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浩崗
河北大學文學院
從2015年5月到2016年10月的一年多中,先后又有兩部重要的丁玲傳記出版,即李向東、王增如夫婦的《丁玲傳》(以下簡稱“李傳”)和蔣祖林的《丁玲傳》(以下簡稱“蔣傳”)。這兩部傳記與迄今為止出版的其他丁玲傳記相比,最大的不同是所披露的一手資料多、信息量大。這一特點的形成,與作者的特殊身份或位置有關(guān):蔣祖林是丁玲的兒子,王增如是丁玲晚年的秘書。他們憑著自己與丁玲的零距離接觸,獲取了一些別人難以得到的資料。因此,盡管已有二十種左右丁玲傳記行世,其中有些已寫得相當好,但李傳與蔣傳的出版仍引起丁玲作品愛好者與丁玲研究者的濃厚興趣。
那么,這兩部丁玲傳記究竟給讀者哪些新的史料、新的理解?其獨特價值具體何在?我們可以圍繞丁玲一生中的一些關(guān)鍵問題,將這兩部著作對照閱讀,看它們是如何解答、如何表達的。
丁玲一生感情經(jīng)歷曲折,其婚戀生活較有傳奇性,她的選擇反映了其鮮明獨特的個性,并與其人生追求密切相關(guān),因而是一般丁傳不會忽略的問題。只不過以往丁玲傳記大多突出表現(xiàn)她與胡也頻以及陳明的戀愛婚姻經(jīng)歷,重點突出革命愛情的純真高尚,有些則捎帶提到馮雪峰。而在這方面,李傳和蔣傳各有新的發(fā)現(xiàn)或“爆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蔣傳對丁玲、瞿秋白之戀的披露與李傳對丁玲、陳明與席平三角戀情的記述。
蔣祖林著《丁玲傳》
直到李傳出版,各種丁玲傳記在述及丁玲與瞿秋白的交往時,只寫丁玲對瞿秋白與王劍虹戀情的成全,而丁與瞿之間的感情,則被寫成一般的友情。蔣傳卻依據(jù)作者與傳主的私人談話(母子夜談),直承丁與瞿之間的感情已超越了普通的朋友之情,而屬于純粹的戀情:
有一天談到她和瞿秋白之間的事,她若有所思地稍稍停頓了一下,隨之說道:“其實,那時瞿秋白是更鐘情于我,我只要表示我對他是在乎的,他就不會接受王劍虹?!彼终f,“我看到王劍虹的詩稿,發(fā)現(xiàn)她也愛上瞿秋白時,心里很是矛盾,最終決定讓,成全她?!?/p>
母親向我說到她把詩稿拿給瞿秋白看時的情景:“瞿秋白問:‘這是誰寫的?’我說:‘這還看不出來嗎?自然是劍虹?!麩o言走開去,并且躺在床上,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他問我:‘你說,我該怎樣?’我說:‘我年紀還小,還無意愛情與婚姻的事。劍虹很好。你要知道,劍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忍心她回老家去。你該走,到我們宿舍去……你們將是一對最好的愛人?!腋蛩硎荆骸以敢鈱⒛阕尳o她,實在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 聊嗽S久,最后站起來,握了一下我的手,說道:‘我聽你的。’”
我聽后,實在覺得這是一個純潔、高尚而又凄婉的愛情故事。
蔣傳特別指出,丁玲1980年寫的回憶文章《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中的有關(guān)描述并不完全符合實情,丁玲在這里有所掩飾。這件事起碼說明,作家回憶錄之類不可在沒有旁證的情況下作為唯一的史實依據(jù)。對于自己所披露這件史實的可靠性,蔣祖林提出的旁證,一是其妻李靈源也曾聽丁玲本人講過一次,二是從丁玲那篇回憶文章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筆者以為蔣傳的說法是可信的:從丁玲角度說,母子之間的談話應(yīng)該最掏心,從蔣祖林角度說,對這件事也沒有必要虛構(gòu)或隱瞞。