是他的福氣呢!唉,可惜……”崔禧竟然灑下幾滴白亮亮的淚來。

      水蔥兒鼻子酸酸的,覺得眼前這個老佛婆總算還有點兒人性。

      余管家微微躬著腰,打開大銅鎖,引著水蔥兒踅進了小木屋。

      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因瀉進一泓銀亮的月色,不再黑暗了。月光下,依稀可見墻上涂著朱漆,但已斑斑駁駁。里面空蕩蕩的,除了一張大木床,幾件紅漆家具外,什么也沒有,倒是彌漫著一股讓人頭暈?zāi)垦5钠娈愊阄丁?/p>

      水蔥兒暈乎乎地看了一陣子,有一些失望,好一陣子沒出聲,最后悄然退了出來。

      五、寂寞難解

      從桂馨樓回到自己的小院后,水蔥兒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她昏昏沉沉地躺著,怎么也抹不去那桂馨園、桂馨樓的影子。她感到這大宅院中的一切都像是令人猜不透的謎。自己嫁到這里快一個月了,竟然連丈夫的影子也沒見過,不知道斯家到底有沒有這么個男人,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水蔥兒忽然想到了網(wǎng),一張黑色的網(wǎng),一張無形的網(wǎng)!自己如同一只飛蛾,不幸被這張巨網(wǎng)粘住了,盡管她拼命掙扎,拼命反抗,但都無濟于事。

      蒙蒙眬眬、似睡非睡中,水蔥兒隱約感覺到有個人來看她,原來是老爺斯林檜。他來到她床前,看著她憔悴的模樣、蒼白的臉,不禁唉聲嘆氣,竟掉下兩滴渾濁的老淚。他顫巍巍地伸出枯藤一般的手,一忽兒摸摸她嬌嫩的粉臉,一忽兒拉拉她綿軟的纖手,顯出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

      平時,斯老爺不聲不響,像個木偶,像尊無欲無情的泥塑木雕,蔫蔫的沒有一點兒生氣,又宛如一棵被蛀蟲鏤空了的老樹,說不定哪天就會轟然倒下,慢慢腐蝕,化作塵埃。沒料到他竟還有這樣一份悲天憫人的情懷。

      水蔥兒恍惚中受了一絲感動,淚水帶著微溫,從她冰涼的臉頰上滑落。

      斯老爺身材頎長,看上去還算儒雅斯文,只是他的眼神讓水蔥兒隱隱有一種不安,那眼睛深處似乎很壓抑,仿佛有某種藏得很深的欲望,像團野火,隨時都有可能被點燃。

      斯老爺走后,水蔥兒獨對漫漫長夜,難以排解那種寂寞與無聊,還有來自骨子里的壓抑與郁悶。

      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只被關(guān)進籠子的金絲鳥,一點兒也不自由,便想到大宅院外面去走走看看。

      天亮之后,水蔥兒將閣樓的門虛掩上,然后穿過一道道門,來到大門口??芍炱岚唏g的大門上卻掛著兩把生了銹的大鐵鎖,鑰匙又掛在余管家的腰間。

      水蔥兒找到余管家,這回他倒是很干脆,徑直隨她來到大門口,為她開了鎖。

      兩扇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水蔥兒從幽暗的門中走出來。一陣清涼的風(fēng)撲面而來,她開始作深呼吸,深深地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頓感神清氣爽。

      她一掃往日的憔悴病容,通體顯得鮮活透亮。

      站在阡陌上,放眼望去,河面上有淡淡的霧,那霧如乳如絮,呵之欲動,見之欲散,觸之欲起,飄逸之狀如仙女的裙裾。霧中遠處的青山,卻是那樣的凝重沉寂。

      水蔥兒走到了河邊。

      河水清清,漣漪蕩漾,水波是清澈的,比大宅院里要干凈多了。一忽兒間,水蔥兒真愿化作河里的一滴清水、一朵睡蓮、一條小魚……她又隱隱地感到失望,這小橋流水,沒有大江大河的壯闊,自然也就沒有陣陣江濤的雄渾氣勢。這小河纏綿悱惻,它哪里是小河,分明是一首淌著血淚的挽歌。她的思緒驀然從虛無縹緲的夢中回到現(xiàn)實,極不情愿地回望了一眼森郁的深宅大院,瞥了一眼那兩扇朱漆斑駁的大門,目光又黯然起來。

      “春日凝妝上翠樓……剪不斷,理還亂……”水蔥兒隨意吟哦著,眼角閃爍著晶亮的淚珠。

      驀地,一個輕微的聲音在水蔥兒身后響起,她回頭一看,竟然又是那個陰魂不散的余管家!

      “你難道一直在跟蹤我?”水蔥兒真的發(fā)怒了,臉漲得通紅,“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少奶奶……我……”

      “你別啰唆了,快回去吧!”

      “少奶奶,您回去后我才能回去,我還要給大門上鎖呢?!?/p>

      “門虛掩著就行,大白天的上什么鎖?防賊???”水蔥兒沒好聲氣地說。

      “這是老爺太太立下的規(guī)矩?!?/p>

      “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連貓狗都有個洞可以爬進爬出呢,不讓人自由進出,那還開門干什么?”

      “少奶奶,您不僅多帶了一雙眼睛,還多帶了一張嘴?!?/p>

      “放肆!”

      “少奶奶,我知道您心氣很高,在這大宅院中傲視一切,但我還是勸您不要一意孤行……”

      “滾!”水蔥兒一聲獅吼,轉(zhuǎn)身返回了斯家大院。

      六、往事如煙

      那把大銅鎖不知被誰砸了,水蔥兒終于可以自由進出了。她像是春天里一枝出墻的紅杏,走到哪里就將撩人的春色帶到哪里。她走在桃源古鎮(zhèn)上,就如同鉤刺,一街的眼睛都被她鉤去了,她分明又像枝頭青黃轉(zhuǎn)紅的杏子,饞得人酸溜溜的。

      小巷中又傳來了熟悉的嗩吶聲。

      是他,那個野小子斯大蛋!他嗩吶吹得棒棒的,腰間總掛著一把熠熠閃光的銅嗩吶。眼下,他宛如一株茁壯的玉米稈,腰間的銅嗩吶自然是金黃色的玉米棒子。他就佩著銅嗩吶,像將軍佩著刀劍與勛章一樣,傲慢地走在桃源古鎮(zhèn)上。

      自從水蔥兒嫁進斯家后,斯大蛋就像是掉了魂,成天在桃源古鎮(zhèn)街頭巷尾轉(zhuǎn)悠??匆娖恋拇骞脧纳磉呑哌^,他就拿起銅嗩吶,冷不防猛地一吹,嚇得那些村姑心驚肉跳,雙手捂住耳朵,抵擋那嘹亮的嗩吶聲,他自己卻樂得哈哈大笑起來。待村姑走遠了,他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雙目癡癡地望著村姑窈窕的背影。這時,他的身子便雄健如樹,荷爾蒙更如潮水一般高漲。稍后,他又會一把抓起銅嗩吶,嗚嗚地吹響,朝著遠天遠地寂寞地走去。

      聽到這嗩吶聲,水蔥兒的目光倏然清亮起來。她閃動著明亮美麗的眸子,羞澀地紅著臉,低下了頭。

      往事如煙,留在記憶中的,是多么美好的一幕!

      正是荷香蟬鳴的季節(jié),風(fēng)吹來池塘中一縷縷的清荷幽香,一群光腚娃子在清水中洗澡,摘蓮蓬,摸魚蝦,好不快活!水蔥兒也下了水,像一截白凈的嫩藕。那群娃子刮鼻子羞她,又悄然躲進荷花叢中去了。

      柳樹上的知了在嘶嘶地鳴叫,池塘邊顯得寂靜而喧鬧。

      水蔥兒將頭發(fā)散開,長長的黑發(fā)浸在水中。她又將身子泡進水里,好不涼爽。待她洗畢上岸,發(fā)覺裙衫不見了??隙ㄊ悄菐托』斓澳米吡耍ь^一看,他們又在遠處刮鼻子羞她呢,領(lǐng)頭的自然是那個野小子斯大蛋。水蔥兒又羞又惱,便光著身子追去,一直追到村口……

      水蔥兒從回憶中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現(xiàn)在她明白了,那把大銅鎖到底是誰砸掉的。除了她自己,還會有誰這么關(guān)心她呢?她自己沒有去砸過,那就是這個一天到晚吹嗩吶的斯大蛋了。她又感到一絲迷茫,他為什么要將它砸了?除了關(guān)心她,想還給她自由自在,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別的什么企圖?

      水蔥兒真的是一頭霧水。

      陌上花開緩緩行,水蔥兒漫無目的地在林陰道上徜徉,不知不覺來到一處佛門凈地,那個叫滴水禪院的寺廟躍入她的眼簾。眼前飄過一群貌美如花的女子,疑似神仙。事實上,她們并不是什么仙女下凡,而是一群來自桃源古鎮(zhèn)上怡春院里的風(fēng)塵女子,其中最出挑的要算紅蝶與小紅媚了。

      在柳堤花徑、淡煙微雨間,輕柔的風(fēng)習(xí)習(xí)吹拂,惹得花枝微顫。忽見一個嫵媚少女手執(zhí)紈扇婀娜而來,衣袂飄動,隨風(fēng)有濃烈的香氣襲人。又過了一陣子,只聽得清笛低奏,妙曲悠揚。一群美艷的小紫蝶從一棵棵粗壯的大樹上翩翩飛下,它們絢麗的翅膀在陽光下扇起一束束紫色的光帶。這群悠然飄舞的紫蝴蝶,愈聚愈密,愈飛愈快,像紫色的紗幔布滿了庭院的天空,美得令人心顫。水蔥兒被紫蝶兒優(yōu)美的舞姿陶醉,不由得也伸展柔臂,隨著這群美麗的小精靈旋轉(zhuǎn)起來。

      那個嫵媚少女就是紅蝶。

      紅蝶和小紅媚是怡春園中的一對姐妹花。這些風(fēng)塵女子,她們反正破罐子破摔,對自己的身子并不怎么在意,你要她們的身子,任你怎么做,她們也不抗?fàn)?,反而樂在其中,只是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一點兒小錢,卻是她們的命根子。有一回,老鴇要脫一個煙花女子的金鎦子,她死活不肯,就用手抓、牙咬、腳蹬,急紅了眼。老鴇一怒,竟把她的一個手指頭給剁了下來。

