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川
1
臨近中午,一架閃著銀光的波音737破了云團,斜著身子貼著三危山的背脊急速下降,轟隆隆的聲音似要掀起國際大酒店房頂那金碧輝煌的琉璃瓦片。五千米外就是機場。這架飛機跟老張腕上梅花牌手表一樣準確,固定的時間,固定的航線,固定的航班。
飛機從金城過來。金城是省會。老張腳下這片土地是千里之外的邊城,名叫沙洲。
老張站在沙洲國際大酒店的園林里,飛機的大白肚皮幾乎從頭頂擦過,甚至掠去了頭頂雖然稀朗但仍然頑強固守家園的幾根華發(fā)。他仰頭看了看,似乎能看清飛機玄窗里的人臉。那人臉緊貼著玻璃,像老伴烙的一張死面餅,似乎也在盯著他。他心里“咯噔”一聲,嘴上冒了一個魚泡:靠!
小羅聽見了師傅嘴里這個魚泡。小羅二十郎當,滿臉前赴后繼不諳世事的青春痘,他對師傅老張的魚泡不解其味,忍不住問道:咋的了?
老張一臉黑紫的太陽光,從飛機那熏黑的屁股眼落下目光,看著被拉了警戒線的“三危園”里的那棵百年紫薇,心生不祥。他原本不想跟那冒冒失失的小羅啰嗦,雖然這娃是農業(yè)大學園林學院畢業(yè)的,不說人話,滿口術語。老張帶著費勁。老張是沙州城有名的花匠,帶過一串徒弟。那些徒弟是一張白紙,師傅尿什么,白紙上就顯色什么。小羅這娃,以書本為是,而且大多時候還把老張不放在眼里。
老張說:你娃嘴巴上裝把鎖,心里要有個哈數(shù)!
老張的口氣有些沖。小羅似乎早已習慣了老張滿口不細致的糙話,沒文化的人嘛,蹦出文明詞匯反而怪異。但對這個嘴巴上裝鎖的問題,小羅似乎有興趣,還有什么哈數(shù)不哈數(shù)的。當他準備刨根問底兒時,老張早已大踏步而去,甩給小羅一個態(tài)度決絕的屁股。小羅盯著老張那人已老年也并不美麗的屁股,燦出一臉怪笑。
小羅自個嘀咕了一句:有沒哈數(shù)還讓你操心啊。
小羅掃視了一眼“鳴沙園”,園子里那棵百年樹齡的桂花樹正生機蓬勃。
2
果不其然,老張遠遠就看見酒店董事長率一班人馬,神色肅穆地候在大門兩側。
男的一側,上身白襯衫短袖,下身深色西褲,锃亮的低跟商務皮鞋,挺胸抬頭,雙手交叉在襠處;女的另一側,上身白襯衫短袖,下身深色短裙,潔白的大腿,腳上是高跟锃亮的皮鞋,挺胸抬頭,雙手交叉在腹部。都是一種教科書表情,似笑非笑,牙齒統(tǒng)一露出四顆。還有一種說法,這叫職業(yè)微笑。
氣宇軒昂的大酒店門口,除了地上沒有鋪紅地毯,甬道上沒有擺花籃之外,這規(guī)格是頂級的。老張見過很多次這樣的陣勢。董事長親自亮相迎駕,除非是金城最高長官王和候,別的級別還真夠不著。比王和侯更高級別的有沒有呢,有,但董事長身價又低了,他夠不著。那時候就是金城最高長官王和侯飛臨大酒店,在這里恭迎更大的大駕。
老張看這陣勢,心里更沒底。更讓他加劇沒底的是,所有人都神色肅穆,不像平時,大駕光臨之前,董事長總會心情不錯,總會抓緊時間跟手下開一到兩個不葷不素的玩笑,大家也順便樂得唇里能露出八顆牙?,F(xiàn)在老張看見的是,董事長像在作報告,而其他人,像在拷貝情緒,一起在作報告。莊嚴,肅穆,壓抑。
老張遠遠地就趄開身子,拐向后門。后門那里有員工專門通道。那里才是他的道。況且酒店有嚴格規(guī)定,員工走大門是不允許的,乘坐客梯是不允許的,見客人不彎腰是不允許的。等等。所有的不允許都是扣分的,累計,年終會扣罰獎金的。掙幾個錢不容易,誰也犯不著跟錢過不去。
