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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殤

      2018-05-14 07:50王同云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8年4期

      王同云

      老僧懷絕技,召蛇退蛇療蛇傷;幼徒承師志,懸壺濟世做蛇醫(yī)。

      志士離家抗日,征戰(zhàn)異國;召蛇出奇制敵,揚名邊陲。

      拒害命深山避世,因蛇結親;遭逼供錯傳絕技,金盆洗手!

      第一章

      巨蟒生吞幼徒

      老僧死祭絕殺

      1930年農歷六月十四,蟠龍寺住持智空像往常一樣,率眾弟子在蒲團上坐禪。

      蟠龍寺始建于隋朝初年,經(jīng)歷代住持苦心經(jīng)營,已成為一座大廟。

      智空身高八尺,身材魁梧,原本是張勛手下的一員戰(zhàn)將,因不滿張勛所為,便棄了官印,拋了鋼槍,拜別父母妻兒,遁至蜀中,在蟠龍寺剃度當了和尚。他雖面相兇惡,心地卻很善良。因此,上至住持,下至燒火的和尚,與他都很親近。

      智空還身懷一門醫(yī)治蛇傷的絕技,更絕的是他還會念“退蛇咒”,只要他一念“退蛇咒”,不論什么蛇,見了他便逃開。世間萬事就是如此,有去就有來。他既會念“退蛇咒”,自然也會念“召蛇咒”。只要他一念“召蛇咒”,那些躲在暗處的各類蛇,就會蜂擁至他的面前……

      這日,跟往常一樣,智空與眾僧坐禪如入定之境。突然,一個恐慌的聲音飄了過來。聲音雖然很微弱,但仍被智空聽到了。智空微微睜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佛堂屋檐上,一條木桶般粗細的巨蛇懸吊頭部,張開血盆大口,正在吞食坐在旮旯里的小和尚釋順,巨蛇的嘴外只剩下釋順那顆小禿頭了!

      釋順今年七歲,是智空三年前收養(yǎng)的棄兒。智空待他如親子,還毫無保留地給他傳授了“召蛇咒”及“退蛇咒”。此時,智空著急地想:為什么釋順不用“退蛇咒”攆走巨蛇呢?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智空第一次破了“坐禪噤聲”之例,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大吼。

      智空原來指望這一聲大吼,能嚇得巨蛇吐出釋順,不料巨蛇聽到吼聲,驚得猛一收氣,竟將釋順一下吞進了肚里。

      眾僧驚愕了一陣后,反應過來,也一齊呼吼起來。巨蛇聽到吼聲,猛一甩尾,掀起一陣腥風,便消失在蟠龍寺后的蒼茫林海中。

      智空一時沒了主意:念“退蛇咒”吧,巨蛇已經(jīng)逃跑了;念“召蛇咒”吧,召它回來又怎么處理?佛家不可殺生!不然,憑他的功夫,剛才只消伸出一指發(fā)功就可將巨蛇殺死在佛堂。

      智空見巨蛇吞食了心愛的小徒兒,想他不會再有生還之機,不禁悲痛萬分,帶著膽戰(zhàn)心驚的和尚們,為釋順念超度亡靈的經(jīng)文。

      二更時分,蟠龍山起風了。滿山的樹葉發(fā)出簌簌的響聲,撲入鼻中的是一股帶著濃濃腥味的風。風勢由小到大,緊接著電閃雷鳴,狂風裹著暴雨而至。

      三更時分,風雨停了下來,雷聲也漸漸遠去。喧鬧了一個時辰的蟠龍山,漸漸安靜下來。這時,蟠龍寺巡寺和尚跌跌撞撞地跑進智空的禪房,結結巴巴驚呼道:“師父……不……不好了,蛇……好多的蛇……”

      智空見平時膽大口快的護寺僧嚇成這個樣子,立刻從禪床上躍起,急促地問道:“蛇在哪里?”

      “從寺外往寺里來了,多得很!”巡寺僧恢復了一點理智,說話不再結巴了。

      智空隨巡寺僧來到大殿前,放眼望去,漆黑的夜空里,只見滿天星星一般閃著亮光的蛇眼,潮水般朝蟠龍寺大殿涌來。

      智空不由心頭一顫,脫口驚呼一聲:“蛇癲!”

      什么是蛇癲?那是蛇王受到傷害臨死時發(fā)出的慘叫聲。蛇王的慘叫聲對蛇族來說就是絕殺令,蛇們領受了蛇王的絕殺令,就會像發(fā)了瘋一樣,不顧一切地對其他動物展開毀滅性的攻擊,包括人類!而且,蛇只要領受了蛇王的絕殺令,“退蛇咒”或者別的咒都不管用了……

      眾和尚不知所措地問:“師父,怎么辦呀?!”

      智空當年曾路過發(fā)生蛇癲的山谷,那森森的白骨堆,讓他記憶猶新。難道今夜蟠龍寺也要留下那樣的慘狀?是誰傷害了蛇王呢?

      智空猛然想起中午吞食釋順的那條巨蛇,它很有可能就是蟠龍山的蛇王??墒牵鼮槭裁磿l(fā)出絕殺令呢?

      “師父……”眾和尚戰(zhàn)栗著再次小聲催促,急盼智空拿主意。

      蛇眼在夜空中發(fā)出螢光般的亮點,越來越近,蛇的腥臊味越來越重。智空急促地吩咐道:“你們每人手里拿一些雄黃粉,趕快從側門往山下跑。一定要逆著風向跑,不要順著風跑,免得蛇聞到人味追上來!”

      護寺僧著急地道:“師父,您也和我們一起跑吧!”

      智空推開他,道:“不用管我,你們快跑,一路上要相互照應,大家都要活著下山去!”

      眾和尚含著眼淚,跪拜在智空面前,齊聲道:“師父保重!”

      智空心下悲戚,道:“老衲今年一百歲凡壽,今日正好是我的母難日,怕是佛要收我了。你們好好保重,日后多行善事……”

      眾和尚含淚答應了,各自去取了雄黃粉,再次跪別智空,一齊跑了出去。

      許多蛇已經(jīng)擁進了寺門。智空走進大殿,關閉了殿門。門外的蛇見木門阻擋了前進的道路,便爬上窗口,從木窗柵里往大殿而來。

      智空從懷中摸出一?!氨C琛?,借著佛前蠟燭的光一看,不由暗叫一聲:“苦也!”

      原來,這“保命丸”分公、母兩丸,公丸藥效比母丸效力強出百倍,服下它,既可保住自己的命,又可致害人者于死命。這母丸只能療未愈的傷,而不能抵御襲擊。前兩天,釋順去蟠龍山叢林深處為一山民治療蛇傷,智空考慮愛徒年紀小,擔心他遇上毒蛇或野獸,便將那粒公“保命丸”給了釋順,此時,智空手持母“保命丸”,只好暗自叫苦了。

      突然,智空一個激靈,猛然想到:肯定是釋順在危急時吞下了那粒公的“保命丸”,殺死了蛇王,才引發(fā)了這場蛇癲!

      智空面對“咝咝”吐氣的蛇,心一橫,念起了“退蛇咒”,一邊念,一邊用兩根手指夾著“保命丸”,高高舉著。

      不知是畏懼智空手中的“保命丸”,還是聽了他念的“退蛇咒”,蛇們一條條瞪著綠豆眼,吐著鮮紅的芯子,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圍著智空,不前進,也不后退……

      從窗柵鉆進來的蛇越來越多,后鉆進來的蛇爬在已經(jīng)進來的蛇身上,一會兒便堆起了一堵蛇墻,外面的蛇還在繼續(xù)往屋里鉆……

      “不能玷污了佛殿!”智空作出決定,運足內力,大吼一聲“嗨!”身軀便破了殿門。他本想沖出門后,運用輕功逃走。不料,智空剛一破門,脖頸上就被一條碗口粗的大蛇纏住了。

      不待智空施展功夫掙扎,大蛇小蛇便一齊擁向他,瞬間便被蛇們纏手纏腳,纏身纏脖,智空半點兒都動不得。蛇們不但纏牢了智空,還將嘴里的毒液往他臉上噴,毒液粘得他嘴張不開,雙眼也睜不開,粘糊了鼻孔,智空呼吸也困難起來了。蛇們張開嘴,撕扯智空的袈裟、血肉……

      待到逃下山的和尚們帶著山民,舉著火把,扛著鋤頭,揮著木棒,吶喊著,氣喘吁吁地爬上山來營救智空時,蛇們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地上只有智空的白骨架靜靜地躺著……

      第二章

      山民循跡復仇

      釋順蛇腹還生

      面對著智空的白骨架,眾和尚悲泣不已,齊齊念起了超度經(jīng)。山民們想起智空數(shù)十年來對大家的照顧,一個個唏噓不已。山民們特意尋來蟠龍山的珍貴木材枟香木,在眾和尚的誦經(jīng)聲中,智空的白骨在枟香火焰中化作了灰燼。

      安放好智空的骨灰,天已開始放亮。因為蟠龍寺遭受了這場劫難,眾和尚不敢也不愿再留在蟠龍寺,你往東,我往西,無聲地散了伙。繁華的蟠龍寺,一下變得冷冷清清。

      蟠龍山的山民們卻久久不愿散去。他們懷念智空,也懷念曾為他們治過蛇傷的釋順?,F(xiàn)在,兩位恩人被蛇吃了,大家既悲痛,又痛恨蛇。

      山民中,有位小伙子叫牛安邦,自幼父母雙亡,全靠石匠外公撫育成人。牛安邦的外公姓伍,他不但會石工活,而且還會閹豬牛等家畜。鄉(xiāng)鄰們喊他伍石匠,他答應;呼他伍閹匠,他也答應。牛安邦耳濡目染,也學會了外公的手藝。

      山里人難免被蛇咬,牛安邦就被毒蛇咬傷過三次。前兩次是智空給治好的,后一次,也就是七天前他被蛇咬了,是釋順給治好的?,F(xiàn)在,這兩位從鬼門關將他拉回來的救命恩人被蛇吃了,重情重義的牛安邦牙一咬,手一揮,大喊一聲:“老子要殺蛇!”

      牛安邦話一出口,馬上引來一伙青年的附和:“殺蛇!把狗日的蛇殺絕,給兩位師父報仇!”

      山里人說話算話,牛安邦舉起砍山刀,小伙子們也齊刷刷舉起砍山刀,邁開腳步,跟在牛安邦身后,闖進蟠龍山原始森林。

      牛安邦他們首先選定捕殺的目標,是那條吞食釋順的大蛇。他們分析:釋順雖然長得瘦小,但是大蛇是連衣帶褲吞他下去的,肚子上會鼓個大疙瘩,肯定走不遠。

      一行人順著被大蛇彎曲前進時壓倒的山草,追尋到一個大溶洞前,洞中一陣寒氣帶著腥臊味撲鼻而來。大家斷定:吞食釋順的大蛇就在這洞里。

      牛安邦膽大,他一手持刀,一手持著火把,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一條蜷曲的巨蛇映入牛邦安的眼簾。

      牛安邦雖然害怕,但鎮(zhèn)靜下來之后,馬上將松脂點燃,朝巨蛇的頭部拋去。他想這樣逗引巨蛇昂起頭來,將七寸穴位完全暴露在他的視線內,他就可以用指功殺蛇了。

      燃燒著的松脂“吱吱”噴著火焰,牢牢地粘在巨蛇頭上??墒?,那蛇卻一動也不動,全無反應。大家望著燃燒的松脂,心繃得緊緊的,手中的刀也握得緊緊的……

      碗口大的松脂燒得只剩下雞蛋那么大了,可是,巨蛇仍無半點兒反應。牛安邦又朝蛇頭拋去一團燃燒著的松脂??墒?,那巨蛇仍無動靜:這條巨蛇死了!

      “好?。 北娙藲g呼起來,迫不及待地圍了上去,明亮的火光將巨蛇照得清清楚楚。

      “這條蛇怕有十丈長??!”

      “起碼有百斤重!”

      突然有人驚呼起來:“大家快來看啊,蛇肚上這個大疙瘩還在動呢!”

      大家慌忙走過去,數(shù)十支火把照著蛇肚上顫動的疙瘩。牛安邦小心翼翼地剖下蛇肚。光亮下,大家看見釋順被一層透明的液體包裹著,輕輕顫動著。他們趕緊動手,三下兩下抹去裹著釋順的液體。牛安邦將釋順抱到陰河邊,小心地洗除釋順口、鼻、耳、眼上的液體,伸手摸一摸釋順的胸口,還在跳動,也有了呼吸。

      “釋順活過來了!”

      “釋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牛安邦他們輪流抱著釋順,一路歡呼著,朝蟠龍山下走去。

      釋順在牛安邦家床上,整整躺了七天七夜,方才完全蘇醒過來。

      此后,淳樸善良的山民們都把照顧釋順當成分內之事。打獵的,天天給釋順送山雞,熬湯給他喝;采藥的,天天送山參、木靈芝給釋順補身子;不會打獵也不會采藥的,便天天熬香草湯,為釋順洗澡,驅除身上的蛇騷氣味,給釋順熬核桃大棗粥……

      一個月后,釋順身體恢復了,臉色比做和尚時還健康得多。可是他整天愁眉苦臉,一副哭相。

      原來,釋順在昏迷的七天里,山民們只顧救他的命,忘了他的和尚身份,給他灌了肉湯,開了葷戒。現(xiàn)在,命是保住了,身體也康復了,可是釋順卻不是和尚了。

      牛安邦和鄉(xiāng)親們就好言開導釋順:“你們佛家不是有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話么?濟公和尚狗肉都吃,他還不是照樣成了佛?”

