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建飛
摘要:在《莊子解》中,王夫之不僅提出《莊子·內(nèi)篇》代表著莊子本人的思想,而且又將莊子思想的宗旨歸結(jié)為“休于天均”,即是以均平的態(tài)度對待天人、物我和生死的價值立場。在此基礎(chǔ)上,王夫之認為“休于天均”可以轉(zhuǎn)化為“葆其天光”的道德原則。正是通過還原莊子本人的思想宗旨,王夫之才會確信莊子思想蘊含著諸多合理因素。
關(guān)鍵詞:王夫之;《莊子解》;休于天均;葆其天光
從哲學史的角度來講,王夫之可以被稱為是一位“后理學”的儒者,因為其在拒斥佛老、批判程朱陸王的過程中飯依了張載的思想傳統(tǒng)。然而,正如在理學內(nèi)部區(qū)分出正統(tǒng)與邪說那樣,王夫之不僅反對“強儒以合道”、“強道以合釋”,而且確信老子的學說賢于佛學,莊子克服了老子的偏頗。在《莊子解·內(nèi)篇》中,王夫之遵循“以莊解莊”的方法深度解讀了莊子思想,提出莊子思想的宗旨是“休于天均”,并對“逍遙游”“神凝”“葆光”等術(shù)語展開公允的評論。
一、莊子別為一宗
盡管王夫之關(guān)于莊子與老子的評論頗多,然而只有在《莊子解》中才講明了二者的區(qū)別。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是通過撰寫《老子衍》和《莊子通》,王夫之對于老子和莊子的問題意識和論證方式皆有深刻的理解;二是探討《莊子》的文本結(jié)構(gòu)以及實踐主張,又成為王夫之辨別老子和莊子思想之異同的基本依據(jù)。
作為其研究老莊思想的第一部著作,《老子衍》明確地展現(xiàn)出了王夫之駁斥異端的儒家立場。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王夫之認為詮釋《老子》首先要摒棄以儒解老和以佛解老的進路,而是主張以老解老和以莊解莊。其次,王夫之確信老子所提出的道論隱含著三種弊端:“激俗而故反之,則不公;偶見而樂持之,則不經(jīng);鑿慧而數(shù)揚之,則不祥?!盵1]3老子的“道”是要刻意顛覆世俗觀點,并且充斥著叛經(jīng)離道和穿鑿附會的言論。或者說,老子的道論既不公允、正當,同時又無法與“文之以禮樂以建中和之極”的“圣道”同日而語。
在王夫之看來,老子之“道”的實質(zhì)就在于“反”:“若夫道,含萬物而人萬物,方往方來,方來方往,蜿嬗希微,固不窮已。”[1]23“道”用來表示天地萬物所遵循的必然法則,其中蘊含著物極必反、周而復始兩個向度的意思。如果人們希望體現(xiàn)“道”的功用,那么就應(yīng)該遵循“弱”的原則,即是要極力弱化人為干預,尊重天地萬物所固有的運行法則。這種道論會對人們的實踐活動造成不同的影響:一方面相信“道”將“死于仁義”,因此排斥仁義教化;另一方面又主張“其道不用作而用觀”,也就是以靜觀來應(yīng)對天地萬物以及人類社會的變化。當然,王夫之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靜觀的積極意義,尤其是對于那些損害百姓利益的統(tǒng)治者:“使測老子之幾,以俟其自復,則有瘥也?!盵1]3假如統(tǒng)治者能夠開始順應(yīng)、體恤百姓的訴求,那么他們就會補救之前的過失。
與《老子衍》注重演繹《老子》原有的思想內(nèi)涵有所不同,《莊子通》則滲透著王夫之本人的情感體驗和價值判斷。就其生平而言,王夫之在其晚年開啟了潛心解讀《莊子》文本的計劃。此時正值清廷推行撤藩政策、戰(zhàn)亂頻仍的亂世,王夫之雖然不改其反清的初衷,但又因為不愿與吳三桂為伍而隱避于山林。在《莊子通》的序言里,王夫之寫到自己曾為了躲開戰(zhàn)亂而居住在植林山中,其生存狀態(tài)似乎無異于離群索居、蟄伏荒野的隱士。在這種情境中,王夫之的內(nèi)心感受是:“念予以不能言之心,行乎不相