其實,平日里,董事長非常懂事,下班了,換身便裝,或者圓頭衫,大襠短褲,露出兩腿汗毛,一雙老圓口布鞋,或者干脆拖板鞋,吧嗒吧嗒的,搖一把蒲扇,嘩啦嘩啦的,進了林園,看看樹,問問花,沒凳子也可以席地而坐,沒茶杯,端起老張的大葉茶也喝得咕咚咕咚山響,說話也像人,問些家長里短,問些咸蘿卜淡操心。老張就喜歡,這叫接地氣。
老張就是地氣。秋天了,葡萄成熟了,老張將老伴在自家院子里種的葡萄,用竹籃裝了,葡萄葉蓋了,捎來單位,像剛巧碰上一樣的,在樓道里碰到如廁歸來的董事長。董事長擦著手,說要不得,要不得啊。老張說,自家種的,不賣,沒打藥,放心吃。董事長哈哈一笑,把揉成團的紙巾投進垃圾桶,順手摘下幾顆放進嘴里,喲的一聲,說,味道不錯,不錯啊!見市場部的劉主任路過,董事長就說,劉主任啊,老張一番心意,收了吧,洗洗,分給大家嘗嘗,沒打藥,綠色的。下午下班時,劉主任遞給老張一罐茶葉,說,董事長給的。老張的手都顫了。
這時,一輛黝黑色的別克商務車箭鏃一般射過一排夏日里高大的胡楊樹,一拐,吱的一聲在大酒店門口落鞍。車輪剛定位,前邊副駕駛的門就彈開了,翻身下來的是市場部劉主任。劉主任雖已經(jīng)中年,肚子也是高高在前,但此刻腰身活泛,下車,立定,整理衣衫,后退兩大步,再次立定,身子彎曲,左手拉開車門,右手做出請的姿勢。
董事長見車門打開,迅速置換表情,大步前迎。
3
調查組空降而來,大酒店表面風雨不驚,鎮(zhèn)靜若常,但大伙都膽顫心驚,人人自危。特別是園林組,宛若夏天霜降,人人都在為一棵樹不雪而寒。
老張前一天就聽說了。傳這信息過來的是市場部劉主任。劉主任把快要下班的老張叫到辦公室。老張不知情,張口想問,見劉主任公事公辦的樣子,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老張一屁股坐在劉主任大班臺對坐的椅子上,似乎感覺不對勁,又彈起屁股。這時,像盯賊一樣一直盯著電腦屏幕的劉主任才開腔??跉猱斎还鹿k。
劉主任說:坐吧,你坐。
老張又才恢復坐姿。
老張又想問為什么,他是個急性子,舌頭頂開牙齒好幾次,但還是沒問出來。他想問叫他來干什么。原本跟老伴說好了的,下午得早點回去,孫子滿周歲,家里殺了雞燉了肉,要喝兩杯的。再者,自己還要拐進市場,買什么生姜之類的調料。至于酒,有的,年頭上在外打工的兒子回家,扛了一箱漢武御,喝了兩瓶,還有兩瓶。兒子年頭一翻,帶著媳婦又走了。孫子呢,老兩口帶,其實主要是老伴帶。小老百姓,就這么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但現(xiàn)在老張被劉主任無聲勝有聲的摁住了,動彈不得。過了半天,劉主任才將盯賊的目光抬起,盯在老張臉上。老張的臉上像中了烙鐵,吱的一聲。老張想甩開那目光,卻怎么也甩不開。
劉主任說:老張啊,哦,不,張班長啊。
老張趕緊直直身子。他作為后勤班班長也快兩個年頭了,可從來沒有人這么正式地稱呼過他的職位,一般情況下,都叫他老張,同事們這么叫,董事長這么叫,偶爾徒弟小羅也這么叫。劉主任“張班長”這么一叫,他感覺被大黃蜂蟄了一般。
劉主任說:出問題了喲!
老張說:哦,問題,啥問題???
劉主任感覺老張跟自己不在一個頻道,嘆息一聲,想稀釋一下這壓抑緊張沉悶的空氣。這一聲嘆息不但沒有稀釋空氣,反而讓老張如芒在身,屁股被扎了一般,彈起身子,緊張地盯著劉主任,也像盯賊一般。老張這目光讓劉主任不舒服了,他點了一根煙,狠抽了一口。他似乎忘記了老張也是抽煙的,之前還彼此讓過煙。老張用鼻子過了一下劉主任吐出的煙的癮,覺得味兒不正。是的,煙味只有自己抽才正。
劉主任重新起了一個話頭。
劉主任問:老張啊,哦,不,張班長啊,你坐,啊,你曉得我們酒店園林這塊一年投資多少錢么?