      真正看重身子的只有紅蝶一個人,她賣藝不賣身,據(jù)說至今還是個未開苞的處女。

      “姐姐是過來人,把這世上的混賬男人全看透了。誰又能爭得過命?不如趁著年輕色艷,多積攢點兒錢,自己的后半生也好有個依靠。”小紅媚開導(dǎo)紅蝶道。

      紅蝶淡然一笑,不為所動,依舊守身如玉。

      這群煙花女子結(jié)伴來滴水禪院拜風(fēng)塵菩薩。日頭紅艷艷的撲進大殿,使得大殿內(nèi)無比亮堂。姐妹們于是沐浴熏香,向佛許愿,圖個吉利,唯有紅蝶清高脫俗、孤芳自賞,偏不理會這個風(fēng)塵泥偶。

      水蔥兒不認(rèn)識紅蝶,自然也不可能知道這個不幸淪落風(fēng)塵的清高女子,至今守身如玉,竟是為了一個男人,一個會吹簫弄笛的男人。

      七、邂逅驚魂

      又一頂大紅花轎從偏門抬進了斯家大院。

      被抬進來的女子正是那天在滴水禪院里現(xiàn)過身的小紅媚,她年方十八,在怡春院中卻有五年妓齡。她天生是個尤物,那個嬌艷,那個嫵媚,那個風(fēng)騷,簡直是狐貍精轉(zhuǎn)世。

      小紅媚一進斯家,原先只有死氣沒有活氣的大宅院頓時熱鬧起來。她進斯家不到三天,就混熟了這里的一切人等,如同在她熟門熟路的怡春院。上至老爺、太太,下至傭人、丫頭,她都馬不停蹄地去拜訪,并且給每人送了一份禮物。

      小紅媚送給水蔥兒的是一把碧玉梳子,還說:“姐姐,你常用這把碧玉梳子梳頭發(fā),頭發(fā)就會永遠像暮春的青草一樣烏嫩茂盛,像山澗的流水一樣流暢鮮亮,連蒼蠅落上去也要滑落下來的?!?/p>

      小紅媚一出門,水蔥兒一把將碧玉梳子摔了個粉碎,低低地罵了一聲:“小妖精!”

      沒料到小紅媚的耳朵像野山麂一樣靈敏,她驀然回頭,朝水蔥兒啐了一口,回敬道:“你才是小妖精!”

      水蔥兒不知道這個小紅媚到底嫁給了斯家的哪個男人。

      獨對漫漫長夜,寂寞難熬,水蔥兒難免會長吁短嘆。于是,她踏著夜露,踩著冰涼如霜的月色,神不知鬼不覺地又來到了桂馨園。

      夜色迷蒙,月色凄迷,冷不防她發(fā)現(xiàn)墨竹叢中站著一個人,原來是小少爺斯文祺。她嚇得魂不附體,等看清楚了是誰,方才鎮(zhèn)定下來。

      斯文祺長得清瘦柔弱,但水蔥兒隱隱感覺到,他那雙特別深邃的眼睛中,像有什么東西在灼灼燃燒;那雙眼睛,使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幽暗起來;那雙眼睛,閃爍著夢幻般的光彩,似乎能把她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水蔥兒呆呆地望了他片刻。這時候,一輪純銀般的滿月,正掛在黛色的蒼穹中,月色籠罩著綠桂、翠竹,月光照不透這濃密的枝葉,地上便滿是晃動的影子。

      水蔥兒正欲轉(zhuǎn)身離去,猛然發(fā)現(xiàn)身后還站著小紅媚。

      “喲,你們叔嫂一塊兒在這里賞月呀?”小紅媚陰陽怪氣地嚷嚷道。

      斯文祺白了小紅媚一眼,一頭鉆進了林子里。

      水蔥兒的臉色先是蒼白,繼而泛成緋紅,像春風(fēng)中的一朵桃花。那時那刻,那份羞赧與媚態(tài),十里春風(fēng)不如她,十里桃花不如她。她從心底罵道,你這個恬不知恥的小賤婦,別自個兒嚼爛了舌頭,我們可是清清白白的,什么也沒做過。而她的臉上,早已經(jīng)掩飾不住來自骨子里的厭惡,便從牙縫里迸出一句話:“我們賞月不賞月,關(guān)你屁事?”話音未落,她似乎覺得不妥,便又補上了一句,“我和小少爺是湊巧碰到的。”

      “湊巧?嘻嘻……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怕是多心了吧?”小紅媚一臉促狹的笑。

      水蔥兒的心倏然劇跳起來。

      “其實,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的,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在風(fēng)月場上混了這么多年,一直在各式各樣的男人間周旋,男人肚子里有幾根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哪只貓兒不貪腥,哪個男人不貪色?不過,斯家的這位小少爺?shù)故怯行┨貏e,我看得出來,他對姐姐興許已經(jīng)……他可是個癡情的情種呀!”

      “你太放肆了!”水蔥兒怒不可遏。

      小紅媚一點兒也不惱,仍嘻笑著說:“姐姐何必動那么大的肝火!其實,我們是同病相憐,自從嫁進這大宅院中,也有多日了,可連丈夫的影子也不見,嫁給鬼呀!夜夜孤燈作伴,獨守空房,對月灑淚,枉度青春,不找點兒野食吃,那才叫榆木腦袋呢!早知如此,還不如在怡春院里和那幫混賬男人鬼混……也樂在其中?。∥业箾]什么,可惜了姐姐你呀,原本是上等的桂花樹、楠木枝,卻給人當(dāng)柴禾燒了?!?/p>

      水蔥兒一聲不吭,只覺得臉上開始著火,一直燒到了耳根。

      “不過,姐姐你盡管放心,我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余管家早就叮囑過我,要想在這大宅院里呆下去,吃香的喝辣的,就不要帶眼睛,只要帶一雙耳朵就行了。”

      “我看你倒多帶了一張嘴!”

      “你那么兇巴巴的干嗎?一個嘴巴兩張皮,有開沒有閉,你總得讓我說說話嘛。”

      小紅媚的話冷得瘆人,目光卻像繡花針,挑破了水蔥兒心中的隱秘。

      “恬不知恥的小娼婦!”水蔥兒冷冷地瞅了小紅媚一眼,心里嘀咕了一下,暗想,人世間怎么會有這種令人作嘔的渣滓?

      妖媚的小紅媚終于走了。

      水蔥兒好不失落,正往回走,突然,小少爺斯文祺跳出來,一把將水蔥兒拉進了墨竹叢中。

      水蔥兒驚得花容失色,掙扎了一會兒,也沒能掙脫他的手掌,便安靜了下來。

      只見桂馨園靠墻的一角,一棵婆娑的桂花樹下,有兩個黑色的影子在晃動。借著朦朧的月光,水蔥兒終于看清楚了,男的是余管家,女的是二少奶奶宣紫苞。

      余管家手中拿著一串新鮮荔枝,他們一邊摘,一邊剝來吃。男的剝一顆放在女的嘴里,女的剝一顆放在男的嘴里,二人打情罵俏,肆無忌憚,很快就寬衣解帶,扭作一團……

      風(fēng)在幽暗的桂樹枝葉間拂動,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水蔥兒驚呆了,不由閉上了眼睛。她既不敢看,也不敢想,兩腿發(fā)軟,渾身顫栗。等到她大夢初醒時,才發(fā)覺自己正斜倚在斯文祺身上。她遭蜂螫般彈跳起來,好生尷尬。

      這時,月亮躲到云層里去了,桂馨園里顯得更加幽暗。

      斯文祺一把將水蔥兒攬入懷中,眼中的兩團野火在夜色中幽幽地燃燒著。

      水蔥兒的身子已經(jīng)在抽搐,她低聲飲泣,綿軟無力地呻吟著,高一聲低一聲的。

      她嬌喘吁吁了……但最終還是推開了他,然后,她發(fā)瘋般沖出了桂馨園。

      她的背后,斯文祺那憂郁孤獨的目光,帶著桀驁不馴,追隨著她纖美的背影……

      八、老爺夜訪

      水蔥兒提起羅裙,飛一般逃離桂馨園,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她想哭卻哭不出聲,有一種眩暈的感覺,身子與思緒一樣,飄飄悠悠的,意識接近迷幻。她茫然地望著庭院上空那輪凄清的月兒,月色撩人,讓她的神思更加恍惚。她感到這深宅大院太詭異了,一切的一切,都給人一種撲朔迷離之感。很顯然,這里面藏著不只一個詭譎荒唐的故事。那個有點兒恃勢而以主人自居的余管家,原來和二少奶奶有一腿!那個小少爺斯文祺,竟敢逆道而行,色膽包天,對自己的親嫂子動手動腳……而自己的丈夫,到現(xiàn)在居然連個影子也沒見過!她一臉憔悴與傷感,連連嘆息,像是自言自語:“我真不該嫁進這深宅大院!可家庭的變故早就決定了我的命運,即使這深宅大院徹底埋葬了我的青春與愛情,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感覺到自己快要瘋了,靈魂像是離開了身體,像魔境中的樣子,幽靈一般浮起。自己仿佛有一雙神奇的耳朵,能聽到身邊的一切,有一雙神奇的瞳孔,能看到身邊的一切,可就是說不出話,無法與之交流和溝通。命運似乎掌控在別人手里,自己被鎖定在這里。這詭秘的大宅院,它到底隱藏著什么呢?