涉之世,浮沉其側(cè)者五年弗獲已,所以應(yīng)之者,薄似莊生之術(shù),得無大疚愧?”[1]45對現(xiàn)實表達不滿和冷眼旁觀近似于莊子的人生態(tài)度,而且又與儒家積極入世的立場背道而馳。不過,王夫之認為自己恪守著“求仁之心”,因此絕不是“莊生之徒”。換句話來講,雖然不認可莊子的思想宗旨,但王夫之卻承認后者關(guān)于“兩行”、有德者以及“天壤”的思考有其合理之處。
從形式上來看,《老子衍》和《莊子通》表達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前者主要是駁斥的對象,而后者則被視為是可以利用的思想資源。更為重要的是,《老子衍》和《莊子通》都沒有從老莊比較的角度來闡釋其立論依據(jù),而《莊子解》恰好彌補了王夫之對這一問題的具體見解。在王夫之看來,《莊子》內(nèi)篇、外篇的編排本身就暗示著老子與莊子的思想存在著差別。因為,如果就其表述方式而言:“內(nèi)篇雖參差旁引,而意皆連屬;外篇則躊駁而不續(xù)?!盵1]150《莊子》內(nèi)七篇雖然話題紛繁多樣,但其中卻首尾一致、緊扣核心宗旨。相比之下,《莊子》外十五篇段落、篇章之間缺乏連續(xù)性。并且,《莊子》內(nèi)七篇在貶低売舜、孔子的同時,沒有像《莊子》外十五篇那樣對其加以丑化。在此基礎(chǔ)上,王夫之進一步指出,《莊子》內(nèi)篇、外篇對于老子的態(tài)度也不盡相同:“內(nèi)篇雖與老子相近,而別為一宗,以脫卸其矯激權(quán)詐之失;外篇則但為老子作訓詁,而不能探化理于玄微。”[1]150《莊子》內(nèi)七篇并沒有完全因循老子主張,反而矯正了老子憤世嫉俗、陰謀權(quán)術(shù)的過失。至于《莊子》外十五篇,則追隨著老子的學說,而且又不能把握住后者的理論宗旨。
在《莊子解》當中,憑借分析《天下》分別論述老子、莊子的現(xiàn)象,王夫之推論道:“莊子之學,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徹‘見獨以后,寂寞變化,皆通于一,而兩行無礙?!盵1]358王夫之認為,莊子沿襲了老子關(guān)于“道”的部分觀點,隨后又提出了自己的獨到見解。例如,《大宗師》所提到的“女偶聞道”就可以證實上述看法,因為“朝徹”、“見獨”是指認識“道”不為時空所限和均平的超越性,而這也正是老子與莊子相一致的地方。然而,莊子接著所主張的“兩行”卻迥異于老子的“以機而制天人”。具體地來講,“兩行”所闡釋的是“道”遍在于天人、物我和生死之中,從而突破了老子將“道”凌駕于天地萬物之上的理論框架。并且,“兩行”也使得莊子能夠用均平的角度看待天人、物我和生死,所以改變了老子“忘機為機”、利用“道”來操控天地萬物的策略。
按照王夫之的理解,老子思想的弊端在于把法則性的“道”與天地萬物分離開來,正如仁與天地、風與橐籥那樣彼此有別,然而莊子則援引渾天學說對老子的“道”加以修正:“莊生以此見道之大圜,流通以成化,而不可以形氣名義滯之于小成?!盵1]304“道”被當作變化不已的大全,或者說,是指生生不息的天地萬物本身。此外,王夫之承認,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張載的“清虛一大”之說與莊子的道論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他們的實踐主張卻存在著重大分歧:“但君子之學,不鹵莽以師天,而近思人所自生,純粹以精之理,立人道之極;則彼知之所不察,而憚于力行者也。”[1]304周敦頤、張載所建構(gòu)起的“君子之學”,是參照“天”的生生不息來思考人倫規(guī)范體系。相反,莊子只是一味地效法“天”的自在,以至于忌憚遵循人倫規(guī)范。經(jīng)過對比《老子》和《莊子》的思想宗旨,王夫之并非簡單地把老莊斥為異端或引為同道,而是指出《莊子》不同于《老子》、“別為一宗”,并將《莊子·內(nèi)篇》當作解讀莊子思想的核心文本。
