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院子里傳來“騰”的一聲悶響,好似一顆沉重的杵蛋石,狠狠地夯在了女人水活活的心上,女人的心一下子碎成了八瓣。
女人嚇的“媽呀”一聲尖叫,飛快地將被子蒙在頭上,躲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
聽聲音,女人知道,有人從崖上跳進了院子。
女人居住的莊廓院依山而筑,前面和左右兩邊是土筑的高墻。只有后面,將原來的土崖斬下去二米來深,權作后墻,被斬出的崖沿上也沒砌掩墻,因此,有人從崖上跳進院子,并不是難事。
女人躲在被窩里,豎起雙耳緊張地諦聽院子里的動靜,但除了最初伴隨“騰”的聲響,似乎聽到一聲隱約的聲喚外,院子里靜悄悄的,什么聲息也沒有。寂靜,反而使女人心里更加充滿了恐懼。
女人膽小得出了名。未出嫁前,都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夜間起來解手,總要拉上母親或妹妹作伴。如果沒人陪伴,就硬憋著,那怕小肚子憋得酸溜溜地漲痛,寧肯在炕上烙“鍋盔”般翻來覆去折騰,就是不敢去廁所。
嫁人后,起初兩口子關系非常好,丈夫很會疼人,總是牛皮糖一樣地粘在女人身邊,如果女人有一時半會兒不在跟前,丈夫就會蔫皮塌神,萎靡不振,仿佛岔了伴兒似的。因此陪著女人起夜,倒成了丈夫求之不得樂此不疲的美差。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夫妻關系慢慢蛻化成了伴侶關系,丈夫開始懶惰了,夜里有些戀炕,常常賴在熱被窩里,再也不愿陪女人去外面吸風飲露,冬天更甚。有時女人喊上半天,丈夫還是磨磨蹭蹭的,嘴里嘟嘟囔囔,老大的不情愿,全沒了當初的利索勁。
但可喜的是,一雙兒女漸漸長大了,丈夫不去,叫上兒子或女兒,同樣也礙不了大事。
女人躲藏在被窩里,緊張的渾身冒汗,貼身的背心已被汗水溻透了,被窩里有些潮騰騰的。
時間不聲不息地慢慢流逝,好半天了,院子里仍沒有一絲動靜。女人有些沉不住氣,悄悄爬出被窩,撩起一角窗簾向院子里窺視。只見天半陰半淡的,似乎有一絲麻月亮,但不是朗照,所以院子里影影綽綽的,什么也看不清。但院墻邊老杏樹的葉子,卻窸窸窣窣的,仿佛無數(shù)迷魂子拍手嬉戲,悸得女人膽戰(zhàn)心驚,忙不迭躲進了被窩。
女人屏住聲息伏在被窩里,巴望著天早點放亮。但老天爺偏偏與女人作對,時間過得慢慢騰騰的,像老太太爬坡,就是挪不快。無邊的寂靜如一條密實的大網(wǎng),將女人連同黑夜緊緊裹撈在網(wǎng)心里,度秒如年。
女人夜里變得特別恐懼,還是近幾年的事。短短幾年,公婆先后故去,兒子和女兒都上了中學,讀的是寄宿學校,除了每周回家背一回干糧,晚上不回家來住。為了供幫兒女讀書,丈夫老是出去打工,即便冬季,也很少回家。偌大的院子,僅留下女人一個人居住,女人的心里就困得慌,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里,都生長著恐懼。
尤其是到了晚上,四下里都黑魆魆的,好似到處都潛藏著鬼魅。無緣無故的,女人會嚇得頭皮一繃一繃地抽緊了,心里瘆巴巴地發(fā)毛,悸出一身涼兮兮的冷汗來。莫名的恐懼,水似的滲入骨頭縫縫里,在全身的血管里來回流淌。
女人忽然想起了自家的小狗。那是一條不大的雄性哈巴狗,矮矮塌塌的身量,黑白相間的毛色,女人據(jù)此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尕花”。