但是,讀者或許會產(chǎn)生另一種疑問,即作為兒子為母親撰寫的傳記,蔣傳為何要披露這一史實?這不是為本來就有各種猜測和傳聞的丁玲戀愛故事,又多了一個談資?不能認為作者只是為了還原史實,盡可能多地為讀者提供傳主信息,因為在同一部傳記里,作者對丁玲最后一次戀愛,也是持續(xù)時間最久的一段婚姻——丁玲與陳明的相關(guān)交往與經(jīng)歷,涉及就很少。而在此前不久出版的李傳中,丁玲和陳明的故事卻是被突出呈現(xiàn)的。筆者認為,蔣傳如此處理,恰與李傳有關(guān),即出于與李傳“對話”的需要!二者的互文關(guān)系很明顯。
在寫到丁玲與王劍虹及瞿秋白的交往時,李傳的說法與丁玲那篇回憶文章基本一致。李傳寫到丁玲婚戀經(jīng)歷時的最引人矚目之處,是延安時期丁玲與陳明交往及戀愛和婚姻的經(jīng)過。在這段書寫中,李傳揭示并凸顯了戀愛時的丁玲性格強勢的一面,而蔣傳是為凸顯丁玲戀愛時的無私與對友情的看重。
李傳所敘,也是依據(jù)一手資料——當事人當面主動對其所談,或?qū)Ξ斒氯说漠斆娌稍L:
陳明2007年夏天在上海參加丁玲國際研討會時對筆者說:“在西戰(zhàn)團時,有一次在一個小飯館里吃飯,我們都坐在炕上,我跟丁玲說,主任,你該有個終身伴侶了。她說,你看我們兩個怎么樣?我嚇了一跳。后來我還在日記里說,讓這種關(guān)系從此結(jié)束吧!丁玲看到我的日記,說,我們才剛開始嘛,為什么要結(jié)束呢?”
這只是其中一說,即丁陳之戀中,丁玲是主動的,陳明開始并未愛上丁玲。但接著李傳又講到了另一種說法,所據(jù)史料是丁玲當年的“小姐們”羅蘭的相關(guān)講述:
2003年1月13日,陳明帶李向東去北京和平里,看望84歲的羅蘭老太太,當著陳明的面,羅蘭對李向東說起一些往事,其中說到:“三八年在西戰(zhàn)團,陳明告訴我,說愛上丁玲了。我說那不行,第一丁玲是作家,第二她比你大。塞克在旁邊看到我們兩個說悄悄話,還問,你們倆嘀咕什么呢?”
兩種說法看上去矛盾。按常理推斷,應(yīng)該是兩人互相都有意,但面對年齡和地位的差異及傳統(tǒng)觀念、周圍輿論造成的壓力,陳明抗壓能力較差,所以選擇了退卻。為了疏遠丁玲,他主動提出調(diào)離。“丁玲卻緊追不舍,不肯放棄。”李傳說:“在這場頗受非議的婚姻中,我們看到了丁玲不畏人言、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倔強個性”,這一判斷應(yīng)該是基于曾經(jīng)與丁玲近距離接觸而獲得的對丁玲性格的了解。李傳還披露,后來陳明愛上了劇社一個搞音樂的姑娘席平,二人在隴東的慶陽結(jié)婚。羅蘭親口告訴李向東,丁玲得知陳明另娶他人后非常痛苦。丁玲對羅蘭說是席平先找的陳明,陳明一聽好話就心軟了。羅蘭為丁玲不平,跑去找陳明吵了一架,并把席平罵了一頓,要求席平離開陳明。第二天她就把陳明帶回了延安。席平是彭真的姑姑的干女兒,筆者揣測,后來彭真對丁玲似乎有一種先入為主的不好印象,除了倫理與審美觀念所致對文學作品理解的差異以及周揚的影響,也許還與此事有關(guān)。李傳作者雖然更親近丁玲,但對悲劇人物席平也寄予很大的同情與敬意,并寫到了陳明晚年表露的對席平的愧疚之情。另一方面,李傳又肯定丁玲對陳明的選擇是正確的:
李向東、王增如著《丁玲傳》
后來的發(fā)展說明,丁玲的眼睛真是“毒”得很,從她選定了陳明那一刻起,就把后半生的幸福緊緊攥在了手里。
此可謂持平之論。我們都知道丁玲后來的諸多不幸,但是她與陳明的關(guān)系幾十年如一日,起碼保證了家庭的和諧幸福。