二、“逍遙游”與“休于天均”
既然承認莊子由“師天”所形成的道論矯正了老子思想的弊端,且與周敦頤、張載的道論若合符節(jié),那么王夫之就必然會遇到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即莊子為什么能夠從道論得出與儒家之人道相反的價值立場呢?《莊子解·內(nèi)篇》
對于這一問題的解讀主要集中于《逍遙游》,或者說,王夫之注解《逍遙游》是為了揭示出,莊子的“逍遙游”是一種以“休于天均”為主的價值觀念。
值得注意的是,王夫之的《逍遙游》題解選擇“游”作為詮釋的起點,據(jù)此揭示出逍遙游的問題意識源自于人類生活本身:“寓形于兩間,游而已矣。無小無大,無不自得而止?!盵1]75在兩種截然相反的價值觀念之間做出取舍,是人類生活的基本存在方式。而且,王夫之認為《逍遙游》中的“小”、“大”正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價值觀念,前者取決于個體自身的情感好惡,后者關(guān)系到個體對其生存情境的認知。在此基礎(chǔ)之上,“小”、“大”皆有可能成為“游”的選項,但是只有“無小無大”或不偏執(zhí)于“小”、“大”,才是個體享有自足性生活方式的先決條件。如果換作肯定性的表達方式,那么“無小無大”就意味著:“小大一致,休于天均,則無不逍遙矣?!盵1]75不偏執(zhí)于“小”、“大”即是要使得“小”、“大”實現(xiàn)統(tǒng)一,而這也恰好是立足于“天均”或“道”的統(tǒng)一性來展開價值判斷。與之相應(yīng)的是,“無小無大”和“小大一致”不僅呈現(xiàn)了“休于天均”的完整含義,而且擺脫了游于“小”或“大”的困境,有助于個體享有“逍遙”所象征的自足性生活方式。
憑借其對“游”、“小”和“大”的分析,王夫之首先用游于“小”和“大”來界定了“逍”和“遙逍者,向于消也,過而忘也。遙者,引而遠也,不局于心知之靈也。”[1]75事實上,盡管王夫之在《莊子通》中就把“小”、“大”解釋為“情使之然”、“勢使之然”,即二者表示著情感好惡、有關(guān)生存情境的認知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念,然而卻不曾明確“小”、“大”與“逍”、“遙”存在著對應(yīng)關(guān)系。相比之下,王夫之的《逍遙游》題解則清楚地講:“逍”是指聽從個體自身的情感好惡,“遙”則表示個體能夠遵循天地萬物的整體性存在原理。其次,王夫之把逍遙游的價值內(nèi)涵歸結(jié)為“休于天均”,并且認為它貫穿于《莊子·內(nèi)篇》,成為莊子思考物論、養(yǎng)生、德性、避害、治世以及生死等等議題的理論依據(jù)。
從邏輯論證的角度來看,以“休于天均”解釋逍遙游展示出了一種非常深刻的思想洞見:自足性的生活方式既要兼顧情感和認知的統(tǒng)一,同時又必須具備認知優(yōu)先于情感的特征。依托《逍遙游》對于鯤鵬、蜩鳩和小大之辨的描述,王夫之指出單純地游于“小”、“大”只能獲得“逍”、“遙”,也就是終止了情感和認知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此外,雖然“辨”看似兼顧情感和認知的統(tǒng)一,但是卻與“小大一致”的逍遙游有著天壤之別:“辨也者,有不辨也。有所辨則有所擇,有所擇則有所取,有所舍。取舍之情,隨知以立辨,辨復生辨,其去逍遙也甚矣?!盵1]78“辨”是由個體自我中心的立場所形成的認知方式,其關(guān)注的焦點僅為個體自身的生存情境。從某種程度上說,“辨”即是所謂的聞見之知,它會衍生出以個體自我為中心的取舍之情,而后者又將強化個體自我中心的認知方式。因此,源于“辨”的聞見之知、取舍之情必然會背離“休于天均”的逍遙游。