      這天,水蔥兒又來到了桂馨園。

      午后的陽光是慵懶的,靜靜地照著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樹上的蟬不鳴了,黃鶯不叫了,花上的蝴蝶也不飛了,它們都像是累了。它們或許在做夢,只愿留在夢里,不再醒來。

      水蔥兒忽然感到百無聊賴,又覺得諸事皆空,恍惚間,覺得人生如夢,一切的一切,沉溺于夢中,癡人說夢而已。

      好不容易捱過了一個漫長的下午,水蔥兒又將面臨著更加可怕的漫漫長夜。窗外有風(fēng)聲在嗚咽,像有鬼魅在哭泣。時光變成了黑色,在那一刻似乎凝固了。黑暗像潮水一樣洶涌而至,黑夜像一個黑匣子,她被關(guān)進里面。她真不知道,黑暗帶給自己的到底是安全感,還是驚悚與恐懼。

      她回到屋子里,看到了梳妝臺上的鏡子,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一瞬時也搞不清楚是人是鬼,她恨不得將它打碎。

      水蔥兒突然哭起來了,淚如雨下。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悲泣聲漸漸弱了下去,開始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半夢半醒間,水蔥兒隱隱約約地感到門被推開了。剎那間,她觸電般從床上彈跳起來。待看清楚來者是自己的公公斯林檜時,她又羞又怕,渾身如篩糠般顫抖起來,因為她是穿著薄薄的睡衣上床的?;秀敝校窒肫鹆藙傔M斯家時,做的那個奇怪的夢,那個一直糾纏著自己的揮之不去的夢魘。

      水蔥兒就要爬起來,斯老爺卻擺擺手,示意她躺著。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床前,默默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目光如同刀片一樣閃閃發(fā)亮。水蔥兒一直縮在床上瑟瑟發(fā)抖,斯老爺則像一尊毫無表情的泥塑木雕,倒也沒對她動手動腳。

      站了許久,他輕微地嘆了口氣。

      驀然,遠處又隱隱傳來嗩吶聲。斯老爺?shù)拿夹囊活?,那雙墨似的濃眉倏地上揚,一股極為煩躁的情緒頃刻間寫在他那張蒼老的臉上,夾帶著一種厭惡與仇恨,他憤憤地罵道:“野種,這該死的野種!”

      斯老爺頭也不回地走了。

      水蔥兒一骨碌從床上跳起來,敏捷地竄過去將門緊緊頂上。從此,她再也不敢虛掩著房門睡覺了,她的床頭還多了一把鋒利的剪刀。

      九、初聞?wù)嫦?/h3>

      次日,斯老爺派余管家來找水蔥兒,請她過去坐坐。

      余管家傳話時,不時眨眨眼睛,朝水蔥兒神秘兮兮地笑,這使得她愈發(fā)恐慌起來。她不知道老爺子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十有八九是不懷好意的。

      在這深宅大院中,斯老爺?shù)脑捑褪鞘ブ迹ㄌ揿趦?nèi)的上上下下一切人等,沒有誰敢對他說一個“不”字。水蔥兒的心跳得十分厲害,暗想,難道老爺知道了我和小叔子斯文祺的事,可事實上我們什么也沒做呀!如果有人看到他將我擁在懷中的情景,我縱然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老爺會相信我嗎?再說,昨天晚上,老爺突然來訪,是不是已經(jīng)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因而來我的臥室里察看?莫非我看到了余管家與二少奶奶的丑事,余管家和二少奶奶已經(jīng)惡人先告狀了?我可是什么也沒說呀!

      胡思亂想間,水蔥兒已隨余管家來到了一個清雅別致的小園外邊。

      余管家將水蔥兒領(lǐng)進小園后,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隨即將門帶上,上了鎖。他離開時,掩面笑了幾聲,那笑聲令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內(nèi)室的門虛掩著,水蔥兒膽戰(zhàn)心驚,在外邊愣愣地磨蹭了好一陣子,也還是不敢進去。

      “是少奶奶嗎?是水蔥兒嗎?干嗎站在外邊,外邊太涼,屋里暖和,快進來吧?!崩锩嬗挠牡仫h來一個蒼老而威嚴(yán)的聲音。

      “是的,老爺,我是水蔥兒?!彼[兒用極輕微的聲音回答道。

      她終于壯起了膽子,硬著頭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輕移蓮步走上前去,然后屏住呼吸,輕輕推開了門。

      斯老爺正在讀一本厚厚的線裝古書,好像是《聊齋志異》,見水蔥兒進來了,他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只是用手往旁邊的一張茶幾指了指,示意她在茶幾旁的紅木太師椅子上坐下。

      水蔥兒依然悄無聲息地站著,不敢落座。

      “你坐呀?!彼估蠣斦Z調(diào)緩慢,但透著威嚴(yán)。

      水蔥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依然立著,垂下頭望著腳尖,輕微地?fù)u了搖頭,又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斯老爺將手里的書本撂在案幾上,然后親自動手,給水蔥兒沏了一杯清茶,給她送過去。那茶壺上環(huán)列著“可以清心也”幾個清雅秀美的字,水蔥兒倒是個如茶亦如青花瓷的女子,可現(xiàn)在她哪有這份雅興去欣賞它!她十分惶恐,慌里慌張地上前,從斯老爺手里接過茶壺,說:“老爺,讓我自己來吧。”

      兩雙反差極大的手剛碰觸的剎那間,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斯老爺?shù)氖种割^觸在了水蔥兒嬌嫩的手背上,以至于茶水差點兒濺了出來。

      水蔥兒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屋子,只見四壁上空空如也,偶爾有一兩幅古代名家字畫掛著;紅木案幾上有幾件古董,也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的文物;書不多,僅有的幾本線裝古籍。整間屋子一派古色古香,那份雅致清幽真令人迷醉!

      水蔥兒再往里間一瞥,不由得驚嘆起來,竟有那么多書籍,還有各式各樣的文房四寶、奇石怪琴之類。真沒想到,這深宅大院中的一個怪老頭,竟然還有這等高雅的嗜好與文化底蘊!

      斯老爺又將椅子往水蔥兒身邊移了移,水蔥兒只好坐下。

      “水蔥兒!”斯老爺盡量將語調(diào)變得平和親切,使得氣氛顯得溫馨輕松一些,“聽說你在娘家時就是個飽讀詩書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嗎?”

      “哪里的話,只不過略知一二罷了?!彼[兒輕聲回答道。

      “那好啊,我們翁媳倆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從此,老夫可以紅袖添香,夜夜生起紅泥小火爐,良辰美景,有佳人午夜伴讀了,我們也算是忘年之交了嘍!”斯老爺言畢,呵呵大笑起來,“你有空,可多來我這里坐坐,我們可以撫琴下棋,吟詩作畫,還可以賞月觀花,同享人間美景樂事?!?/p>

      水蔥兒感到一陣惡心,但并沒有繼續(xù)往壞處想,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覺得公公平時目光犀利如錐,此時卻很慈善,忽然感到這時的老爺才像個有人情味的長輩,終于含笑點了點頭。

      她又大膽地打量了一下他,發(fā)覺他面容清癯,精神煥發(fā),如果不是因為年齡的緣故,他還真有幾分清秀儒雅呢!不過,她又似乎覺得他的眉宇間隱隱地壓抑著什么,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東西,又好像是非??释c兒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呢?對了,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憂郁、孤獨、寂寞的神情,她似曾相識,到底在哪里見過呢?她終于想起來了,斯文祺臉上就有這種東西,只不過他比他父親多了一股年輕的沖動與激情,少了一點兒滄桑與沉靜。

      斯老爺在客廳里激動地踱來踱去。

      “水蔥兒,你可以從我這里拿走任何一件你最喜歡的東西,任何時候都可以,真的!”

      “爹!”水蔥兒終于第一次叫她公公為爹了,她的淚水早已簌簌地流了下來,隨即語無倫次地說出了埋藏在心底的話,“爹,我要見我的男人!我什么東西也不要,什么東西也不稀罕,我只要我的男人!爹,您就成全我吧!”

      斯老爺?shù)哪槻蛔兩?,冷沉了下來。許久,他才慢條斯理地說:“水蔥兒,那我就實話告訴你吧!你男人,也就是我那個不爭氣的長子,現(xiàn)在就泡在鎮(zhèn)上的怡春院中。這些年來,他要么在外面和狐朋狗友喝酒鬼混,要么泡在妓女堆里,就是不愿意回家!那個小紅媚,我就是為了讓他斷了那種心思,才將她接進斯家讓他納妾的。唉,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卻依然我行我素。家門不幸啊,才出此敗家子!”說著說著,他的眼睛里已然擠出了兩滴淚水。

      斯老爺?shù)脑捜缫宦曧懤?,猛地在水蔥兒頭頂炸響。她如當(dāng)頭淋了瓢冷水,心兒一下子涼透了。她愣愣地呆立在那里,也許她心中還抱有一絲希望,她嚅動著嘴唇,喃喃地說:“爹,那就先讓他回來吧,讓我嘗試著勸一勸他,或許他會回心轉(zhuǎn)意的,浪子回頭金不換……”

      斯老爺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那好吧,但愿如此?!?/p>

      他的語調(diào)冷冰冰的,但水蔥兒還是充滿感激地流下了淚水。

      水蔥兒告辭出來了,斯老爺也不挽留,他望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臉上似笑非笑,表情古怪,令人無法捉摸。

      誰知剛出來,就遇到了大少奶奶黃瓊英。大少奶奶驚慌地朝四下里看了看,蒼白的臉上泛出了一抹潮紅。隨即,她一聲不吭,一把將水蔥兒拉扯到一座假山后面,然后停住腳步,盯著水蔥兒的眼睛問:“水蔥兒,你怎么到老爺這里來了?是你自己要來的呢,還是他要你到這里來的?”

      “喔,當(dāng)然是老爺叫我來的?!?/p>

      “他找你有事嗎?”

      “也沒有什么大事,他只是說他太寂寞,想找我聊聊天。”

      大少奶奶急促的呼吸稍稍平靜了一下,她看看水蔥兒,輕嘆了一聲,似乎想說什么,但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水蔥兒慌忙說:“大少奶奶,我知道不該打攪?yán)蠣斝菹ⅲ墒恰?/p>

      大少奶奶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制止水蔥兒說下去,然后用冷淡的聲調(diào)說:“少奶奶,三妹,你以后有事沒事都不要隨意到老爺那里去,他老人家年紀(jì)大了,身體又不好,需要休息,需要調(diào)養(yǎng),你懂嗎?”

      “我懂了,以后少去,不,不去就是?!?/p>

      大少奶奶終于笑了,水蔥兒只感到她笑得那樣勉強,那樣做作,她的臉上有一種讓水蔥兒很難理解的、極為復(fù)雜的表情。

      水蔥兒一路小跑,打算回自己的臥室。

      經(jīng)過桂馨園時,小紅媚嬌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嬌滴滴地攔住她,想打聽點兒什么,水蔥兒白了她一眼,繼續(xù)跑向自己的屋子,然后“砰”的一聲將院門關(guān)得緊緊的。

      門外立刻傳來小紅媚冷酷惡毒的咒罵聲。

      十、影子丈夫

      水蔥兒穿過一片翠色暝暝的桂樹林,來到一座長滿爬山虎、凌霄花和常青藤的雅致小屋前。她感到了一陣清涼,一陣芳馨,啊,好舒服,好愜意!