想到狗,女人心里似乎有了依靠,仿佛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便低低地喚了一聲尕花。但尕花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一點回應也沒有。
女人養(yǎng)過好幾條狗,但都沒有養(yǎng)長久,原因是近兩年莊子里食狗肉的人越來越多了,好好的狗,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讓人偷去宰吃了。
尕花雖然是條極不起眼的小狗,但特別戀主,往往是女人走到那里,尕花就嗄嗄嗄地跟到那里,與女人形影不離。要是女人閑下來,尕花就一下子蹦到女人懷里,搖搖尾巴,仰起腦袋瓜子,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珠很無辜地望著女人,直到望得女人的眼睛里柔情似水了,才垂下頭,幸福地爬在女人的膝頭上,呼呼地打起瞌睡來。
但最近,尕花的情況卻有些反常。因為尕花已經(jīng)長大了,談起了戀愛,有了男朋友,它的女友是前路口村長家的“黑妞”,一條毛色漆黑身體滾圓的四眼女狗,模樣與村長有些相像。自從愛上了那個野丫頭,時不時的,尕花就要偷偷地溜出去,與黑妞幽會,有時甚至夜不歸宿,女人倒被它拋到了腦后。
自尕花泡上了黑妞,連帶的村長對女人也心猿意馬起來。村長覺得,將黑妞白白地送給尕花做老婆,有點太便宜了女人,他想找點什么補回來。于是,村長多次借著和女人說尕花與黑妞的事,假癡不癲地向女人示風,那鼓鼓的牛蛋眼里,淫邪的火苗子一躥一躥的,舔灼的女人臉上火辣辣地發(fā)疼。
女人對一肚子花花腸子的村長很反感,不想花馬吊嘴地與村長調(diào)情,便裝出一副不解風情的模樣,拿話搪開村長的撩撥。村長自然很惱火,但又無可奈何,只能狠狠地咬咬后槽牙,悻悻地甩手走開。
麻桿子當捂棍——靠不住的東西,女人在心里恨恨地罵了句尕花。
就在這時,院子里卻有了動靜。女人的心又像春天泥塘里的癩蛤蟆,“噗嗵噗嗵”地狂跳了起來。
原來,頭上套了半截女人絲襪的小偷從崖上跳下來,不巧恰恰落在一顆熟洋芋上,腳底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崴了腳。
那熟洋芋是女人晚上煮了喂豬,豬吃剩了,隨便丟在那兒的,沒想到卻成了小偷的地雷,意外地派上了用場。
小偷倒在地上,除了崴了腳,其實并沒受什么大傷。他之所以悄悄地貓著不出聲,主要是怕聲張起來,被人發(fā)覺了,自己崴了腳,走不脫,被人家拿住。
小偷在院崖下靜靜地伏了半晌,除了聽到女人一聲極輕微的喚狗聲之外,沒見有別的反應,便斷定,這院子里除女人外,再無其它人,于是,膽子又陡然大了起來。
小偷從地上爬起身,不由自主“哎喲”了一聲,一瘸一拐緩緩地向房屋這邊走來,并“哐啷”一聲,推開了堂屋門。
幾乎在同時,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從炕沿下箭一般躍出來,“唿”的一聲,撲到了女人蒙在頭上的被子上,嚇得女人又高聲尖叫了起來,那聲音岔溜溜的,異??植馈瓉硎切」锋鼗ā?/p>
女人弄明白是尕花壓在自己身上后,膽氣略略有些點回升,就瞌瞌巴巴地唆狗:去,尕、尕花、花,咬、咬……!
但尕花卻伏著身子,硬是擠進了被窩,藏在女人腹下,身子抖得比女人更厲害。
女人絕望了,頭頂被子,雙手緊緊攥著被角,在被窩里瑟縮成一團。
小偷握著手電筒在屋內(nèi)一通亂晃后,“啪嗒”一下拉亮了電燈。
見女人躲在被子里,小偷撲到炕前,猛力扯去了女人裹在身上的被子。
女人只覺眼前白光一閃,一把雪亮的殺豬刀,已橫在自己面前。小偷低而兇狠地喝問女人:說,錢放在什么地方,快給老子拿出來!