由于澄清了“休于天均”具有拒斥一己之“辨”的特點,王夫之隨即梳理出了實現(xiàn)逍遙游的路徑。王夫之認為,《逍遙游》所列舉的鄉(xiāng)國之士、宋榮子和列子皆與一己之“辨”有關(guān),他們象征著這一理論對于個體行為的影響:“于鄉(xiāng)國見其功名,唯有其己;內(nèi)外定,榮辱辨,乃以立功。御風者,去己與功而領(lǐng)清虛之譽,遠垢濁之譏,自著其名而人能名之。”[1]79鄉(xiāng)國之士沉浸于特定的社會風俗之中,而且是以取得有利于個體自身的善事物作為終極目的。當然,像宋榮子之類的特立獨行者不僅不會茍同于社會風俗,相反卻是力圖用自己的主張去改造社會風俗。至于列子則是完全擺脫了社會風俗的束縛,他所追求的是掌握“御風而行”的技術(shù)。然而,無論是鄉(xiāng)國之士,還是宋榮子、列子,他們的行為方式共同發(fā)端于個體自身的認知能力和情感好惡,或者說,他們所遵循和提出的行為規(guī)范都不能滿足普遍必然性的要求。從王夫之的角度來看,莊子探討一己之“辨”的行為方式或行為規(guī)范也有其積極的面向,即是為了廓清通達逍遙游的障礙。
如果說消解一己之“辨”是通達逍遙游和“休于天均”的前提,那么接下來的“乘天地之正”則展示了這一理論的基本含義:“天高地下,高者不憂其亢,下者不憂其汙,含宏萬有而不相悖害,皆可游也?!盵1]79作為有別于個體自我中心的價值觀念,逍遙游所謂的“休于天均”意味著懂得天地一體、萬物共生的道理,同時也能夠承認每個個體皆有其存在價值。而且,在方法論的層面,“休于天均”體現(xiàn)為“御六氣之辨”:“六氣自辨,御者不辨?!盵1]79“六氣自辨”表示生存情境的復雜多樣,但“御者不辨”卻表明個體能夠駕御普遍必然性的法則。具體地講,個體一方面可以做到“大亦一無窮”、“小亦一無窮”,使其認知能力和情感好惡順應(yīng)生存情境的變化而變化;另一方面,個體又要把整體性存在原理當作生存的先決條件:“己不立則物無不可用,功不居則道無不可安,名不顯則實固無所喪?!盵1]79消解個體自我中心不僅必須承認每個個體皆有其存在價值,而且還促成個體在天地萬物之整體當中確定各自的功用和角色。
對于王夫之而言,《逍遙游》所提到的“堯讓天下于許由”“姑射山神人”“大而無用”等寓言,是為了確證逍遙游和“休于天均”的有效性。探討“堯讓天下于許由”的理由是,堯與許由正如參與祭祀的庖人、尸祝,二者都能夠做到“小大之辨忘”和消解個體自我中心,同時又因為是在整體性存在的語境當中展示自我而共同實現(xiàn)逍遙。緊隨其后的“姑射山神人”著重說明逍遙游和“休于天均”的普遍必然性?!吧袢恕钡淖吭狡焚|(zhì)體現(xiàn)在:“凝則游乎至小而大存焉,游乎至大而小不遺焉。物之小大,各如其分,則己固無事,而人我兩無傷?!盵1]81“神人”理解天地萬物是一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整體,其中的每個個體皆有其存在價值,因此他能以“無事”治天下,即實現(xiàn)自身的存在價值和逍遙。換句話來說,只有順應(yīng)每個個體的固有生存方式,確保其實現(xiàn)各自的存在價值和逍遙,“神人”才得以實現(xiàn)自身的存在價值和逍遙。從效果來看,“神人”的“神凝”可以避免“傷人”和“自傷”,并且由于“休于天均”而致力于“人我兩無傷”。
在解釋“堯讓天下于許由”、“姑射山神人”之后,王夫之認為,只有“大而無用”才能概括逍遙游和“休于天均”的價值內(nèi)涵。具體地來看,“大而無用”被王夫之區(qū)分為“用其所無用”和“以無用用無用”兩個向度[1]82,前者是指“神凝者”不會把每個個體當作手段來看待,后者則表示“神凝者”會以個體內(nèi)在特征本身來對其展開評價。所以,“大而無用”既超越了“小”所代表的外在價值,同時又將內(nèi)在價值確定為逍遙游和“休于天均”的評價尺度。