相比之下,蔣傳對丁玲與陳明之戀的交代,卻非常簡略,只在第287頁用三個小自然段帶過,未加任何有感情色彩的評論,只訂正了一個史實記述訛誤:丁玲與陳明結(jié)婚的日期是1942年11月7日,而非那年的春節(jié)(2月15日),并以自己當時的親歷為證。李傳依據(jù)黎辛的回憶并旁證以蔣祖林的說法,也持此說。兩部傳記共同糾正了陳明本人的記憶。蔣傳對丁陳情感經(jīng)歷的淡化,應(yīng)該與傳記作者本人的情感態(tài)度有直接關(guān)系——這從最后敘述丁玲晚年辦《中國》時,寫陳明“夫人干政”之事可以看出。
如果說在丁玲、胡也頻之愛中,丁玲已顯示出其強勢一面,但仍有一定“小女人”氣,丁玲找馮達為伴是為“娶個太太”,那么,丁陳之愛既顯示了丁玲非同尋常的“丈夫氣”,又是雙方情感的對等互動。蔣傳爆料丁瞿之愛,除了還原歷史真相,估計也為“矯正”李傳所披露的丁陳之戀中丁玲因“愛情的自私”所造成的過于強勢的形象。不論意圖為何,蔣傳對丁玲瞿秋白情感的揭示,給我們提供了一段新的可貴而可信的史料,其價值正如李傳所“爆”丁玲與陳明之戀緣起之“料”。綜合來看,能讓我們看到比以往丁玲傳記更為豐滿的丁玲形象:她早年初戀時對王劍虹的“讓”,既是因為閨蜜摯情,也因她可能直感到,以自己的強烈個性與強勢性格,也許與瞿秋白這樣的人物生活在一起不太合適——作為重要歷史人物的瞿秋白,是不會成為一個男性“太太”、“賢內(nèi)助”的,而胡也頻、馮達和陳明都是唯丁玲馬首是瞻的“賢內(nèi)助”型男人。
明白了這一點,也可解釋為何丁玲最終沒有與她“最懷念的”馮雪峰走到一起:馮雪峰其實也是個比較強勢的人物。盡管丁玲與馮雪峰之間關(guān)系非同一般,但當1955年風暴來臨時,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一度出現(xiàn)隔閡。蔣傳揭示:
十幾年過去了,這些年里丁玲與馮雪峰各自生活、工作的環(huán)境不同,各自都有所變化,地位也發(fā)生了變化。那些年,丁玲在文藝界的地位,緊排在周揚之后,似乎是文藝界黨內(nèi)第二號人物,略高于馮雪峰。可能馮雪峰多少還有一點適應(yīng)不了這一變化,因此,在相互關(guān)系上也就有了一些微妙的嫌隙。
蔣傳還寫到馮雪峰當年所寫檢討中說感到丁玲驕傲了,在批判丁玲的發(fā)言中說丁玲“像家長,像賈母”,雖然這是特定形勢下的事情,但蔣傳認為“應(yīng)該說馮說的是真話”,是“心里話”。而丁玲這時對馮雪峰也有了一些看法:她對蔣祖林說,馮雪峰擔任《文藝報》主編后曾有情緒,認為丁玲雖然不在《文藝報》了,但影響還在,使他不好工作,“言下之意,馮雪峰這個人也不是怎么好相處的”。
然而,李傳關(guān)于丁玲與馮雪峰愛情的敘述,卻是另外一種面貌。據(jù)李傳,胡也頻犧牲后,丁玲曾很狂熱地追求過馮雪峰,說“丁玲與馮雪峰的戀愛,是一生中情感最熾烈的一次”。當初胡也頻追求丁玲很狂熱,丁玲被感動后,與之過起并無肉體關(guān)系的同居生活。馮雪峰是在這種情況下闖入他們生活的。馮雪峰對丁玲的吸引力超過胡也頻,是因她感到馮雪峰能完全理解他,而胡也頻不能;馮雪峰已是黨員和革命者,而胡也頻尚且不是。不過,胡也頻發(fā)現(xiàn)他們的感情關(guān)系后反應(yīng)激烈,曾大打出手。丁玲與馮雪峰這才決定中止交往。胡也頻犧牲四五個月后,丁玲開始對馮雪峰發(fā)起熱烈的愛情攻勢?!把┓鍎t理智、矜持得多,家庭的責任、左聯(lián)領(lǐng)導(dǎo)者的身份都約束著這個共產(chǎn)黨員”,他們之間這段時間的這些通信現(xiàn)存上海魯迅紀念館(不曾收入《丁玲全集》)。李傳上述敘述,除了據(jù)丁玲與他人的通信,還有丁玲晚年談話錄音記錄稿為證,也屬一手資料。