女人膽戰(zhàn)心驚,結結巴巴地說,掌柜子不、不在家,我、我不知、知道錢放在、在哪里。
小偷兇相畢露,舞起刀子,作勢要在女人臉上亂戳。
女人的膽液都被嚇脫壩了,只覺得交襠里驀然一熱,接著又是一片冰涼。因怕小偷真的動手戳自己,女人只得老實招承:錢、錢就塞、塞在炕柜的那雙布、布鞋里,你、你個家?。?/p>
小偷見女人臉上浮上一絲羞色,又聞到了一股特殊的氣味,知道女人出了狀況,眼睛里就有了別的意思,情緒一瞬間變得格外亢奮,手里的殺豬刀揮舞的越發(fā)起勁了。
女人恐懼到了極點,嚇得花容失色,擔心小偷手里的殺豬刀傷著自己,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只覺右臂上有點涼颼颼的,定睛一看,臂上已多了一條隱隱的白線。緊接著,白線上滲出殷殷的血絲,慢慢連成一條瘦裊的紅線。俄而,紅線的兩邊不對稱地洇出一粒粒飽滿的小血點,起初像罌粟籽,漸漸變大了,有如油菜籽,最后膨脹至花椒籽大小,便定格了。于是,女人細白豐腴的甜藕般的胳臂上,便有了一枝綴滿紅蓓蕾的小小梅枝,含苞欲綻,嬌艷奪目。
女人盯著自己受傷的胳膊,眼前一陣眩暈,昏了過去。
小偷見女人暈倒了,便丟開女人,跳上炕來,一把擰去炕柜門上的小鎖子,日急慌忙一陣亂翻,最后從一條紅緞被面扎成的包袱里,終于找出了一雙新嶄嶄的千層底毛布掌鞋,并分別從兩只鞋里掏出了一疊卷成一團的鈔票。
小偷拿了錢,跳下炕準備要走,不經(jīng)意間一回頭,又改變了主意,重新跳上炕來,伸手向女人懷里摸去。
小偷這一摸不要緊,他的手觸到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還沒等小偷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手就被一個熱乎乎軟溜溜滑兮兮的東西一下子咬住了。
小偷痛得呲牙裂嘴,死命將手往回抽,沒想到竟從女人懷里掣出一只狗來,原來是哈巴狗尕花,口里還緊咬著小偷的手不放。
小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從狗嘴里拔出了手指,但無名指的骨頭已經(jīng)被尕花咬斷了,血汩汩地冒出來,滴滴答答流個不息。
氣急敗壞的小偷飛起草一腳,把尕花踢下炕去。然后扯下窗簾,用力撕成條條索索,胡亂包扎了手傷,溜下炕,一瘸一拐地向院門走去。
剛出去沒幾步,小偷又返回了屋子。原來院門被女人從里面反鎖了,小偷打不開院門,只好回來向女人討要鑰匙。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高聲呼喚女人的聲音,并伴隨著一陣陣急促的敲門聲。
女人已經(jīng)蘇醒了。聽到敲門聲,女人和小偷都非常吃驚,尤其是小偷,驚得面如土色,六神無主。
敲門聲越來越緊,嘣嘣咚咚的,激越得如擂戰(zhàn)鼓。
小偷從錯愕中回過神來,想趕緊找個地方躲避,目光急匆匆地在屋內(nèi)掃視了一圈,見無處藏匿,正要出屋找個地方躲起來,但這時后崖上也響起了大聲呼喚女人的聲音,驚得小偷趕緊退回屋子,瞥見堂間地下立著件大衣櫥,便想也沒想,拉開櫥門就鉆了進去。
剛擠進去不久,小偷又三腳兩步從大衣櫥里躥出來,拉息了電燈,又趕緊躥進了大衣櫥。突然,小偷又推開櫥門縫探出半顆腦袋來,用手比劃著向女人做了個砍頭的威脅動作,又急忙把腦袋縮進了衣櫥中。
女人理解小偷的意思,畏懼地對小偷點了點頭,但小偷的頭早已縮進了衣櫥中,不可能看見女人點頭了。其實,就是小偷站在女人面前,也不可能看見女人點頭的,因為女人太恐懼了,那頭點得似點非點,說白了,就是只有意識,沒有動作。
這時節(jié),外面的敲門聲和呼喊聲如點著了一大堆竹子,一聲比一聲又爆又急,驚得村里好幾處的狗都狂吠了起來,
女人終于聽清外面叫她的就是本村的人,想答應,但嗓子卻像啞了似的,吶吶的就是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外面的人大約等不及了,只聽后崖邊“騰”“騰”的兩聲響,似有人又跳進了院子。
女人不太害怕了,抖抖索索從被窩里爬出來,啪嗒一聲,拉亮了電燈。
只聽窗外有人叫女人:媳姐,媳姐,快開開門,剛才還見你房里亮著燈,怎么叫死不給個回應?