老張甩甩腦袋,不明白。他心想,投資多少錢關我屁事啊,我一個月就拿3000塊。一年前,大酒店招園藝師,說白了就是種花種樹。老張是沙州城有名的花匠,收入不少,但心想離家近,固定,還有幾險一金,正規(guī),再說了自己種了一輩子的花花草草,經(jīng)驗一籮筐,不怕不中。果不然,一招就中。大酒店四五十個花草工,都是臨時工,就他老張有正式編制,也就他年紀大,當然也給身份,班長。說起來還是董事長懂事,慧眼識珠,看他是個伺弄花草的好把式,每個月還另給50塊錢的電話費。老張也沒讓董事長白瞎,一年來,幾個主題園的花草茂盛,蜂飛蝶舞,很像那么回事。
劉主任說:可能你真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你這班長也不敢當了。
老張再也坐不住了,鐵柱子一般拄在那里,兩眼空洞迷茫。
劉主任說:6000多萬!
劉主任又說:你是天底下最值錢的班長了!
劉主任還說:但你玩兒砸了!
4
調查組四個人。年長的,頭發(fā)花白,六十多歲,面相和藹,像個教授。他不主事,主事的是唐秘書長,白臉,粉胖,臉廓線是圓的,緊繃著,董事長的點頭哈腰主要是針對他。其余兩個年輕點,小平頭,保鏢似的,不茍言笑。
別看這個調查組,派頭不大,來頭卻不小。
董事長提前做了周密安排,除了兩個總統(tǒng)套,全是最高級別的套房,一人一套。鮮花,水果,點心,飲料,洋酒,神油,安全套,應有盡有。馬桶里還噴了進口香水。用餐安排在小餐廳。別看小,餐具都是意大利進口的,鑲金邊。木筷也是沉香木。一次只能入座8人。八是吉祥數(shù)。菜單是酒店最高機密。小餐廳自酒店開張只用過幾次,一次是京城來大駕,還有幾次就是金城來的王和侯。王和侯是金城一二把手,貴人們姓也姓得好,坐王封侯。只是王目前還壓著侯。但無論王還是侯,都是國之重器,巨輪的壓艙石。
說起王和侯,金城人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這千里之外的邊城沙洲,也是婦孺皆知。沒辦法,頭臉大了,想藏也藏不住。就說這國際大酒店吧,硬件屬于上乘,但也蓋不過金城,更不可比京城。為什么王和侯同時對千里之外的小沙洲感這偌大的興趣呢,說起話長。
這沙洲吧,一聽名字就夠了,沙窩子里的綠洲,簡稱沙洲。幾千年前,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路過這里,白馬死了,白馬塔還在,唐僧順便在這里設壇講經(jīng),豬八戒在這里起過花心,去高老莊背過媳婦。也是好幾千年前,霍去病在這一帶把匈奴打得喊爹叫娘,自此竄逃到古西域三十六國之外,不敢再回來造次。還是以千年計算之前,一個和尚在這里誤打誤撞,掘了一口崖洞,在洞子里以畫為佛,盤腿打坐,開辟了千年來的佛光盛世。要說這地方不人杰地靈都沒人相信。有佛的地方,都是圣地。
前些年吧,來了個國師,說白了就是個風水師,但名號大,自封國師,說跟某某副國級算過命,至于省部級,一抓一大把,都是哥們。他怕人不信,打開隨身電腦,啟動外置硬盤,叫沙洲城沒見過世面的見見世面,果然,里邊都是經(jīng)常在電視里才能看見的國臉,都跟他勾肩搭背。還有很多影視明星,他想摟就摟,想抱就抱,左摟右抱。這何等了得啊,真乃國師也。你要不信,除非你膽子夠肥。
這國師在沙州城轉了三天,后面蜂擁著沙州城的大小官員。某天,在某地,國師突然說,此乃騰龍起鳳地,絕版風水,并說這是國之機密,不可外傳??缮持莩谴笮」賳T各藏了心機,紛紛將這驚天喜訊稟報給對自己仕途升遷有利的主們。一般的小主,聽了,也就搖搖頭罷了,他們知趣,知道自己是半斤還是八兩。最后消息傳到金城的王和侯耳朵里,兩人笑笑,跟沒有聽見一樣。他們似乎更是見怪不怪。大氣。
