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霞,王影君
【摘 要】《土生子》是美國黑人作家理查德·賴特的代表作,被譽為“抗議小說”的典范。不同于逆來順受的傳統(tǒng)黑人形象,小說塑造了一位充滿暴力和戰(zhàn)斗性的新黑人形象。本文從暴力批判的視角對文本進行分析,探討社會的客觀暴力壓迫造成了主人公別格的主觀焦慮及暴力心理,以期揭露別格的暴力行為是壓迫性的社會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
【關鍵詞】抗議小說;暴力批判;主觀焦慮;社會環(huán)境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8)04-0167-02
暴力是《土生子》中極其重要的一個元素,在以往的研究中雖然被頻頻提及,但是尚且沒有以此為主題的研究分析?;诖?,本文以暴力為出發(fā)點,探討主人公別格的暴力行為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
小說講述了黑人青年別格在焦慮及恐懼心理驅(qū)使下,失手殺死白人女孩瑪麗,在逃亡途中又殺死自己的女友蓓西的故事。兩次血淋淋的事件構成了作品的高潮,在小說藝術上具有震懾人心的力量,展現(xiàn)了暴力的文學功能。別格的暴力既非天性,也非民族特性,而是與社會權力的運作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其根源是不平等的社會制度。作品的暴力敘事猶如一道驚雷,使人們開始深刻認識到種族壓迫問題的嚴重性。正如歐文豪所說:“《土生子》是對白人的迎頭一擊,它迫使每位白人認識到自己就是壓迫者。它也是對黑人的迎頭一擊,它使每位黑人認識到順從的代價。”(朱剛,173)
一、客觀暴力壓迫
在齊澤克看來,暴力有主客觀之分??陀^暴力并不直接可見,它暗含在政治統(tǒng)治中,作為壓迫的原發(fā)性力量植根于體制之內(nèi)。(Zizek,1)在小說中,黑人只被允許在南區(qū)租房子,像犯人一樣被圈在牢籠里。在這里,空間不再只是單純的物理世界,而是一種社會建構。居住區(qū)隔離制度把黑人活動范圍限制在固定區(qū)域,人為制造并強化了不平等和政治霸權。在嚴格的空間禁錮下,黑人被驅(qū)逐到邊緣,這種排他性的地理環(huán)境造成了壓迫性的社會環(huán)境。黑人和白人如同敵我,敵我雙方的界限劃分鮮明,不可逾越,形成了邊界內(nèi)外我者和他者的二元對立。別格覺得自己像是被排除在世界外邊,“扒著籬笆沿在往里瞧?!边@種暴力政治以空間隔離為手段,以空間統(tǒng)治為目的,本質(zhì)是為了維護客觀實體的空間秩序,加固白人的空間權威性。在這種暴力政治下,黑人壓抑著自己的欲望訴求,社會表面看似風平浪靜,但內(nèi)部暗濤洶涌,空間沖突在所難免。
為了避免或至少延遲空間沖突的發(fā)生,具有警示效力的暴力政治以福柯式權力的眼睛的輻射力量,凸顯其極具威懾作用的權力機制。(??拢?49)在競選檢察官的招貼畫上,勃克利的手高高舉起,指著街上每一個過往行人。畫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你,你一路走著,只要回過頭去看它,它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你。”這幅圖蘊含了權力凝視思想,黑人成了被凝視的對象,無時無刻不處于白人的嚴密監(jiān)視下。招貼畫的上方寫著“違法的人不會贏”幾個紅色大字,這是在警示黑人們不能逾越法律的界限,違反法律就會受到懲罰。
法律作為一定經(jīng)濟基礎的上層建筑,本質(zhì)上是為經(jīng)濟基礎服務。白人掌握法律的制定權和解釋權,在他們建立的政治框架內(nèi),白人可以為所欲為,而黑人群眾則無法反抗。白人世界借助法律等上層建筑手段施加其威懾力,行為規(guī)訓的目標由此得以實現(xiàn)。
