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耳
北方的冬天是蕭疏而蒼茫的。但正午時分的陽光卻很茂盛,也很空曠。城墻上的甬道平直而凹凸不平,除了風一無所有地刮過來,撞碎在堅厚的垛墻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外,只有我,只有仿佛我的影子的足音從對面的轉(zhuǎn)角響起來……彈痕和箭鏃當然是有的,寸草不生的磚縫則呈現(xiàn)出刮灰的工匠所帶來的力度和遲疑;遠看如齒狀的堞口此刻高過了我的頭,而高過它的,只有城墻內(nèi)的這棵歪脖子槐樹了。那炭條般的樹枝幾乎觸著墻面長上去,其間的一個鳥巢,焦黑、蓬松的一團,卻一點聲息也無。這就是北方冬天的樹。環(huán)抱著它的便是宛平城的墻垣,仿佛鳥巢似的搭在盧溝橋邊。
宛平城方圓不過幾百米,在幾道城門之間便是幾座甕城。在古皇城那塌陷的腮邊,宛平城不過一顆黑痣而已。正午時分,城上竟沒有一個人,除了我,除了一個女子(她坐在入口處的售票亭里打著哈欠)。但這個判斷,對城墻內(nèi)就不適當了。因為從城墻上向下俯視,在甕城的空曠處,散落著平民住的樸實的四合院,跟老舍小說里的景致差不多,漾著老北京原汁原味的生活氣息。他們距我如此切近又如此遙遠。一切安靜得如同無聲影片。為什么他們的忙碌在我這兒聽不到聲息?那些仿佛在年畫里跳橡皮筋的孩子,不過讓我聽到類似鳥叫那樣的嘰喳聲。開始時,我擔心或不希望他們發(fā)現(xiàn)我,可后來發(fā)覺他們絕不拿目光瞧一下城墻這邊時,我感到有些懊惱。
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一個曬太陽的老人在向高處瞇眼。但他看的似乎不是城墻上的我,倒像是那個墨跡一團的鳥巢,他跟那只鳥有了某種默契。我的身分轉(zhuǎn)瞬間被悄悄置換了。我不像一個現(xiàn)在時的旅游者,倒更接近墻上長出的一株臭蒿,此刻正與灰蒙蒙的城墻結(jié)為一體。
其實,我是一個局外人和窺探者。并非因為我在這兒,那隱秘的窺探才存在。而應(yīng)該反過來才對?!皻v史與現(xiàn)實交叉又滲透,但并不對峙?!蔽腋械綄蔷€的那邊,向我發(fā)出的是帶有涮羊肉香味的強勁張力。可我無法走下去,因為幾個有石級歷可下的入口均被堵死。有的僅僅是被一大堆荊棘充塞著(有點類似歷史定論所遭遇的諷刺或者戲謔)。我只能傾斜地站在那兒,并仰望從另一斜面上滾下來的火球。
也許我還不如一枚遺棄在老巢里的鳥蛋。
為了讓一條南方的魚慢吞吞地游過,宛平城,你這么近地讓永定河裸露出河床里的沙,讓堤岸現(xiàn)出一派草枯石出、疏林如墨的氣象。北方十二月的天空哦,就這么一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壓迫著一個南方人不勝風寒的肩胛骨。
我忽然想到南方的城。仿佛是與北方宛平城遙相對稱,在長江之濱安慶出現(xiàn)過幾座袖珍之城——呂蒙城。據(jù)《三國志·吳主傳》記載:“黃武七年(228年),秋八月,權(quán)至皖口,使將軍陸遜督諸將大破休于石亭。”皖口在安慶以西十里處,休即曹操愛將曹休。此役敗后不久,曹休因背上毒瘡發(fā)作去世?!栋矐c府志》載:“孫權(quán)克皖城,拜呂蒙為廬江太守,蒙筑城壘于隘,皖人謂之呂蒙城?!眳蚊蔀榭褂苘娺M犯,在安慶長江一線筑關(guān)壘隘,一處在安慶東門外的棋盤山,一處在古代軍事重鎮(zhèn)的皖口,一處在樅陽的摩旗山以南。前兩處已湮沒不聞,一點遺跡也找不到了。但樅陽的呂蒙城仍有跡可尋。史載此城北依摩旗山,南臨揚子江,東據(jù)永登圩,真是人窮其謀,地盡其險,頗具控扼水道、易守難攻之勢。據(jù)說城內(nèi)有府城隍、大戲樓、呂蒙糧倉、鐵凝壩、孝子牌坊、祗圓庵等建筑。然而蒼海桑田,往昔的南門墻垛已陷入夾江之中,但每逢枯水季節(jié)殘磚依稀可見。七十年代這里建向陽造船廠時,曾挖出了不少古磚,下樅陽街有人收藏了不少古磚。