也怪,前年,沙州城要蓋一個七星級國際大酒店,主要迎接絲綢之路幾十個國家的文化政要。每年,沙州城都要舉辦這么一次盛會的。這是一個爆炸性消息,小小沙州城被驚得人仰馬翻,特別是那沒見過大世面的烏合之眾們更是口生狂言,說沙州城要鰩魚翻身了,要恢復千年之前的榮光盛世了,云云,不絕于耳。這也應了小地方大新聞多。放一個屁,滿城起風暴。
也巧,真要蓋酒店了,選址,也奇了怪了,不偏不倚,就選址在當年國師指點的地方。
現(xiàn)在再看大酒店的位置,不信不知道,一信真還嚇一跳。酒店就在龍口上。這龍口還不是單龍,是雙龍,兩條龍,一黑一黃兩條。走出酒店就能看見,不遠處有青黑色山脊的三危山,宛若巨龍奔來,還有一條黃茫茫的沙山鳴沙山,宛若巨龍奔去。兩山左右為脈,一黑一黃,對接處剛好就是當年鑿窟畫佛的地方,那地方是千佛之洞。那地方橫插一條河,河水奔襲,沖出一塊開闊地,就是所謂的龍口,就是眼皮下的大酒店所在地。
國際大酒店坐鎮(zhèn)龍口。它配。它是戴“國”字帽的。
大酒店開張一年零七個月,迎接了幾波次國際友人,也迎接過一次京城官員,現(xiàn)在卻迎來了調查組。調查組來自金城,沒有佩劍,卻是握劍在手的。他們在套房馬桶里尿了尿,洗了臉,在小包廂吃了飯,喝了酒,傍晚時分又去院子里轉了轉,特別是比較專注地看了看“三危園”和“鳴沙園”。“三危園”已經(jīng)拉了一圈警戒線,自前一天起都沒有人敢去越雷池一步了。他們只是看了看,啥也沒說。
聽說,晚上去了隔壁的“又見沙洲”,看了兩個小時的演藝。
晚上回到酒店,各自相安套房。
5
這一夜,老張睡得并不踏實。給他二百個心安,他也睡不踏實。
前一天晚上劉主任跟他約談,回到家都黑燈瞎火了。他家住在鐵家堡,距離大酒店二十多公里。他有個電驢子,能跑時速四十碼,所以上班也就半個小時。早上上班,下午下班,準時準點,比起以前在幾個單位養(yǎng)花種草要規(guī)律。雖然,幾個單位加起來是要比大酒店工資高,但大酒店是國際大酒店,不但有工資,有幾險一金,還有身份,這是以前打零工所不可比擬的。人嘛,最高需求就是尊重,這比錢值錢。
再說了,董事長很懂事,很尊重人,從沒把老張當下人看過。有次兩人坐在園子里的大理石椅子上聊深入了,董事長說他也是農村出來的,當兵,當?shù)綀F長轉業(yè),最后從金城過來管理這個酒店。這么一說,根魂都在一起了,老張就真沒把董事長當外人。董事長呢,也沒把老張當外人,要當外人,他就不會跟老張聊家常,起自己的老底。所以老張在大酒店上班,是找到了人生美好感覺的。美好這東西,是金不換。
晚上很晚了才回家,老伴的情緒掛在臉上。再看老張也是一臉情緒,兩手空空,叫買的生姜也沒有買,那一臉情緒就上了霜。老伴嘰咕了幾聲,老張也不解釋,從床底下摸出一瓶漢武御,倒了一茶缸子,估摸四兩有了,空口就喝,咕咚一聲,像把舌頭給吞進去了一樣。老伴畢竟陪伴了幾十年,都快陪老了,對老張這點情緒還是有底的,先稀釋了自己掛霜的情緒,趕緊去伙房,端來鹵肘子,花生米,還有一盆豬肉燉粉條。
老伴問咋的了。老張說不關你咸淡。手指頭捏了幾顆花生米就喝完一缸子酒,肉菜一口沒動。鞋一蹬,倒頭便睡。早上出門時,老伴不依不饒堵死了門,非要叫老張說個清楚才放行。老張酒醒了,但還是不想說。老伴兩條老腿死卡在門檻上,鐵將軍一般。
老張說:出事了。
老伴說:啥事?
老張說:大事!
老伴說:多大個事?
老張說:比鍋蓋大的事!
老伴說:要命不?
老張說:不要命也差不離!
老伴問:誰惹下的?
老張說:我脫不了身。
老伴問:董事長呢?
老張說:他也麻纏了。
老伴這才挪開一條腿。老張想從空檔里擠出身子,身子卻又被老伴用腿夾住了。
老伴說:從來就沒有比天大的事!