      有魯莽的山民說得更直:“蟠龍寺現(xiàn)在一個和尚都沒有了,你一個七歲的小娃娃,還敢一個人回寺里去念經(jīng)?干脆跟我們種莊稼算了!”

      經(jīng)過牛安邦和眾鄉(xiāng)親的開導,釋順的心境漸漸開朗起來,和大家的話也多了起來。釋順給陪伴他的山民們講述了他蛇腹歷險的經(jīng)過——

      那天中午,釋順與眾師兄在師父的帶領下,在佛堂坐禪。忽然,釋順感覺有一股很強的風力,將他吹得頭朝地腳朝天,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在巨蛇的嘴里,下半身子已經(jīng)進了蛇腹了。

      在腥臊漆黑的蛇腹中,求生的本能使釋順想起了衣服口袋里的“保命丸”。釋順拼命掙扎出一只手來,摸到了胸前口袋里的“保命丸”,塞進嘴里。

      巨蛇吞了釋順,快速溜走,而釋順口含“保命丸”,頓覺滿口生香,心里感到舒服了許多?!氨C琛甭芑?,藥力從口、鼻揮發(fā)出來,巨蛇的心臟受到了沖擊,拼命掙扎起來。黑暗中,釋順聽到了巨蛇絕命時發(fā)出的一聲哀鳴。接下來,釋順感到震動在漸漸減弱,最后完全平靜下來。后來,釋順就昏迷過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釋順從山民口中得知師父已經(jīng)葬身蛇腹,十分悲傷。身體剛好一點,他就要上山去祭拜智空。為安全起見,牛安邦邀了七八個小伙子給釋順作伴,陪他上山去蟠龍寺塔林祭拜智空。

      來到塔林,釋順在安放智空骨灰的塔前,哭拜在地上……牛安邦一行人,出于對智空的尊敬和懷念,也都跪拜在地上。

      就在大家靜靜為智空默哀的時候,一陣“嚓嚓”聲從山上傳來。大家感到很奇怪:自從一個月前蟠龍寺發(fā)生那場蛇災后,山民們都不敢到蟠龍寺這片山來了,是誰弄出這種聲音呢?

      牛安邦提議道:“我們去看一下!”

      眾人一致同意。牛安邦領頭,順著倒伏的山草痕跡,尋找發(fā)出聲音的地方。

      聲音是從溶洞中傳出來的。牛安邦采來松脂柏油,用火石打火點燃,警惕地往溶洞中走去。

      走到巨蛇葬身的地方,大家看到死蛇的腹中有亮光。這亮光,是山里人家家都用的“亮壺子”。 “亮壺子”其實就是一個小陶罐,小陶罐有一個小嘴,從小嘴里放進燈草,倒進桐油,點燃后就是山里人晚上照明的燈。在“亮壺子”的光中,大家看到蛇腹中有個影子在晃動,是人是獸一時很難辨清。

      突然,蛇腹中的“亮壺子”熄滅了,一群人一下緊張起來。數(shù)支火把湊到一起,亮度陡然增大。在火把的亮光中,大家清楚地看到前面有個直著兩條腿、全身毛茸茸的動物。

      “熊!”有人脫口喊了出來。

      “熊點‘亮壺子干啥?”牛安邦不贊成那動物是熊的說法。

      “喂,快過來幫幫忙!”蛇腹中,一個聲音傳過來。這聲音大家聽來都覺得很熟悉,但由于溶洞的回聲,又使大家不能準確認定是何人。

      “呵喲!好熱鬧?。 泵兹椎膭游飶纳吒怪凶叱鰜恚o接著,一領棕蓑衣落在地上,一張人臉顯現(xiàn)在火把的亮光中。

      “周先生!”大家異口同聲地喊起來。

      第三章

      藥王溶洞收子

      釋順祠堂認父

      周先生是蟠龍場家傳行醫(yī)的周一劑。他醫(yī)術很高,一般的病人求他診治,他只需開一劑方藥,病人就會痊愈。因此,人們給他送了個雅號——周一劑。他不僅醫(yī)術高明,醫(yī)德也高尚。他家開了個藥鋪,對貧困山民,他既行醫(yī)又送藥,不收分文,深得鄉(xiāng)親們的愛戴。

      此時,大家見周一劑從死蛇腹腔里鉆出來,很驚詫,七嘴八舌道:“周先生,你鉆到死蛇肚里去做啥子?是不是早酒喝醉了喲……”

      周一劑忙說:“不是不是,我在取寶??!”

      “取寶?”眾人聽了,很是吃驚。

      “你們看!”周一劑從地上捧起碗口大的一團血淋淋的東西,“這是蛇膽,鎮(zhèn)驚退熱的好東西!”

      周一劑拿著蛇膽,十分滿足地看著。

      牛安邦笑道:“周先生,你取蛇膽披件棕蓑衣干啥?是擔心這蛇活過來,你在它腹中消化得慢些?”

      “哪里是擔心它活過來,我是為隔濕氣和避蛇的騷腥味啊。不止棕蓑衣,我還墊了一層鮮藿香避濁氣?!敝芤粍┬χ忉?。

      大家用火把照著周一劑在陰河里洗凈了手和臉上的血污,一行人便緩緩往洞外走去。

      出得溶洞來,周一劑望著釋順。因為釋順長出了頭發(fā),他一時沒認出來,問:“你是哪家的孩子?”

      牛安邦哈哈大笑,說:“周先生,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呀,你還給他診過病、舍過藥呢!”

      周一劑指著釋順,笑道:“哎呀,你看,嘖嘖,我都認不出來了?!彼哌^去,輕輕用手撫摸著釋順的頭,無限感慨地對釋順說,“你真是福大命大??!”

      牛安邦見狀,在旁邊道:“周先生,你這么喜歡他,不如干脆收他做你的兒子吧!”

      原來,周一劑已年近半百,可是膝下還沒有兒女。他給妻子劉氏吃了許多“保胎四物湯”、“定昆丹”,但依然無用……

      周一劑作為醫(yī)生,自然是瞎子吃湯圓——心中有數(shù):妻子每個月的“老朋友”都準時來,看來只播種不長苗的主要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妻子每次與他行床笫之歡后,總是問他:“你那桿槍里怎么盡出冷水,把我的肚子都弄涼了,牙都冷得打顫……”

      周一劑自己開處方吃藥,熬藥的砂罐燒壞了數(shù)十個,“桂附地黃丸”、“仙茅強腎湯”、“肉蓯蓉湯”……吃得他虛火上浮,口舌生瘡,滿口牙都松動了,但仍然吹不脹老婆的肚皮。

      牛安邦見周一劑聽了他的話,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愛不釋手地摸著釋順的頭。

      牛安邦繼續(xù)道:“周先生,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還俗了,不再是和尚了。他跟著我和外公,雖然餓不著他,冷不著他,但我們沒錢送他上學讀書。他這么聰明,如果長大了只做一個山民,那就實在可惜了……”

      旁邊的人七嘴八舌說開來:“牛安邦的話有道理,周先生,你就同意了吧……”

      “你收養(yǎng)了他,讓他上學,跟你學醫(yī),今后你老了,莫說兒子孝敬老子,就是徒弟也該孝敬師父的!”

      周一劑心里同意了,可嘴上仍說:“這可是講緣分的事,一廂情愿可不行啊!”

      落難的娃娃早成人。釋順也對自己的歸屬想過許多。蟠龍寺是不能去了,自己天生單薄的身子,山民憑的是一身氣力掙飯吃,他不是做山民的料。他曾想到過拜師去學一門手藝,因為僅會蛇醫(yī),是填不飽肚子的。此時此刻,聽周一劑這樣說,他暗中思忖:我若認周先生為父,既可上學讀書識字,又可以跟他學中醫(yī)。中醫(yī)加蛇醫(yī),不是更能為鄉(xiāng)親們減輕痛苦么?

      想到這里,釋順雙膝一彎,跪在周一劑面前,當著眾人的面,喊出一聲:“爹!”

      周一劑滿臉堆笑,慌忙扶起釋順。

      三天后,蟠龍場的周氏宗祠里,紅燭吐焰,擊缶奏樂,好一派洋洋喜氣。

      周氏族長端坐在太師椅上,各房按輩分大小,分別坐在族長左右兩邊。在族長的主持下,周一劑收子儀式正式開始。

      族長翻開發(fā)黃的木刻《周氏族譜》,在輩分中,釋順應該是“繼”字輩的。

      族長伸長脖子,干咳了一聲,朗聲宣布:“查周氏族譜,周一劑之子應列‘繼字輩,故取名周繼祖,意即這個娃娃長大后,繼承祖宗遺志?!?/p>

      周一劑收子儀式結束后,在蟠龍場擺開酒宴,遍請族人和鄉(xiāng)鄰。賓主劃拳歡笑,熱鬧異常,眾人從正午直喝到半夜。

      周繼祖從此有了爹娘,有了名字。盡管比不上富家公子,但比從前,倒也是進了福窩了。

      出于行醫(yī)者的善心和對兒子的愛意,周一劑喜歡晚上抱著周繼祖睡覺。

      蟠龍河水載著歲月滔滔東流。周繼祖在時光的流逝中,一天天長大。父母兒子三人同睡一床,難免惹出些尷尬事來,周一劑便另為周繼祖安置一床。

      兒子分居后,夫妻生活又恢復了正常。久別勝新婚,一陣歡娛后,劉氏驚喜地在周一劑耳邊,羞澀地說:“老東西,你現(xiàn)在怎么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呢?”

      “啥子不一樣了!”周一劑有點兒莫名其妙。

      劉氏答:“你那槍里的水是溫的了!”

      周一劑聽了,喜得伸手觸摸丹田穴,往日火都烤不熱的穴位,而今真的是暖乎乎的!

      周一劑樂在心中,拍著妻子的肩膀,光笑不言。

      次月,劉氏突然無故反胃嘔吐。周一劑握腕把脈,劉氏脈呈滑象。周一劑的心激動得伴隨妻子的脈搏“咚咚”跳。反復驗證后,周一劑忍不住抱住妻子,高興得大喊一聲道:“菩薩保佑我?。∑兴_保佑我??!”

      劉氏有身孕了。

      從此,周一劑夫婦對周繼祖更是疼愛有加。他們相信,劉氏的身孕是周繼祖“壓長”的結果。

      “壓長”是蟠龍山地區(qū)從遠古流傳下來的民俗:夫妻多年不孕,收養(yǎng)一小兒或小女,傳說這樣就可以生養(yǎng)出許多個子女來,這就叫“壓長”。

      十月分娩,劉氏產(chǎn)下一對雙胞胎男娃。

      周一劑按照周繼祖的“繼”字,分別給雙胞胎取名周繼業(yè)、周繼藝。意即三兄弟長大成人后,繼承祖宗傳下來的家業(yè)和救死扶傷的醫(yī)術。

      周一劑和劉氏并不因為有了己出而疏遠周繼祖,制衣縫褲,首先考慮繼祖,稱呼也按大兒、二娃子、三娃兒。周繼祖也很爭氣,學習成績一直穩(wěn)居第一名,同時還刻苦攻讀《本草綱目》、《脈理學》、《臨床診斷學》、《方劑學》、《傷寒論》、《瘟疫條辯》等醫(yī)書,向父親學習醫(yī)術也很認真。

      一天,周繼藝突然哭鬧不止,爹媽哄不住。周繼祖走過來抱起他,他馬上不哭了,嘿嘿笑著,直把小鼻子往周繼祖嘴上、鼻孔上嗅個不停。

      周一劑夫婦有點兒莫名其妙。周繼業(yè)指著周繼祖的鼻孔,奶聲奶氣地說:“哥哥的鼻孔好香喲!”

      周一劑俯身嗅了嗅周繼祖的鼻孔,一股蘭麝芳香味撲鼻而來,沁人心脾。

      周一劑猛然醒悟:自己的冷精子變成溫精子,全是因為抱著周繼祖而眠的時間里,周繼祖吞下的“保命丸”在身體里藥效未過,藥氣隨呼吸排出鼻孔,被自己吸了,打通了全身經(jīng)絡,激活了冷精啊!

      周一劑滿臉堆笑,彎身把三個兒子一齊摟進懷里,挨個親了一遍!

      第四章

      志士離家抗日

      遠征異國鏖戰(zhàn)

      蟠龍山崖上的紅果,綠了一遍又一遍,紅了一茬又一茬。蟠龍河水浮載著白云藍天,往涪江運送了一年又一年。

      周繼祖從黃毛小兒長成了虎虎生威的小伙子。

      他對父母很孝順,周一劑把祖?zhèn)麽t(yī)術傾囊傳授給他,他的醫(yī)術也隨父親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因此,蟠龍山人把周一劑稱為老周先生,把周繼祖稱為小周先生。為了方便行醫(yī),周繼祖還把驅蛇召蛇絕技教給了父親。

      周繼祖做智空關門弟子時,畢竟是個孩子,關于“召蛇咒”和“退蛇咒”,周一劑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

      周繼祖給父親解密“召蛇咒”和“退蛇咒”:其實,這兩個“咒”都沒有咒語。“召蛇咒”以上嘴唇遮蓋下嘴唇,往內吸氣,發(fā)出聲音;“退蛇咒”以下嘴唇遮蓋上嘴唇,往外吐氣,發(fā)出聲音。這種形式與其說是“咒”,還不如說是口技。

      周一劑在周繼祖的示范下,五分鐘就學會了。馬上試用,果真十分靈驗。至于公、母“保命丸”,周繼祖不知道配方,只好失傳了。

      周繼祖想教兩個弟弟學醫(yī),大弟嘟著嘴巴說:“我不學醫(yī)!”