      余管家那天說的話又在她耳畔響起:“少奶奶,那桂馨園就像是陰間,陰森森的,陰氣太盛,您一個單身女子,以后還是少去那里為好,尤其是晚上?!?/p>

      水蔥兒對這個園子也算熟悉了,青天白日的哪里會鬧什么鬼!說實在的,在這沉悶的大宅院中,幸虧還有這個雅致的桂馨園,她對桂花尤其喜歡,對這個小園子自然情有獨鐘,在寂寞中多少給了她一絲慰藉,她愛這園子里的清靜,也愛這園子里的幽雅,只有來到這桂馨園,她才會暫時過濾掉內(nèi)心的苦悶,釋放精神上的壓抑,稀釋心靈的寂寞與憂傷。

      盡管余管家說的也在理,這桂馨園太詭異了,陰氣太重,可她還是與它難舍難分。于是,她努力找借口為自己保留再次去那里的理由,便認(rèn)定余管家只不過是在開玩笑或故意嚇唬她罷了。可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再說,他說話時的語調(diào)陰不陰陽不陽的,目光陰森而冷漠,表情肅穆而嚴(yán)厲,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或故意嚇人??!

      莫非桂馨園里真的有鬼?這鬼該不會是傳說中的可怕的幽靈,是某種冤魂不散吧?

      一陣?yán)滹L(fēng)颼颼吹過,水蔥兒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頓覺陰氣彌漫,沁涼入骨。猛地,她感到這桂馨園中傳出了一陣響聲。她正欲轉(zhuǎn)身逃離,一個白衫飄飄的女子已飄然而至。水蔥兒大驚,這才想起余管家所說的桂馨園正在鬧鬼并非虛言,于是沒命似的逃了起來,很快消失在桂馨園的一角。

      她逃到一個小山坡上,此時正值日落西山,斜暉脈脈。

      但凡失意的人,容易多愁善感,也就酷愛夕陽黃昏。水蔥兒站在亭子上,目光茫然地望著西天的落日,心中的幽怨和悵然感覺隨著漸起的暮色快速彌漫起來。

      “喲,那落山的太陽有什么好看的?”路過這里的小紅媚嬌嗲嗲地搭訕道。

      水蔥兒冷冷地瞅了她一眼,沒有搭話。

      “你怕是又在等什么人吧?”小紅媚繼續(xù)嘻笑道。

      “我等沒等人關(guān)你屁事?”水蔥兒一臉冷漠地說。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與情人約會,恐怕還早著呢?!毙〖t媚不依不饒道。

      “你還有完沒完?屁放完了就趕快給我滾!”水蔥兒怒不可遏。

      “當(dāng)然沒完!”小紅媚一副死皮賴臉相,上前一步,壓低嗓門道,“你別總是那么兇巴巴的,好不好?別人不知道真相,還以為我們妻妾之間在為一個男人爭風(fēng)吃醋呢!其實,你我之間也根本不用充滿敵意,我現(xiàn)在明明白白告訴你,不要說那個男人根本不回家,就算他回來,我也根本無心跟你爭奪。再說,他原來喜歡的并不是我,而是那個叫紅蝶的小蹄子。你以為我嫁到這大宅院里來是為了他?扯淡!我在怡春院中,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男人對我來說好比鞋子襪子,穿膩了就會毫不猶豫地扔掉。對于他,我也是一樣的!”小紅媚旁若無人,恬不知恥地說了一大堆。

      水蔥兒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鄙視,留給小紅媚的是一臉的厭惡表情。

      “你也用不著對他那么癡情,他根本就不會愛你,他心目中只有紅蝶!”小紅媚用挑釁似的語氣說。

      “紅蝶?”這話很有效果,水蔥兒好像被大黃蜂狠狠地螫了一口,“紅蝶是誰?”

      “怡春院中的一個小妖精啊,天生的背時貨!”小紅媚淡淡地一笑,語氣中流露出明顯的不屑。

      水蔥兒感到一陣透心的冰涼,身子都發(fā)抖了。

      “姐姐,樹挪死,人挪活,人活著就圖個快樂,你又何必空盼著那個影子望梅止渴呢?你又何必守著個空房子度日如年,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小紅媚一口一個“空”字,讓水蔥兒不寒而栗。莫非自己朝朝暮暮守望的一切,到頭來真的是自欺欺人,真的是空中樓閣,真的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她忽然害怕起來。

      她并不害怕寂寞與孤獨,她是恐懼在寂寞與孤獨的盡頭終究也是一場空!盡管她在這大宅院中是一枝獨秀,但上上下下的女人都在爭春爭艷,自己自命清高,孤芳自賞,離群索居,說不定還會落個群芳暗妒,結(jié)局凄涼!可是,一旦放棄操守,與鬼為伍,不再守德守潔,有朝一日落花流水,自己的靈魂還有什么芳菲,能到哪里去安身?

      “你以為你和小叔子之間眉來眼去的,你們那點兒事能瞞得過我的眼睛?”小紅媚咄咄逼人道。

      “我倆光明正大,不怕你嚼舌頭!”水蔥兒正色道。

      “嘿嘿,你裝什么蒜,你那多情的白馬王子恐怕又……”小紅媚瞟過來似笑非笑的目光。

      這話像一枚鋼針,直刺水蔥兒的心,她一下子又羞紅了臉,心狂跳起來。

      小紅媚又神秘兮兮地說:“我可摸透了小少爺?shù)男乃?,他對你是有意思了,是動了真心,他可是個多情種,這樣的男人可不多呀!你可不要自己騙自己,這樣有情有義的真君子,恐怕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呢,過了這個村便沒這個店了……”

      水蔥兒的臉在夕陽投映下本來紅彤彤的,此時已變得十分蒼白,她身子顫抖著,真是不知道該說她罵她什么好,憋了半天,終于努力地迸出三個字:“小娼婦!”

      “你看你,又發(fā)火了不是?大家都是女人,都是被男人們踩在腳底下的,女人又何苦為難女人?我這也是為你著想,不想讓你枉度青春。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沒想到你卻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小紅媚肆無忌憚地說完后,浪笑著揚長而去。

      “呸——”水蔥兒對著小紅媚的魅影,輕輕地吐了一口唾沫。

      月上東山,水蔥兒依然獨自站在欄桿邊。直至月掛西樓,她還是站著一動不動。面對著月落烏啼的深夜,面對著繁星滿天的夜空,她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靜,她與那個影子丈夫之間、她與小少爺斯文祺之間,自己不愿承認(rèn)的微妙關(guān)系一旦被人挑破了,心中忽然充滿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一夜心思一夜露濃,直到拂曉時分,她才回房睡覺,但她依舊睡不著。她默默地流淚到了天亮,當(dāng)橘紅色的陽光投映在她的身上時,她臉上的淚痕還沒干呢。

      十一、藏污納垢

      斜陽正在慢吞吞地沉落下去,又是一個傷感的黃昏。水蔥兒站在河邊,看著河水靜靜地向西流去。潺潺的流水,流不動她青春的愁緒,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三嫂,你一個人在欣賞夕陽???”一個縹緲的聲音傳過來,夕陽的光影里,有個瘦長的身影在草坡上晃動,她終于看清了,來的是小少爺斯文祺。

      他已經(jīng)走到水蔥兒身邊了。

      水蔥兒下意識地掩飾著那一絲驚慌,強打起精神,一雙美眸凜然朝他一掃,板起一張俊臉,厲聲責(zé)問道:“你來干什么?”

      斯文祺沒有吱聲,也沒有移步回去的意思。

      “你快走呀,讓別人看見了,又要說閑言碎語了?!彼[兒有點兒急切地說。

      “怕什么?這大宅院中誰心中沒有鬼,誰又不在做鬼?只不過人人都戴著假面具,見不得陽光罷了!”斯文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人家是人家,我們是我們!”水蔥兒說到“我們”時,不由得心頭一陣狂跳,臉上泛出了桃花般的紅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怕和斯文祺單獨在一起,更搞不清楚為什么一旦和他在一起,自己就會如此激動。

      “三嫂,你真相信這大宅院中有一個桂馨園是干凈的,是嗎?”斯文祺又靠近了水蔥兒一點點。

      水蔥兒下意識地往后一退,低著頭一聲不吭。

      “三嫂,這流水、這夕陽,可比大宅院里要干凈得多,是不是?這流水常年流淌著,就是洗不凈這鬼宅里陰森森的鬼氣!這夕陽常年照著大宅院,照著的是這深宅大院中數(shù)不清的罪惡!”斯文祺慷慨激昂道。

      水蔥兒還是一聲不吭。

      “三嫂,我覺得,你和這黃昏夕陽一樣美麗,也充滿了傷感?!边^了一陣子,斯文祺才開言道。

      水蔥兒抬頭看了他一眼,但也就是看了他一眼,嘴里沒有話語,也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又過了一會兒,斯文祺說:“不瞞你說,你剛嫁到這斯家大院里來時,我對你也是充滿仇恨的,因為我憎恨斯家所有的人,我認(rèn)定你嫁過來,充其量也只是充當(dāng)那老東西泄欲的工具……他名義上是為我大哥娶親,實際上還不是虛晃一招,避人耳目,為他自己網(wǎng)羅尋歡作樂的玩具?這老東西,他都這么大把年紀(jì)了,棺材板都發(fā)香了,往年,娶一個就莫名其妙地死一個,縱然他錢財堆積如山,如果再要納妾,又有幾個上點檔次的黃花閨女肯嫁給他?這斯家大院里上上下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他們一個個心懷鬼胎,笑里藏刀,冷酷無情,貪婪無度!那個余管家和二嫂勾搭成奸,尋歡作樂,荒淫無恥,還合謀著斯家的家產(chǎn),其實,他們巴不得那老東西早點兒死呢!”