蔣傳的敘述與此有所不同——在“四人幫”剛被粉碎的時候,蔣祖林夫婦去山西嶂頭村看望母親時,曾問丁玲,在胡也頻犧牲后有沒有想過與馮雪峰結(jié)合的事,丁玲予以否認,并說:“如果我想的話,我相信我可以把他搶過來,但我不愿意欺負弱者?!笔Y傳又以丁玲1985年3月1日致白濱裕美的信為旁證。筆者認為,蔣傳與李傳的敘述都有依據(jù),都是可信的。丁玲晚年的說法,是因談話對象關(guān)系,加上多年后人事的變化及個人理性反思,她有了新的感受和認識。但她也并未對兒子和兒媳明確否認自己那時對馮雪峰追求的主動和熱烈;她只是暗示,如果她執(zhí)意追求,不顧其他,她是有辦法成功的。而蔣傳強調(diào)丁玲“不愿意欺負弱者”(奪人之愛),同樣是與李傳關(guān)于丁玲在愛情追求方面比較強勢的敘述及觀點的“對話”。
丁玲與沈從文的恩怨,是晚年丁玲研究者關(guān)注的焦點問題之一。兩人交往密切時是20世紀20年代后期與30年代初期,而最密切一段,是胡也頻被捕至犧牲不久。李傳較具體地寫到了胡也頻被捕前后沈從文對丁玲一家的關(guān)心和幫助。胡也頻被捕前,雖然雙方在政治上開始漸行漸遠,沈從文在生活上仍然關(guān)心胡也頻夫婦,主動把一件新?;⒔q袍子借給胡也頻穿;胡也頻被捕后,沈從文很著急地找了徐志摩、胡適、蔡元培等人,試圖營救,又陪丁玲一起去探監(jiān),陪丁玲去南京找邵力子,獨自去找陳立夫、邵洵美。胡也頻犧牲后,沈從文陪丁玲將四個月大的孩子送回湖南老家。寫完這些后,特地加上一句評論:“在丁玲最困難時,沈從文挺身而出,全力相助,豪俠仗義,患難中見真情?!?/p>
蔣傳寫這段時,先寫馮乃超曾答應(yīng)幫助胡也頻夫婦帶孩子,寫胡也頻夫婦為此“感動得一夜沒睡”,并引用丁玲回憶文章中的一句話“第一次感到同志的友情,階級的友情,我也才更明白我過去所追求的很多東西,在舊社會中永遠追求不到,而在革命隊伍里,到處都有我所想象的偉大的感情”予以贊美。接著,也寫到胡也頻被捕那天“穿上暖和的海虎絨袍子就走了。這袍子是沈從文借給他穿的”,寫到胡也頻失蹤后沈從文為之不安。
沈從文老友、曾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劉祖春曾撰文說,1949年前后丁玲不念舊友情而冷淡沈從文,寫得很具體:
大約是三月上旬一天,從文帶著虎雛到北池子中段面對路東騎河樓那個大鐵門去見丁玲。從文去找丁玲的目的,并不想向她祈求什么,還是想弄清楚心中那個不明白的問題:中國共產(chǎn)黨和人民政府對他到底是個什么態(tài)度,是不是如郭沫若文章那樣把他看作“反動派”。
從文帶著微笑,走進鐵門內(nèi)那間充滿陽光的二樓。從文原以為丁玲與他有多年友誼,能夠推心置腹地對他說幾句真心話,說明白人民政府的政策,向他交個底,讓他放心。誰知道見了面,從文大失所望,受到的是一種非同尋常的冷淡。站在他面前的已非昔日故舊,而是一位穿上人民解放軍棉軍裝的儼然身居要津的人物。從文是個倔強的人,只好默默地帶著小兒子走出那個大鐵門。
對此,陳明迅即撰文澄清事實真相,說明劉文所說沈從文去見丁玲的1949年“三月上旬”丁玲根本不在北京,丁玲也從未住過劉文所說的那所房子。陳漱渝也曾于2007年撰文予以反駁。涂紹鈞2012年出版的《圖本丁玲傳》則在引用陳明文章予以否認之后,用公開出版的丁玲日記和書信作為旁證。
李傳和蔣傳同樣用可靠資料與嚴密邏輯反駁了劉文說法,說明直至丁玲被批判的1955年,丁沈二人仍保持聯(lián)系,沈從文還曾向丁玲借錢,交情未斷;二人產(chǎn)生隔閡,是在丁玲1979年讀到沈從文寫于1930年代的《記丁玲》并發(fā)表《也頻與革命》一文以后。但在此之外,在對丁沈晚年交惡一事的評價及態(tài)度上,蔣傳與李傳卻有明顯差異:蔣傳在指出了許多研究者“在立論所依據(jù)的材料上,取其所需,摒棄于己不利”,“甚至有些已被證明并非事實的事,卻仍采取避而不見,一而再地引用論定”的錯誤做法之后,特別說明丁玲與沈從文的交往“在丁玲的整個歷史長河中,不過是幾個點滴而已”,即對二人關(guān)系予以淡化,對“過分地渲染所謂沈、丁的‘友誼’,為之‘惋惜’,并將這‘友誼’終結(jié)的原因歸之于丁玲”,表示大不以為然。