      劉氏問他:“你既不愿跟哥哥學蛇醫(yī),又不愿跟爹學中醫(yī),你長大了做什么呢?”

      周繼業(yè)頭一揚,非常干脆地回答母親:“當官!我長大了當大官!”

      周繼藝也伸開雙手,比劃著說:“我長大了,要做這么這么大個官,騎一匹這么高,這么長的大白馬……”

      周繼藝的幼稚動作,把大家逗得哈哈笑。

      一家人正在談笑中,忽聽鄰居在門外高聲喊道:“周先生,有人找你……”

      周一劑疾步走出去,只見一位穿著破破爛爛像乞丐的漢子站在大門外。漢子一見周一劑,便快步奔上前來,伸出臟兮兮的手,一把拉住周一劑,喊出一聲:“師兄??!”便放聲號啕起來。

      周一劑也認出了來人:他是拜在周一劑父親門下學醫(yī)的巫雨生。

      周一劑見眼前的巫雨生這般模樣,驚愕萬分。巫雨生出師后,在重慶朝天門開了一家藥鋪,跟周一劑家的藥鋪一樣,既為病人診脈,又賣中藥,在重慶也算得是殷實人家了。巫雨生的生活行為也十分檢點,絕不會步入賭嫖抽之伍。他為什么會落魄成這副模樣呢?

      不待周一劑發(fā)問,巫雨生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開來:日本鬼子血洗南京城,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日本轟炸重慶,巫雨生的藥鋪被炸成了平地,他父親的當鋪也被炸得蕩然無存。這還不算,巫雨生全家八口人,七口人都被炸死了……

      周一劑一家人聞言,唏噓不已,連忙擺酒設宴,給巫雨生接風洗塵。

      就這樣,巫雨生在周一劑家住了下來。他平時少言寡語,但一說起日本侵略者的獸行,便口若懸河。說到激動處,大家跟著他激動;說到痛處,大家跟著他流淚。漸漸地,大家聽出眉目來了:有一個叫日本的小國,派武士拿著槍炮到中國來殺人放火,搶城掠地來了。這種行為是什么?是蟠龍山人痛恨的“棒老二”(土匪)!

      在巫雨生的述說中,大家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不把日本侵略者攆出中國去,終有一天他們會殺到蟠龍山來,大家都逃不了巫雨生這家破人亡的命運!

      山里人性格耿直,說聲攆“棒老二”,大家的心一下就抱成了團。

      “巫大哥,你帶我們去攆這些狗日的!”聽眾中的牛安邦衣袖一撩,一巴掌拍在胸口上,義憤填膺。

      “我也要去殺這些‘棒老二!”

      山民們一個個摩拳擦掌,躁動起來。

      巫雨生見這些山民也跟自己一樣痛恨日本鬼子,心里感到很高興??墒?,這群人畢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怎么去殺日本鬼子呢?

      牛安邦見巫雨生愁眉苦臉,上前道:“巫先生,你害怕了嗎?”

      巫雨生連連搖頭,道:“我是什么都不怕的!但是,帶兵要通過政府才行,況且,日本人不是用鋤頭、扁擔就能攆走的,槍支彈藥、衣服、糧食等都要靠政府發(fā)才行……”

      牛安邦等人失望地“啊”了一聲,說:“原來攆走日本鬼子這么難呀……”

      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周繼祖突然說:“巫叔叔,我聽您說,國民政府遷到重慶來了,您把大家?guī)У街貞c去找政府不就成了么?”

      牛安邦失望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希望,說:“對呀,巫先生,你帶我們去找國民政府不就成了么?”

      巫雨生為難地說:“這方面我早就想到了。可是,大家的盤纏怎么解決?我現(xiàn)在是身無分文呀……”

      “這幾十個人去重慶的費用全由我出!”

      不知什么時候,周一劑來到這里了。

      “你?”巫雨生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一劑激昂地說:“對,我負擔大家去重慶的費用,直到大家吃上軍糧為止。國都快亡了,還講啥子家喲!”

      周繼祖走到周一劑身邊,小聲道:“爹,我也要跟巫叔叔去重慶投軍,攆日本鬼子!”

      眾人向周一劑投去詢問的目光,以為周一劑會不同意,沒想到周一劑非常干脆地說:“去吧,我也去,我們父子不會弄槍舞刀,但我們可以治療傷員……”

      “要得!”山里人鼓不來掌,一個個手舞足蹈,大聲喝喊,表示高興。

      第二天一早,周一劑安排好家里人,和周繼祖、牛安邦等一行二十多人,在巫雨生的帶領下,離開蟠龍場,往重慶去。

      周一劑一行人來到重慶銅梁縣,天色已晚,巫雨生建議趁夜風涼爽,大家不如夜行。山里人本是在勞累中長大的,夜里行路,那更是家常便飯。眾人贊成巫雨生的建議。大家在銅梁吃了晚飯,便又連夜前行。

      一行人沐月色,浴夜風,談笑風生,二更時便到了璧山地界。越往山上走,人煙越稀少。走到“一線天”時,只有一條小路穿過兩邊刀削斧劈的山體,月光從兩山之間的狹小夾縫中漏下來,顯得十分陰森。

      大家停止說笑,緊緊跟在巫雨生身后趕路。

      突然,前邊數(shù)十支火把攔住峽谷口,一個兇狠的聲音傳過來:“把銀子留下,才能把腦袋帶走!”

      眾人聞言嚇了一跳,回頭往后看,只見后邊也有火把的光亮。看來是進退都沒有路了。

      巫雨生畢竟多年生活在重慶,見過大世面,便上前去跟土匪談判:“大王,我們是前去重慶投軍打日本人的,一行人都是山民,所以只有微薄的伙食銀子,請大王笑納。”

      巫雨生朝土匪頭子——那個長相猙獰的漢子遞上裝著銀元的小布袋。

      土匪漢子沒接巫雨生的銀元袋,高舉著火把,把這20多個人逐一照著看了一遍,見他們是清一色的“農二哥”,不像是有油水的主。他走到巫雨生身邊,問:“你們去打日本鬼子,身上又沒帶多少銀子,為啥晚上匆匆趕路?”

      巫雨生和眾人聽土匪頭子說到打日本時,還在“日本”后邊加上了“鬼子”二字,看來這猙獰漢子也恨日本人,繃緊了的心弦略略有所放松。

      巫雨生指著周一劑對土匪頭子回答:“大王,我們這點兒微薄的盤纏都是他捐助的。我們20幾號人,住一夜旅店該花好多錢???所以只好連夜趕路了?!?/p>

      猙獰漢子回頭對手下道:“龜兒子的,銅梁那邊的眼線瞎報消息,差點兒搞錯了!”

      他回過頭來和氣地對巫雨生他們一揮手,道:“走吧!”

      “這銀子……”巫雨生雙手捧著銀元袋,見猙獰漢子不接,他也不敢收回來。

      “算了!我也是想打日本人的,一家人還說啥子兩家話呢。錢收著快走,天亮就能到達重慶城……”猙獰漢子回頭對嘍啰喊,“再打發(fā)這些兄弟伙100塊大洋,資助他們去抗日!”

      巫雨生一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簡直是否極泰來啊!

      猙獰漢子見巫雨生不敢接銀元,急了,粗著嗓門大聲道:“拿去吧,給弟兄買碗壯行酒喝。哪個在打日本鬼子的戰(zhàn)場上當了逃兵,今后遇上老子,老子褲帶都不會給他留一根!”

      巫雨生怯怯地望著猙獰漢子,小心翼翼地從小土匪手中接過銀元。

      猙獰漢子伸手拍著巫雨生的肩膀,道:“你們努力在前方打日本鬼子,老子在后方殺貪官污吏。如果今生今世我們還能相會,老子好生同你們醉一場……”

      隊伍在土匪們火把照耀下繼續(xù)朝前走,當周繼祖走過猙獰漢子面前時,猙獰漢子伸手拉住他的手,道:“你娃娃這么大點兒年紀就曉得報效祖國,有種!來,這兩個大洋大叔送給你買糖果吃!”說著硬往周繼祖手心里塞進兩個銀元……

      一群人千恩萬謝,辭別了這群土匪。

      第二天中午時分,巫雨生一行在重慶浮圖關國民政府設立的招兵站掛了號,正式成了軍人。新兵集訓三個月后,大家便分開編入正規(guī)部隊,周一劑和周繼祖父子分別編入不同部隊番號的醫(yī)療隊。

      1942年2月,周繼祖隨200師進入了緬甸,在師長戴安瀾的率領下,開始了保家衛(wèi)國的遠征抗日戰(zhàn)爭,在中國抗日史上稱為“遠征軍”。

      在異國他鄉(xiāng),周繼祖在語言和藥物使用方面,都面臨著重新學習的狀況。好在傷員大多是中國人,只要不離開營房單獨行動,語言也無多大障礙。加之他本來就有醫(yī)藥基礎,因此,對于打針、包扎傷口等,他也很快掌握了。

      仗打得很慘烈,周繼祖所在醫(yī)院經(jīng)常跟隨部隊移動,大家戲稱為流動醫(yī)院。醫(yī)院有時設在河谷溪澗邊,有時設在白晝不分的原始森林里。這些地方,除了有各種的蛇,還有毒蜂、食人蟻等傷人的動物,因此,流動醫(yī)院里除了刀槍傷傷員外,也有被動物咬傷的傷員。

      周繼祖在醫(yī)院旁邊看見一種當?shù)厝朔Q“金雞納”的植物,它的長相跟蟠龍山的“蛇見愁”差不多。周繼祖試著用“金雞納”葉治療蛇傷,發(fā)現(xiàn)療效與“蛇見愁”一樣好。于是,周繼祖大量將“金雞納”用于治蛇傷,既節(jié)省了抗菌消炎類的西藥,又增加了療效,縮短了治療期。

      周繼祖從“金雞納”藥效上受到了啟發(fā)——“召蛇咒”和“退蛇咒”用在異域的蛇們身上靈不靈呢?

      周繼祖想到就行動。為了不嚇到醫(yī)院的同行,周繼祖借著月色,一個人悄悄去到帳篷外的草叢旁,輕輕念開“召蛇咒”,一遍完畢,草叢里沒聲沒息,再念一遍,草叢中有了響聲,幾條蛇從草叢中爬出來,爬到周繼祖面前。

      “召蛇咒”對外國的蛇有效!他又念動“退蛇咒”,仍然有效,不由一陣狂喜。

      周繼祖決定找個機會,對日本鬼子進行一次不費一槍一彈的蛇殺。

      機會終于來了。這天,200師在師長戴安瀾的指揮下,對侵犯同古的日軍進行反擊。戰(zhàn)斗打得很激烈,一批一批傷員從陣地上抬下來,醫(yī)院被塞得滿滿的。

      周繼祖在忙碌中聽見有個傷員憤憤地說:“要不是樹太密,老子一槍一個,保證要送小鬼子回老家……”

      周繼祖聽了,靈機一動:有樹有草的地方必然有蛇,這不是天賜蛇殺鬼子的好機會么?

      周繼祖雖然是軍醫(yī),但也懂得軍隊的紀律,知道自己不能隨便單獨行動。200師中有位叫周家福的中校,家住四川云陽,與周繼祖是老鄉(xiāng),又是同姓家門,平時說話很隨便。

      周中校聽了周繼祖的想法,拍著他的肩膀道:“我的好老鄉(xiāng),你這個主意自然是好,可是,你要潛入森林里去念‘召蛇咒,萬一被鬼子發(fā)現(xiàn),我這不是白白讓老鄉(xiāng)進虎口嗎?”

      周繼祖激動地對周中校說:“老鄉(xiāng)啊,同古戰(zhàn)斗都打了8天啦,日本鬼子憑借草多林密,殺傷我200師的弟兄還少么?就是我此去萬一回不來了,也是為國捐軀啊!軍人應以此為榮?。 ?/p>

      周家福中校經(jīng)不住周繼祖的苦苦請求,便點頭答應了。臨分手,周中校又反復叮囑周繼祖:“好好保重,一定要活著回來!”

      周繼祖得令,馬上收拾好,埋伏進了密林中。

      晚上,激烈的槍聲在驟然而至的傾盆大雨中戛然而止。周繼祖躡手躡腳來到日軍駐扎的深草密林中,選好方位,開始念起了“召蛇咒”……

      不一會兒,各色各類的蛇從草叢密林亂石中鉆出來,在慘叫聲和槍聲中,一場蛇和人的大戰(zhàn)在這無名的深山密林中展開……

      藏在暗處的周繼祖看得明白,直到鬼子的慘叫聲變成輕微的呻吟,槍聲完全停下來后,周繼祖才念起了“退蛇咒”。待蛇們剛退回深草密林中,一支早就埋伏好的中國遠征軍沖了上來。帶隊的周家福中校撲上前去,緊緊抱住周繼祖,一邊流淚,一邊說:“我的好老鄉(xiāng),好樣的!”