      水蔥兒十分驚訝地望著斯文祺,似信非信,特別是對斯家老爺?shù)幕囊鶡o度,更是一臉的震驚與迷茫。

      “三嫂,聽說你前幾天在桂馨園中遇見了鬼,你還為此病了好幾天?”斯文祺一臉關(guān)切地問。

      “你是怎么知道的?”水蔥兒終于應(yīng)聲了。

      “這鬼宅院中到處都有長舌婦,一旦有點兒風(fēng)吹草動,誰又會不知道呢?”斯文祺越說越激動,“要說有鬼,那這大宅院中上上下下都是鬼!三嫂,你知道那天你在桂馨園中遇到的白衣白衫‘女鬼是誰嗎?她就是那老不死的另一個小老婆,叫柳月明,她是個瞎子,也是個啞巴。”

      “啊——”水蔥兒驚訝得張大了嘴巴,“那你父親為什么會娶這么個女子做小妾呢?”

      “她原來不瞎也不啞?!?/p>

      “那她后來為什么會又瞎又啞呢?”

      “因為她長了一雙眼睛,又長了一張嘴?!?/p>

      “因為她長了一雙眼睛與一張嘴?”

      “對的,她就因為長了一雙眼睛,看到了她不應(yīng)該看到的事,才被弄瞎的!就因為她把不應(yīng)該說的全說了,才被割去了舌頭!就因為她堅守了自己做人的操守,才被逼瘋,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斯文祺已經(jīng)是滿目憤然了。

      “那你哥作為長子,怎么就不管不問?”

      “他有什么資格管家里的事?他這種人,自始至終生活在虛幻的夢境里,一直不敢正視現(xiàn)實。自打成年后,他就一直在尋找虛無縹緲的所謂愛情,心中也有一個冰清玉潔的處女情結(jié),由于在大嫂、二嫂那里蒙受了奇恥大辱,他就成天在外面游游蕩蕩,很少歸家……不知不覺間,他就變成了一個令人討厭的酒鬼,幾乎沒有哪一天是清醒的。這些年,他也不止戀上一個妓女,其中之一就是怡紅院的那個紅蝶。據(jù)說那個女子一直賣藝不賣身,可能正對了他的路子,便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了……”

      水蔥兒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可以傾訴的知音,她要向斯文祺傾訴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于是帶著極度的抱怨說:“你大哥從未愛過我,他需要的是風(fēng)月場中的風(fēng)騷女子……”

      “三嫂,我哥他根本不值得你愛!”斯文祺的話不啻在水蔥兒的心海中投擲下了一顆重磅炸彈,激起了陣陣?yán)藵八壳斑@種狀況,跟個廢人有什么區(qū)別?”

      水蔥兒再次有一種心碎的感覺。

      “三嫂,聽說不久前你上那老不死的那兒去了?”

      “你開口老不死,閉口老東西,你怎么能這樣說你的父親?要知道,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

      “我根本不認(rèn)他這個父親,他也不配做我的父親,我以這樣的惡魔做我的父親為奇恥大辱!”斯文祺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你怎么能上他那兒去!這老不死的用心險惡,你以后千萬別上他那兒去了,那是個魔窟,是人間地獄……”

      水蔥兒內(nèi)心有一絲恐懼,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水蔥兒,我們離開這鬼宅吧,這里遲早是要把你給毀掉的。”斯文祺突然將“三嫂”改成了“水蔥兒”。

      “小少爺,別忘了,我是你三嫂!”水蔥兒的話擲地有聲。話音未落,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斯文祺悵然若失地望著水蔥兒的背影消失在夕陽的余暉中,直至被大宅院的朱漆大門吞沒。

      路過小紅媚的小院子時,水蔥兒又發(fā)現(xiàn)了那驚人的一幕。水蔥兒瞥見余管家提著長衫,邁過門檻溜進了小紅媚的屋子。小紅媚嬌滴滴地迎上去,一頭扎進他的懷中,用纖手揪著余管家的耳朵,在他光滑烏青的臉上“啪”地吻了一下。

      “當(dāng)心被人看見。”余管家警惕地掃視了一下門外。

      小紅媚當(dāng)即將門“嘎吱”一聲關(guān)嚴(yán)實了。

      水蔥兒看到了余管家與小紅媚的勾當(dāng),也看透了二少奶奶宣紫苞不堪的命運。這乖戾張揚的女人,一定在做著與余管家合謀斯家巨額家產(chǎn)的美夢,怕是日夜在盼著斯老爺早日一命嗚呼呢!但她畢竟徐娘半老,珠黃色衰,哪能敵得過年輕美貌、妖冶媚人的小紅媚?小紅媚最終替代她將是不爭的事實。

      水蔥兒真為二少奶奶感到可憐又可悲,同時,她又覺得余管家這個奴才真是太貪婪了,其用心真的好陰險好毒辣!

      十二、一無所見

      又一日的晚上,水蔥兒漫無目的地在桂馨園中散步。

      突然,一個人影幽靈般一閃,隨即隱沒在黑暗中。還有一個則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像一截木頭樹樁。

      水蔥兒借著朦朧的月光看清楚了,那人是余管家。她心里一陣?yán)湫Γ哼€在裝神弄鬼,到底累不累?她一是躲不及,二是不想再躲,便挺起胸膛,徑直朝他們走過去。

      “二少奶奶、余大管家,這么晚了還進花園一起查夜呀?”水蔥兒話里有話道。

      對方似乎怔了一下,但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或許他們也覺得目前瞞不瞞水蔥兒已經(jīng)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少奶奶,哦,不,如今該叫你三少奶奶了!你一個人散步賞花呀,怎么不叫個丫環(huán)陪著呢?夜深露重,當(dāng)心著涼啊?!倍倌棠虖墓嗄緟仓秀@出來,裝出一副嫵媚的樣子道。

      水蔥兒只覺得她的惺惺作態(tài)令人作嘔,便用鄙夷的目光斜視著她。

      余管家不說話,只用錐子一樣的目光扎向水蔥兒。水蔥兒頓感心驚肉跳,找個借口趕緊離開了他們。

      那一刻,水蔥兒忽然產(chǎn)生了想去桂馨樓看一看的念頭,自從上次進去過一次后,她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個鬼地方。

      她轉(zhuǎn)彎抹角地來到桂馨樓前。門緊閉著,她輕輕地推了推,一動也不動。

      水蔥兒是個好奇心特別強的人,她看見了那邊纏繞著藤的墻壁上開有一扇小窗子,窗戶中隱隱約約透射出蒙眬的燭火,就想攀援上去瞧個明白。但她又找不到扶梯什么的,只好作罷。驀然,她靈機一動,走過去,踮起腳尖,雙手抓緊懸掛在墻壁上的青藤,輕輕地往上一聳,便抓住了窗欞上的木條子。等她往里一瞧時,不禁張大了嘴巴,幾乎要叫出聲來。

      屋子里燭火搖曳,只見斯老爺穿著黑褐色的綢緞對襟衣衫,閉目斜靠在太師椅上,看樣子已吸足了大煙,正在閉目養(yǎng)神,而大少奶奶黃瓊英則穿著薄薄的半透明內(nèi)衣褲,坐在一旁為他捶背,小紅媚立在一邊,替他扇著涼風(fēng)、驅(qū)趕著蚊子。

      水蔥兒手足冰涼,身子開始發(fā)抖了,因為上來容易下去難,她只好呆在那兒繼續(xù)觀看里面的動靜。

      過了一會兒,桂馨樓內(nèi)的好戲終于開場了。大少奶奶黃瓊英剛想服侍斯老爺上床,沒料到斯老爺卻一把推開了她。他半倚半摟著小紅媚那嬌嫩的玉體走進了里間的臥室,不久,屋里便傳來了二人上床的聲音、更衣的聲音、床板震蕩的聲音、喘氣的聲音,以及呻吟的聲音……還有黃瓊英在外間失落與失寵的悲泣聲。大少奶奶哭泣的聲音低沉而壓抑,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水蔥兒哪里見過這種場面,她一激靈便從墻壁上倒栽蔥似的墜落了下來。顧不得擦破了皮的疼痛,她慌不擇路地逃跑,沒料到腳底被野藤絆了一下,差點兒又跌倒了。待水蔥兒站穩(wěn)腳跟,抬頭一瞧時,簡直驚得張大了嘴巴,只見太太崔禧身子僵硬得像個老巫婆,面無表情地站在她面前,目光炯炯如同放電。崔禧什么也沒說,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合著眼袋子下墜的眼睛,枯瘦如松枝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掐著那串木制的念珠,越捻越快。

      水蔥兒害怕極了,渾身瑟縮,一步一步往后倒退。

      崔禧的眼睛猛地睜開,目光如同白刀子一樣逼視著水蔥兒。突然,她一把抓住水蔥兒的手臂,連拉帶扯地將她推搡到一棵桂花樹邊,將她的身子頂在樹身上,一字一頓地說:“水蔥兒,剛才你在那間小屋子里面究竟看見了什么?”