老張說:哦。
老伴說:孫娃子要爺爺呢。
老張一聽,眼淚都快盈出來了。
老伴挪開兩條腿,回到炕上抱起醒來的孫娃子。孫娃子睜眼就哭,真不是好毛病。
老張這次騎電驢到單位,花費了40分鐘,比之前多出十分鐘。他心不在焉。到了公司,園林班的都到齊了,都是些老實的莊稼人,干活不偷懶。也都是些四十開外的婦女,土地被征了,種葡萄棉花的好田地都蓋起了高樓。她們有低保,但很低。她們扛過農活,不怕曬,也不怕寒。他們是主要勞動力,伺弄花草,不算重活。她們看著老張的眼色干活,不多廢話,大酒店兩個比足球場還要大兩倍的園子都草長鶯飛,鮮花盛開。
園林班里的小羅,叫老張師傅,偶爾也叫老張,嘴巴上沒輩分,因為不歸老張管。小羅掛在市場部的,屬劉主任管。但園林這塊高科技之類的,小羅說了算。畢竟,他是大學生,學的就這玩意。既然這種歸屬,老張對小羅也是愛管不管的。除了小羅偶爾叫一聲師傅外,更多的時候是小羅安排老張該干啥該干啥的。其實老張還嫌棄小羅滿嘴巴術語一肚子狗屁。
“三危園”連夜被拉了警戒線。
老張步履重重去了其他幾個園子,安排好活,就看見小羅老是跟在自己屁股后。小羅似乎有話要問,老張也似乎有話要說,但最后小羅沒問,老張也沒有說。這時,天上的飛機就破了三危山上空的云團,呼嘯著嗓音擦著他頭頂而過,幾乎掠走了他光頂?shù)膸赘A發(fā)。
6
調查組正在明察暗訪,程序縝密,滴水不漏。這是他們的職責。
老張上班來,照例安排了活計,這是工作職責。安排完活計,他的情緒就散了,聚不攏魂。他呆呆地站在警戒線外,悵惘地盯著“三危園”,似乎要盯出個子丑寅卯來。
“三危園”和“鳴沙園”的名字都有來頭。一個是對應三危山,一個是對應鳴沙山。還有一個說法,私下里言傳,說一個對應黑龍,一個對應黃龍。也有說法,飛龍在天也得落地啊,落地得要生根。于是剛好造兩個園子棲養(yǎng)兩條龍。這樣論道起來還真有鼻子有眼,不信也得怔幾分。
當然還有就是,這不是言傳,這是事實。
園子幾乎跟酒店同步規(guī)劃,同步建設。酒店祭奠的時候,金城過來的王和侯就對應著圖紙,對著三危山和鳴沙山指指點點老半天。酒店竣工剪彩的時候,王和侯又從金城飛過來。那時候,兩個主題園也跟酒店一樣同步竣工,就差一個名字。王和侯給酒店剪完彩,信步到園子來,看著有模有樣的園子,抓住老張的手就是一陣情真意切的握,握得山搖地動的。老張只感覺王和侯的手都溫暖,都綿軟,都肥厚。那哪里是人手啊。
董事長站在園子里,給王和侯指點著遠處的三危山和鳴沙山。王和侯都頻頻點頭,滿臉燦爛。邊往酒店走,還頻頻回頭,留戀地張望著遠處兩座“龍脈”。老張還納悶,兩個大領導,怎么不愛美人愛荒山了呢。那兩座山,寸草不生,一個生黑石頭,一個生黃沙,荒山嘛,球用沒得。老張還想,大概自己跟領導不在同一頻道的,領導就是領導,那手,那么綿軟,那么肥厚,那哪里像人手啊,哪里像自己的手啊,跟磨刀石一般。握手時,還真擔心磨糙了他們的皮。
不久,兩個園子有了名字,左邊叫“三危園”,右邊叫“鳴沙園”,剛好對應左邊的三危山,右邊的鳴沙山。名字刻在整塊石頭上的,聽說是做夜光杯的石頭,本地沒有,千里之外拉過來的。“三危園”是王的手筆,“鳴沙園”是侯的手筆。王是顏體。侯是魏碑。
可能之前設計不盡人意,后來施工隊進了園子,在每個園子正中心掘開了一座塘。塘里蓄水,水里游魚,水里還有蓮,蓮能生花?;ǘ漉r艷。之后,還在塘邊種植了主題樹,“三危園”是一棵百年齡的紫薇樹,從蘇州某個著名的園子請過來的,聽說僅運輸費超過百萬元,至于買樹花費多少,就誰也不知道了?!傍Q沙園”呢,里邊種了一棵桂花樹,聽說從四川某地請來的,百年齡,運輸費也不差小百萬。園子有了名,有了水,有了樹,這才是真正的園子。