      天亮了,周中校的隊伍清理了戰(zhàn)場,遠征軍浴血攻打了8天的這塊鬼子骨頭,周繼祖不費一槍一彈,用“召蛇咒”調動蛇們,一夜間便攻了下來。

      但是,有幾條蟒蛇因為身體重,慘死在垂死掙扎的鬼子的刀槍之下,有一條蟒蛇,至死仍緊緊纏著鬼子的身體,活活勒死了鬼子……

      遠征軍將士們懷著對蛇們的崇敬,挖了大坑,將這些為抗日而死的蛇掩埋在坑中,并筑了個土墓。周家福中校還給這個土墓取了個名字——蛇冢。

      周家福中校風趣地對身邊的戰(zhàn)士們說:“大家記好了,回去告訴兒孫們,在緬甸同古的大山里有一座蛇冢。別忘了還要說200師戴安瀾將軍手下,有一位能夠調動蛇軍的異人周繼祖先生……”

      從此,周繼祖蛇醫(yī)的名聲傳遍了200師上下。

      第五章

      蛇醫(yī)邊陲認親

      俏姐剃發(fā)避難

      1945年3月,周繼祖隨軍撤離緬甸回到祖國,流動醫(yī)院在云南騰沖定居下來。戰(zhàn)事暫時停止,醫(yī)院開始閑了一點。

      一天傍晚,周繼祖獨自一人走出醫(yī)院。醫(yī)院設在城外的森林中,空氣清新,便于療養(yǎng)。在距醫(yī)院不遠處,有一座小而精致的名叫靜心庵的尼姑庵,庵里只有師徒5人,師太是一位30歲左右的女人,在瓦灰色尼姑帽的映襯下,一張美麗的臉楚楚動人。4位弟子,一個個長得花兒一般。

      周繼祖平時喜歡抽空去靜心庵,并非貪圖女色。大概出于他曾經(jīng)當過和尚的緣故,他對“色”字不感興趣。他喜歡到這里來,是因為庵里的住持妙空那一口川音,讓周繼祖聽來大有他鄉(xiāng)遇故人之感。當然,妙空談吐中濃厚的行善積德、因果報應等哲理,也正投周繼祖的興趣。

      騰沖地區(qū)熱天長,冷天短,一年四季難得有穿棉襖的時候。入鄉(xiāng)隨俗,周繼祖也開始脫了襪子皮鞋,穿上當?shù)厝讼矚g的草鞋了。

      一天,周繼祖穿著草鞋去靜心庵,妙空兩眼直直地望著周繼祖兩只腳上的鞋帶穴,一眨也不眨,看得周繼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只好解釋道:“這是我的胎記,洗不掉,擦不脫的,不是臟東西。”

      原來,周繼祖的雙腳鞋帶穴上各有一道明顯的紫色胎記,活像一條鞋帶罩在腳脖子上。

      妙空愣了半晌,問:“周先生的老家是蟠龍山嗎?”

      周繼祖很是驚訝,但還是如實回答:“是的,我老家正是蟠龍山!”

      妙空聞言,又問:“你小時候到蟠龍寺當過和尚嗎?”

      “你……”

      “我說得對不對?”妙空有些激動起來。

      “對,對,一句都沒錯。”周繼祖十分疑惑——她怎么知道的?

      穩(wěn)重的妙空跑上前來,緊緊抱住周繼祖,淚珠如雨點般落在周繼祖的頭上,哽咽著喊出一聲:“弟弟呀!”

      妙空這一聲“弟弟”,把周繼祖喊得傻呆呆的,木頭一般,沒了反應。

      “我苦命的弟弟呀!”妙空失控地摟著周繼祖,放聲痛哭起來。

      周繼祖到底是經(jīng)過生死大陣仗的男子漢,驚愕一陣后,馬上回過神來,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妙空激動了一陣,也漸漸平靜下來,拉著周繼祖的手,講出一段令周繼祖聽來瞠目結舌的故事:

      在觀音故里遂州轄地內的蟠龍山麓,有一位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名叫仝石山,娶妻馬氏,在他們第一個女兒八歲那年,馬氏又產(chǎn)下一個男嬰,與眾不同的是雙腳腕鞋帶穴有一條紫色胎記。夫妻倆給兒子取小名為狗娃子。

      就在這娃娃滿月那天,仝石山突發(fā)暴病死在田間,三天后,馬氏也暴死在豬圈邊……

      好端端一個家,只剩女兒巧巧和雙腳腕有胎記的狗娃子了。仝石山的堂兄堂弟們見巧巧姐弟可憐,便輪流為巧巧姐弟提供基本生活物資,給他們衣穿飯吃。

      可是,厄運好像伴隨狗娃子了。狗娃子到哪位伯父或叔叔家吃住,那一家的當家人就會生病,直到狗娃子離開,就會不藥而愈。次數(shù)多了,鄉(xiāng)里人都開始避著他,姐弟倆日子過得更艱難了。

      就在狗娃子三歲生日的那天上午,一位游方道人到村里來化齋,恰好巧巧帶著狗娃子往村外走。道人伸出拂塵攔住狗娃子,口中念念有詞道:“本該住寺廟,莫在世間肇;靜心念彌陀,免得生煩惱?!?/p>

      道人的偈語被狗娃子的伯伯、叔叔們聽清楚了。其中一位堂伯是讀過書的,道人的偈語他懂了一半,忙說:“這娃兒下地才一個月,爹媽便走了。求道長發(fā)個善心,給他擋一擋災吧……”

      道人圍著狗娃子轉了一圈,念道:“四年頌經(jīng)脫禍災,蛇腹剖出善人來。仝姓池小憂魚大,改名換姓有福來……”

      道人念罷,齋也不化了,嘴里長聲悠悠吐出一串:“了、了、了……”便走了。

      仝姓長輩聚在一起商議半天,最后由那位有文化的堂伯拍板:趁雪天路上行人稀少,將狗娃子背到蟠龍寺大門口。大家一致認為這個辦法好,既送走了狗娃子這個禍星,又為仝姓宗族保全了面子。

      巧巧年紀小,養(yǎng)不活弟弟,雖然舍不得,但也沒有辦法,只好同意將弟弟送走,只要他平安長大,便也不求別的了。

      “姐姐,你怎么會在這里當尼姑呢?”周繼祖聽完自己的身世,不解地問。

      靜空默默地低下了頭,這才把自己的遭遇說給弟弟聽——

      巧巧長大后,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僅長得漂亮,手也巧,嘴也甜,深得伯叔嬸娘的疼愛。堂伯堂叔及嬸娘們都想給這位沒爹沒娘的堂侄女相個好人家,但總是東不成,西不就的。

      沒相到合適的人家,伯、叔嬸娘們著急,巧巧卻不急——她自己看中了三堂伯家的小長工李貴。李貴不但人長得英俊,為人也忠厚,腦瓜子很活絡。

      一天,普慈縣陰陽山的仝氏老姑婆上門給巧巧說媒,賀保長的夫人逝世了,年近七旬的賀保長想“老牛吃嫩草”,求人說媒。

      仝氏弟兄對這件事是一致反對的。可是,老姑婆親自出面說媒的面子難抹?。∵@么多年來,多虧了賀保長,仝姓族人沒一個被抓壯丁。

      這件事怎么擺平呢?有人想到了巧巧。

      有位姓鄧的幺嬸與巧巧的關系最親密,她悄悄地把老姑婆說媒的事對巧巧透了風。幺嬸在遂州中學讀過書,思想比較現(xiàn)代正派。她給巧巧出了個主意:“逃婚!”

      “逃婚?”巧巧沒有思想準備。

      “不逃婚你就只有去伴那老頭,讓那老牛來糟踏你這棵嫩草不成?”幺嬸說得很認真。

      巧巧紅著臉,求救似的望著幺嬸,道:“我和誰去逃婚呢?”

      “你是給幺嬸半天空上掛口袋——裝風(瘋)!”幺嬸點著巧巧的額頭,“哪個還不曉得你和李貴好?趕快和他一起逃走吧。不然賀老太爺?shù)钠付Y一下,你就是老牛嘴邊的嫩草了……”

      幺嬸捅破了這層紙,巧巧也就直率地承認了。

      “幺嬸,我們往哪里逃呢?”巧巧提出個非常實際的問題。逃近了,抓回來可是要被沉水塘的;逃遠了,舉目無親。

      幺嬸想了想,輕輕噓出一口氣,說:“我寫一封信,你和李貴拿著它,逃到康定去,去找一個在馬幫辦事的叫劉全的人。他是我的同學,見了我的信,他一定會幫助你們的?!?/p>

      幺嬸拿出幾十個銀元,連同寫給劉全的信,一并交與巧巧,急促地催她道:“馬上到地里去叫上李貴走,越快越好!”

      中午時分,不見了巧巧與李貴,大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為了仝家與賀家的面子,大家誰也不再提及此事。日久天長,倒也淡忘了。

      巧巧和李貴逃到灌縣城,在一家旅店做了正式夫妻。為減少麻煩,巧巧扮成男裝,夫妻倆隨著進山做生意的騾馬隊,到了康定城,很順利地找到了劉全。

      劉全讀完幺嬸的信,給巧巧和李貴建議道:“內地到康定來的人很多,時間久了,難免被熟人認出來。最好的安身之處是云南的騰沖?!?/p>

      李貴和巧巧自然聽從劉全的安排,帶著劉全寫給他哥哥騰沖馬幫頭目之一的劉生的信,隨馬幫到了騰沖,找到了劉生。

      巧巧和李貴請求劉生給他們找工作謀生。劉生便安排巧巧去做馬幫食堂的采買,負責每天買米買菜,李貴在馬幫掌柜房里打雜。

      日子就這么平平安安地過了半年。后來,騰沖城每天都有軍隊經(jīng)過,說是出境到緬甸去打日本人。一天晚上,李貴在夢中被劉生叫醒,叫他帶馬幫為抗日的部隊運貨物到緬甸去。

      李貴這一去半年,杳無音訊。

      騰沖的隊伍過往匆匆,人也越來越雜。劉生找人把巧巧叫去,開門見山對她說:“目前情況復雜,你一個年輕單身女子在這里不安全。為了對得起弟弟所托和你夫妻平時對我的忠誠,我給你指兩條路,由你自己選擇?!?/p>

      “劉老板,你千萬別攆我走??!”巧巧的淚珠滾下來。

      劉生的妻子在旁邊勸道:“仝妹兒,你莫誤會我男人的好意。”

      劉生也忙說:“你莫往壞處想,我絕不會整你。你想吧,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這里馬幫的大頭兒是個老色鬼,他早在打你的主意了?!?/p>

      “不是我男人派保鏢保護你,老色鬼早就把你……”劉生的妻子在一旁說。

      劉生抬手阻止妻子,接著道:“第一條路,你馬上找個意中人改嫁,斷了老色鬼的色心;第二條路是到庵里當尼姑,待到李貴回來時,你們再團圓?!?/p>

      “這……”巧巧為難地說,“我到哪個庵里去出家啊,人生地不熟呀!”

      劉生說:“這事我早想好了,我出錢給你在城外去修一座庵,你當住持。香火費你不用發(fā)愁,一概由我負責。這樣,騰沖城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巧巧想都沒想,選擇了后一條路:當尼姑,等李貴。

      聽了姐姐的遭遇,周繼祖萬分心疼。為了不另生事端,姐弟倆暫不對外公開關系,待到天下太平以后再說。在人前,周繼祖仍稱姐姐為妙空,妙空也稱弟弟為周先生。

      第六章

      關外退蛇救命

      醫(yī)院安貧得福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

      周繼祖所在的醫(yī)院刀槍傷病員大多康復出院,剩下少部分傷員,也處于療養(yǎng)階段。因此,醫(yī)護人員就沒多少事做了,天天去應個卯,只要不離騰沖城太遠,到處都可以玩。

      一天,周繼祖聽來騰沖的馬幫說:“神護關外通往密支有段山路,蛇多得很,白天都敢橫在路上咬馬咬人……”

      周繼祖聽在耳里,想:反正在醫(yī)院也是閑著,何不去神護關外救人呢?

      周繼祖把自己的想法對醫(yī)院的李院長說了。

      李院長說:“你的想法很好,但是,軍人離開部隊去執(zhí)行別的任務,需要給主管醫(yī)院的長官報告,經(jīng)長官批準,方能離開。”

      醫(yī)院里有位中校醫(yī)官郝志成,大家都稱他郝中校,他算是周繼祖的長官。郝中校知道周繼祖與李院長的談話后,認為李院長是在擺官架子,道:“身為黨國軍人,為民解難本是天職,只是你也要注意安全才行。”

      周繼祖就像大山一樣淳樸,于是,他聽了郝中校的話,來到神護關外。

      出神護關往西再走一百三十里,就全是原始森林了,林中蛇、螞蟥、螞蟻等處處皆是,還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瘴氣。遠征軍經(jīng)過這片地區(qū)回國時,犧牲的人數(shù)比在抗日戰(zhàn)場上多出一倍多。

      周繼祖隨馬幫來到距中緬邊界一步之遙的一個小鎮(zhèn)上,見有許多人家都在辦喪事。他從人們的口中得知,近日蛇群侵擾小鎮(zhèn),每天都有被蛇咬傷致死的人。

      周繼祖向街旁一位老太婆打聽道:“婆婆,請問蛇是在哪個時候出來咬人的?”