李傳則站在更超脫、更理性的位置,客觀梳理了二人交惡的社會因素與心理因素——一方面指出沈從文當年寫《記丁玲》完全出于好意,“既為宣傳丁玲也為教育青年”,又根據(jù)丁玲對《記丁玲》的批注文字,指出丁玲是憤慨該作寫胡也頻丁玲夫婦與革命的關(guān)系時的態(tài)度,“沈從文固然好心,但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以及“自以為是的評說且不乏譏諷的態(tài)度激怒了丁玲”,丁玲“因此反應(yīng)不免過于激烈”。并且指出,沈文提到馮達,這也是丁玲所忌諱的。對此,沈從文本人也有知覺。李傳認為,沈從文《記丁玲》中對馮達的描述與評價,其實與丁玲自己在《魍魎世界》里所寫“極其相似”;而關(guān)于胡也頻,李傳說沈從文“真是最理解丁玲與胡也頻感情的一個人”。這與蔣傳所說“沈從文也實在是算不上是胡也頻的知己”之說似有矛盾,其實二者只是著眼點不同:蔣傳側(cè)重從沈從文對革命以及胡也頻夫婦參加革命的理解來說,李傳則是從沈從文對丁玲與胡也頻、馮達為人性格的認識來說。李傳又指出丁玲忌諱馮達,對于沈從文對革命的“庸俗”解讀大為光火,也與她當時正為歷史問題所困的處境有關(guān)。秦林芳的《丁玲評傳》也曾表達過類似看法,只是秦著完全將丁沈的“相輕”歸結(jié)為“政治功利”,完全不承認丁玲政治信仰的真誠性,這與李傳有所不同。
蔣傳還講到一個細節(jié)——丁玲曾對蔣祖林說過她寫《也頻與革命》一文時的想法:當時她也是一再猶豫的,因為她也“顧及沈從文的健康和情緒”。但她又認為,還是趁沈從文健在的時候發(fā)表好,因為這能給沈從文發(fā)表不同意見的機會。此事有丁玲1980年致趙家璧的信為證。蔣傳還引用陳明1991年發(fā)表于《新文學史料》上的文章——美國漢學家艾勃向沈從文探問他與丁玲的這段公案,當時沈從文回答:“過去的事已隔多年,我記不清了。如果我和丁玲說得有不一致的地方,以丁玲說的為準?!笔Y傳與陳明文章一樣,對沈從文當時不作公開回應(yīng),只在私人信件里表達不滿,而在丁玲、沈從文都已去世后的1990年,沈從文的兩封信被公開發(fā)表,表示遺憾,因為死人已無法作答。
筆者對讀沈從文給金介甫和康楚楚的信與丁玲給趙家璧的信,發(fā)現(xiàn)其實兩人當時都還是有所顧忌,對對方都是既有不屑、不滿乃至怨氣,又有所憐憫的——丁玲覺得沈從文“近三十年來還是倒霉的”,想到“我的文章的發(fā)表對他是一個打擊,也許有點不人道”,并說“我是以一種惻隱之心強制住我的禿筆的”;沈從文說“她廿年受了些委屈,值得同情”,想到“她健康不大好,必然影響到情緒”,決定不與之爭辯。在1979年丁玲首次讀到《記丁玲》之前,1949年后二人再度相見時,沈從文為何一直不曾對丁玲提及這篇作品?丁玲發(fā)表《也頻與革命》之后沈從文為何不直接作答?筆者以為,沈從文不愿提此作品,肯定不是把它忘了,而是他也覺得在新的環(huán)境下此文有些不合時宜,而且自己用了許多虛構(gòu),這些虛構(gòu)丁玲肯定不會喜歡;他不對丁玲的文章直接作答,是因它涉及“革命”這個敏感問題,作為黨外人士且一直積極要求入黨的他來說,也確實不好回答。即使兩人公開交鋒,也辯不出什么結(jié)果,因為從丁玲“左轉(zhuǎn)”開始,雙方的世界觀、人生觀就開始南轅北轍。沈從文認為丁玲與丈夫介入政治是由于幼稚無知,是“誤入歧途”,丁玲則私下里認為老友沈從文庸俗、想做紳士,乃至有些“市儈氣”。但過去友情尚在,政治觀、藝術(shù)觀的分歧尚不影響到生活上的互相關(guān)心和幫助。