毫無疑問,王夫之對《逍遙游》的詮釋具有批判與建構(gòu)并重的特征:批判的是小大分離以及植根于“辨”之上的小大一致;建構(gòu)的是“休于天均”的小大一致和“以無用用無用”。如果用現(xiàn)代性的話語來說,王夫之其實是從價值論的角度來闡發(fā)逍遙游的理論意義:其發(fā)端是拒斥認知能力和情感好惡的二分以及個體自我中心的立場;然后由“道”或“天均”推論出遵循天地萬物的整體性存在原理和尊重每個個體的價值立場。在詮釋逍遙游的同時,王夫之也暗示了莊子回避人道或人倫規(guī)范的原因,即人道或人倫規(guī)范有可能成為鄉(xiāng)國之士謀取私利的工具。
三、“葆其天光”與德性的內(nèi)外向度
如上所述,王夫之指出“神凝”是確證逍遙游和“休于天均”的卓越品質(zhì),并以此來說明“一部《南華》大旨”[1]80。從這一見解可以看出,王夫之實際認為,逍遙游的“休于天均”必然要體現(xiàn)在“神凝”的實踐活動之中?;蛘哒f,逍遙游的“休于天均”將會轉(zhuǎn)化為“葆其天光”的道德原則。
就《莊子·內(nèi)篇》而言,《德充符》顯然是一篇專注于道德問題的作品。在《德充符》的題解
當中,王夫之指出了莊子評價德性的基本視域:“充者,足于內(nèi)業(yè);符者,內(nèi)外合也?!盵1]121莊子所謂的德性包含內(nèi)在、外在兩個向度,而且,德性的外在向度只是因為可以驗證德性的內(nèi)在向度才有其實踐價值。在此基礎(chǔ)之上,王夫之強調(diào)德性的內(nèi)在向度與逍遙游的“休于天均”密切相關(guān):“外忘而一葆其天光,‘警乎大者無非天也,則其德充矣?!盵1]121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天光”是指“心”所固有的功能。例如,王夫之在解釋“心齋”時提到:“心含氣以善吾生,而不與天下相搆,則長葆其天光,而至虛者至一也。”[1]112個體保持“心”所固有的功能既使其順從生命本身的運行法則,同時又不會激發(fā)個體之間的爭斗。這種現(xiàn)象恰恰顯示出了“心”所固有的功能即是“天光”,而“葆其天光”的實質(zhì)就是保持“心”所固有的功能,其實質(zhì)是順從生命本身的運行法則、與天地萬物和諧共生的意愿,由此展現(xiàn)出了德性的內(nèi)在向度。
不難看出,在以“葆其天光”詮釋莊子德性論之時,王夫之認為莊子優(yōu)先考慮德性的內(nèi)在向度,其中隱含著三個方面的理由。第一個理由是,“天光”與莊子所謂的“心”或“神”相同,二者共同表明人皆有自發(fā)地遵循“天均”或“道”的可能性。第二個理由是,“葆其天光”的目的在于“休于天均”,據(jù)此凸顯出道德實踐有其特定的指向,即關(guān)注生命本身的運行法則以及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應(yīng)當優(yōu)先考慮德性的內(nèi)在向度,因為只有后者才能展現(xiàn)出道德實踐的目的。第三理由是,忽略德性的內(nèi)在向度將會背離道德的立場:“整威儀,飾文辭;行以禮,趨以樂;盛其冠冕,華其載佩;峩然為有德之容,則中之枵也必多,而物駭以畏忌?!盵1]121如果一味地強調(diào)儀容、言辭和舉止的重要性,那么只能使個體的行為契合禮樂規(guī)范。并且,僅僅在意禮樂規(guī)范的人,有可能只是假借道德來粉飾自己,甚至希望以此恐嚇他人。