      “每天下午太陽偏西的時候?!崩咸呕卮?,“都七天啦,天天如此?!?/p>

      敢到人口聚居的小鎮(zhèn)來傷人,看來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難道……

      老太婆不待周繼祖再問,自動說:“也是刀老大撞鬼了喲。那天太陽都快偏西了,他上山去割牛草,偏偏那條紅蛇睡在草叢中,一刀下去,割斷了紅蛇的腰,有蛇頭的那節(jié),一邊流血,一邊發(fā)出‘吱的一聲叫喚。從那天起,蛇們瘋了一樣,見牛、豬、狗、羊就咬,見人也咬!”

      周繼祖聽了,證實了心中的猜想:那條紅蛇肯定是蛇王,臨死發(fā)出“絕殺令”了,才導致這里的蛇災。

      周繼祖探聽到小街上還有幾人被蛇咬,中毒較輕,還沒咽氣,便到街郊去扯回蛇藥草,給傷者敷上,叮囑蛇傷者家屬,熬些綠豆等解毒清涼湯給傷者服下。

      這時,太陽快要偏西了,小街上的人開始慌亂起來,關門的,喚兒呼女的,鬧成一片。

      周繼祖匆匆往街口走去,一位好心的傣族老大爺上前拉住周繼祖的手,急促地說:“小伙子,你是從外地來的吧?這陣街外走不得,蛇群要來了,快隨我到家里躲起來吧。”

      周繼祖道:“感謝老伯關心,我就是去攆蛇的?!?/p>

      老大爺不敢置信,問:“攆蛇?”

      “對,攆蛇?!敝芾^祖說得很堅決,“把蛇攆走,不讓它們再來咬人?!?/p>

      老人聞言,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朝身后招招手,幾個傣族青年小伙子手持腰刀,遠遠地跟在周繼祖身后,保護周繼祖。

      山區(qū)的太陽剛偏西就降了溫。一陣晚風后,只見亂石下、草叢中,不約而同地鉆出不同種類的蛇。

      周繼祖站在小街口,已經(jīng)能清楚地看見蛇們嘴里一伸一縮的芯子了。

      傣族老大爺和小伙子們舉起腰刀擺開了架勢,決定用生命來保護遠方的客人。

      周繼祖大聲念開了“退蛇咒”。

      念完一遍,奇跡出現(xiàn)了:蛇們停止了前進,搖晃著昂起的蛇頭,好像在專心認真地辨別咒語。周繼祖念完第二遍,蛇們全部掉過頭身,往來的路上退了回去。念完第三遍,蛇們退得無影無蹤了。

      周繼祖這時才感到背上的汗水將衣服都浸濕了。

      小街上敲響了鑼鼓,男女老少擁上街頭,把代表祝福吉祥的水,大盆地潑向周繼祖,人們把周繼祖拋向天空,表示對他的感激……

      四天后,周繼祖隨馬幫回到騰沖。

      周繼祖簡單地漱洗了一下,便去向李院長匯報。

      李院長雖然不向軍法處告發(fā)周繼祖,但心里卻對周繼祖的不聽話耿耿于懷。

      遠征抗日醫(yī)院撤回國的同時,也撤回了許多西藥,隨著傷員的減少,庫存的大批西藥便成了醫(yī)院當官的發(fā)財資源—— 一支40萬單位的盤尼西林,在昆明城賣半塊銀元,但如果運到上海,就可賣到一塊銀元。

      李院長找到郝中校,兩人一咬耳朵,達成了協(xié)議:販賣西藥。

      關于販賣西藥所得,兩個人設計分配方案:拿出一點兒讓郝中校去打點軍法處的領導,也就是他的幺叔,以免萬一事發(fā),軍法處有人說話;拿出小部分給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因為他們大多數(shù)都知道庫存,收買他們,以免弄出亂子來。

      周繼祖在這所醫(yī)院里,既非科班,又無文憑,激戰(zhàn)時大家忙著搶救傷員,沒時間來談論資歷,現(xiàn)在空閑了,大家便把他排在“土包子”那一類醫(yī)護人員之列。私賣西藥的錢,周繼祖就沒有份了。

      周繼祖隱約知道他們干的勾當,心中雖不齒,但眼看同事們吃香喝辣,他心中還是有些不平。

      周繼祖郁悶地來到靜心庵,把心中的不快一氣向妙空傾訴出來。

      妙空聽完后,平靜地開導他:“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銀錢乃身外之物,滿足了衣食,何須多求?不分不義之財給你,是他們在保護你。世間好多事情,人們都是事后方知,莫憂莫慪……”

      周繼祖畢竟出過家,妙空的話,讓他信服地點頭。

      妙空捻動佛珠,突然問:“有你養(yǎng)父的消息了嗎?”

      自從周繼祖隨遠征軍出國到緬甸,父子倆便斷了音訊。周繼祖回國后,立即與父親聯(lián)系,與牛安邦等蟠龍山的老鄉(xiāng)聯(lián)系。可是,一封又一封書信發(fā)出去,結果全是泥牛入海。

      周繼祖又給蟠龍場老家寫信,同時為母親寄去這幾年的積蓄。

      母親回信說:銀元收到了,兩個弟弟讀書用功,雙雙考入縣中學讀書了,可是也沒有父親的消息。母親在信中反復叮囑周繼祖注意身體,一旦有了父親消息,立即通知家里。

      此時,妙空問及父親消息,周繼祖只得搖搖頭,長嘆一聲道:“他老人家到哪里去了呢?我已給重慶的巫雨生叔叔寫了五封信,一直都沒有回信。”

      妙空道:“一時沒有消息,你也不用著急,順其自然吧……”

      周繼祖點點頭。

      太陽爬上靜心庵大門前的石梯,周繼祖便向妙空告辭,準備回醫(yī)院吃午飯。

      因為醫(yī)院主要醫(yī)護人員發(fā)了財,午飯都到酒樓吃去了。醫(yī)院食堂里只有周繼祖等十多個人在吃饅頭稀飯。大家心里雖然感到不平,但也無可奈何。

      晚上,躺在床上的周繼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午夜時分,一隊馬幫開進了醫(yī)院藥庫前的院壩內。李院長、郝中校率醫(yī)院有關人員來了,開庫門、取藥、上馬駝……一切都是靜悄悄、緊張而有序地進行。

      蒙眬中,周繼祖聽到藥庫方向傳來一聲聲威嚴的喊聲:“不許動!舉起手來!”

      周繼祖慌忙開門,抬腿就要往外跑。

      “不要出去!”一支冷冰冰的槍口攔住了他,“回去睡你的覺!”

      借著微弱的光,周繼祖看清了門口還有許多持槍的兵,是正規(guī)軍。

      周繼祖忐忑不安地睜眼到天亮。

      第二天上午,醫(yī)院的全體員工集中在醫(yī)院門前的空壩內。發(fā)了財?shù)膯T工站成一隊,沒發(fā)財?shù)陌ㄖ芾^祖在內的員工站成一隊,四周布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

      一位軍官照著手里拿的文件,聲音洪亮地讀著:“據(jù)軍法處現(xiàn)場搜獲的贓物,查醫(yī)院最高長官與院內部分員工串通一氣,盜賣軍藥,根據(jù)軍法條例……”

      李院長因為是醫(yī)院最高長官,知法犯法,被軍法處銬上手銬帶走了。郝中校和軍藥庫管理員等數(shù)人,也被軍法處的士兵們帶走了,但沒給他們戴手銬。

      因為醫(yī)院離不開醫(yī)生,對于其他幾個發(fā)暗財?shù)尼t(yī)生,只給予了退回贓款、書面檢討的處分。

      不久,軍藥案消息傳來:李院長被軍法處置槍斃了。郝中校和其他幾個人被判了刑,但判得很輕。

      周繼祖明白:郝中校在軍法處有后臺。

      新任命的院長姓吳,人很年輕,樂觀豁達。但醫(yī)院缺病員,大家仍然是領了錢閑耍,等候上級的命令。

      第七章

      拒做間諜害命

      遺信逃入深山

      上級的命令終于來了,但不是命令醫(yī)院撤銷或者轉移,而是原地待命。從收音機中,周繼祖才曉得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開戰(zhàn)了。

      周繼祖有點兒搞不明白: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共兩黨的軍隊不是團結一致打日本么?怎么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兩黨軍隊又打起來了呢?同胞與同胞,何苦要互相殘殺呢?

      晚飯后,周繼祖信步往靜心庵走去,因為一連兩個星期他都被排值夜班,近半個月沒見姐姐了,想找她聊聊。

      推開虛掩的庵門,妙空的大弟子青惠接待了周繼祖。不待周繼祖開口,青惠就告訴他:“五天前,妙空師父的先生接走了她,她已還俗了……”

      周繼祖急切地問:“她沒說他們去哪里了嗎?”

      青惠說:“妙空師父想去醫(yī)院與你告別,但聽他先生說時間緊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加上你們醫(yī)院出了事,妙空師父也怕招惹是非,給你留了一封信就走了?!?/p>

      青惠取出信來,交與周繼祖。

      周繼祖急忙拆開信封,取出的信頁上竟無一字。

      周繼祖手捧姐姐留下的白紙,百思不得其解。

      青惠道:“如果她在紙上留下你思我念的文字,你們姐弟倆心中就會長存情愫。她給你留下白紙一張,便斷了你對她的念想。人生本來就是一張白紙,何苦要為名為利為情而自己折磨自己……”

      周繼祖聞言,心里像塞著一團亂麻……

      1948年,元宵節(jié)剛過,周繼祖所在的醫(yī)院奉令調回四川,駐扎在距重慶不遠的璧山縣城郊。

      璧山縣城距蟠龍山也不遠,步行兩天就能到家。周繼祖思念養(yǎng)母和兩個弟弟,便向新領導吳院長告假。吳院長為難地搖搖頭,道:“非常時期,軍醫(yī)不能離院?!?/p>

      望著吳院長愛莫能助的神色,周繼祖也只好作罷。

      周繼祖所在的軍醫(yī)院,除了治療部隊傷病員外,也為當?shù)乩习傩罩尾 ?/p>

      這天上午,周繼祖剛坐進診斷室,一位小護士便給他送來一封信。封得很嚴的牛皮紙信封,周繼祖費了好大工夫才完整地拆封。

      這時,還沒有病人來看中醫(yī)。周繼祖趁空讀起信來,信上第一句話便自報了姓名:我是巫雨生。

      周繼祖不由一陣狂喜:終于有熟人回信了!

      信的后面,卻讓周繼祖讀起來如墜冰窟:“不必再尋你的父親了,他與蟠龍山出來的數(shù)十個弟兄一道,在川軍師長王銘章的率領下英勇抗日,在滕縣阻擊戰(zhàn)中,全部為國捐軀了……”

      周繼祖心如刀絞,腦中浮現(xiàn)出養(yǎng)父周一劑慈祥的身影,不禁大哭起來。

      信的最后,巫雨生以長輩的身份告誡周繼祖道:“眼下時局將有改朝換代之兆,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杰,望侄好生思量,何去何從,好自為之……”

      周繼祖懷著極其痛苦的心情,給養(yǎng)母劉氏寫信,告知父親的噩耗。

      幾天后,周繼祖收到養(yǎng)母回信。養(yǎng)母告訴他,兩個弟弟都在北平念書,要他寫信告訴他們父親的死訊。周繼祖立即給周繼業(yè)、周繼藝去了信。因為戰(zhàn)爭的原因,終不見回信,周繼祖也只好作罷。

      前方戰(zhàn)事緊張,周繼祖所在醫(yī)院的傷員一天天增多。那些駐軍軍官們轉移家眷和財寶,周繼祖猜測,國軍肯定吃了大敗仗。

      國共兩黨軍隊誰勝誰負,周繼祖不關心。他作為一個醫(yī)生,只管救死扶傷,然而事與愿違。

      這天,吳院長讓小護士通知周繼祖到院長辦公室。

      周繼祖走進去,院長辦公室除吳院長外,還有兩名佩戴上尉肩章的軍官。

      “我來介紹一下?!眳窃洪L從座位上站起身子,把手指朝二位上尉指點著,向周繼祖介紹,“這兩位是重慶警備司令部派來的馬上尉和候上尉!這位就是我院的周繼祖周醫(yī)生?!?/p>

      吳院長介紹完畢,馬上尉笑著向周繼祖伸出了手,握著道:“您好,周醫(yī)生,我們就要一起戰(zhàn)斗了!”

      周繼祖心里一驚,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候上尉骨碌轉動的鷹眼,看出了周繼祖的心事,上前伸手輕輕拍著周繼祖的肩膀,說:“你仍然干你的醫(yī)生,我們不會讓你拿槍上戰(zhàn)場的?!?/p>

      馬上尉附和道:“對,不會要你上戰(zhàn)場的!”

      候上尉用眼色提示胖子上尉,怕他說漏了嘴。

      馬上尉也沒再繼續(xù)說什么。

      吳院長說:“周醫(yī)生,你回去準備準備吧,午飯后與兩位上尉一起去新單位報到?!?/p>

      “不!”候上尉糾正吳院長的話,“收拾一下,馬上就走,到重慶去吃午飯?!?/p>

      吳院長在旁邊說:“馬上就走?他來得及收拾嗎?”