老張還聽說,王獨愛紫薇,而侯獨愛桂花。
老張還聽說,王和侯對兩棵樹是時時掛念在心。
幾乎一個禮拜,劉主任就會親自拎著佳能數(shù)碼相機到兩個院子,前后左右從不同角度咔嚓咔嚓拍一組照片,電子版修正后,微信發(fā)去金城。若劉主任出差不在了,小羅就做這件事,做得跟劉主任一樣認真,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后邊有人說,一次開大會,董事長黑著臉對劉主任交代,你小子要把這兩棵樹如何如何了,我就掐掉你的腦袋。很軍事用語的。
這事兒,老張只是聽說。他一個弄花弄草的粗人,花也就是個花,草也就是個草,至于樹嘛,也就是個樹而已。他當花草匠好幾十年了,見過金貴的,但也沒有見過如此上綱上線的。他弄不明白,他也不想弄明白。對付花草,包括對付樹,他沒有理論,只有經(jīng)驗,八九不離十,到點花開,到時草綠,從來沒有差池。但這兩棵樹,都是南方樹,生命里沒有伺弄過,稍微顯得手僵。但幾個月過去了,都活了過來,既挺過了遠道而來的疲憊和生命重塑,也挺過了北方的寒冬。好在樹都是百年齡,見過的風雨也多,筋骨硬朗,要是七八年的小齡樹,估計都變成柴火了。姜是老的辣,樹也是老的抗造啊。
實話說,過冬那幾個月,老張都沒精心睡幾晚瞌睡。落雪那段時間,他干脆給兩棵樹搭建了塑料大棚。大棚里生了爐子,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生暖。有一段時間,他干脆不回家,攏了一床被子就睡在大棚里,一晚上在“三危園”,一晚上到“鳴沙園”,輪流翻牌子地陪睡。
他這么上心,是董事長專門把他叫到家里給叮嚀的。董事長在沙州城也是單身漢,家就是職工宿舍的一個套房,平時吃在食堂。那次,董事長叫劉主任去食堂打了菜,兩葷兩素,都是職工吃的,沒有加餐。但董事長很懂事地從書柜里摸出兩瓶五糧液,統(tǒng)統(tǒng)旋開蓋子,一人面前摜一瓶。老張驚詫得眼珠子都快當燈泡了。
董事長拿出兩只拳頭大的杯子,說:老張啊,別客氣,這不是開小灶,都是食堂菜。
老張說:是,是,是是。
董事長給老張倒?jié)M酒,又說:酒嘛,是我自己從金城帶過來的,不是公家的。
老張說:是是,是,是。
董事長舉起杯,說:兩個園子兩棵樹,靠你了!
老張慢騰騰舉起杯子,有點晃,酒快溢杯沿了,說:是是是,靠你了!
董事長哈哈大笑起來。
老張立馬改嘴,說:靠!靠!靠我!
自此之后,老張就把兩棵樹當成自己的老命對待,不敢有頭發(fā)絲的疏忽。并不是說老張被一瓶五糧液給拿下了,他喝過,曾經(jīng)是喝過的,雖然只是二兩,但畢竟也是喝過的,還沒有漢武御口順。再說了,他這把年紀,五十開外摸六十了,還被人說拿下就拿下的么。不可能。但老張確實被拿下了,他自認為是被董事長的真性情,被董事長的人話給拿下的。天下熙熙皆為利往,他覺得董事長不。他認為董事長真懂事。兩肋插刀,為樹蹈火,所以他大冬天睡大棚也在所不辭。
老伴罵過他。
他說你懂個球球。
現(xiàn)在可好,他終于被樹纏身了。
7
老張被調查組叫去問話之前,小羅先被叫。
在廁所里,老張堵住了小羅。小羅雙腿癱在馬桶上,剛剛點了一根煙,第一口還沒吐出來,就被老張黑壓壓堵住了,害得他猛嗆了一口。酒店要求,廁所也是不能抽煙的,員工抓住,扣5分,年底兌現(xiàn),一分一百。誰也不愿意跟錢過不去,所以誰都沒有躲在廁所抽過煙,但這次小羅被老張神不知鬼不覺給抓了現(xiàn)行。小羅嘀咕道,真是碰到鬼了。
老張說:不是鬼,是老子!