同時,黑人在經(jīng)濟上受到壓迫,遭受著白人的剝削。道爾頓先生經(jīng)營南區(qū)房地產(chǎn)公司,他只在特定的區(qū)域租房給黑人,并收取比白人地區(qū)更高的房價。別格一家靠救濟署的接濟勉強度日,四口人住在一間擁擠的房間里,每星期卻要付8塊錢的房租。別格的母親總是把房錢送到房地產(chǎn)公司的辦公室,而道爾頓先生則在遙遠的某處,坐在他豪華的巨宅里,“高高在上,遠不可及,像上帝一樣。”道爾頓先生是直接的剝削者,卻以施善者自居。他為黑人教育捐助數(shù)百萬元,看似慷慨,其實只是為了緩和良心上的不安,并掩蓋其行為的壓迫本質(zhì)。這數(shù)百萬元只是他取得的巨額利潤的一小部分,對黑人的幫助如同杯水車薪,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在這種經(jīng)濟剝削下,黑人過著艱苦又壓抑的生活,毫無幸福感可言。別格的女友蓓西是這種壓迫下的黑人群眾的一個典型縮影。她一星期只有半天假,工作強度很高,工資卻很微薄。在唯一的半天休息時間里,她會沉浸在自己的威士忌里,以期忘掉現(xiàn)實。
除了政治經(jīng)濟方面的暴力壓迫,文化方面的暴力壓迫同樣不可忽視。??抡J為話語具有權力的生產(chǎn)能力。在種族社會中,白人掌握著大眾傳媒文化,牢牢地控制著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權,由此實現(xiàn)了對黑人從物理空間到精神空間的全面統(tǒng)治。這種精神的暴力無影無形,卻彌漫在社會的各個角落。白人作為話語的掌控者,在文化方面處于優(yōu)勢地位。在電影《蕩婦》的張貼畫上,白人男男女女在海灘上曬日光浴,在夜總會里喝雞尾酒。而在第二場電影《商人角》里,黑人男男女女則被描繪成如原始人一般,在蠻荒的莽林前瘋狂跳舞。這樣的場景描述把黑人民族故意丑化為劣等民族,給黑人打上了落后、愚昧、無知的消極標簽。如此巨大的反差令黑人自己也會產(chǎn)生對自身的懷疑,黑人與白人之間那道業(yè)已存在的鴻溝愈來愈寬。
除此之外,白人利用宗教信仰麻痹黑人思想。別格的母親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她把美好卻終究只是虛幻的希望寄托在另外一個世界,這使得她能夠忍受現(xiàn)實中白人的壓迫。在這樣的思想控制下,黑人逐漸對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習以為常,而白人則更加覺得自己享受的特權是理所應當?shù)?,在這種雙方的默認下社會關系變得畸形。
二、主體暴力反抗
存在主義焦慮說認為,影響人對自己存在態(tài)度的最強烈的感情是焦慮。別格想成為能夠控制自己命運的主體,但最終還是淪為了受他人操縱的客體。他想當飛行員,可只有白人才能去飛行學校學習。他想?yún)⒓雨戃?,可是黑人只能干挖壕溝、洗盤子這樣的工作。別格希望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可他的黑皮膚一票否決了他平等追求自己夢想的權利。當真實自我與理想化自我產(chǎn)生沖突時,焦慮感便自然產(chǎn)生了。
孤獨感與焦慮同樣密不可分,是產(chǎn)生焦慮的重要原因之一。別格與他生活的世界格格不入,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一方面,別格無法融入白人主流文化,對白人世界懷有深深的恐懼和憎恨;另一方面,別格和本民族的紐帶也處于斷裂狀態(tài),雖然別格和他們一起生活,卻總覺得和他們之間像是“隔著一堵墻,一幅帷幕”。歸屬感的缺失加劇了他的焦慮,焦慮產(chǎn)生敵意,進而成為暴力的誘因。
焦慮主體是客觀暴力壓迫的受害者,同時也成為了主體暴力的實施者。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世界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層面,“本我”是人最原始的本能沖動,其中就包括暴力攻擊的本能。(弗洛伊德,45)當別格嘗試思考自身黑人身份時,他的大腦就好像“撞在一堵空白的墻上”,并感到心中有股莫名又揮之不去的憤怒。由于對白人制定的種種社會規(guī)約的恐懼,別格潛意識里的暴力欲望被壓制,最初只體現(xiàn)在與黑人世界相處時。