      候上尉說:“吳院長,周醫(yī)生完成了任務,還要回到你們醫(yī)院來的,不用收拾!”

      胖子上尉緊接著說:“對,對,頂多三天,戰(zhàn)斗結束就回來。”

      周繼祖自然懂得軍令如山的道理,立刻收拾好行李,在兩位上尉的陪伴下,坐軍用吉普車到了北碚。兩位上尉把周繼祖引進一座軍營,通過數(shù)層崗哨,來到一間虛掩著大門的房前。

      兩位上尉面對大門,喊了一聲:“報告!”

      隨著聲音,木門緩緩開啟,出來一位年輕軍官,朝兩位上尉敬了個軍禮,交接完成,兩位上尉轉身走了。

      年輕軍官禮貌地對周繼祖說了聲:“請!”

      周繼祖跟在年輕軍官身后,抬腿跨進了大門。

      寬大的辦公桌后,站起一位軍官,周繼祖一下愣住了:這不是郝中校么?

      郝中校走到周繼祖面前,熱情地握住了他的手。

      “郝中校!”周繼祖清醒了,緊緊握住他的手,失神地大喊了一聲。

      “不,現(xiàn)在應該稱他郝上校了!”年輕軍官糾正。

      周繼祖心里有點兒納悶:被軍法處判了刑的中校,怎么升為上校了?

      郝上校滿臉堆笑,道:“我和周醫(yī)生可算是生死之交啊。我倆一起遠征緬甸,回到騰沖又在一所醫(yī)院共事?!?/p>

      郝上校哈哈笑著,親切地將一只手壓在周繼祖肩上,說:“他龜兒子中統(tǒng)的李院長想壓我們軍統(tǒng),沒門兒,我送他見閻王!哈哈哈。”

      周繼祖這才搞懂:原來,李院長是中統(tǒng)的人,郝中校是軍統(tǒng)的人。郝中校為了除掉李院長,有意設計了一個販賣軍藥的圈套,害死了李院長。

      周繼祖的背脊上冰涼涼的……

      郝上校也自顧自說下去:“我當時不分販賣軍藥的錢給你,是在保護你啊……”

      郝上校直談到開飯?zhí)栆粼谲姞I響起,才和周繼祖一起去小食堂用餐。

      晚上,周繼祖住進了團部最好的招待所。郝上校說是要去師部開會,叮囑周繼祖好好休息。

      躺在干凈舒適的床上,耳聽林濤聲聲,周繼祖久久不能入眠。他心里明白,郝上校不可能接他來北碚游山玩水敘舊情,一定是另有所圖!

      第二天上午,周繼祖被年輕軍官領著四處游玩,到了下午,年輕軍官謙卑地到招待所請周繼祖去郝上校辦公室。郝上校和周繼祖并肩坐在沙發(fā)上。年輕軍官為二人面前放上一杯香茶,便悄悄退了出去。

      郝上校將一條手臂放在周繼祖的肩上,道:“老伙計,你我是同過生死的老戰(zhàn)友呢,現(xiàn)在我的官雖然升了一級,但我心情仍不舒暢?!?/p>

      “為啥?”周繼祖問。

      郝上校把手臂從周繼祖肩上拿下來,道:“我現(xiàn)在待遇很好,但是想到我的老戰(zhàn)友每月才那么一點兒薪資,你說,我的心情能夠舒暢起來嗎?”

      周繼祖有點兒感動。

      “這樣吧,”郝上校正了正身子,“我再給你發(fā)一份工資?!?/p>

      周繼祖激動地抓住郝上校的手,道:“郝上校,我的養(yǎng)母還在山上住著,兩個弟弟上學也正需要錢,你……你真是給我雪中送炭?。 ?/p>

      郝上校平靜地說:“生死戰(zhàn)友,情同兄弟,你我就不用講那么多的客氣話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們軍統(tǒng)的人了……”

      周繼祖的頭“嗡”的一聲,脫口道:“郝上校,我只做醫(yī)生,我不做軍統(tǒng),也絕不做中統(tǒng)……”

      “服從命令!”郝上校倏地從沙發(fā)上站起,剛才的親熱勁兒一下沒了蹤影,“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你是知道違反命令的后果的!”

      周繼祖漸漸復蘇過來,明白自己眼前的處境,一切反抗和固執(zhí)都是徒勞的。他咬了咬嘴唇,不吭一聲。

      郝上校的聲音也緩和下來了,回到周繼祖身邊緊挨著坐下,微笑著說:“其實,你的工作非常簡單,我怎么會讓老戰(zhàn)友去干復雜的事呢?”

      “你要安排我干什么?”周繼祖小心地問。

      “簡單!”郝上校道,“你明天回醫(yī)院去,給吳院長發(fā)一張到陰曹地府報到的通行證回去?!?/p>

      郝上校將茶幾上的那盒“奎寧丸”推到周繼祖面前。

      明明是“奎寧丸”,怎么郝上校要說成是給吳院長發(fā)去陰曹地府的通行證呢?

      午飯時,郝上校沒陪周繼祖進餐,只有年輕軍官陪著。飯后,一輛軍用吉普車開進大院。周繼祖坐上了軍用吉普,司機把他送回了原來的醫(yī)院。

      周繼祖回到醫(yī)院,正好與吳院長相遇。

      “回來啦!”吳院長親熱地招呼他。

      “吳院長!”周繼祖捧著那盒“奎寧丸”,心里怦怦直跳,“我……”

      吳院長道:“你坐車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上班吧。”吳院長說完,匆匆走了。

      周繼祖回到宿舍,將那盒可疑的“奎寧丸”放進抽屜里,臉也不洗,和衣倒在床上。

      他感到一條毒蛇纏住了自己,窒息中,他見到了智空大師,便將心中的憂愁對智空大師傾訴了。智空大師捻著佛珠回道:“世間最毒的不是蛇,是人心。徒兒趕緊脫離這場爭斗,走為上計……”

      智空說完,一下就不見了。

      周繼祖翻身坐起,發(fā)覺原來是南柯一夢。

      夢雖是夢,但夢中智空大師之言,確有道理。周繼祖決定走智空大師夢中指點的路。

      第二天,吳院長見周繼祖遲遲未來上班,便親自去宿舍探望。

      宿舍里空無一人,周繼祖的衣服下蓋著他從北碚帶回的那盒“奎寧丸”和一封寫給吳院長的信,信中寫道:“吳院長,這盒藥是郝上校讓我?guī)Щ蒯t(yī)院‘調包的。我猜測這藥有問題,請你拿去化驗了再用吧。我不知未來如何,先做個逃兵吧……”

      吳院長收好周繼祖寫給他的信和那盒“奎寧丸”,緩緩走出了周繼祖的宿舍。

      在醫(yī)院員工的緊急會議上,吳院長宣布了周繼祖的潛逃事件,但他省略了那封信和那盒“奎寧丸”。參會的醫(yī)務人員中,有人向吳院長建議:“是否上報軍法處?”

      吳院長道:“人民解放軍都逼近重慶了,還報啥子軍法處……”

      周繼祖收拾了行李,一口氣跑到山區(qū)。他不敢在大路上歇息,摸摸索索爬上了一條羊腸小道。也不知爬了多久,遠處傳來雞鳴聲。他抬頭往上看,上面還有村莊人煙。周繼祖走到一個小山洞,實在太累了,倒下便呼呼睡著了。

      第八章

      書記刑場救人

      伉儷因蛇結親

      周繼祖是被人們的驚呼聲吵醒的,睜眼看見四周圍了許多農民。他正要翻身爬起來,只聽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嚷道:“莫動,莫動,你一動,惹火了它,咬你一口,你就要被閻王老子請去喝燒酒了……”

      隨著人們的喊聲,周繼祖才發(fā)現(xiàn)一條眼鏡蛇正挨在他身邊盤成一個圈,蛇頭高昂著,嘴里的芯子在不停地伸縮……

      周繼祖慌忙輕輕念開“退蛇咒”。那條眼鏡蛇迅速地散開身圈,往草叢中溜去。

      人們上前圍住周繼祖,七嘴八舌地問:“你是哪里人?”

      “你是做啥子的?為啥到這里來?”

      “我是醫(yī)生,來這里謀生的!”周繼祖一邊回答,一邊打開包袱,把一些醫(yī)療器具展示在眾人眼前。

      山里人淳樸,也不掘根理枝地深問。

      山民們幫他砍樹割草,蓋了兩間茅屋,周繼祖便在這山上住了下來。

      這里叫二道坎,到底屬璧山管還是重慶管或是銅梁管,當?shù)厝艘仓v不清楚。這里除了收捐的保長每年來一趟,平時鮮有公差來,堪稱世外桃源。雖說是一個山坎,但地寬近百里,居民也不少。因此,周繼祖的醫(yī)術就有了用武之地。

      燕來燕去三個來回,土改工作隊來到二道坎。因為二道坎上的住民都是自食其力,所以劃不出地主,也劃不出富農。周繼祖也和廣大山民一樣,劃了個貧農成分。

      周繼祖不關心這個,令他最開心的是國軍已被共軍攆走,郝上校再也不會找他的麻煩了。

      當?shù)氐脑羯矫竦购棉k,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填表登記時,籍貫一欄,填個戶主名,下邊依次打個“同上”就行了。周繼祖的籍貫只好如實填寫普慈了。

      周繼祖填的表報上去,引起了當?shù)毓簿值闹匾暎航夥艜r,有的國民黨特務潛逃了,改名換姓暗藏了下來。周繼祖一個識字的醫(yī)生,為什么來山里?

      恰好璧山縣公安局正按收繳的特務檔案捉拿潛伏的特務,檔案上有周繼祖這個名字。公安局派出有經(jīng)驗的偵查員,化裝成病人,上二道坎找周繼祖“診治”。

      在回答“病人”的詢問時,周繼祖想到現(xiàn)在國軍已經(jīng)跑了,便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從遠征抗日,到被逼當了逃兵的事,當作光榮史說了出來。偵查員立刻逮捕了周繼祖。

      審訊中,周繼祖承認郝上校在北碚接待過他,但不承認自己是軍統(tǒng)特務。公安局拿出檔案和支領400塊大洋活動費的記載給周繼祖看。周繼祖大喊冤枉,一再申訴:“別說我領了郝上校400塊大洋,我連一塊銀元的影都沒見過??!”

      主要辦案人員也認為周繼祖這個特務有問題:因為檔案上和領款條上,都沒有周繼祖的親筆簽名。但是,非常時期,敵特檔案有周繼祖的名字,那就是黃泥巴落進褲襠里——不是大便也是屎。

      為了表明自己與敵特界限分明,二道坎農協(xié)會給公安機關寫了狀紙,貧農都在上面簽了名,按了血手印,要求公安局槍斃特務周繼祖!

      在各級政權未完善之時,貧農協(xié)會就是權力最大的組織,“誰反對貧農,誰就是反對革命!”周繼祖的名字便被列進了槍斃的名單中。

      槍斃周繼祖那天,璧山縣城人山人海,熱鬧異常。一共槍斃8個人,其中欠有血債的鄉(xiāng)長、保長4人,殺人犯3人,軍統(tǒng)特務1人,就是周繼祖。

      隨著一聲聲清脆的槍聲,一個個名單上的人,便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周繼祖的名字排在最后一個,殺到第6個時,間距一個就該他了。

      執(zhí)刑的武裝人員端起槍朝周繼祖瞄準,正要射擊,只聽刑場外一聲急促的高喊:“不要開槍!”

      隨著喊聲,兩匹馬一前一后奔到現(xiàn)場。棗紅馬上的漢子對行刑的武裝人員命令道:“把槍放下!”

      “楊書記,你怎么來了?”主席臺上坐著的兩名“監(jiān)斬官”,慌忙迎了上去。

      早已嚇得半死的周繼祖,從蒙眬中逐漸清醒過來,抬起頭,認出了馬背上正在擦汗的漢子,他放開喉頭大聲喊道:“吳院長,我冤枉呀!救救我呀!”

      “給他松綁!”楊書記再次命令。

      周繼祖跪著爬行到楊書記馬前,不停地磕頭:“吳院長,感謝你救了我的命……”

      楊書記的警衛(wèi)員糾正道:“你認錯了人,他是楊書記,不是吳院長?!?/p>

      “他沒認錯,我確實是他認識的吳院長?!?/p>

      楊書記的話一說出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感到吃驚。

      楊書記微笑著解釋:“當年,我受地下黨組織安排,化名吳爽,出任騰沖軍醫(yī)院院長,調回璧山仍擔任這所醫(yī)院的院長……”

      周繼祖呆呆地望著楊書記,像是在聽天方夜譚。

      楊書記從馬上跳下來,把周繼祖從地上扶起,拿上一個廣播筒,又拿出一封信,大聲朝刑場周圍的群眾道:“貧下中農同志們,周繼祖不是特務。我做地下工作時和他在一起工作過,他沒有罪,而且有功!”

      “我有功?!”周繼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你有功,而且立了大功!”楊書記大聲道。

      楊書記大聲對群眾說:“1949年6月4日,敵特上校郝志成把周繼祖武裝挾持到重慶北碚。郝志成利誘加威脅,強迫周繼祖帶回一盒1000粒被調包的有毒的‘奎寧丸,周繼祖沒有按郝志成的安排去做,而是留信給我后,連夜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周繼祖逃跑之后,我讀了他留下的信,馬上取出一?!鼘幫枞セ灒Y果是敵特專用的巨毒藥!周繼祖違抗敵特頭子的命令,冒著被殺的危險,救了1000個人的性命。大家說,他是有罪還是有功?”