我在樅陽游玩時涉足過臨江的向陽造船廠,當時已廢棄。衰敗的廠房和銹蝕的鐵架裸呈于凄凄荒草之中。人們在它們上面行走竟毫不覺察。那時我也不知道有個呂蒙城沉埋著?,F(xiàn)在想來,廢棄的造船廠反倒有點像呂蒙城的倒影。那可能正是我們經(jīng)常要尋找的另一世界。這種倒影的感受是我在北方所體驗不到的。一種傾斜中相互對稱的影子,如水銀瀉地一樣無形無跡。當這種倒影在黃昏倒影于湍急的江水中時,我透見了它們共同建造的船只,葦葉般的船只從堤柳圍抱的船塢上起錨;甚至那棵孤立的歪脖子樹也倒影成了它們被風吹斜的桅桿。
呂蒙城不會也不可能泄露自己的夢境,它只會將自己像手紋一樣隱藏起來。并且,它還在努力使自己習慣于自身的傷口。
而在宛平城,虛幻的歷史時空被孤聳于城垣之上,完整而強硬,不容置辯,而城下的內(nèi)面依然是清晰的現(xiàn)在進行時。城下的他們與城上的我是兩個不同時態(tài)的長短句。在呂蒙城遺址,一切均湮沒難現(xiàn),它有著一種循時而沒的原初的荒涼,雜亂而潮濕,南方豐沛水汽般的現(xiàn)在時將它們侵蝕殆盡。我涉入其間,仿佛它殘留的一小片碎瓦而已。同樣是超時空的,北方的古城是高出的、凝固的、逾越式的,給人以強烈的斷裂感和渾茫無涯。我想人們?nèi)ケ狈奖氐桥R長城,也大抵因為此。而南方古城的超時空則更多是低凹的、倒影的、陷入式的,偏重于“潤物細無聲”式的即時性和速度感,使你沉浸其間并溶入日常生息之中。安慶玉虹門一帶的古城墻,百年來成了沿街民宅的一面墻,即可為證。
我知道,我進入?yún)蚊沙堑耐緩街皇窃S多進入?yún)蚊沙堑牡缆分械哪骋粭l。事實上,每個地方都可以從另外的地方抵達,甚至從背陰的反面抵達。
我曾經(jīng)想寫一篇“呂蒙城之旅”的文字:在時間的返溯中去尋訪一座無法打聽的古城,并經(jīng)歷了一些奇特的事。但后來不知為什么沒寫成。
樓 道
數(shù)不清的樓道作為城市深藏的細小皺褶,一直被人們所忽略。你很少看到有關(guān)樓道的記憶或者描述,偶或提到它也一筆帶過。它陡窄,灰蒙,沉悶,而且令人不快。當你登上某個制高點鳥瞰宛若上帝搭積木般的城市壯景時,誰會想到密布其內(nèi)的幽暗樓道?
有關(guān)樓道的記憶,更多的來自兒時。那時候幾乎每天要玩到天擦黑,才想起回家。單元樓門暗得像洞口,你匆匆地蹬級而上,如同驚悚的兔子。記得有一次,母親帶姐姐去省立醫(yī)院看病,有那么遠,要趕回來天已黑了。你反復(fù)敲門竟無人應(yīng)答,門縫下也沒有一絲黃黃的燈光泄出來。樓道里沒有燈。三戶鄰居家的門也緊閉著。沒有人聲。你蜷縮在門邊等,忍受著落單的驚懼——你不知道她們?nèi)ツ膬毫耍裁磿r候能回來。直到天黑透后,樓道才傳來母親碎亂而惶急的腳步聲。
想必母親在路上也心急如焚,她知道她的孩子在樓道里等。這一幕不知怎地烙得這樣深,不曾忘卻。
樓道是遺忘的淵藪,是過程的盲區(qū)。想想看,哪個居者不像甲殼蟲那樣從它的皺褶里爬出來,匆匆穿過窄暗而旋折的梯級“回來”或“出去”?成年以后,似乎更看重結(jié)果,看重抵達。也許只有孩子們才把樓道當作天堂。六十年代那會兒,你把樓梯扶手當作滑滑梯,刺溜一下就從四樓滑到底樓。從一層轉(zhuǎn)入二層有個過渡層,有房間那么大,因為有窗子,光線明亮,于是你的姐姐喜歡跟鄰家女孩便在那兒刻剪紙,翻花繩,跳房子,跳橡皮筋,或者編玻璃絲。所謂刻剪紙,就是在牌骨凳上墊一張彩紙,將樸拙可愛的剪紙樣兒緊貼在上面,然后用很薄的刀片慢慢剔刻,不一會兒,人物或動物的精美圖案便呈現(xiàn)出來。至于編玻璃絲是更靈巧的活兒,用碧綠玻璃絲編個小青蛙,看上去栩栩如生,玲瓏剔透。還有蝴蝶、蜻蜓、小狗小貓等動物,用玻璃絲編成也靈動有趣。