      “我,我……”水蔥兒猛然想起那個穿白衣白衫的“女鬼”,想起了她那被剜去眼珠子的黑眼洞與切斷了舌頭的嘴,渾身頓時如篩糠般顫栗起來,“我……我什么也沒有看見……”

      崔禧的話陰冷如冰,說道:“對,你什么也沒看見!記住,你永遠是什么也沒有看見!你要明白,我們斯家是個名門望族,我們斯家是有體面的大戶人家,我們這個大家庭中有老爺、太太,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有四房媳婦,我是有兩個兒子四房兒媳的母親,我們還將有孫子、玄孫,子子孫孫,無窮無盡……”

      崔禧邊說邊走遠了。

      崔禧是什么時候走的,水蔥兒一概不知,她只知道自己醒來時軟癱在一棵桂花樹下,額頭不知什么時候被撞出了一個小饅頭似的血包。芳菲的桂花籽落滿了水蔥兒的頭發(fā)與衣衫,雨水也淋濕了她的身子,涼沁沁的。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哆嗦,不停地倒抽冷氣。

      隨著一個驚天動地的響雷在天空中炸響,剎那間的閃電將整個桂馨園照得如同白晝。緊接著,瓢潑大雨又嘩嘩地下了起來。

      水蔥兒發(fā)瘋般往她自己的小院子里狂奔。

      十三、午夜驚變

      這天晚上,水蔥兒破例沒有關(guān)上房門。

      月華如水,清風(fēng)陣陣,不時送來縷縷桂花的清芳,沁人肺腑。在這秋風(fēng)沉醉的晚上,水蔥兒始終沒有合上眼皮兒。白天,余管家已告知她,他的那個不爭氣的男人今晚就要回來與她圓房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水蔥兒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她早早地將燈熄滅了,獨自躺在床上,一任明亮的月光靜靜地傾瀉進屋子里。想到自己從此將結(jié)束獨對漫漫長夜的孤寂,想到今晚就要發(fā)生的一切,她的心頭禁不住一陣狂喜,因為他畢竟是自己的丈夫呀!但一想到他是個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盡管有可能像小叔子說的那樣,他并不是個色中餓鬼,可他畢竟已先入為主,移情別戀,中了情毒花了。于是,她又黯然神傷起來。

      突然,一個影子悄無聲息地閃進了水蔥兒的房內(nèi)。

      這人躡手躡腳地朝床上的水蔥兒晃悠過去,然后開始摸她。他摸到了她的手,冰涼的,爽滑的,像一條白蛇。他摸到了她纖細的腰,摸到了她高聳的胸部,她的胸部綿軟得像一塊絲質(zhì)綢緞,正在一起一伏,起先宛若碧波蕩漾,后來就如潮汐洶涌了。他的手繼續(xù)向上摸索,稍后他就摸到了她的臉,那嬌柔細嫩如含苞花蕾的臉,他還摸到了她臉上涼冰冰的淚水……

      他挨著她的身子躺了下去。

      他伸出一只手?jǐn)堊∷?,另一只手就往她的下腹摸去,她的身子開始一陣接一陣地顫抖。

      突然,水蔥兒一把推開了他,驚惶失措地喊叫起來。她聞到了一股男人的氣味,這股氣味她是熟悉的,因為她那天聞到過。她還觸及到了他那張蒼老的臉,他的下巴上有一撮茅草似的胡須。

      他還在抱緊她,就像一條毒蛇正在將她的嬌體盤住,纏繞過來。他真想讓他懷中的嬌體化作一泓清水。

      水蔥兒想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只感到一陣陣發(fā)冷,直打冷顫。她在死命地推開老色鬼,但她不明白壓在她身上的這個行將就木的老東西,竟然還有如此的手勁。他開始解水蔥兒的衣衫,在他身下不停地扭動打滾的水蔥兒,渾身上下充滿了一種豐滿而成熟的神韻,因為反抗,因為她那嬌體的扭動,更顯得魅力無窮,也就更刺激了他越來越亢奮的神經(jīng),越來越強烈的欲望。

      他向她的手摸去,想按住她的手,使她無法反抗,但這一回他摸到了一把鋒利的剪刀。隨即,有血從他的手上流了下來。稍后,一道白光一閃,她手中的剪刀又朝他刺來。他疾速脫開她的身子,沒命似的滾下床。但是,他有恃無恐,并沒有逃走。

      “水蔥兒!”一個吵啞而蒼老的聲音響起。

      水蔥兒一怔,果然是老爺斯林檜。

      “水蔥兒,我的心肝寶貝……”他又一步一步地朝水蔥兒緊逼過去。

      “你別過來,你再走一步,我就死給你看!”水蔥兒將手中白亮亮的剪刀對準(zhǔn)了自己的脖子。

      “把剪刀放下!”斯老爺一邊點亮燈,一邊慢條斯理地說,“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這斯家大院是姓斯的,這千柱屋中的一切都是我的,凡是我想要得到的東西,我都要得到它,我都會不擇手段地得到它?!?/p>

      昏黃如豆的燈光下,斯老爺神色威嚴(yán),隨后,他瞇縫起眼睛,出神地注視著水蔥兒,色迷迷的。

      “不,你給我滾開!”

      “為什么要滾開?你是我花重金換回來的!沒有我,你的父兄早就成了別人的刀下之鬼!老爺我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這大宅院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想要誰就要誰,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大宅院中的女人,跟你一樣,都是我花錢買來的,她們還沒有一個敢對我說一個不字,我是看得起你才……”他繼續(xù)一步一步地朝水蔥兒走過去。

      突然,大少奶奶黃瓊英披頭散發(fā)地闖了進來,一把扯住斯老爺?shù)囊滦洌Ы械溃骸袄蠣?,求求您放了她吧!?/p>

      “滾開!”斯老爺兇相畢露,用力甩開了大少奶奶,“我說過,凡是我想得到的東西都要得到,我會不擇手段地得到!”

      “老爺,我求求您了!”大少奶奶死死地抱住斯老爺?shù)哪_不放,哭道,“您霸占了我,霸占了二少奶奶,還有那些丫頭使女,您占有了多少女人,還不滿足嗎?求求您看在我伺候了您半輩子的份上,您就放了三少奶奶吧!”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大少奶奶已然跪了下來,聲淚俱下。

      但是,欲火正旺的斯老爺哪里聽得進去,他將臉一沉,狠命一腳,將大少奶奶踢到了墻角。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陣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水蔥兒,眼前的她顯得更加嬌美了!猛然,斯老爺竄上前去,一把抓住水蔥兒的手,奪過她手中的剪刀,一揚手?jǐn)S到了窗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死命地抱住了水蔥兒。欲火中燒,他已經(jīng)不顧一切了。

      “啪”,一記悶棍猛擊在斯老爺?shù)念^頂,他頓時血流如注,“啊”的一聲倒在地上,當(dāng)場昏死了過去。

      偷襲的人是斯文祺,只見他掄起木棍,對準(zhǔn)斯老爺?shù)哪X袋就要再次砸下。

      這時候,大少奶奶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哭,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死命地抱住斯文祺的腰部,急喊道:“文祺,不能,他是你爹,他是你親爹呀……”

      “我沒有這樣的父親!我也不會認(rèn)這種衣冠禽獸做父親!”斯文祺兩眼噴火道。

      水蔥兒先是嚇呆了,一陣眩暈,臉色蒼白如紙,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待她清醒過來時,才意識到要出人命了,便從床上一躍而起,狂撲過去,拼命地從斯文祺手中奪過了木棍。

      “你別攔我!今天我一定要把這個人面獸心的老色狼、老惡狗親手宰了!你知道嗎,就是斯林檜這個老畜生,把我逼到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他的親生兒子沒錯,可你應(yīng)該不知道我的親生母親是誰吧!我告訴你,我娘就是你眼前的這位大少奶奶,按輩分我該叫她大嫂!我不是老太太崔禧生的,我是我大哥的大老婆生的,是眼前這個老畜生在他大兒媳婦身上留下的孽種!你說,我該叫斯緯棠兄長呢還是親爹?當(dāng)年,這個老不死的為了滿足自己的獸欲,竟然給不滿十歲的兒子娶了個大他十歲的兒媳婦……他霸占了我娘二十余年,現(xiàn)在又要來強占我的心上人,我忍氣吞聲多年了,已經(jīng)忍夠了,不想再忍了!”斯文祺歇斯底里地咆哮著,像一頭被激怒了的豹子。

      水蔥兒再一次被斯文祺的話驚呆了。

      突然,斯老爺從地上猛躥而起,像一只強悍的老雕,直撲向斯文祺,他那枯藤般的雙手緊緊地卡住了斯文祺的脖子,越卡越緊,手指甲都深深地掐進肉里去了……

      斯文祺面色蒼白,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

      大少奶奶仰天長嘆一聲,癱倒在地……

      水蔥兒飛撲過去,又是撕又是咬,然而根本無濟于事。

      斯文祺的面色由蒼白而發(fā)紫,眼看著就要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了。忽然,深夜的宅院外響起了一陣嘹亮的嗩吶聲,原本就渾厚悲愴的曲兒,因為在寂靜中就愈顯蒼涼了。

      斯老爺?shù)氖猪暱涕g居然發(fā)起抖來,他眼睛發(fā)直,身子哆嗦,蒼老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野種!野種!”斯老爺惡狠狠地咒罵著,終于松開了手,奪門而去。

      水蔥兒怎么也弄不明白,這個不敬鬼神、不怕天地的人間惡魔,怎么會對嗩吶聲如此懼怕?她趕緊將房門鎖好,轉(zhuǎn)身撲在斯文祺身上,好一陣痛哭流涕,直哭得天昏地暗。

      月亮已然隱去,斯家大宅院籠罩在一片幽寂中,黑夜掩飾了剛剛發(fā)生的一切。

      大少奶奶黃瓊英已經(jīng)心力交瘁,她跪倒在地,悲聲飲泣,頭發(fā)亂蓬蓬的。這個善良到近乎軟弱的女人,將所有的罪錯都攬向了自己,口中念念有詞道:“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啊……”

      話音未落,她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拉開門,徑直往外面走去。

      十四、紅顏薄命

      就在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確切地說是在午夜時分,水蔥兒的男人斯緯棠終于回來了。他晃晃悠悠地踅進了臥室,帶著一股子酒氣。

      水蔥兒并沒有睡著,她一直躺在床上,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紛亂地想著心事,等待著她生命中的男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剛剛發(fā)生的事,她已經(jīng)不想了,和小叔子斯文祺之間的事,她暫時也不想了,她知道自己和斯文祺的愛情是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的。她現(xiàn)在急需面對的,是那個神神秘秘的斯家大少爺、她名正言順的“丈夫”斯緯棠。一想到斯緯棠,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怡紅院里的紅蝶。水蔥兒很不服氣,覺得那個叫紅蝶的女人完全沒有資格跟自己相提并論。論名份,她是貴族小姐,紅蝶算什么,一個煙花女子而已;論相貌人品,她水蔥兒秀外慧中,溫婉賢淑,是大家閨秀,他斯緯棠能娶上這樣一個又靚麗又賢良的妻子,也不知是他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可命運陰差陽錯,斯緯棠偏偏就迷戀上了那個嬌小玲瓏又執(zhí)著冷硬的風(fēng)塵女子!難道真的因為紅蝶是個處女,斯緯棠才對她戀戀不舍、欲罷不能?