老張從來沒有這么不禮貌,感覺不對勁,改口道:是老張!
小羅慢條斯理吐出那口憋著的煙,說:哦,我以為是老子呢。
老張趕緊說:不不,是老張。
小羅猛抽幾口,將煙頭從雙腿間垂直掉進馬桶,呲的一聲,一摁鈕,嘩啦一聲。
老張問:調查組問了些啥?
小羅説:我啥也沒說啊。
老張說:啥也沒說?
小羅説:你不是要我給嘴巴裝把鎖的么,我還敢說啥啊。
這話挺嗆,老張一時無語,原本他想問問小羅調查組問了什么,輪到自己也好有個準備,沒想到這小子橫著舌頭說話。老張看著馬桶,有了憋脹感,也干脆尿了一泡,正在提拉鏈,肩膀被猛地一拍,嚇得“老東西”卡在拉鏈中間,進出不得,鉆心的疼。后邊傳來小羅的聲音,那聲音卻漸行漸遠,說調查組叫你立馬過去呢,3號樓,203房間。老張還在緊張地整理拉鏈,“老家伙”還是進出不得。小羅又從遠處傳來聲音,說,記得敲門,別拍。這是惡心老張的。老張手重,也不習慣用指關節(jié)敲門,而是伸巴掌拍,山響。曾經(jīng)開大會,部門領導還專門惡心過。老張真想罵娘,猛一使勁,拉鏈合縫了,但也咬下一塊皮。
這真是蛋疼。
老張去了203。年歲大的教授模樣的人叫他坐下,一張圈椅,在屋子正中央。一個年輕人端過一杯水來,沒有茶葉。這個年輕人就豎在老張背后,像被頂著一把沖鋒槍。另一個年輕人坐在老張前面,打開筆記本電腦,正在準備記錄什么。胖臉秘書長呢,豎立在窗臺前,一手叉腰,一手捏煙,望著窗外。窗外就是兩個園子。兩個園子盡收他眼底。好半天都沒有動,好像被雕塑了,半天才將手抬起,抽一口煙。抽完,又將手放下。
教授說話就像教授的樣子,客客氣氣,輕聲細語,不急不慢,聽著都舒服。他也不問正事,盡扯淡些家長里短,咸蘿卜淡白菜之類的。比如問祖上成分啊,從哪里移民過來的啊,多大年紀了啊,家里幾口人啊,兒女成家沒有啊,孫子多大的啊,種了幾畝地啊,收成如何啊。老張每問必答,慢慢心弦松懈。這時,教授猛然一個急剎車,調頭過來。
教授問:紫薇樹怎么了?
老張來不及腦筋急轉彎,開口就道:死了。
:怎么死的?
:不曉得。
:你曉得的。
:我真不曉得。
:有人說你曉得。
:小羅?
:別問是誰。
:我真不曉得。
:但真的死了。
:我也不想它死。
:但還是死了。
:怪我咯。
:那怪誰?
:天曉得??!
這時,教授又來個急剎車,一句話都不說,只是慈祥地盯著老張;像上帝看著自己的子民一樣。半天。好半天,又猛然發(fā)話。
:紫薇樹,誰在照管?
:我。
:還有誰?
:就我。
:桂花樹,誰在照管?
:也我。
:為什么紫薇樹死了,而不是桂花樹?
:我咋曉得。
:你曉得的。
:你殺了我吧!