在小說開篇,別格粗暴地打死一只黑色的大老鼠,嘴里還不住地咒罵它。當別格和他的同伴們計劃搶劫白人布魯姆的鋪子時,他內(nèi)心非??謶?,因為這是對白人世界的一次象征性挑戰(zhàn)。于是別格試圖用暴力舉動來掩蓋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搶劫計劃實施那天,格斯遲到了一會,雖然這并不影響整個搶劫計劃的實施,別格卻對格斯大打出手,“他的動作像一只跳躍的野獸,用刀子比著格斯的喉嚨,把打開的刀片舉到離格斯的嘴唇一寸遠讓他舔,把刀尖伸進格斯的襯衫,用胳膊劃了個弧圈,仿佛要圓圓地剮下一塊肉來?!?/p>
當空間界限被打破,被壓抑的他者的主觀性暴力與客觀的政治暴力機制發(fā)生對抗,矛盾便不可避免地進一步加深。別格初次到道爾頓家時,第一次真實地接觸到白人世界。他本以為自己可以與之和平共處,卻覺得與白人世界之間有“一道屏障”。而瑪麗和簡無視這道屏障,闖入他的世界,試圖與他成為朋友。他們和別格握手微笑,想要以平等身份與他相處,這反而使他更加深刻感受到自己的黑色皮膚,并痛恨這“恥辱的象征”?,旣惡秃嗛_車去黑人區(qū)的黑人餐館吃飯,想要感受黑人是如何生活的。他們讓別格和他們一起坐在汽車前排,別格感覺像是坐在“兩堵隱隱約約的白色大墻之間”。當汽車駛過黑人地帶時,別格甚至想要“把某種沉重的家伙操在手里,用盡全身之力把它緊緊握住,然后神奇地飛起,站在飛馳的汽車上空,以最后一擊,把汽車砸個粉碎,連他自己和他們在內(nèi)”。恥辱感使別格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憤怒,這種具有破壞力量的情感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暴力的情感不斷積聚,最終以災難的形式爆發(fā)出來。他者以暴力反抗主體統(tǒng)治的合法性,表達了被規(guī)訓的他者主體的權力欲求。當別格送醉酒的瑪麗回房間的時候,道爾頓夫人像幽靈般突然出現(xiàn)。別格雖然知道她是一個瞎子,但還是感到一陣恐懼,這股巨大的力量占據(jù)了他的全部意識,并支配他的行為。為了避免瑪麗出聲暴露自己的存在,別格失手用枕頭把瑪麗悶死,隨后又割下她的腦袋,把她的尸體塞進了烈火熊熊的爐膛里。在之后的逃亡過程中,別格覺得蓓西會成為一個累贅,在殺了她之后又將尸體扔進井道里。別格作為施暴者的身份首先是基于他是被壓迫的受害者這一事實之上。在這兩次謀殺行為中,別格并沒有精心策劃,他甚至都沒有有意識的動機。暴力的沖動已經(jīng)融入其骨血,在他心中蟄伏已久。從這個角度講,別格的謀殺行為實際并非偶然,而是出于一種內(nèi)心的需要,是一種必然。這兩次殺人對別格來說意義非凡,他猶如困獸,最終釋放了內(nèi)心的野性。他殺了人,但同時也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種可以自由掌控的生活,他可以逃走,也可以留下,選擇權完全在他的手里。
三、結語
文學應當面向現(xiàn)實,直指現(xiàn)實,如此才能增加其批判性力量。作為反映社會矛盾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土生子》側(cè)重描寫下層民眾的憤怒和不滿,力圖還原社會真相,揭示了暴力行為與社會制度的深層關系。作為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以別格為代表的廣大黑人群體卻不享有平等的公民身份。從某種程度上說,別格的暴力行為是社會環(huán)境的必然產(chǎn)物,是他心中怒火不斷累積后的自然表達。小說的暴力敘事使人們驚醒,在真正意義上實現(xiàn)種族平等刻不容緩。如果不改善黑人的生活境況,黑人群眾憤怒的火山隨時會爆發(fā),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破壞性后果。這使得該小說充滿控訴意味和反思色彩,彰顯了小說暴力敘事的社會價值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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