      “有功!”群眾齊聲回答!

      周繼祖在奈何橋上走了一遭,又回到了陽世。

      因為楊書記這層關系,組織安排他到縣醫(yī)院中醫(yī)科,成了一名正式醫(yī)生。工作落實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請假到蟠龍山去探望母親。

      楊書記道:“目前形勢復雜,潛藏的敵特活動猖獗,你這個時候回去,可能會發(fā)生危險,延后一段時間再探親吧……”

      周繼祖覺得楊書記的話有道理,決定暫時不探親,馬上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告訴母親自己的現(xiàn)況,并想請母親一同來縣城居住。

      幾天后,周繼祖收到了蟠龍山鄰居給他的回信,告訴他一個噩耗:母親已被人殺死在家中,政府正在緝捕兇犯……

      周繼祖悲痛萬分,堅持要回去奔喪。楊書記派了幾個特警跟他一起回去,等他辦完母親的喪事,再接了回來。

      周繼祖嘗試聯(lián)系兩個弟弟,但是不知道地址。他只好一邊工作,一邊繼續(xù)等待。

      二道坎這個地方,周繼祖多次去出診。剛開始,二道坎的農民因為要求槍斃周繼祖時按了手印,見到他都有點兒不自然。久而久之,大家見周繼祖心里根本沒這件事的影子,心境就寬松起來。

      二道坎貧協(xié)主席張百斗的心境始終寬松不起來。在要求槍斃周繼祖這件事上,張百斗是第一個在狀紙上簽名的。張百斗懺悔之余,增添了更多的尷尬,總是想辦法躲開周繼祖。

      但事不湊巧。農歷五月的一天,張百斗的女兒張菊梅上山割牛草,不小心傷了一條“花腰帶”毒蛇,那蛇一口咬到了張菊梅的左乳房根。山里的女人是不興戴乳罩的,張菊梅的左乳房就被蛇咬得很實在。

      張百斗忙將女兒背了回去。左乳房根部距心臟很近,毒性蔓延,很快,張菊梅就嘴唇發(fā)紫昏迷過去了。

      恰好周繼祖正在二道坎出診,張百斗的媳婦劉三娘風風火火拉著周繼祖進了女兒的屋,說:“周先生,快救救我女兒吧,她被‘花腰帶咬傷了……”

      周繼祖看病人臉色不好,忙問:“傷在哪里?”

      劉三娘也顧不得什么了,撕開張菊梅的衣襟,指著張菊梅的乳房根,道:“這里!”

      周繼祖的眼睛一下轉不動了:張菊梅的肌體宛如一塊白如玉,細嫩如凝脂……

      但醫(yī)生救死扶傷的神圣天職,阻止了周繼祖的非分之想,他立刻吩咐劉三娘:“快去舀碗清水來!”

      周繼祖喝了一口清水,清理了一下自己口腔,然后,嘴對著張菊梅乳房下邊根部的蛇傷處,吸吮起毒汁來……

      一口口的毒血,被周繼祖吸吮出來,吐在地上。張菊梅緊閉著雙眼,漸漸蘇醒過來。她微微睜開眼,看到一顆男人的頭,左乳房根下部癢酥酥的。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乳房被男人看了,她“哎呀”一聲,伸手就要抓衣物遮蓋。

      “不要動!”周繼祖伸手擋住張菊梅的手。

      四目相對,張菊梅臉上泛起紅暈,周繼祖的臉也一下紅到了脖子……

      周繼祖給張菊梅的蛇傷處敷上了蛇藥,又給她留下了一些草藥,便轉身往門外走。

      周繼祖打開房門,面前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只見張百斗赤裸著上身,跪在地上雙手舉著一根木棒。

      “大叔,您這是……”

      “我做了錯事,錯怪了好人,你揍我一頓吧!”張百斗低著頭說。

      “大叔,快別這樣!”周繼祖慌忙彎腰去扶張百斗。

      旁邊的劉三娘道:“周先生,這是我們二道坎人的規(guī)矩,做錯了事,要想求得人家原諒,就讓人家揍一頓,讓人家消氣……”

      周繼祖連連后退,搖著頭說:“不,不,打不得……”

      “是他先對不起你,你還有啥子打得打不得的?”劉三娘也固執(zhí)起來,雙方僵持著。

      突然,周繼祖大步跨出門外,跪在張百斗對面,道:“大叔,您不起來,我就這樣陪您跪著吧!我心里早就沒這回事了,您還記著它做什么?”

      張百斗沉默了一陣,想想周繼祖的話也有道理,便緩緩從地上站起來,道:“既然你原諒我了,我請你喝酒好不好?”

      周繼祖道:“依照師傳醫(yī)規(guī),我給人治療蛇傷后,是不能收受病家分文報酬的。”

      劉三娘道:“也快中午了,請你吃頓便飯,我們并沒給你錢財呀?!?/p>

      張百斗道:“就是,就是?!币贿呎堉芾^祖到堂屋坐下,一邊吩咐劉三娘,“快去殺只紅雞公!”

      殺紅雞公是接待初次上門女婿的禮節(jié),這是二道坎世代的風俗。劉三娘遲疑了一下,馬上笑著去操辦。

      酒菜上桌,山里人豪爽,為表示道歉和感恩,張百斗首先喝干了三碗酒。

      接下來是張菊梅。張菊梅先給自己面前的空碗倒?jié)M了酒,然后,給周繼祖的酒碗斟滿酒,再端起自己酒碗,舉到眉前,說聲:“敬周先生!”就要往嘴里喝。

      “慢!”周繼祖從張菊梅手中拿過盛滿酒的碗,道,“你剛排完傷口的毒,血液里還有余毒,不能喝酒?!?/p>

      此時,周繼祖的話就是金口玉言,張百斗道:“那就讓我來替梅兒敬周先生吧。”

      周繼祖道:“不用了,我替她?!闭f完,首先喝干張菊梅面前那碗酒,接著又干了自己面前的酒。張菊梅的臉上泛起紅暈,不停地給周繼祖夾菜。

      一壇包谷酒下去了一半。張百斗帶著濃濃的酒興,端起碗,與周繼祖碰了一下,道:“人世間難找你這么寬宏大量的年輕人啊!你有媳婦了嗎?”

      周繼祖酒醉紅了臉,大著舌頭道:“沒呢,這些年,沒顧上呢!”

      張百斗和劉三娘對望了一眼,眼中有笑意。

      酒席終于散了,月亮也爬上了樹梢。

      周繼祖因為張菊梅的蛇傷每天需給她換一次藥,以便觀察傷情。第一天換藥,劉三娘仍幫忙端水端凳,后來,劉三娘就不到張菊梅的閨房里來了,留下兩個人獨處。

      周繼祖見張菊梅的乳房完全消了腫,恢復了原形,白天給她敷完藥后,夜里難以成眠……

      張菊梅也是一樣,周繼祖換藥時,手觸到她的乳房,她心里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第七天換藥后,張菊梅的蛇傷完全好了,周繼祖便對張菊梅道:“你的蛇傷沒問題了。我給你留些藥,以后你自己敷,我就不來了?!?/p>

      張菊梅嬌嗔地嚷道:“不!你摸摸,這里還是硬的呢!”

      周繼祖照張菊梅的指頭,輕輕摸了摸乳體,作為醫(yī)生的周繼祖懂得,這是處女乳房的原體,不是病變。

      周繼祖不便向張菊梅解釋,笑著道:“傻妹兒,那不是硬塊?!?/p>

      張菊梅撒嬌地嘟起小嘴,本來就很美的臉,越發(fā)嬌媚無比。

      面對那櫻桃小嘴,男性的本能沖破了一切束縛。周繼祖失控地撲上前去,小心地親了一口,接下來手也不老實起來。當周繼祖的手摸到張菊梅的褲腰帶時,張菊梅的雙腿馬上絞在一起,緊緊夾著,阻止周繼祖的手往下伸。

      張菊梅小聲說:“那地方是留給我男人的?!?/p>

      周繼祖鼓足勇氣問:“你愿意讓我當你男人嗎?”

      張菊梅道:“我當然同意。不過,你得去請個媒婆來提親,我爹娘肯定會答應的。”

      周繼祖連聲回答:“好,我這就去請馬媒婆?!?/p>

      一切順理成章,十天后,周繼祖和張菊梅在二道坎拜堂成親,婚宴十分熱鬧。

      新婚之夜,周繼祖望著紅燭下的嬌妻,道:“我們倆應該感謝爹娘?!?/p>

      張菊梅頑皮地眨眨眼道:“我說應該感謝那條毒蛇!”

      夫妻倆相擁,開心地笑著……

      第九章

      同行因妒藏奸

      夫妻風雨同舟

      張菊梅和周繼祖結婚后,隨夫遷居縣城,周繼祖去找醫(yī)院院長,給張菊梅安排了一個護理勤雜的工作。醫(yī)院正是用人之際,院長見張菊梅年輕好學,便保送她到省衛(wèi)校進修兩年,拿回個護理中專文憑。

      張菊梅成了縣醫(yī)院的正式職工,結婚三年后做了母親。為紀念他們這場奇特的姻緣,周繼祖給兒子取名再生。

      孩子需要人照顧,周繼祖專門去了一趟二道坎,委婉地提出請岳母劉三娘去城里帶外孫。張菊梅本是獨生女,張百斗和劉三娘自然樂意,便隨周繼祖進了城。

      院壩里的臘梅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周繼祖和張菊梅轉眼就成了兩個孩子的爹媽。

      周繼祖由于醫(yī)術超群,蛇醫(yī)特技獨具,組織上安排他做了副院長。張菊梅因為勤奮敬業(yè),醫(yī)院提拔她做了護士長。

      一天,上小學的周再生放學回家,撲在媽媽懷里大哭起來。

      張菊梅驚問周再生哭啥子,周再生說:“街上貼了爸爸的大字報,說爸爸是特務?!?/p>

      張菊梅輕輕摸著周再生的頭,哄道:“不要聽別人說,楊書記會給爸爸證實的?!?/p>

      周再生抹著眼淚說:“楊書記也遭炮轟了?!?/p>

      周繼祖聽了周再生的哭訴,趕緊到大字報前,平靜地瀏覽了一遍,內容與兒子說的一樣,他看了落款的字跡,沒有說話。

      周繼祖回到家里,飯菜已經(jīng)擺上了桌。張菊梅問:“你剛才到哪里去了?”

      周繼祖平靜地說:“看大字報去了?!?/p>

      張菊梅忙問:“哪個給你寫的大字報?”

      周繼祖苦笑道:“我的老搭檔巫齊。”

      張菊梅不解地望著丈夫,問:“他怎么會整你呢?”

      “同行生嫉妒嘛。”周繼祖很平靜,“吃飯吧?!?/p>

      原來,周繼祖進入縣醫(yī)院中醫(yī)科工作,與巫齊在一個科室。論理說,各摸各的脈,各開各的藥,誰也不會招惹誰,偏偏周繼祖因蛇醫(yī)特技聞名于縣內外。于是,周繼祖病員源充足,巫齊病員源自然少得多。

      巫齊閑來無事時,便去幫周繼祖清洗病人的傷口,敷蛇藥,學習蛇醫(yī)技術。周繼祖熱心,對于巫齊的問題,他總是有問必答,毫不保留。久而久之,巫齊也掌握了一些治療蛇傷的技術。

      后來,周繼祖升為業(yè)務副院長,巫齊心境就不平衡了,他由嫉妒生怨憤,決定找機會扳倒周繼祖!

      “文化大革命”來了,巫齊覺得拔掉周繼祖這個眼中釘?shù)臋C會終于來了。他在醫(yī)院成立了“逮毒蛇造反戰(zhàn)斗兵團”,自任了造反司令。

      革命進行到“清理階級隊伍”階段,周繼祖被巫齊提出來當“活老虎”打?!颁摫蕖本褪菄顸h軍統(tǒng)特務!

      張菊梅不忍心讓丈夫就這樣被巫齊欺負,她去了一趟二道坎。父親張百斗是當?shù)刎毾轮修r的頭,在群眾中有很強的號召力。

      張百斗聽了張菊梅的哭訴后,山野漢子的火氣陡升十丈!他一聲號令,二道坎馬上成立了“貧下中農造反司令部”,張百斗任了司令。

      就在張百斗率1500名“貧造司”大軍準備開進縣城和巫司令干一場之際,年近70歲的馬媒婆攔住了義憤填膺的人們,對張百斗道:“張書記,殺巫齊這龜兒子還用得著這么多人?我一個人就足夠了?!?/p>

      張百斗道:“馬嬸,我女兒都快成寡婦了,你還開啥子玩笑!”

      “不是玩笑,我手里有打倒巫齊的‘鋼鞭。巫齊的爺爺是個大地主,他是地主階級的后代!我14歲就在他家當傭人,他家的問題大得很呢!”

      幾個青年人馬上找來一乘滑竿,抬上馬媒婆,往縣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辦公室跑……

      第二天,“把混進革命隊伍里的地主階級孝子賢孫巫齊揪出來斗倒斗臭!”的大字報貼滿了縣城的大街小巷。

      巫齊也站在周繼祖身旁,挨批挨斗了。

      革命是要觸及皮肉的。因此,新揪出來的階級敵人巫齊,每次斗爭會開下來身上的傷痛,都比周繼祖多得多。按革命造反派的話說:“巫齊不但該還夠本錢,還應該計算利息!”