      水蔥兒傷情了,鼻子酸酸的,心里忽然就有了想打敗紅蝶的愿望。

      燭光下的斯緯棠和他的弟弟斯文祺一樣,長得瘦瘦高高的,盡管滿嘴酒氣,一臉胡子碴兒,卻不掩讀書人的斯文和儒雅。他算是很英俊的了!水蔥兒一邊激動地想著,一邊半欠起了身子。

      斯緯棠那熱辣辣的目光早已將水蔥兒的薄衫剝?nèi)ィ谒啄鄣穆闵砩蠐崦艘槐椤?/p>

      她的衣服突然從肩頭滑落下來,露出白嫩嫩的乳房與小腹上的紅肚兜……那么白皙、豐腴的胴體,將水蔥兒的紅肚兜襯托得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她的身體有一種清涼芳香之感,這讓斯緯棠如癡如醉。他顧不得一切,幾步迎上去,撩開她的衣襟與肚兜,見里面一片肚皮白亮亮的,圓鼓鼓的。頃刻之間,水蔥兒的臉已經(jīng)燒成了炭火。

      微風(fēng)從窗欞吹進屋內(nèi),帶著絲絲涼意。斯緯棠抬頭一瞧,嚇得酒也醒了,眼前躺在床上的并不是他的夢中情人紅蝶,他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

      “你是誰?你怎么會來到我的臥室?你怎么會躺在我的床上?”斯緯棠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問話。

      水蔥兒嚶嚶地哭了,如實地告訴了他一切。

      斯緯棠聽完,目光倏然黯淡,變得散漫無神,喃喃自語道:“又一個不要臉的女人!真是可惡!”說罷轉(zhuǎn)身欲走。

      “誰不要臉了!”水蔥兒一把扯住斯緯棠的衣裳,“我已是你名正言順的妻子,你不是要一個完整的處女嗎?我一直給你留著,從我情竇初開之時起,我就開始精心珍藏,就像珍藏一顆璀璨的珍珠,已經(jīng)把它保存了十八年,一直沒有將它丟失,也沒有將它弄臟,更不讓它被別的男子采擷,我要有朝一日將一個少女最圣潔、最珍貴的東西,獻給自己最親愛的丈夫!你……你就要了我吧,它應(yīng)當(dāng)是屬于你的明珠,你現(xiàn)在就要了它吧!”

      斯緯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只是用疑惑的目光望著她,身體一動不動。

      水蔥兒不讓他說話,一個勁兒地說……然后,她忽然爬起來,魚一般鉆進他的懷抱,凄慘地望著他道:“不信你試試,現(xiàn)在就試!”

      他沒有試,反而重重地推開了她,輕蔑地說道:“你這么輕佻,跟她們有什么區(qū)別?”

      “你……你……”水蔥兒一時語塞了。

      “知道我為什么寧愿呆在怡紅院,也不回斯家大院嗎?我就是想看看,這個世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貞潔女子!十多年了,怡紅院的女子來了去,去了來,差不多個個都是貪婪淫賤之輩,只有我的紅蝶,讓我看到了希望……你,哼哼,還是欺騙你該欺騙的人去吧!”斯緯棠說完,摔門而去。

      水蔥兒的心幾近麻木,沒有了愛也沒有了恨,沒有了喜悅也沒有了憂傷。那一晚,那一刻,她傷心得幾乎絕望了,兩行晶瑩的淚水,掛在她那蒼涼如秋水的臉上。

      第二天,斯家出大事了,大少奶奶黃瓊英在她的臥室里上吊自殺。同一天,怡紅院也傳出了噩耗,那個叫紅蝶的妓女也自殺身亡。

      紅蝶是個癡心女子,她心高氣傲,一直想從良,為此,她守身如玉,寧死也不接客,執(zhí)意要將自己的貞操留到新婚之夜,留給自己未來的夫君。聽說斯緯棠娶了水蔥兒,并且回斯家大院與水蔥兒完了婚,她的夢幻一下子破滅了,并打算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并不是從怡春院的樓上跳下去的,而是從一處斷崖絕壁上跳進了東白湖的清水中。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這樣復(fù)歸于水,也許會死得更清爽一些。

      斯緯棠回到怡春院時,紅蝶已經(jīng)下葬。

      他傷心欲絕,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他花了一筆大錢,才得以開棺見到紅蝶冰涼的尸體。她死得很安詳,白衣白裙,三寸金蓮穿著繡有蓮花的紅繡鞋。因操守貞潔,尸體絲毫不見腐爛,依然光鮮如梅,美艷如桃……

      十五、男歡女愛

      這是一個落葉飄飄的深秋傍晚,天高氣爽,晚風(fēng)中帶來了幾絲涼意,梧桐樹的葉子正在一片片地凋零,秋蟲在院前階下啾啾地嘶鳴著,聲音忽高忽低,令人惆悵與傷感。朗月初升,一切都沐浴在月乳中,令人意亂情迷。

      桂馨園中更是暗香深濃。小院浸潤在幽藍的天色里,隱藏了傷口的水蔥兒,正在院落中獨自撫琴吟唱:

      江山如畫幾多嬌

      蒼山滄海都是濤

      桃花飛處紅葉飄

      有誰問起紅塵寂寥

      夢里任逍遙

      你癡他傲……

      風(fēng)月枉自多情

      金樽一杯可樂

      桂馨園中凝香濃

      月滿西樓酒滿杯

      休道風(fēng)塵遠

      誰識閨閣憂……

      月照高樓水自流

      雨打殘荷各自憂

      一江春水流不走

      女兒心底愁……

      月色普照,群峰隱遁。寂靜的秋夜里,透著陣陣涼意。桂馨園中,人跡罕至,殘留的怪松奇竹,點綴以玲瓏怪石,突兀凌厲,藤蔓纏絡(luò),雜草叢生,古樸幽雅,又幾許荒涼破敗,滿目蒼涼。貓頭鷹在黑幕中發(fā)出陰森森的啼叫,仿佛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凝望著桂馨園,水蔥兒如涼水澆頂,心里涼透了,她的芳心兒在煎,在熬,在剜,在絞……她已經(jīng)不打算繼續(xù)這樣下去了。

      她來到一口井邊,雙眼一閉,就要跳下去。

      可是,就在那一瞬間,有個人抱住了她。他用雙手摩娑著她顫栗的雙肩和飄揚的頭發(fā),用火熱的嘴唇撫慰著她冰涼的額頭和冰涼的淚水。

      “放開我,你不要管我!”水蔥兒掙扎著說道。

      斯文祺沒有松手,月色里,他的眉骨如峰,鼻梁挺直,身子挺拔。他對水蔥兒大膽熱烈的愛,終于點燃了她已經(jīng)枯萎的心,騰起了熊熊的烈火。剎那間,她雙眸濕潤,情似波涌。她伸出兩只又白又長的手臂,緊緊地?fù)ё∷难?,然后,慢慢地探上身去,將熱乎乎的嘴唇粘住他的額頭。他的嘴巴,用力地吸吮著……她全身像被烈火炙烤,兩眼迷離,呼吸急促,兩片顫動的香唇如在風(fēng)中抖動的樹葉,發(fā)出夢魘般的囈語,渾身軟若無骨,柔若流水。

      水蔥兒雪白酥嫩的胴體在蒼郁的桂花樹下,在芳菲的草地上,不停地蠕動著,顫抖著……她的白裙子上有點點殷紅的血跡,她纏綿在草地上,從幸福的峰巔回落谷底,終于抽筋剝皮、剔骨剁肉般慵倦無力了。她白屁股下鮮嫩的草地上頓時嫣紅一片……她的眼睛里淌出了清亮的淚水。

      從此,斯文祺夜以繼日地在這個女人身上播種著他絢麗的夢幻,像農(nóng)夫精心伺弄莊稼。他們的愛情見風(fēng)就長,像蔥郁的青竹一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那天,斯文祺正與水蔥兒在桂馨園的桂花樹下行云雨之事,不巧被小紅媚撞見了。

      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哪個男人能過得了美人關(guān)?這之前,小紅媚正在癡癡地回憶自己與老爺斯林檜的風(fēng)流韻事。

      那天,怡春院中來了一個男人,一米八的大個頭,皮帽馬褂,真絲綢緞的穿戴,進來時手里提著一根拐棍,后面跟隨著一頂轎子。來者是斯宅大院的老爺斯林檜。酒過三巡,斯老爺臉上的麻花個個都放出紅光來。他提出要紅蝶,但找遍整個怡春院卻連紅蝶的影子都沒找到,他又點了小紅媚的芳名。隨后,二人相擁而眠,激情加上情欲在熊熊燃燒。

      那個叫小紅媚的女子骨子里潛伏著幾分野性與粗俗,她已經(jīng)控制不住,蛇一般扭動著白嫩嫩的身體。他的嘴已經(jīng)離開了她的唇,下滑到了她堅挺的乳上……他感覺下體有一股爆炸感即將噴發(fā)出來。她仿佛被揉碎在他身下,飛向了極樂的巔峰。

      余管家趴在窗外,伸出猩紅的舌苔,在窗紙上戳了個小洞,偷看了一陣子,涎水便唏哩嘩啦地往下直流。

      “紅蝶哪能及得上你可心呢?”完事后,斯老爺擰了一把小紅媚的屁股說。

      小紅媚嬌嗔地笑道:“這是真的么?怪不得你都一大把年紀(jì)了,勁頭還那么大!”

      紅蝶雖然是天生的冷泉,說不定還是個性冷淡,但她真正是一泓清水呢,純純凈凈的,哪像你這個狐貍精,一泡腥尿!斯老爺在心底里這樣想。

      他將一大紅包銀子扔給小紅媚,說:“回頭我派轎子來抬你,你就進斯家做我兒媳婦吧!”

      小紅媚笑逐顏開,連連說道:“好??!斯老爺,這個我十分愿意,做兒媳婦愿意,做其他的我也愿意!”

      小紅媚正陶醉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不料又讓自己撞上了一對正在交歡的野鴛鴦。這樣的機會真是千載難逢,她決定好好地敲他們一筆竹杠。

      “哎,給你一千兩夠不夠?”這是水蔥兒的聲音,銀鈴一般,清脆悅耳。

      “夠了,夠了?!毙〖t媚喜出望外。她打開紅布包,一錠一錠地清點著銀子,隨后伸手?jǐn)Q了一把自己的粉臉,“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不,你是醒著的?!彼[兒笑著說。

      小紅媚扔掉了手中的紈扇,繼續(xù)扳著手指數(shù)道:“一千兩就是十個一百兩,十個一百兩就是一千兩,有了這一千兩,我就先蓋一座宅院,再買幾頂花轎子,再買十來個丫頭……啊,可是這一千兩不夠呀!喂喂,水蔥兒,你能不能再多給一點兒?”