……
這時,豎立在窗臺前的秘書長才轉過身。轉身之前,他將手中的煙頭彈射了出去,很市井氣息。老張真想說,這是違反規(guī)定的,要扣5分,一分一百。但又想想,他們拍屁股走了,罰款個球啊,要罰也是罰自己,園子的責任人是我老張。一想到球,剛才“老東西”被拉鏈咬下了一點皮,這才鉆心地疼起來,連忙用手捂了襠部。
這時,秘書長朝教授擺擺手。教授又朝老張擺擺手。
身后的年輕人起身,給老張拉開了門。
8
一眨眼,這事兩個月過去了。
頭一個月,董事長頻繁地坐著那架波音737奔去金城。
在這一個月里,老張一次也沒見著董事長。他去找過,辦公室的人說去金城了。去找市場部劉主任,劉主任也說,他去金城了。怎么老去金城呢,那里有金子么?老張很納悶。同時,他也想給董事長說說什么,這事驚天動地,不可能就這么悄沒聲息地就過去了啊,總得有個說法啊。沒有說法,證明這事還沒有過去。就像有把劍,老在頭頂上懸著,怪嚇人的。
老張也不太見著小羅。這小子也說不見就不見了。偶爾在園子里見到一個背影,正想過去搭個話,小子后背長眼睛似的,還沒等老張走到跟前,一轉眼就沒人影了。老張知道,這小子躲著自己。他為什么躲著自己呢,我又不跟他借油借鹽,也不跟他說媳婦兒。記得當初,老張想給小羅說媳婦,是鐵家堡鐵書記家的二閨女,上過大學,模樣也還行,臉也白,只是腿有點羅圈。小子一聽,立馬閃了,說,腿比臉重要呢,這個時代不看臉,看腿。老張納悶了好長時間,腿是拿來看的么,分明是拿來走路的嘛。但至此之后,小羅見老張就躲躲閃閃。
但現(xiàn)在,誰還有心思說什么媳婦兒呢。老張想,可能這小子是別的躲著自己。
這事之后,整個大酒店都籠罩著一層不祥的烏云。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那層烏云就是在。食堂里吃飯,彼此間都沒有了招呼,埋頭就吃,吃完就走,像吃牢飯似的。在酒店外邊的沙州城見了,也不點頭,也不招呼,跟不認識似的。就連上廁所,頭碰頭在蹲位里偶遇,也是沒一聲“對不起”的。整個大酒店似乎都在憋著一口氣,憋得人都要炸膛了。早先有幾只喜鵲的,長常在園子里嘰嘰喳喳,現(xiàn)在也不來了。
老張想,這事就跟那棵樹有關。
老張也想找到那棵樹的死亡之謎。按理說,都熬過寒冬了,枝條都發(fā)了芽的,也就是說,移栽是肯定成功的。枝條抽芽的那天,老張還特高興,去報告市場部劉主任。劉主任抓起照相機就跑進園子,前后左右給紫薇樹拍了不下一百張照片。拍完,又騰云駕霧飛回辦公室,稍加修正,噗呲噗呲發(fā)到千里之外的金城去了。怪日的很,枝條剛抽完綠,破完芽,不幾天,嫩牙就往下掉。先是掉幾瓣,接著就是一大片,最后干脆掉光??匆姖M地的發(fā)黃的葉芽,老張死的心都有。
不到一個禮拜,枝條也枯萎了。
不到一個月,百年齡的老紫薇就直挺挺死在眼前。
老張每天下班都去雷音寺,給紫薇樹燒香,只求它活過來。他爹生病他也沒有這樣去求過觀音大佛,但紫薇還是死了。老張都搞不清是佛不保佑樹呢,還是樹執(zhí)意要死。老張再想想董事長,給自己喝整瓶的五糧液呢,跟自己席地而坐拉家常呢,怎么對得起別人的千叮嚀萬囑咐呢,這不是要自己老命嘛。自己的命老了,不值錢了,也就罷了,董事長才四十多歲,事業(yè)正旺呢。這真是給天捅窟窿了。
老張看見“三危園”里的紫薇,就想罵:狗日的樹啊,狗日的樹!
罵也白罵,紫薇還是實實在在的死了?,F(xiàn)在老張只想搞清楚原委,不然,死不瞑目啊,怎么向董事長交代,怎么向金城的王交代啊。老張一想到一棵樹引發(fā)的一連串效應,真是去死的心鐵定有了。
夜里,老伴問:你真想死?
老張說:死不足惜。
老伴說:蟲蟻都在求生呢?
老張說:我蟲蟻都不算。
老伴說:既然這樣說,那就去死吧,我不燒你,土葬,我知道你怕燒著痛。
老張噗呲一口又笑了,說:死了,還知道痛?
老伴說:那就別成天死不死的。
老張說:但是我生不如死呢。
老伴說:那就找出原因,看誰在禍害你!
老伴的話讓老張充滿行動感。白天肯定不行,人多,眼雜,說不定別人會說自己鏟草除根呢,那更是罪加一等。只有等晚上,最好有風有雨的晚上??上?,那等做賊心不虛的天氣,沙州這地界猴年馬月也輪不上幾回。沙塵暴,對,沙塵暴,這倒是家常便飯,說有就有的。果然,三天后,沙州城就迎來一場驚天動地的沙塵暴,又接著刮了幾天黃沙。這樣的鬼天氣,人們恨不能躲進地窖,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的。在大伙兒都不出門的當兒,老張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