女人說,做啥哩,聲音有氣無力的,像三天沒有吃東西。
窗外說,黑娃媳婦難產(chǎn),想借你家的雙牌車,往醫(yī)院送個病人。說著,已有兩個人推門進來立在了炕前,是本村的后生重孫和元旦。
女人還沒有穿衣服,見兩個男人站在面前,臉上一紅,又急忙縮進了被窩。
兩個年輕人鬧了個大紅臉,吐吐舌頭,退出了女人房間。
女人窸窸窣窣了一陣子,穿好衣服,從錢桌的抽屜里,找出車鑰匙遞給了重孫。
重孫和元旦到院子里發(fā)車,女人也慌慌張張地追到院子里,并不斷回頭緊張地向身后瞧,仿佛身后跟了鬼。
元旦問女人,媳姐,有熱水嗎,打點來。女人怕小偷,不敢獨自進屋,就拉著元旦回房拎出兩只電壺,把熱水加進小貨車的水箱里。
呼隆隆一陣轟鳴,貨車很快就發(fā)著了,女人怕丟下自己,兩手攥住車傍沿,急吼吼地爬上了車箱。
重孫以為女人要去醫(yī)院,便勸道,媳姐,你還是回去睡吧,送的人有好幾個哩,再說你去了也沒事干。放心,你家的車我怎么開出去的,就怎么送回來,你不用擔心。
誰也沒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尕花也爬上了車。這時,它正叼住元旦的一條褲角,嘴里嗚嗚嚕嚕的,死死地往車下拽。元旦心知有異,忙用眼神問女人。
女人眼里的淚水再也禁錮不住了,串珠似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滾滾濺濺的,不止不息。
女人疼愛地盯著尕花看了半晌,對著元旦向屋里呶了呶嘴。
元旦會意,急忙拉了重孫,兩人跳下車,在尕花的引導下,來到了屋內(nèi)。
只見尕花沖到大衣櫥前,用前爪抓撓了幾下櫥門,又彈簧般跳到一邊,頭沖著櫥門,汪汪汪地狂吠起來。
元旦一把拉開櫥門。小偷情知自己成了甕中之鱉,滾出柜子,爬在地上叩頭如搗蒜。
重孫找根繩子把小偷捆了,押出來對女人說,媳姐,今晚夕的事,我本來就有點疑惑,還以為你這個正經(jīng)人,也麥衣兒底下放水,趁老哥不在家,在家里藏了個“扛夜”,誰知原來是夜貓子進宅了,差點冤枉了好人。
女人只覺得自己累極了,無聲地對兩個男人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雙牌車載著孕婦和小偷,嗚嗚地向縣城駛去。
女人癱坐在臺沿上,懷里緊緊摟著尕花,眼淚無聲而盡情地流淌著,打濕了尕花的頸毛。
尕花驚訝地仰頭望著淚流滿面的女人,兩只眼珠子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作者簡介】祁生林,男,迄今在《小說精選》《青海湖》《黃河文學》《喜劇世界》《婦女之友》《法制日報》《農(nóng)民日報》《青海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雜文等作品數(shù)十萬字。