      “你要那么多銀子干什么?想帶進棺材里去呀!”

      “喲,銅鈿銀子再多也不嫌呀!”

      水蔥兒暗想,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可這世上竟有這般貪心之人!這種人留她何用?

      水蔥兒朝斯文祺使了個眼色,他心領(lǐng)神會了。

      斯文祺不露聲色,笑吟吟地道:“小紅媚,我這里還有一件稀世珍寶,是我家祖?zhèn)鞯?,輕易不會示人,價值至少抵得上一萬兩黃金,你想不想要?”

      “真的?”小紅媚跳過來,眼睛閃閃發(fā)亮,“快拿出來讓我瞧瞧!”

      突然,寒光一閃,三尺青峰如流星一般,劍峰直抵小紅媚的喉部。斯文祺微笑著問:“就是這一件稀世珍寶,你要不要?”

      小紅媚嚇得面如土色,連聲說:“不要,不要,莫開玩笑,莫開玩笑,人命關(guān)天呀!那一千兩銀子我也不要了,你們的事我就當(dāng)作沒看見,再也不敢到處胡說八道了!小叔子、好姐姐,你們的心都像個水晶似的透亮著,哪能跟我們這種賤人比,我是黑老鴉,是墨烏炭……你們就高抬貴手吧,饒了我這條小賤命吧?!?/p>

      水蔥兒大笑起來。

      斯文祺收起了劍。

      “其實,我要那么多銀子干什么呢?其實,我自己身上也有一只聚寶盆,雖然不是什么真的聚寶盆,也跟真的聚寶盆差不多,只要我向有錢的男人開放,何愁銀子……”小紅媚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眼珠子狡黠地轉(zhuǎn)了一下,朝斯文祺手中的劍滴溜溜地瞟了幾眼,悻悻然說道。

      水蔥兒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

      十六、捉奸分波

      窗外寒風(fēng)凜冽,室內(nèi)暖如陽春,仿佛進入了一種如夢如幻的空靈境界,只有蠶兒細嚼桑葉似的呻吟聲,呻吟聲合著唰唰的落雪聲,在靜靜的雪夜里奏著和諧的樂章。

      斯老爺帶著一群人來捉奸了。因為事先有人通報,水蔥兒和斯文祺被逮了個正著。

      斯文祺疾步上前,擋在水蔥兒的身前。水蔥兒半靠在斯文祺懷里,像倚在一座大山上。

      斯文祺一字一頓地說:“你們聽著,我和水蔥兒是真心相愛的,比不得那些鼠竊狗偷之輩!水蔥兒是我的,永遠是我的心上人,我要娶她為妻!”

      眾人陷入了一片難堪的沉寂。

      二少奶奶宣紫苞終于打破了沉寂,她扭秧歌似的扭到了斯老爺跟前,尖聲尖氣地說:“喲,奸夫淫婦被當(dāng)場捉住,竟還不知羞恥咧!”

      “到底誰是奸夫淫婦?”斯文祺瞟了二少奶奶與余管家一眼,發(fā)出一聲冷笑,“恐怕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吧?”

      二少奶奶立即像被擊下去的皮球一樣彈跳起來,說道:“你別血口噴人,平白無辜地冤枉好人,污人清白!”

      二少奶奶一扭一扭地扭到斯老爺跟前,嗲聲嗲氣地說:“老爺,您可要為我作主??!”

      斯老爺一動不動,像截木頭樁子。

      余管家也氣勢洶洶地竄到斯文祺面前,咆哮道:“你別太放肆了!沒大沒小的,她好歹也是你的三嫂!”

      這對狗男女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在大庭廣眾下演起了雙簧。

      二少奶奶見眾人沒有多少反應(yīng),便干脆賴倒在地,扯開嗓子干號起來。突然,她又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雙手一叉腰,鄙視地說:“老爺當(dāng)然管不了啦,他是他的兒子嘛,兒子自然是寶,我們做兒媳婦的,當(dāng)然是草嘍!”

      二少奶奶裝模作樣地?fù)P言要去上吊、跳井。

      一直在旁邊捻佛珠的太太崔禧,見二媳婦宣紫苞鬧得實在不像樣子了,猛地伸出手來,給了二少奶奶一巴掌。

      二少奶奶重新賴倒在地,又哭又叫,又卷又滾。

      捉奸掀起了軒然大波,斯家大宅院內(nèi)亂作一團。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件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十七、愛有來生

      一天深夜,一條樸拙的漢子正拼著狠勁吹嗩吶。

      月黑風(fēng)高,嗩吶聲聲,斯家大宅院遭劫了、起火了,桃源鎮(zhèn)上一片紅光。

      帶著一批綠林好漢來搶劫后又一把大火燒了斯家大宅院的,正是吹嗩吶的強盜斯大蛋。斯大蛋其實是余管家和二少奶奶的私生子,是被斯老爺視作恥辱的“野種”,他一生下來就被斯老爺當(dāng)作孽種喂了野狗,被永遠驅(qū)逐出了斯家大院,可他居然奇跡般活了下來。

      斯大蛋是在東游西逛中長大的,他會挽雕弓如滿月,很容易使人想起武俠小說中的傳奇人物。

      自古錢不如權(quán),權(quán)不如槍,長得人高馬大的斯大蛋最終落草成了盜賊。

      他此次來斯家大宅院縱火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報復(fù),為了發(fā)泄仇恨。照理說,生命是父母結(jié)合交歡后的產(chǎn)物,可他是怎樣的孽種呢?讓他一生下來就背上黑鍋,人前人后永遠抬不起頭來;二是為了愛情。他和水蔥兒談不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也沒少在一起玩耍。小時候,他總是往水蔥兒生活的村子里跑,待她出嫁了,他就一路吹著嗩吶相送……他自知一個流浪漢沒有資格愛上一個有錢有勢的貴族小姐,便心一橫,跑到雄踞山上落草為寇了。他想有朝一日將水蔥兒搶上山,做他的壓寨夫人。

      這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唯獨沒有燒毀桂馨園,因水蔥兒住在里面。余管家和二少奶奶宣紫苞當(dāng)時正在鬼混,來不及脫身,結(jié)果葬身火海。斯老爺一見自己偌大的家業(yè)被毀,一下子瘋了,他在一片焦黑的瓦礫中,在一片荒涼的廢墟上,披散著頭發(fā),衣衫襤褸,瘋瘋癲癲地游來蕩去……

      “交槍不交女人……”小少爺斯文祺的身子也被火點燃了,他不停地喃喃自語著,聲音是那樣縹緲無力,卻又那樣不容置疑。

      斯大蛋要求大宅院里的人交出水蔥兒,沒料到水蔥兒躲在房里不肯出來,人不出來話卻放了出來,她讓斯大蛋再放一把火,干脆將這桂馨園也一同燒干凈,將她也一同燒死,倒也一了百了。

      斯大蛋穿過桂馨園,徑直來到水蔥兒的臥室。

      他自己動手倒了一杯酒喝起來,哪里是喝,簡直是灌,一飲而盡。他似乎還不過癮,索性舉起酒壇,痛快淋漓地開懷暢飲起來。

      他醉意蒙眬,口吐豪言道:“在下是吃江湖飯的,怎么也得講點兒規(guī)矩。”

      水蔥兒平靜地說:“你別繞彎兒了,有話直說,有屁快放!”

      “允許你們各自帶走一樣你們自己最喜愛的東西,只要你們拿得動?!?/p>

      水蔥兒想都不想,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說:“你說話算數(shù),不后悔?”

      “我若反悔,天打雷劈!”斯大蛋說。言罷,他把酒壇子扔在地上,美麗的古陶酒壇子頓時成了一堆碎片。

      水蔥兒不再吭聲。稍后,她已換了一身新衣裳,像出嫁時的紅嫁衣,離開斯家大宅院時,她要像被轎子抬進來時一樣,端莊秀麗,溫良賢淑,高貴優(yōu)雅。

      水蔥兒徑直朝已經(jīng)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斯文祺走去。

      當(dāng)她經(jīng)過得知家中變故湊巧趕回來的丈夫斯緯棠面前時,發(fā)現(xiàn)他正在輕微地顫抖。她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離他而去,走向了真正屬于自己的男人斯文祺。那一刻,她在心里嘀咕道:“斯緯棠,追你的紅蝶去吧!如果有來生,我還將作出這樣的選擇,無怨無悔?!?/p>

      水蔥兒背著傷痕累累的斯文祺,一步一步非常艱難地走出了斯家大宅院,走出了那兩扇朱漆大門。

      那兩扇紅漆斑駁的大門終于沉沉地關(guān)上了,將曾經(jīng)的凝重故事與青春寂寞關(guān)在了里面。

      她回轉(zhuǎn)身,投給了這座大宅院不無幽怨的一瞥。凝望著那奔流而去的河水,她在心里默念道:“此去好比那灘水,蒼天有靈,與你來世一同游……”

      夕陽下,水蔥兒的影子晃動著,旋轉(zhuǎn)著,傾斜著。一只絢爛的蝴蝶緊追著她,在她頭上輕盈起落,在她身邊翩然起舞。

      大少爺斯緯棠眼睜睜地看著水蔥兒一點一點地消失在小巷的盡頭,她長發(fā)披肩,背影凄迷,像一幕古典悲劇中女主角的一尊幻象,他有幾分迷戀,又有幾分惆悵,心里充滿了無邊的寂寞與蒼涼。

      斯大蛋也看得目瞪口呆,他那古銅色的臉龜裂成了碎片。許久,斯大蛋又吹起了嗩吶,那銅鑄的嗩吶,在橘紅色的夕光中宛若一朵金黃色的玫瑰怒放開來。嗩吶聲聲,是他在為水蔥兒送行!然后,他也一路黃塵遠,嗩吶聲也追隨著她的背影,一路縈繞著飄向遠天遠地。

      落日的余暉,在極高遠的天穹涂脂抹粉,那疏朗的幾抹亮色,由橘紅變成橘黃,又由橘黃變成橘青,最后變成了橘灰,漸漸融入一片蒼茫,無聲無息地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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