而這些不以為然,沈從文在《記丁玲》里確有明顯流露。他當時以為丁玲已死,就無所顧忌,而在丁玲復(fù)出、并正奔波于歷史問題平反的1980年,沈從文已知關(guān)于丁玲夫婦參加革命的動機及對革命的態(tài)度之事,對她來說非同小可,他即使有委屈,也只有對朋友私下發(fā)發(fā)牢騷了。而作為女性且多年蒙冤的丁玲,雖然盡力“強制住”自己,言辭還是過激了些,失去了分寸,這一點連陳明也承認。李傳也直言丁玲“反應(yīng)不免過于激烈”。在后革命年代,一些不曾親歷革命、投身革命的學者,在評論丁沈之間是非時,則不免傾向沈從文一些,因為他們對革命與文學的看法與沈從文更接近。
丁玲與沈從文圍繞《記丁玲》的爭議,若拋卻個人意氣之爭及其他現(xiàn)實因素,其實也是一個有關(guān)傳記、回憶錄等紀實類文體寫作中是否可以虛構(gòu),傳記寫作者如何表達自己對傳主行狀看法的一個理論性、專業(yè)性的問題。丁玲對沈作最大的不滿,一是來自沈作中的虛構(gòu)成分,二是其居高臨下的議論顯示的對革命者思維與行事邏輯的隔膜。由于前者,丁玲說沈作是“小說”;由于后者,丁玲罵沈從文是“市儈”。前述劉祖春《憂傷的遐思——懷念沈從文》一文寫沈從文拜訪丁玲受到冷遇一段之所以引起當事人親屬的不滿,也是因為這段描述其實并無可靠的史料依據(jù),作者并未對之進行學術(shù)性的核實查證。涉及傳主人際關(guān)系與性格品質(zhì)的重要史實不能虛構(gòu),這正是傳記與歷史小說的重要區(qū)別。沈從文自己也承認《記丁玲》有小說成分。所以丁玲研究者可以將其作為參考,但不可作為純粹的史料不加旁證地使用。筆者認為,《記丁玲》中對丁玲、胡也頻的議論無可厚非,因為讀者明顯可以看出它代表的僅是沈從文的觀點。革命者與非革命者思維和行為邏輯不同,革命倫理與日常倫理迥異,所以,沈從文與胡也頻丁玲夫婦這對原先的摯友在思想與事業(yè)上分道揚鑣之后,竟都互相覺得對方可笑又可憐。感到“可笑”,是從自己的邏輯出發(fā)看對方;覺得“可憐”,則既有居高臨下姿態(tài),也與昔日友情分不開。
在為涂紹鈞、秦林芳2012年分別撰著的丁玲傳記所寫書評中,筆者已談及傳記作者與傳主的關(guān)系問題。而蔣傳和李傳在這方面較之前二者更具典型性。
作為兒子為母親寫的傳記,作為傳主生平許多重要事件的親歷者乃至直接參與者,蔣傳在史料提供方面具有其他作者所不具備的優(yōu)勢。它有多處指出其他丁玲傳記或相關(guān)研究論著的史料錯誤,甚至包括丁玲自己文章中與史實不盡符合之處。前述丁玲與瞿秋白關(guān)系即其一例。蔣傳所指證的丁玲本人回憶文章或訪談中與史實不合之處,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為避免引起猜疑和議論,丁玲故意為之,例如,蔣傳指出《新文學史料》上的一篇訪談《丁玲談早年生活二三事》中“瞿秋白說只有兩個女子最了解他,能批評他,一個是天上的女子王劍虹,一個是世上的女子楊之華”一句實際應(yīng)是“只有天上的夢可和地上的冰之才有資格批評他”。這種修改應(yīng)該是丁玲本人的意思。此外,丁玲在散文《冀村之夜》中隱去她自己當時的坦然勇敢行為,則是出于謙虛。蔣傳一概予以還原。另有一些,是丁玲自己記錯了,蔣祖林根據(j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并尋找旁證(比如相關(guān)的有據(jù)可查的標志性事件)予以糾正。這種糾正有的有一定目的,例如蔣傳糾正了丁玲回憶文章中關(guān)于搬到文抗的時間的說法,是因認為“可能對澄清關(guān)于發(fā)表《野百合花》的責任這一歷史問題有點兒意義”;有些則只為澄清史實,并無他意,例如關(guān)于胡也頻一家三口唯一一張合影上的題字,蔣傳以自己作為照片唯一保存者的身份,說明照片背面并無許多相關(guān)文章中所說的題字。