      革命造反派對階級敵人恨得真切,巫齊每次被揪上斗批臺,接受的“教育”都很實在。一次,巫齊被革命造反派從三尺多高的批斗臺上“教育”到臺下,摔斷了腳。

      散會后,人們散去了,只剩下挨斗的周繼祖和巫齊二人。周繼祖把巫齊從地上扶起來,彎腰就要背他回家了。

      巫齊傷心地哭道:“老周,我不該整你啊,我是你的仇人,你為什么還要來救我?”

      周繼祖平靜道:“此時我的眼里沒有仇人,你是病人,作為醫(yī)生,搶救傷員是我的本職……”

      巫齊聽了,只是流淚,不說話了。

      周繼祖身板子單薄,背著巫齊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來歇息好一陣。

      走走停停,好不容易來到大橋上,巫齊有氣無力地哀求道:“老周,你放我下來吧!”

      周繼祖只得放下巫齊,挽起衣擺,擦著滿臉汗水。

      突然,巫齊像瘋了一樣撲向橋欄,想往江里跳下去。

      周繼祖驚呆了,風一般撲上前去,死死抱住了巫齊的腿,使出全身力氣,把他拖了回來。

      “老周啊,你為啥子不讓我死?。 蔽R坐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周繼祖左手放在巫齊肩上,右手抓住巫齊的右手,輕聲道:“人生苦短,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為啥非要走這一條路呢?”

      巫齊抽泣著:“老周,我羨慕你有一個好妻子。我連家也沒有了……”巫齊哭得兩個肩膀起伏抽搐。

      周繼祖驚問道:“你有妻有子的,怎么沒家了?”

      “她已經(jīng)和我離婚了,她要和子女與我徹底劃清階級界限。她還說,如果她不與我離婚,上頭就要取消她的預備黨員資格……”巫齊說罷,哭得更傷心了。

      周繼祖聽了巫齊的話,不由全身一震:張菊梅不也是預備黨員么?她會不會……

      周繼祖把巫齊勸回家,自己便揣著一顆沉甸甸的心回到家里。家里一切如舊的氛圍,晚飯后,夫妻倆解衣安歇。周繼祖忐忑地問張菊梅:“梅,聽說你們這些預備的黨員如果不與階級敵人劃清界限,就要被取消預備資格?”

      張菊梅漫不經(jīng)心地道:“你是聽巫齊說的吧?”

      周繼祖道:“巫齊的老婆都和他離婚了。”

      張菊梅憤憤地說:“瓜婆娘!”

      “梅,我也是階級敵人啊!”周繼祖把心底里的話吐出來。

      張菊梅道:“你是他們的階級敵人,但你是我的男人,我只認這個!”

      “假設他們要取消你的預備資格呢?”周繼祖擔心地問。

      張菊梅側過身,雙手捧了周繼祖的臉,道:“傻哥哥,他們可以取消我的一切資格,但他們取消不了我是你老婆的資格。這一生,我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p>

      “我的好老婆!”周繼祖緊緊摟抱著妻子,淚水長流……

      第十章

      徒弟心術不正

      蛇醫(yī)金盆洗手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深入,揪出來的“階級敵人”被一一押送到基層,去接受貧下中農的監(jiān)促改造。周繼祖要被下放到原籍蟠龍山勞動改造。

      他辭別妻兒、岳父母,往普慈縣蟠龍山而去?;氐襟待埳?,他先去養(yǎng)母劉氏墳前磕了頭,又去蟠龍山智空墳前燒了香。

      第二天,周繼祖一早就去公社找“群眾專政指揮部”報到。接待他的是蟠龍山的老貧農,姓田,理根攀枝與周一劑還有點兒親戚關系,周一劑是周繼祖的養(yǎng)父,自然,這位田領導也算是周繼祖的親戚了。

      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周繼祖不便公開認親戚。田領導也心知肚明,想了想,道:“我們這里缺醫(yī)少藥,你就在你老家的鋪面里開一個醫(yī)療站,老老實實為蟠龍山的貧下中農治病吧。”

      周繼祖心中大喜,默默感嘆:“還是故鄉(xiāng)親啊!”

      田領導派人打掃了鋪房,派人刻制了一塊“蟠龍公社醫(yī)療點”的招牌。按周繼祖的意見,從縣城中藥材公司購回了四百味中藥,另外購回了一批常用的西藥。停開了十多年的周記藥鋪,又開張了。

      周繼祖憑數(shù)代家傳醫(yī)術和醫(yī)德,雖然停開了十多年的藥鋪,不到三天,山民們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紅火起來。

      周繼祖畢竟在縣級醫(yī)院工作過,懂得一個人賣藥,一個人收錢、做賬,不符合財務管理手續(xù),便主動去找田領導,要求公社派一個財務人員來管理藥店。

      田領導是一位沒脫“農袍”的官,武斷地道:“不派人了,就你一個人。辦得紅火,就證明你改造得好;辦垮了,就證明你沒改造好……”

      周繼祖哭笑不得,但又不敢不服從田領導的安排。

      自古官場爾虞我詐,只要是官場都免不了一斗。田領導的對立派暗地里向縣“革委”告狀,說田領導包庇“歷史反革命”分子。

      縣“革委”各派頭頭本來就面合心不合,名義上搞了大聯(lián)合,實際上是一團河沙搓成的丸子,本來就是散的。各派頭頭為了顯示自己地位重要,想方設法尋找表現(xiàn)的機會。

      “救死扶傷戰(zhàn)斗兵團”的頭頭,派出10多個“鋼桿造反派”,來到蟠龍公社,批評田領導:“歷史反革命是押送回原籍勞動改造的,你卻讓他重操舊業(yè),用醫(yī)術去籠絡人心,這是包庇行為!”

      田領導說不贏他們,只好“下課”了。

      田領導下了“課”,周繼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縣上來的“造反派”戰(zhàn)士,一拳一棒,實實在在地落在了周繼祖身上。

      蟠龍山善良的百姓們,只敢暗暗為周繼祖落淚,不敢公開護衛(wèi)周繼祖。

      戰(zhàn)士既然來了,當然要干出“成績”,才好回去討功領賞。

      這支“鋼桿”隊伍中,領隊小頭目的爺爺是蟠龍山人。小頭目原名叫榮頌,當上“革命派”后,自己改名為榮衛(wèi)東彪,表明自己衛(wèi)護領導的決心。

      榮衛(wèi)東彪不知是念及與周繼祖同鄉(xiāng)的關系,還是人性尚未泯滅,每次“教育”周繼祖到“適當”的時候,他就叫手下停止。雖然他從未與周繼祖單獨說過話,周繼祖已對他暗暗感激不盡。他私下與周繼祖聊天,對爺爺他們傳說的周繼祖的蛇技很有興趣。

      一天,榮衛(wèi)東彪突然接到通知,匆匆趕回了縣城,由一個名叫賴紅紅的“鋼桿”接替他的頭目位置。賴紅紅將周繼祖關進一座生產(chǎn)隊的空石倉內,勒令他交代“罪行”,不交代就不給飯吃。

      一天、兩天、三天……賴紅紅親自監(jiān)守周繼祖,周繼祖餓得頭昏眼花。

      第四天,周繼祖出現(xiàn)了幻覺,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許多蛇。他嚇得不輕,猛然醒了,睜開眼,見榮衛(wèi)東彪正跪在他身邊,用湯匙往他嘴里灌糖水。

      周繼祖正要打起精神坐起身,榮衛(wèi)東彪慌忙阻止道:“別動,別動?!?/p>

      榮衛(wèi)東彪喂下周繼祖一碗糖水,周繼祖的精神好多了。

      榮衛(wèi)東彪又拿出幾個饅頭,周繼祖狼吞虎咽地飽餐了一頓。

      知恩必報,這是周繼祖做人的信條。榮衛(wèi)東彪在這非常時刻救了自己的命,應該報答他才對。

      “榮領導!”周繼祖小聲叫榮衛(wèi)東彪。

      榮衛(wèi)東彪道:“這里沒外人,你我同是蟠龍山的人,沒有尊卑之分……”

      周繼祖越發(fā)感動,下定了決心,說:“我要把治療蛇傷的絕技傳給你,感謝你對我的救命之恩?!?/p>

      榮衛(wèi)東彪臉上一喜,周繼祖招呼榮衛(wèi)東彪:“來,站過來一點兒,不能讓其他人偷聽了去……”

      治療蛇傷的絕技,從周繼祖的嘴里小聲飛出來,牢牢印在榮衛(wèi)東彪的腦海里……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受盡苦難的周繼祖獲得平反,又回到原來的縣醫(yī)院中醫(yī)科,恢復了副院長職務。

      巫齊在“改造”中自殺未遂,但自己破壞了聲帶,說話發(fā)不出聲音來了。醫(yī)院讓他提前退了休,在城里閑著。偶爾在街頭與周繼祖相遇,他總是拉住周繼祖的手,“咿咿呀呀”比劃著,親熱極了。周繼祖家來了客人,或逢年過節(jié),他便邀巫齊到家里來喝上幾杯。張菊梅娘家人送來四季新鮮菜果,周繼祖也讓孩子送一些給巫齊嘗鮮。

      周繼祖對巫齊的態(tài)度令醫(yī)院員工和街坊鄰居費解。有的人說周院長量大,寬容巫齊的過失。有的人說周院長把仇人當恩人待,腦殼有病……

      周繼祖對眾人的評說不置可否,一笑了之。

      平反后,周繼祖想辦法聯(lián)系到了兩個弟弟,得知他們都在部隊,一切安好,這才放心。

      一天,門衛(wèi)又來向周繼祖通報,說是有位自稱是他徒弟的人,來拜見師父。

      周繼祖出門去見,來的居然是榮衛(wèi)東彪。不過,平時無聯(lián)系,他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呢?

      榮衛(wèi)東彪主動向周繼祖講了自己這期間的經(jīng)歷:

      原來,榮衛(wèi)東彪在“文化大革命”中多次參與斗爭和打、砸、搶、抄,被判了8年刑。

      刑滿釋放后,父母堅決不認他這個兒子,不準他進家門。為了生計,榮衛(wèi)東彪只得打破周繼祖治療蛇傷不收錢物的師傳規(guī)矩,他為人治療蛇傷,明碼實價地收起錢物來。

      “周老師,我恢復了父母給我取的名字榮頌了,不再叫榮衛(wèi)東彪了。”榮頌對周繼祖道。

      周繼祖點了點頭,沒吭聲。

      周繼祖留榮頌吃了飯,以師父的身份叮囑他道:“既為了生存,你治蛇傷破了師規(guī)收了錢財,但切不可以營利為主,一定要以‘義字為先……”

      榮頌連連應承,表示謹遵師訓。

      從此,每逢年、節(jié),榮頌都專程來拜望周繼祖,孝敬周繼祖的禮品也是越買越高級。

      九月一天,榮頌特邀周繼祖去普慈參加他的五十歲生日宴會。周繼祖托不過師生情誼,便應邀乘車去了普慈。

      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當年為難周繼祖的賴紅紅認出他了。

      當天晚上,待榮頌等人散去后,賴紅紅敲開了周繼祖的門。

      周繼祖一見是賴紅紅,忙招呼他坐。

      賴紅紅一臉尷尬,開門見山道:“周醫(yī)生,您上了榮頌這個狗雜種的當了!”

      不等周繼祖發(fā)話,賴紅紅就原原本本地講出了榮頌的苦肉計——那天,榮頌假意去開會,臨走前命令賴紅紅狠狠折磨周繼祖,直至周繼祖瀕臨咽氣的時刻,榮頌假充善人,把周繼祖從鬼門關前救回來,騙得了善良的周繼祖的信任,獲取了周繼祖師傳治療蛇傷的秘方。

      榮頌刑滿釋放后,借著獨特的召蛇和退蛇技術,幫一些人做了很多見不得人的買賣,發(fā)了大財……

      賴紅紅問:“周醫(yī)生,您真的不曉得?”

      周繼祖心亂如麻,回答道:“我確實不曉得這么一回事?!?/p>

      賴紅紅道:“您現(xiàn)在就該去揭穿他!”

      “算了吧,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不會對人去說這件事的?!敝芾^祖頓了一下,“你也不要再對人講這件事了,免得惹麻煩!你要相信:人在做,天在看;自作孽,不可活。”

      賴紅紅仔細一想,榮頌心狠手辣,的確是不要招惹為好。

      半個月后,榮頌突然病倒了,整天狂喊著:“蛇!蛇!”

      醫(yī)生給他服鎮(zhèn)靜藥,仍不管用。

      周繼祖去探望榮頌,榮頌見了他,不停地喊道:“老師,我不是人,我是蛇,我是蛇??!”

      周繼祖建議把他弄到省神經(jīng)醫(yī)院去治療。

      在神經(jīng)醫(yī)院里,各種治療方法用在榮頌身上都無效,他仍然整天狂呼狂喊:“蛇!蛇!……”

      榮頌的嘴角喊起了泡,喉嚨喊出了血,聲音嘶啞了,仍不停地發(fā)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蛇……”

      周繼祖看著他,默默走出了醫(yī)院,望著天,他終于下定了決心——這蛇技,以后再不能使用,也決不會再傳給第二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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