男孩子則玩斗蟋蟀,打彈子,踢毽子,腳斗士,砸鱉。所謂砸鱉,就是用廢紙或舊報紙折疊成厚厚的“鱉”,使勁砸向地面,挾一股氣流掀翻對方的“鱉”,就算贏了,對方的“鱉”遂成戰(zhàn)利品。所謂“車水”,就是兩人面對面,在地上曲起雙腿,雙方交叉坐在對方的腳面上,雙手對拉,一起一伏作車水動作,循環(huán)往復(fù),口誦童謠:“車水,車水,車到楊個嘴,楊奶奶,大癟嘴,你走你的路,我車我的水”。有時候也來點惡作劇,比如拿手電躲在暗處,見有人上樓經(jīng)過,突然對著下巴往上照,面目猙獰得像鬼,大人也會嚇一跳。
然而午睡時間,樓道間的吵鬧會引發(fā)大人們的強烈不滿。他們先是警告,不起作用就打開門狠狠訓(xùn)斥一番。記得有一回,四樓教授家的兇蠻兒子開門沖了出來,揮著拳頭威脅了一陣,想借此驅(qū)趕頑童。然而安靜不了多久,樓道平臺又吵起來,他再次沖出來,對準那個正在叫嚷的小伙伴就是一腳,他順著樓梯滾了下來,哇哇哭起來。這個教授姓吳,老婆也是教授,夫妻倆教體育,抱養(yǎng)了一兒一女。她家在文革前夕竟有四部自行車,讓人羨慕死。一樓的梯間安了個小門,教授的兒子是個中學生,考不上大學,整天游手好閑,每天將自行車推進推出,那里面有籃球、足球、打汽筒,還有養(yǎng)了蟋蟀的罐子。有時他在樓口端出瓦罐子,在亮處用蛐蛐草逗弄蟋蟀,引得一陣振翅怒鳴。這時立馬圍上來幾個頑童,一圈小腦袋擠在一起看斗蟋蟀。他這時一點不兇,很得意地伺弄著他的寵物。
長大后,你才知道樓道在成人的眼里迥然有異。加繆在《鼠役》中這樣寫道——在樓梯口中間踢著一只死老鼠。
加繆寫貝爾納·里厄醫(yī)生從診所里走出來,意外發(fā)現(xiàn)樓道里有一只死老鼠。該小說明寫“鼠疫”,其實是在探討人類當下的困境。加繆聲稱:他們這代人“繼承了一段腐敗的歷史,其中墮落的革命、瘋狂的技術(shù)、死去的神祗和精疲力竭的意識形態(tài)都攪作一團,平庸的政權(quán)今天可以毀滅一切,卻不知道如何服人,智力卑恭屈節(jié)到為仇恨和壓迫當婢妾的程度?!闭啃≌f起自樓道——樓梯口那只死老鼠,決非偶然。加繆憎恨一切為了所謂正義漠視生命和生存的權(quán)力和真理。因此他正視鼠疫和荒誕的存在,如同正視樓道口出現(xiàn)的死老鼠。在這里,你們看到了伸延出去的“樓道”,那是加繆作品中最具震撼力的描寫片斷。
夜晚的樓道是清寂而陰怖的。天黑得早,六點過后,樓道就昏昧不清了。冬夜當你走下樓,下面也傳來悶悶的腳步聲。上下兩種腳步在相互試探,并慢慢逼近;在交叉的一剎那,腳步聲突然休止——彼此都試圖看清對方,似乎在問:你是誰?但對方不過一團黑影,誰也看不清誰。但是羽絨服相擦而過發(fā)出類似蝙蝠搧翅的輕微聲響。在休克似的停頓后,腳步聲再度分開,像密集的雨線漸漸疏離。這種印象跟少時看反特片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它們無一例外地利用沉寂的樓道做文章:大頭皮鞋慢而重地傳來響聲,陰森,懸疑,沉悶,將氣氛渲染至膽顫心驚的程度。這并非偶然。樓道在編導(dǎo)的眼里也是晦暗而且陰怖的。
你記得,從前的樓道里有燈——那是一只15瓦的燈泡懸吊在頂部,樓梯口貼墻懸著一根不起眼的燈繩。后來昏黃的燈泡被塵網(wǎng)和風干的黑蟲所包圍。最終,它在某一天瞎掉了,或者被一個孩子用彈弓擊碎。樓道恢復(fù)黑暗幾乎是必然的。但你走進樓梯口,仍習慣性地拉一下燈繩。它咔嗒響了一下。這響聲令你感到不那么孤單——它證實燈還在,記憶中那一抹微光還在。
后來單元樓道改造,裝上了感應(yīng)燈。它對聲音如此敏感,只要聽到腳步聲,立馬就噗地亮了??墒菦]過多久,問題又出現(xiàn)了,感應(yīng)燈不敏感了,必須跺腳才亮;再后來,你須叫一聲,它才亮。結(jié)果夜晚有人上樓,樓道內(nèi)響起拍墻聲,叫聲,擊掌聲……。樓道內(nèi)所有住戶對此都大為不滿,又無可奈何。終于有一天,感應(yīng)燈壞了。大家這才松了口氣。自此以后,沒人再提議更換它。樓道陷入黑暗似乎更合乎大家的意愿。這是成人的樓道。
還是手電好,一個人拿著它照亮黑暗中的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