蔣傳在史料方面另外一些值得重視之處,是作者作為丁玲唯一的兒子、作為傳中與傳主相關(guān)的重要人物之一,對一些重要歷史關(guān)頭個人見聞與心理的細致描述。比如丁玲被軟禁在南京時,自己作為一個剛剛記事的兒童眼中的母親。書中多次出現(xiàn)的母子夜話,很有史料價值,例如第244頁寫丁玲告訴兒子當年與彭德懷是否有戀情,自己為何沒有選擇彭德懷。第435頁寫1955年黨組擴大會首次批判丁玲時陳明的表現(xiàn),丁玲對兒子說“叔叔黨性強著呢,知道是開斗爭我的會后,他就向電影局黨委提出,他是不是從多福巷搬到電影局去住。后來沒有搬出去,但是對我的情況也不聞不問,更別說出什么主意了”,這雖然不能顛覆此前與此后丁玲與陳明之間的恩愛關(guān)系,卻從歷史一瞬看出當時壓力之大,以及人的微妙復(fù)雜心理。再結(jié)合后面寫丁玲晚年辦刊時陳明的“夫人干政”,客觀上投射出繼子與繼父(祖林兄妹一直稱陳明為“叔叔”)之間時親時疏的關(guān)系。蔣傳還有一處,寫到丁玲與兒子談及胡家親屬時,“極少用你祖父、你祖母、你幾叔這樣的措辭”,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丁玲對家族血緣關(guān)系的西方式觀念。有些段落,則可以與李傳相關(guān)段落相互參照來讀,讓人看到這對特殊的母與子在特殊年代里的獨特經(jīng)歷與心路歷程。特別是1957年丁玲被調(diào)查時蔣祖林被詢問的經(jīng)過及被詢問時的見聞與心理,丁玲被打倒后蔣祖林去蘇聯(lián)前母子告別時的情景及兒子的心理。第456頁還寫到自己當時壓下不曾揭發(fā)的母親的一些事。李傳則寫到1958年丁玲在北大荒收到蔣祖林寄自列寧格勒的關(guān)于暫時斷絕與母親聯(lián)系的信件時,所受到的沉重精神打擊,寫到在絕望中是陳明又給了她溫暖。李傳既寫到了丁玲此時的感受,又表示了對蔣祖林的理解。上述這些都是其他不含虛構(gòu)與想象的丁玲傳記所難以寫到并寫好的。
李傳作者之一王增如為丁玲晚年秘書,除了文字資料,她也是丁玲晚年一些事件的親歷者、見證者,同樣具備別人所不具備的位置與距離優(yōu)勢。然而,與蔣傳相比,李傳具有另外一些特點:如果說蔣傳采取的是傳中事件親歷者或參與者視角,個別段落(例如涉及傳記作者蔣祖林本人與母親的關(guān)系部分)甚至有回憶錄的特征,始終洋溢著歌頌革命、懷念母親的濃郁情感,那么李傳的特點是以后來者眼光審視歷史,既同情地理解革命,又反思革命,以人性視角切入傳中相關(guān)人物與事件,剖析事件來龍去脈及相互關(guān)系,廣收當事各方(包括對立一方)的資料,盡力作“平情如實之論”。
以對丁玲與王實味及胡風關(guān)系的敘述為例。王實味和胡風是20世紀四五十年代文藝界大批判中受沖擊最大、蒙冤最重的人,總體而言與丁玲冤案不相上下,也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蔣傳作者也許出于多年政治運動的陰影以及革命戰(zhàn)士的一貫立場與思維定勢,在述及王、胡二人與丁玲關(guān)系時,給人以盡力淡化的印象。比如通過糾正丁玲對搬家到文抗時間的記憶錯誤,說明“《野百合花》不是丁玲組稿組來的,而是王實味自己送來的。丁玲與王實味毫無交往,而且在丁玲眼里王實味還算不上是作家”,以求減少其對發(fā)表王實味《野百合花》的責任。而對于胡風,則說“丁玲與胡風,也可說算是朋友,但不知心,主要是文藝思想方面有較多分歧的緣故”,“丁玲只好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胡風把她劃為周揚一派了”。