盡管以內(nèi)在向度作為界定德性的起點,然而王夫之強調(diào),“葆其天光”還包含著德性的外在向度?;蛘哒f,“葆其天光”必須通過回應(yīng)生死、物我關(guān)系來確證自身的有效性。王夫之指出,莊子對有德者的描述發(fā)端于生死問題:“生死者,人之形生而形死也。天地即有覆墜,亦其形覆形墜也。渾然之一氣,無生則無死,無形則無覆墜。”[1]122根據(jù)《德充符》中有關(guān)王駘之“用心”的分析,王夫之認為,“葆其天光”最初表現(xiàn)為個體對待自身生命的態(tài)度。具體地來看,符合“葆其天光”的個體非常清楚,人的生命所依托的形體具有生死變化,與天地覆墜一樣都是自然現(xiàn)象。但個體之所以明白這個道理的原因卻在于,他的“天光”保持其固有的功能,會將形體的生死變化與天地覆墜視為“氣”的運行方式。因此,當領(lǐng)會“氣”的周而復始、永恒存在,個體就可以像《德充符》中的王駘那樣,能以其“天光”平和地直面生死變化。
按照王夫之的觀點,從回應(yīng)生死來探討德性的外在向度有其合理性,因為據(jù)此能夠揭示出“葆其天光”的基本立場。在理論上,王夫之首先澄清生死是與形體相關(guān),而形體則具有個體差異性。如果只是局限于形體,那么人們只會關(guān)注彼此之間的分化、對峙。相反,如果注意到形體的生死變化,進而將其看成是普遍必然的現(xiàn)象,那么人們就能以“氣”生成天地萬物的角度看待彼此,而這也正是突破個體自我中心、從“道”的整體性審視自身的立場。
在“忘生忘形”、“喪己”或超越個體自我中心的前提下,王夫之確信,“葆其天光”必然能夠?qū)ξ镂谊P(guān)系產(chǎn)生積極影響。王夫之注意到,《德充符》中有關(guān)王駘的描述,不是止步于其“用心”的“忘生忘形”、“喪己”,而且還關(guān)涉到他人對于王駘的親近和尊重。針對后者,王夫之評論道:“夫物之所不親者,有己有偶,而利害是非不齊以不相得,莫有得其正者。”[1]123也就是說,人們彼此不能親近的原因在于,各自立足于自我,相互對峙,并且對利害是非的評判也無法達成一致。與執(zhí)著于自我中心立場有所不同,王駘對待他人的態(tài)度是:“一知于所知之大宗,則雜出之心知皆止矣;物各適其適,而就其不留形之鑒,以相忘于得喪,而莫不正矣。”[1]123這種品質(zhì)的獨特之處在于,保持“天光”突破個體心知的阻隔,能夠包容個體差異承認每個人皆有遵循“天均”或“道”的能力。換句話來講,王駘所代表的有德者,可以其“天光”把握住作為“大宗”的“天均”或“道”,所以會從天地萬物一體的層面包容、尊重他人,并由此而贏得他人的親近和尊重。
沿著《德充符》的行文順序,王夫之通過解讀申屠嘉、叔山無趾、哀駘它的形象,表明“葆其天光”無法擺脫社會風俗的影響:“妍媸、榮辱、貴賤,皆從形而有者也?!盵1]124社會風俗是以形體的資質(zhì)、安危以及修飾作為評價的基本視域,故而與立足于“心”所固有的功能之上的“葆其天光”迥然有別。莊子反駁社會風俗的理由是,形體只不過是“天光”或“神”的寓所,而且形體的安危往往取決于社會狀況、狡黯伎倆等偶然性的因素。同形體的資質(zhì)、安危相比,過度修飾形體會產(chǎn)生更為嚴重的后果:“修飾外貌以侈君子之容者,一鈍子之死母,徒有其形而已。外故不與內(nèi)符,而奚望人之符之也!”[1]126過度修飾容貌以符合道德規(guī)范只會徒有其表,這種完全遺忘道德實踐目的的作法不配被稱為道德教化的典范。為了矯正社會風俗的弊端,個體就應(yīng)當接受“葆其天光”的指引:“唯遺其貌、全其神、未與物接而常和,則與物接而應(yīng)時以生其和豫之心。”[1]126遺忘形體的限定、保全“神”或“天光”,不僅調(diào)和了個體自身的生命,而且也可以使其用和順、愉悅的態(tài)度面對自己的生存情境。隨之而來的是,如果擁有與生存情境和諧共生的品質(zhì),那么個體就可以確保其自身的人格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