對丁玲與蕭軍的關(guān)系,則很少涉及。李傳則說:“仔細閱讀就會發(fā)現(xiàn),丁玲的一些重要觀點與王實味是相通的”,并通過對丁玲當時觀點的分析得出結(jié)論:“這也就不難理解丁玲為什么要簽發(fā)《野百合花》了?!崩顐饕美栊梁忘S昌勇的文章,說明丁玲將發(fā)表此文的全部責任擔起來,自有其道理。對于丁玲與胡風的關(guān)系,李傳專列一節(jié),說二人友誼可追溯到1932年底,說1949年1月28日“胡風在丁玲家談了一天”,后來“胡風在沈陽停留不到30天,與丁玲長談近10次,每次少則兩三小時,多則整日長談”,“他們一定是深層次的談話,丁玲會把不輕易示人的意見也和盤托出”,“正是這些談話,確定了二人的密切關(guān)系”。李傳還引用在胡風被整、丁玲走紅,二人開始分道揚鑣的1950年元旦胡風致妻子梅志的信:“在這當局文壇,她還是一個可以不存戒心談?wù)劦娜恕!痹谕砟?,丁玲還在與習仲勛談話時為胡風徹底平反呼吁。李傳寫延安時期丁玲與蕭軍的交往用墨頗多,并引用蕭軍日記,寫出了兩人非同一般的友誼以及后來的分歧絕交、絕交之后又互相同情。
李傳的史料來源,除了丁玲自己的文章、晚年談話錄音、作者親眼見證,也有許多別的一手資料,包括當事各方的日記、書信、回憶文章,以及對各方人物的訪談。這樣,給人的感覺是盡量對矛盾各方予以“同情之理解”,認識到歷史的復(fù)雜性、事件的復(fù)雜性、人的復(fù)雜性。然而,李傳也并非沒有立場、沒有價值判斷。在對各種丁玲傳記都會大書特書的丁玲與周揚恩怨方面,李傳不同于其他傳記,不僅寫到周揚偶爾也流露出一點歉意,還特別寫到,1979年11月6日下午,在丁玲大會發(fā)言的前兩天,周揚曾去木樨地丁玲家中拜訪,但不巧丁玲不在家。李傳認為“他一定是為丁玲而來”,“此來很可能是遵照胡耀邦講話精神,想取得丁玲諒解”,感嘆“歷史不給他們一個機會,否則可能就沒有丁玲兩天后鋒利潑辣的大會發(fā)言,可能他們后來的關(guān)系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但又認為:“但如果周揚事先打個電話,丁玲決不會不在,所以,周揚究竟有幾分誠意又值得懷疑?!眰€人與歷史、與社會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問題,一直是哲學和歷史學界關(guān)注的問題。個人固然受環(huán)境制約,但人的個性和品格,還是有很大不同。這也會或多或少影響歷史的走向與進程。
李傳寫到了丁玲對革命邏輯、革命倫理的理解,他引用丁玲給兒子的信:“一個大的運動,一個大革命的進程中,總會有某些人吃了一點苦頭,某些人沾了一點便宜”,“把這些作為革命,特別是革命前進中的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去看,就沒有什么憤憤不平,就沒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了?!庇捎诓扇×巳诵砸暯?,李傳給人的感覺是既同情地理解革命,又反思革命中的人性變異。關(guān)于丁玲晚年的表現(xiàn),李傳既寫出丁玲革命信仰的真誠性、堅定性,也揭示其個人切身處境的因素,說明丁玲令外國人失望的訪美言論,雖然不是“表演”,確也有“防身”考慮,并引用丁玲致宋謀玚的信予以佐證。此外,李傳還以作者之一王增如的親歷,寫到晚年丁玲面對死亡時各種細膩的生命感受與體驗,這些也是其他丁玲傳記所不太涉及的。
蔣祖林與李向東、王增如夫婦所寫的兩部丁玲傳記,都是以一手材料見長、且互不可取代的著作。參照來讀,當有更多收獲。
晚年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